《你从未见过如此正直的反派[穿书]》作者:南溪糖醋鱼 文案:陆浅川穿进自己写的书里,成了全文中最受欢迎的大师兄,光风霁月,高贵冷艳。 绑定了一个一言不合就要徒手撕宿主的系统。 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名前辈。 陆浅川很慌,因为他明明也是个龙傲天,结局却被男主莫沉渊千刀万剐。 他开始刷莫沉渊的好感度,亲近他,护着他,给他灌输“五讲四美三热爱,八荣八耻记在心”的人生准则。 终于,黑化龙傲天让他养成了贴心小棉袄,可是……这个小棉袄是不是哪里不对? 莫沉渊:我给大师兄做了碗粥。 莫沉渊:我给大师兄缝了件衣服。 莫沉渊:我负责赚钱养家,大师兄负责貌美如花。 莫沉渊:大师兄可以正,但不能直。 *一个黑化龙傲天×一个正直龙傲天的故事,系统很刚,能徒手撕宿主的那种 *有一对副cp,副cp的线和主线纠缠在一起,会在写主线的时候带出来,不会刻意花笔墨描写_(:з」∠)_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系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浅川,莫沉渊 ┃ 配角:接档文《和死对头结婚以后[穿书]》求个预收哇~ ┃ 其它:修真,系统,年下 第1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一) 路景是被一阵嘈杂吵醒的。 一个低沉的男声大骂道:“我这就把那个小白眼狼绑来给浅川谢罪,宗门养了他这么多年,还不如养条狗!” 另一个清冽的女声恨铁不成钢地说:“无凭无据的,你凭什么绑人,能不能长点脑子,给宗主师兄少惹点事端?” 他的头还有点晕沉,外面的声音他左耳进右耳便出了。路景迷茫地眨眨眼,模糊的视野中映出一片纯白色。 这是好心的邻居发现了心脏病发作的自己,把他送到医院了吗?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胸口,意料之外地没有摸到光滑的肌肤,反而摸到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绷带,路景疑惑地用手按了一下,登时疼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清醒后的视野变得无比清晰,路景一下子就发现了这里的不寻常:白帘木梁,古色古香的摆设,脑子嗡的一声,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写过许多穿古穿今穿书穿游戏的终点文学网大神写手,终于穿越了。 可是,他穿成了谁? 路景想要下床一探究竟,但身体刚一动弹,胸口上的伤便疼痛难当,他差点惊呼出声,正苦恼时,房间外面又一个温润的男声道:“这件事我必会严查,你们先回去吧,我进屋看看浅川。” 路景的冷汗一下淌了全身。 他刚完结一本名叫《渊沉天下》的小说,小说里两个男主,一个叫莫沉渊,另一个,就叫陆浅川。 若只是双男主倒还好说,可路景这本书不走寻常路,他的主角是身坠魔道立志毁灭世界的莫沉渊,反派则是一身正气、终生都在致力于阻止莫沉渊毁灭世界的陆浅川。 最终莫沉渊率领魔族,打上了自己曾师承过的万灵山,一把火烧了万灵宗,把陆浅川绑在宗门前的大柱子上,当着万灵宗历代宗主的牌位把陆浅川给……凌迟了。 路景一个哆嗦,浑身毛孔都在叫嚣着疼,一股冷意从脚趾直窜上天灵盖。 他写这个结局时还在洋洋自得,套路文看多了,读者们都喜欢新鲜的,一身正气刚直不阿的反派君陆浅川惨死,读者们一边哭得涕泪俱下,一边因为主角一方的苏爽萌得嗷嗷叫。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穿成陆浅川。 穿谁不好,偏偏是陆浅川? 路景抱着一丝侥幸,心说浅川这名字在网文里早就烂大街,许是重名也说不定。直到他的床帐被人掀开,一个白发白衣的清隽男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路景的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白衣白发,额间坠玉,举手投足俱是风骨,一颦一笑极具风致”——正是他亲手描写的书中人物,陆浅川的亲传师父、万灵宗的宗主燕子安。 燕子安见陆浅川已经睁开眼睛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浅川醒了?” 不待路景回答,燕子安急急忙忙地在他床边坐下,握住路景的右手。路景只觉一股暖流从右手流进,传入四肢百骸,身体的疼痛瞬间轻松了些许。 他极其迅速地代入陆浅川的人设,哑着嗓子道:“让师父担心了。” 燕子安温和地笑了笑,眼下一片青黑,眉间还有些许倦色,但这都难掩他眼中的惊喜:“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再躺一会,我让茗姝给你做些吃食。” 陆浅川安静地点头,心中不断盘算这到底是书中的哪里,单凭方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饶是他这个作者也有心无力。犹豫再三,陆浅川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方才听到师父说要严查……” 燕子安一愣,继而苦笑道:“你听到了?” 他给陆浅川掖了掖被角,柔声说:“此次兽潮来得蹊跷,我们都怀疑是宗门中有人有意为之,你放心,为师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诸位同门一个公道。” 陆浅川恍然大悟。 原来是兽潮事件。 原文中万灵宗曾爆发过一次震惊修真界的兽潮,方圆百里所有灵兽纷纷发狂,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连带着他们这些修士全部遭了秧。 兽潮发生时,包括燕子安在内的几位宗门长辈都在闭关修炼,陆浅川身为亲传大弟子责无旁贷,带领全宗上下力抗兽潮,虽保得宗门安全无虞,自己却身受重伤。 想来现在正是兽潮过后,原主伤重不起,倒被他捡了个便宜。 想到此,陆浅川心里一喜:兽潮发生时剧情还未进行到十分之一,万幸他穿过来比较早,想要逆天改命还有很大余地。 【擅自改变剧情将会引起系统故障,请宿主谨慎行事。】 一个机械化且男女不辨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陆浅川白眼一翻:得,不仅穿书了,还绑定了穿书文中人气最热的系统。 系统继续说:【恭喜宿主判断正确,代入角色成功,系统73竭诚为您服务。请宿主按照角色性格演绎剧情,尽量避免剧情改动,若角色OOC或因为宿主导致剧情改动过大,系统将根据偏离程度不同施以惩罚。】 陆浅川:“……” 做写手多年养成的扣字习惯让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陆浅川眼珠转了转,问系统道:“什么叫‘尽量避免’?意思是我可以小幅度地改动剧情对不对?” 【考虑到宿主与原主的性格差异,系统允许宿主在误差范围内改动剧情。】 “那如果因为小幅度的改动剧情导致最后剧情大幅度偏离原来的轨道,这样还能算是我的错吗?” 【考虑到宿主不是直接原因,不算。】 陆浅川放下了一半的心。 如此一来,他还有救。 正这时,房门被敲响,燕子安代为回答道:“请进。” 陆浅川侧头,一个白衣飘飘、黑发只用一根桃花簪挽了的妙龄少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少女见到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瞬间蓄满泪水,声音里还带着颤音:“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母胎单身二十八年的陆浅川瞬间就被秒杀了。 这妹子不必想便知肯定是燕子安的义女、陆浅川的小师妹燕茗姝,原作中和陆浅川本该是一对天作之合,可惜后来被莫沉渊从中作梗,最后成了莫沉渊后宫中最受读者喜欢的一位。 燕茗姝是他写过的所有女性角色中最喜欢的一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按照自己梦中女神的标准来描写的,现下一看到真人,陆浅川眼神都快直了。 燕氏父女俩只当他重伤初愈精神不济,对他直白的视线并未放在心上。燕子安接过燕茗姝的托盘,微微皱眉道:“怎么来得这么慢?” 燕茗姝小声抱怨:“在半路上看到莫师弟和其他几位师弟打了起来,我上前劝了劝,这才耽误了。” 陆浅川听得一愣:“莫沉渊和别人打起来了?” “好像是因为兽潮的事和其他几位师弟起了争执,我还听到他们说都怪莫师弟给大师兄拖后腿什么的……” 燕茗姝的声音轻轻软软,背后说人也不让人觉得糟心。但陆浅川却只觉脑子里嗡嗡嗡,一盆脏水就又不明不白地泼到了自己身上。他不敢怠慢,连忙又问:“现在他们还在打吗?” 燕茗姝却只以为大师兄身为监察弟子在操心鸡毛蒜皮,安慰道:“我都劝过了,应当没事的。” 别应当啊! 陆浅川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以莫沉渊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笔账怕是又要记到他的头上。 陆浅川长出口气,无奈道:“劳烦小师妹再跑一趟,帮我把莫师弟叫来吧。” 燕茗姝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 她嗔怪地瞪了陆浅川一眼,这几日师兄昏迷,都是她在一旁忙前忙后,本以为师兄醒来后可以两个人一起待一会,谁知道竟要支开她去找莫沉渊。 燕茗姝委委屈屈地看向燕子安,燕子安看看她,又看看床上躺着的陆浅川,面上几许无奈,对燕茗姝温声道:“茗姝听话,先去叫你莫师弟。” 燕茗姝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燕子安眉目间浮现几许疑惑:“怎么突然想到要叫沉渊?” 陆浅川正在翻阅73给他呈现出来的原文片段,顺口道:“兽潮时莫师弟帮了我许多,弟子想着该向他当面道个谢。” 燕子安哑然失笑,面上带着些许无奈:“那也不急在这一时。” 燕茗姝不在,燕子安于是亲力亲为喂陆浅川喝药喝粥,搞得从小就是根草的陆浅川那叫一个受宠若惊。 一直到燕子安照顾完他离开后许久,莫沉渊才姗姗来迟。 陆浅川还以为这小子不来了,靠着枕头昏昏欲睡,在和周公下棋与不和周公下棋之间反复横跳,正当他快应了周公的邀请时,一个低沉悦耳不辨喜怒的声音突兀地在房门外响起。 “弟子莫沉渊,不知师兄找我何事?” 陆浅川登时一个激灵,吓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会开的两本文: 下本开:《和死对头结婚之后[穿书]》 *表面清冷内心沙雕的男友力max攻×作天作地自认直男其实是个深柜的皮皮受 下下本:《我和对头性别反了[星际]》 *粉红少女心骚话攻×钢铁直男清冷受 欢迎加个收藏鸭~ 第2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 莫沉渊自幼无父无母,幼时被一位修士捡回宗门,宗门很小,甚至还没有万灵宗的一个院子大,但好歹给了他一个可以避雨的屋檐。 可惜好景不长,十岁时,当时的师父偶然发现他竟有百毒不侵的体质,便抓着莫沉渊炼药试毒,此后的生活对尚且年少的莫沉渊来讲简直是地狱。 万幸十四岁时他被云游路过的燕子安捡回宗门,又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但这时他已经开始修习魔道,为人乖僻不说,功法因受魔族招式影响,始终与同门相左。 燕子安把他捡回来后就做了甩手掌柜,直接把莫沉渊扔给了自己稳重刚正的大弟子。而陆浅川此人高冷严厉,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与莫沉渊相处时间长了后对他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甚至向师父直言其“心术不正,难成大器”。 后来莫沉渊因和魔族勾结,被陆浅川逐出了万灵宗,彻底投入魔族。 ……最后高冷正派天之骄子的陆浅川就被心术不正难成大器的莫沉渊一刀一刀片成骨头架子了。 震惊吗?爽吗?读者就喜欢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哈哈哈哈,《渊沉天下》还因此成了热销榜第一呢。 陆浅川三斤热泪揣在肚子里无处撒。 他可以指天发誓,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他才不要走什么暗黑流复仇流,早在莫沉渊入宗门的第一天就直接一剑砍死这小崽子,省时省心。 但现在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门外的莫沉渊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语气冰冷:“大师兄若无事,弟子就先行告退。” 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陆浅川猛然回神,连忙喊道:“请进。” 话音一落,莫沉渊人还没进来,73先发声了:【OOC判定,请宿主注意人设,再来一次。】 陆浅川:凸。 他稳住声音,波澜不惊地说:“请进。” 莫沉渊虽然不知道为何大师兄要把一句话重复两遍,但他也没兴趣去思考,兴致缺缺地进门,不慌不忙地行礼,挺直了腰板直视陆浅川。 陆浅川有点慌。 照理说莫沉渊这时还未满十六岁,怎么眼神里就含着一层令人胆寒的阴鸷。陆浅川抖了抖,被他的王霸之气震得忘记了想好的台词。 莫沉渊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不耐:“师兄到底有没有事?” 方才抖了一下又被73提示OOC,陆浅川不敢再抖,端正坐姿,输人不输阵,一脸平静道:“这次兽潮多亏你用锁灵草力挽狂澜,功不可没。” 莫沉渊眼神一寒:“师兄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手里的锁灵草还是在原本的宗门偷来的,名字虽然好听,功效却十分霸道——锁魂缚灵,任何生灵,只要踏入锁灵草的控制范围,便由人所控,身不由己。 自从百年前有修士心术不正,用锁灵草夺了同门数百条性命,这玩意便一直被名门正派当做邪魔歪道,他为了少惹事端,一直小心珍藏着,兽潮时虽然用了一次,但极为隐蔽,陆浅川是怎么知道的? 莫沉渊不言不语,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大师兄,自他入宗门以来就一直看他不顺眼,这下恐怕终于有了清除孽党的理由,突然叫自己过来应该也是想瓮中捉鳖。 莫沉渊咬牙,只恨自己没有考虑周全,孤身前来毫无准备。但陆浅川伤重卧床,若非几位宗门长辈出手相助,他还是有一战的把握的。 “师兄是想平白给我扣一顶黑锅,好净了你的眼吗?”莫沉渊不动声色,掌心暗暗凝聚了一团灵气,只等陆浅川放松警惕,他便一击必杀。 “什么黑锅?”陆浅川疑惑。 背黑锅的不是我吗?如果不是被迫背了黑锅我也不至于拖着个残躯叫你来聊天啊。 陆浅川默默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莫沉渊的手陡然一顿,一团黑气在无人发现时迅速散去。 “那师兄的意思是?” 陆浅川总算说出了预备好的台词:“虽然你救宗门于水火立下大功,但锁灵草一事不宜为外人知,这次就只能先委屈你了。” 莫沉渊的表情很微妙。 他居然能在师兄口中听到“委屈”二字? 这个向来冷心冷情、对别人的悲惨遭遇都不屑一顾的大师兄居然还会觉得委屈他? 莫沉渊觉得有点好笑。 “没想到大师兄也有说人话的一天。”他的眼神可谓真挚,表情可谓平淡,说出口的讥讽却字字如箭。 陆浅川把扎在心上的箭□□,心说开头一箭总好过结尾三千刀。 “就事论事,你救宗门于水火是功,擅用锁灵草是过,我既掌奖罚,自当公平,此次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那我还要多谢师兄?”莫沉渊作势行礼,脸上的讥讽笑意越来越浓,看陆浅川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矫揉造作的伪君子。 别这样,担不起。 陆浅川心累。 “还有别的事吗?”莫沉渊失去了陪他说话的耐心,站直身体不耐烦道。 “没有了,你先回去吧。”陆浅川巴不得他赶紧走,和莫沉渊对了几句话,流汗量比得上他写一个月小说。 莫沉渊一走,陆浅川就迫不及待地戳系统:“73,我表现怎么样,几颗星?” 73毫无感情:【人物表现60分,剧情完成度100%,请宿主再接再厉。】 写小说一个月的出汗量换来个及格分,陆浅川给73比中指。 原文中陆浅川并没有发现莫沉渊使用锁灵草,所以莫沉渊也没有因此受罚。而他却说出了莫沉渊用锁灵草的事,但没有因此罚他,结果系统判定剧情完成了百分之百。 由此看来,系统是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结果正确过程怎样都好。 陆浅川松了口气。 解决了莫沉渊和系统,他才想起关心自己的伤口来。燕子安给他留了几瓶伤药放在枕边,陆浅川摸起一瓶,艰难地拆绷带。 娘诶,这胸口是让八头牛拱了吗? 陆浅川不忍直视地闭上眼,把几瓶伤药瞎洒一通,再艰难地给自己缠绷带。 不得不说,作为修真界第一大宗,万灵宗的药物是真的好用。陆浅川感动得老泪纵横,他终于在给自己挖的一溜坑之间留了点福利。 这边刚缠完绷带,那边房门又被敲响,陆浅川还没来得及反应,来人不请自入。 又是莫沉渊。 这下轮到陆浅川疑惑了。 “还有什么事吗?”要回来怎么不早说一声?来了怎么也不敲门?如果正好看到他拆绷带岂不尴尬? 莫沉渊径自把手里拎着的一包药放在桌子上:“一物换一物,这是还给师兄的。” 陆浅川愣愣地戳系统:“3哥,原文没有这段,我怎么办?” 73沉默了一会,毫无感情地回复:【检测不到此处剧情,请宿主自行处理,此段将不计入剧情判定,但人物性格判定仍然生效。】 !!! 系统不管小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剧情改变! 陆浅川简直爽歪歪,如果不是还有人设压着他早就原形毕露仰天大笑了。 既然你说自行处理,就别怪我狂刷好感度了。 陆浅川的视线在那包药上停留一会,真情实感道:“多谢你了。” “不客气,”莫沉渊一笑,呲出一口小白牙,带着小狼似的侵略性,“药里有毒,敢用就行。” 陆浅川:“……” 怕死,不敢。 陆浅川盯着药包,心里嗖嗖嗖冒出一串小火苗,他又从药包看到莫沉渊的脸上,心里冒出来的那簇小火苗又被浇息了。 刚才忙着和各方面斗智斗勇没来得及细看,现在仔细一瞅,莫沉渊是真的好看。 任何他写小说时用过的词,什么“惊鸿照影”“春风裁眉”在正主面前都逊色太多。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好看。 陆浅川决定原谅他的刁难。 二十八岁大龄未婚男青年,一朝穿越,依旧没有改掉自己的颜狗本质。 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莫沉渊没等到回应,随意挑了张凳子坐了,闲散地靠在桌子上:“怎么,怕了?” 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真没用。 陆浅川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他还在心里想着:刚才是谁想趁这孩子羽毛未满一刀了结他的来着?这么能下饭的孩子怎么能一刀解决呢? 陆浅川为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愧疚。 这么一愧疚,他也不觉得莫沉渊的挑衅算什么了。小狼没长大的时候想伸出爪子挠人,可惜爪子还不锋利,轻飘飘地落在身上跟撒娇似的。 不比以后三千多刀可爱多了吗? 自觉给莫沉渊找到理由开脱的陆浅川毫不介意,淡定道:“不管是药是毒,你能有这份心,总归还是谢谢。” 莫沉渊:“……” 他的眉头皱起,黑黝黝的眼瞳里倒映着陆浅川的身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陆浅川。 这还是那个冷言冷语不近人情的大师兄吗?难道伤到头转性了? 不,陆浅川的伤在身上,根本没有伤到头。 这么说……难道是他发现自己哪怕搞些邪魔歪道,却依旧可以为宗门做出贡献,所以对自己放松警惕了? 莫沉渊迅速分析了一遍前因后果,越发确定了这个猜测。 哼,一个连身受重伤都要考虑宗门的人,是非好坏全部建立在宗门荣辱的基础上,把自己的喜恶框在框里,这种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莫沉渊彻底失去了与陆浅川交谈的兴致,冷冷起身:“师兄好好养伤,我改天再来看你。” 陆浅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不通他再度登门的意义。 【提示:人物关系值发生变化。莫沉渊好感度+5,现总值为-245。】73一边冷漠地说,一边给陆浅川看了人物属性面板。 陆浅川盯着那个-245,眼里快要瞪出红血丝。 原来莫沉渊之前对他的好感度是-250?这可真是一个好数字。 “那我对莫沉渊的好感度呢?” 73声线平稳,透出一种看惯了大风大浪的淡然:【宿主对莫沉渊好感度+99999999,达到上限。】 陆浅川:“……” 作者有话要说:陆浅川:亲鹅子怎么看都俊(zun) 第3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三) 陆浅川对着房内光可鉴人的铜镜细细端详。 他在床上躺了六天,好不容易被允许下床,第一件事便是冲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脸。 此刻他的脑中又只剩下一个想法——“好看。” 陆浅川的眉眼并不像一般男性那样冷峻,反而带着一丝女子的柔和。他对镜子里的自己弯一下嘴角,镜中人便带出了冰雪消融的暖意,他横眉冷对,镜中人才显出几分英气。 难怪原主成天瘫着个不近人情的冰山脸。 陆浅川心生感慨。 【检测到剧情任务:搜查叛徒,请您抓您时间完成。】73不带感情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打断了陆浅川的自我陶醉。 陆浅川拉开自己的衣领看了一眼,在众多灵丹妙药的辅助下,他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但若大幅度动作必定还要裂开。 他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3哥,绷带上现在没有血不代表我一会蹦跶出去它还没有血,这么着急做什么?” 73毫无感情:【根据原主陆浅川的性格,此时已经去找燕子安商量对策了。】 73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带着一种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平淡,但陆浅川总觉得他这话里透出了初中班主任“人家×××已经全市第一了”的恨铁不成钢之情。 陆浅川不敢反驳73,毕竟原主陆浅川是真的刚,快结局时断了一条胳膊还能与莫沉渊大战三百回合,73又给他一种和原主一样刚的感觉。 陆浅川认命地换衣服。 根据73给出的地图,他很快来到了燕子安的住处韶安居。一宗之主的院子也没有比其他地方华丽多少,唯一惹眼的是院子中央一株海棠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睥睨整个院子,树枝上已经冒出了几个零星的花苞。 他敲门进屋,燕子安正在桌前练字,见到他来也没什么惊讶之色,只是无奈又略带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伤口可好些了?” 卧床这几日,燕子安日日去他那里探望,伤好了多少他一清二楚,陆浅川心知他此问是在责怪自己伤没养好就到处蹦跶。 可这又不是他愿意的,都怪73那个魔鬼。 陆浅川委屈。 有苦无处说的陆浅川看着73给他整理出来的台词本,干巴巴地念道:“舒师叔灵丹妙手,弟子已无大碍,想到宗门内还有心怀鬼胎者,不由忧心……” “停,”燕子安打断他,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额角,表情既似无奈又像好笑,“有话好好说。” 陆浅川只好放弃念台词,直接道:“弟子想搜查一下宗门内鬼。”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燕子安的表情,可燕子安的一贯表情就是温温和和的,此时也没有多大变化,他不由有些提心吊胆,拿不准燕子安心中所想。 自从小学四年级后父母因为车祸双双去世,他就没有什么和长辈相处的记忆了。 虽然燕子安相貌上更像他的兄长而不是师父,但隔了一辈,感觉总归不同。凭燕子安对陆浅川的纵容,他若是撒个娇或许便能换来一声首肯。 且不说撒娇这种行为必然会被判定OCC,即使73给他放水,他也压根不懂该怎么和长辈撒娇。 陆浅川在心里苦笑。 燕子安沉吟良久,拉着陆浅川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此人是谁我们心中都已有数,你先回去好好养伤,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陆浅川:“……” 他想从长计议,但73不让,73已经开始给他倒计时了,还很贴心地用了现代的时间法则,他还剩下23小时32分。 他不出声,只沉默地和燕子安对视,企图用真挚的眼神打动燕子安一颗拳拳爱徒之心。燕子安和他互看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面上显出几分退让,不轻不重的地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怎么就这么犟呢。” 陆浅川内心雀跃,顺坡下驴道:“弟子多谢师父!” 燕子安拗不过他,起身对门外的小弟子吩咐道:“帮我把秦宫主找来。” 万灵宗分为一宗四宫十二殿,宗主是燕子安,下辖四宫,以“器、兽、药、言”为名,四位宫主分别由燕子安的同辈师弟担任。四宫各司其职,每个宫又分管三殿,由陆浅川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负责。 陆浅川正是器灵宫下如风殿的殿主,而那位“秦宫主”便是他的顶头上司——器灵宫宫主秦御风。 秦御风人如其名,一阵风似的刮到了燕子安和陆浅川面前,一刻都不耽误。 他看见陆浅川,先吓了一跳,又看到燕子安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下便猜出七八分。身为四宫之首,秦御风为人最是稳重,他挑了两人对面的椅子坐,多余的话都放在肚子里,只问:“师兄找我何事?” 燕子安默不做声,手指沾了茶水,无声无息地在桌上写了一个“华”字。 燕子安最小的师弟,言灵宫宫主,华文岳。 正是本次事件中嫌疑最大的人。 秦御风了然,浓眉却凝成一团:“藏得很好,毫无证据。” 燕子安便无言地看向陆浅川,劝回之意明显。 陆浅川却恍若未见,学着他的样子不声不响地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方”字。 燕子安眼神一亮,眉间纠结出的一小道沟壑舒展开,似有赞许之意。秦御风端详半天,却是不解:“方士诺?文岳的小徒弟?” 陆浅川快速浏览了一遍73给他的剧情梗概,点头道:“华师叔为人诡谲多变,恐怕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方师弟是他的小徒弟,对自己师父的异常之举应该会有察觉。” 秦御风拊掌:“士诺今年刚满十四,想来应该还没有学会他师父阳奉阴违的那一套。” “如此,你们便去办吧。”燕子安不放心地看了陆浅川一眼,对秦御风点点头,似是嘱托。 秦御风心照不宣地点头微笑。 陆浅川只觉心里苦:如果不是73逼得紧,他也不至于来做这个说一出便是一出让长辈放心不下的熊孩子。 *** 陆浅川和秦御风并肩走到器灵宫门口,心中一动,对秦御风道:“师叔且慢,我想再带一个人。” 秦御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和一个小弟子交代了什么,那小弟子便立即跑了进去。不大一会,有一个弟子提剑出来。 他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陆浅川素来不喜的莫沉渊。 秦御风眉目方正,一看就不是多话的人,但看到莫沉渊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低声问道:“你怎么想起叫他了?” 陆浅川小声回道:“莫师弟这几日被人诬陷受了委屈,我想着总该给他一个洗脱罪名的机会。” 莫沉渊走到近前,中规中矩地向秦御风行了一礼,继而神情淡漠地瞟了陆浅川一眼,没有表示。 “师父找弟子有事?” 秦御风摆摆手,看起来对他并不怎么上心:“是你大师兄说要带着你的,一起走吧。” 莫沉渊心下稍惊,冷淡地看了一眼陆浅川,这时才想起来向这个师兄行礼一般:“不知师兄……” “边走边说。”陆浅川率先向前走去。 他面上高深莫测,心里不断暗爽。 这种在男主面前装【哔——】的感觉真的不要太爽,难怪那么多穿书主角都喜欢在男主没成长起来的时候打压他哈哈哈。 三人走得很慢,主要是照顾到陆浅川这个伤患。莫沉渊时不时瞄他一眼,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既然这么没用为什么还要来拖后腿”。 别看我。 我不是。 我是被逼的。 陆浅川心里流泪。 磨磨蹭蹭终于走到了言灵宫,陆浅川一迈进言灵宫的大门,心里一个咯噔。 言灵宫内部不比器灵宫浩然庄重,也不像韶安居那般清幽雅致,整座宫殿弥漫着不知名的香气,路上或可见到三三两两的枯黄树枝,处处都透着衰颓之感。 跟着秦御风左拐右转,三人来到一座破败的大殿前。 殿前的梁柱已经朱漆斑驳,大门上也尽是朱漆脱落的痕迹。莫沉渊上前敲门,他用力不大,大门却像要寿终正寝似的发出嘶哑的吱呀声。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棕色带黄的小脑袋冒了出来。 正是锁魂殿殿主方士诺。 陆浅川不知道十四岁的少年应该多高,但像方士诺这样,一个莫沉渊站他面前就把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的身高明显是不合格的。 方士诺见到他们先是一愣,继而瑟缩了一下,白皙的脸庞更加苍白几分。他急急忙忙地把门大开,跑出来时还好险叫门槛绊一跤。 “士诺见过秦师伯、大师兄。” “我们正巧路过,过来看看,你慌什么?”秦御风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不咸不淡地说完,径自迈步向殿里走,陆浅川和方士诺跟在他身后,莫沉渊则落在最后。 方士诺虽比他还要小一岁有余,却是华文岳的亲传徒弟,更是一殿之主,与陆浅川同级别,而他不过是器灵宫一个普通弟子,按礼该落后几步。 他不紧不慢地在最末尾走着,神色恬淡,仿佛他这样做并非是为了恪守规矩,仅仅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已。 锁魂殿里摆放着方士诺奇奇怪怪的灵器法具,陆浅川尚且用余光瞄上两眼,莫沉渊却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些死物。 他的视线饶有兴趣地在陆浅川的后背上打着转,心里盘算着如果在那里开出一个血窟窿,该是怎样一个令人愉快的场景。 作者有话要说:前排提示:莫沉渊很黑的你们不要萌他(bushi) 今天的份就到这里,明天开始定时日更,更新时间为18:00 明天不见不散=3= 第4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四) 方士诺的大殿很乱,东西杂七杂八地散落一地,陆浅川不得不挑着地方走。 秦御风略略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他们四个活人,剩下的都是些阴森诡谲的死物,不由皱眉道:“怎么就你一个?” “回师伯,是我觉得用不上太多人,把他们都赶走了。” 陆浅川和他站得近,能清楚看到方士诺说话时抖得不成样子的小身板,和他看秦御风时带着明显的惧色的小眼神。 陆浅川觉得可怜,安慰道:“我们过来做个客而已,你不用紧张。” 方士诺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抖得更厉害了。 陆浅川:“……” 我说话比秦宫主还吓人吗? 陆浅川想着要不要摸摸方士诺的头安慰一下,正犹豫不决时,听到莫沉渊那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哼笑。 莫沉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开心得仿佛在看猴戏。 【请宿主珍惜时间,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精力。】73不带一点感情地催促,同时给了陆浅川一张方士诺大殿的地图。 上面圈了几个小红点。 陆浅川背过手,装作一副“我就四处看看”的模样绕着大殿缓步走,看到精巧好玩的小东西就拿起来摆弄摆弄。 方士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秦御风,又紧张地看着到处走走看看拿拿玩玩的陆浅川,道:“师伯、师兄请上座,我去给你们准备点茶水。” 说完又看着莫沉渊:“这位师弟也随意坐吧。” 莫沉渊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器灵宫主秦御风本人不喜言灵宫的关系,器灵宫和言灵宫往来并不密切,再者他一个普通弟子,方士诺不认得他实属正常。 但还能记得招呼他一声,这就很有意思了。 莫沉渊挑了最下首的椅子坐下。 “沉渊,你过来。”站在书柜前的陆浅川突然唤道。 刚坐下的莫沉渊心里一堵,飞快地扫了坐在上位的秦御风一眼,当着秦御风的面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只好乖乖走过去,问道:“师兄有事?” 陆浅川指着书架第三层的书,书上摞着厚厚一层尘土,吩咐道:“把这些书都拿下来吧。” 莫沉渊:“……是。” 原来是怕脏了自己的手。 陆浅川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三五本一起往外抽,心脏也跟着直抽抽。 他不是不想自己干,但从浅疏居走到韶安居,从韶安居走到器灵宫,又从器灵宫走到言灵宫,他的伤口已经裂得差不多了,现在一动就在疼。 方士诺去泡茶了,秦御风是长辈,只剩莫沉渊这么一个劳动力。 陆浅川在心里默默道:“莫大侠,一点小忙,希望你不要介意。” 莫沉渊把所有的书都拿下来后,书架上还剩下一个卷轴。 他在陆浅川的眼神示意下把卷轴收进了自己的袖里。 方士诺大概想不到,他泡个茶的功夫,陆浅川已经带着莫沉渊把他的大殿翻了个底朝天。 陆浅川翻完了系统最后一个标红的地方,指挥莫沉渊把找到的东西都收起来,其余归位后,两个人没事人似的站在秦御风身边装鹌鹑。 秦御风蜡像似的坐在首座看他们翻找,每翻到一个东西他的脸色便黑一层,方士诺端着泡好的茶出来时他的脸已经黑如锅盖了。 方士诺端着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声音呐如蚊蝇:“师伯……” 秦御风“腾”得站起身,留下一句:“茶你自己留着喝吧。” 径自走了。 方士诺尴尬地杵在原地,茫茫然快要哭出来似的,陆浅川连忙端起一杯茶尝了一口,赞赏道:“泡得不错,就是茶叶有点陈了,改天我让人给你送来一些。” 方士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陆浅川犹豫再三,还是顺从内心揉了揉方士诺的头发,放软声音道:“我们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莫沉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触碰到陆浅川揉方士诺的手时又快速收回去,他端起另一杯茶一饮而尽,表情淡淡:“好茶。” 二人带着搜查到的证据回到燕子安的韶安居,秦御风已经坐在座位上等他们。 莫沉渊把放进乾坤袋的东西都拿出来,向燕子安行了一个很标准的礼,恭敬道:“若无他事,弟子就先行告退。” 陆浅川连忙喊住他:“你留下。” 好感度还没刷完,走什么走? 陆浅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莫沉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浅川能感觉到自己伤口已经开始渗血了,一边暗暗祈祷不要渗过绷带蹭到衣服上,一边继续指挥莫沉渊把那些物件挨个打开。 一个卷轴,上面不遗巨细地画了万灵宗所有密道。 一包药粉,黄澄澄的看不出是什么。 两把带血的匕首,几块紫色的晶石。 还有一个小小的稻草人,上面写了一个“燕”字。稻草人的身上有细细的针孔,明显是被人扎过针的,但那些针又不知被谁被拔去了。 秦御风打从言灵宫第一眼看见那个稻草人时就开始生气,现在又看了一次,怒火已经快要点燃房顶。 “我这就去把那个小崽子给师兄绑来!”秦御风拍案而起,双眼通红,额上青筋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 燕子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动怒,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平淡:“若这么一个东西就能动得了我,我这‘第一修士’的名头委实寒碜了些。” 陆浅川开始过台词:“这些都是在方师弟的锁魂殿找到的。” 燕子安摇头:“士诺自幼性格卑怯,没有胆子弄这些东西,替罪羊而已。” 陆浅川点点头,想要按照剧情去看那些金色粉末,莫沉渊却先他一步。 “这个粉末是……”莫沉渊皱起眉,又凑近嗅了嗅,确定道,“是噬魂草的粉末。” 和他锁魂缚灵的锁灵草相对,噬魂草可以令一切生物失去理性,陷入狂怒的状态。 燕子安表情渐冷。 “你确定吗?”秦御风整个人已经陷入了一触即发的状态,却还在向莫沉渊做最后的求证。 “沉渊自十岁起便和毒草打交道,他的判断不会错。”燕子安道。 莫沉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陆浅川看着73给他呈现出来的进度条,已经完成了85%,估计只要再和他们顺几句台词就能完成任务。 他想找出一句台词把剧情引下去,但眼前却渐渐发黑,嘴巴也不太受大脑的控制,甚至身体也在不经他同意的情况下渐渐歪斜。 陆浅川最后的记忆是莫沉渊震惊的表情和下意识接住他的胸膛。 *** 白色帷帐,雕花木梁。 睁开眼的陆浅川点点头,是自己的卧室。 “师兄醒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转头,莫沉渊就坐在他的床边。 陆浅川的头脑尚且不太清醒,张嘴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莫沉渊挑起半边眉,似是感到好笑一般看着他:“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陆浅川的额角突突跳了跳,心说你不是讨厌我吗,你在这里我很不适应。 但是他只敢在心里吐槽,不敢说出口。 怂的一批。 莫沉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过一个药碗:“先喝个药?” 陆浅川尝了一口,苦,苦不堪言。 不用想就知道有人往里面加了料。 他在心里戳系统:“3哥,帮我看看这药有毒吗?” 73:【没有毒性,但是多加了黄连。】 我就知道。 陆浅川悻悻地一口干掉,把碗递回给莫沉渊。 苦味能刺激大脑的活跃性,陆浅川被刺激的头脑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到了莫沉渊探究的眼神。 他假装没有发现莫沉渊眼中的探寻,冷静地问:“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莫沉渊不咸不淡地回:“东西是从方师兄的殿里搜出来的,宗主说暂且不要打草惊蛇,有了确凿证据之后再行动。” 陆浅川点头。 73给他显示的任务进度条已经满了,看来后续不用他参与,只要剧情走完就可以。值得注意的是,莫沉渊对他的好感度总值变成了-200。 加了45点亲密度? 陆浅川吓到了。 他本以为会加个10点20点,这样他就很满足了,没想到直接加了一倍多。 他都做了什么? 陆浅川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向莫沉渊,正巧莫沉渊也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感受到他投过来的视线,莫沉渊非但没躲,反而以一种更具侵略性的姿态迎上。 “这种宗门秘闻,大师兄带着其他亲传弟子一起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带上我?” 莫沉渊是真的想不通,之前讨厌他讨厌到他一举一动都会皱眉头的是陆浅川,现在带着他左奔又走立功绩的也是陆浅川。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倒也是收服人的手段,但是陆浅川又不像会用这种小伎俩的人。 还是说,他一直以来都看错这个大师兄了? 莫沉渊的眸子里闪烁着一股幽幽的火,他从来不惧别人的嫌弃苛责,别人怎么对他,日后他必定千倍百倍地还回去,但陆浅川这样一边苛责一边提携,实在是闻所未闻。 莫沉渊脸色渐沉,有些东西他自会争取,根本不需要这种怜悯一般的施舍,尤其是一向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的陆浅川的施舍。 陆浅川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这孩子的脸色明明暗暗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带上他? 当然是为了刷好感度啊! 给莫沉渊一个立功的机会,让燕子安想起宗门里还有这么一号人,以后再带着他干什么不就方便多了吗? 好感度刷得不要太爽。 陆浅川毫不怀疑以莫沉渊的本事一定会受到长辈的赏识,于是真心实意地说:“经过这次兽潮,我觉得以前或许是委屈你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给你机会,至于接下来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了。” 莫沉渊一下子愣住了。 与此同时,73毫无感情地汇报道:【莫沉渊好感度+20,目前好感度总值为:-180】 第5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五) 陆浅川在73给他做的电子日历上画了个大红圈。 今天是值得铭记的一天。 不仅因为他终于从被燕子安强迫静养的日子中解脱出来,更因为在今天,莫沉渊对他的好感度变成了0。 终于不再是负数了!!! 陆浅川心情大好,0可真是一个好数字,意味着重新开始从头再来,意味着他终于不用像还信用卡似的苦巴巴地计算数值。 刚有了点惬意心情的陆浅川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他院中开得正盛的桃花,73冰冷的声音就在脑海中响起:【检测到剧情任务:下山查探,触发条件:方士诺,请宿主做好准备。】 说完,系统右上角又出现了一个倒计时。 陆浅川:“……” 73是个魔鬼,一刻都不让他得闲。 刚养好伤的陆浅川被73驱策着,再次成为勤劳的小蜜蜂。 系统指引他先去找方士诺,陆浅川想到上次自己随口说的给他带好茶,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四盒好茶叶。 一盒给燕子安,一盒给跑前跑后为他治伤的药灵宫宫主舒霁雪,一盒带给方士诺,最后一盒……送给莫沉渊刷好感度。 堂堂终点大神,一朝穿越,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好感度。 陆浅川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在路上叫住两个弟子,嘱托他们把两盒茶叶分别给燕子安还有舒霁雪送去,自己则提着另外两盒去找莫沉渊。 莫沉渊住在器灵宫普通弟子的住所——散珠居,这里不像陆浅川的浅疏居那样,偌大一个院子都是他一人的,反而更像老北京的四合院,众多弟子一起居住,人多嘴杂,琐事很多。 莫沉渊正在房间内看书,听到有人敲门,愣怔了一下。 他的房间半年都未必有人登一次门。 料想又是其他弟子来挑事,莫沉渊眼皮不抬,继续一目十行。 “沉渊,是我。” 听到陆浅川的声音,莫沉渊翻书页的手顿住,眼中闪过几许纠结,一番犹豫后,他放下书,给陆浅川开了门。 陆浅川已经向外面走出几米远,听到身后的动静才惊讶转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神色晦暗不明的莫沉渊。 “我还以为你不在。”陆浅川走进门。 “睡着了没听见,师兄别介意。”莫沉渊随手把方才看的书放回书架,说谎时依旧沉着冷静,眉头都不动。 陆浅川把茶叶放到他桌上:“送给你的。” 莫沉渊愣了愣,微微皱起眉:“师兄怎么突然想起要送我茶叶?” 因为上次看到你喝方士诺那陈年的茶叶还说好茶,怪可怜的。 陆浅川当然不敢说真话,只道:“我那里正好多出来,给你还有方师弟都带了一份。” “方师兄?”莫沉渊眯起眼。 “收了茶叶就跟我走一趟吧。”陆浅川不由分说,拉起莫沉渊向外面走去。 却被莫沉渊挣开了手。 他愣了一下,苦笑着想:“也对,好感度才刚刚到0,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莫沉渊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方,一个月的努力的换来的也不过是他不再出言顶撞而已。 锁魂殿。 整座大殿里飘散着怡人的茶香。 方士诺微微瑟缩着,心惊胆战地看着陆浅川。 陆浅川自认气场比原主差了许多,劳烦73帮他开了高冷滤镜才勉强维持住人设,但方士诺依旧吓成这个样子。 这孩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好久都没见到华师叔了。” 方士诺的小身子抖了一下,嘴唇嚅动,诺诺道:“师父闭关未出,师兄若有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他说话时,左手紧紧按住右手的袖子,眼神不停闪躲。 莫沉渊看得有趣,出言问道:“方师兄的袖子里可有什么吗?” 方士诺吓得差点弹起来,哆哆嗦嗦道:“没……没有什么啊……” 他一紧张,习惯性地伸出两手连连摆动,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左飘右荡,一封信自里面掉了出来。 方士诺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弯腰去捡。莫沉渊却快他一步,好心帮他捡起折起的信件,方士诺正要道谢时,却见他把信件转手交给了陆浅川。 方士诺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陆浅川也没客气,打开信件,一张白色的信纸上只写了三个大字—— 顾家村。 73:【主线剧情任务“一探顾家村”已经触发,请宿主抓紧时间。】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方士诺。 方士诺像是被他这一眼瞪光了力气,突然身体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他深紫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惶惑,慌慌张张的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如果就这样把师父暴露了的话……他咬住唇,不敢细想,只好伸手拉住陆浅川的衣角,哀声道:“大师兄,我……” 陆浅川看着他,表情淡淡,心却已经软成一团。 他还记得方士诺最后的结局——最终他被自己的师父华文岳推出来做挡箭牌,在万灵山的巨石阵里受万箭穿心而死。 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陆浅川也知道他并非不清楚师父的意图,只是自小无父无母,被师父捡来认作徒弟之后,便把一条命全送了出去。 陆浅川也是孤儿。 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但越是理解,越不想让他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若是能拉一把,自然是最好的。 陆浅川心下一叹,伸手把他拉起来,肃容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你也不许告诉你师父,如何?” 莫沉渊正不以为意晃动的脚骤然停住,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陆浅川。 方士诺则犹带惊惶地看着他。 陆浅川又沉声道:“你师父做的事,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士诺,你自己说,你想为了一个人,赔上整个宗门,赔上你所有师伯和师兄弟吗?” 方士诺愣愣地摇头,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小声辩驳道:“师尊他不会……” “他会,”陆浅川把字咬得很重,带着无可反驳的威严,“他真的会。” 原书中的大结局便是华文岳与莫沉渊里应外合,这才使万灵宗这棵大树一夕倾塌。 华文岳此人,不能留。 哪怕要被73惩罚,也必须改掉剧情,把这颗定.时.炸.弹早早解决掉。 陆浅川深吸口气,又揉了揉方士诺的头,放缓了声音道:“你听话,这件事交给我们解决。” 方士诺怕陆浅川,因为在陆浅川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瞳注视下,似乎他的一切不可言说的心思都会被看透。 但方士诺也相信陆浅川,有多怕就有多信。不只是他,宗门上下所有弟子,没有一个人不相信大师兄陆浅川。 所有人都坚信,只要宗主和大师兄还在,万灵宗就不会倒。 方士诺捏紧了手指。 他早就察觉到师父要做的事远不是他告诉自己的那样简单。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一条命都是师父给的,他能帮师父的,也只有这些。 但若真的像陆浅川所说,师父要做的是有害于整个宗门的大事,那他…… 救他回来的是师父,养他长大的却是万灵宗。 方士诺突然一声不吭地在陆浅川面前跪了下来。 “如果到时……还请大师兄……”他的眼眶通红,配合本来就不大的身量看起来像一只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小兔子。 方士诺的声音在颤,他知道这样厚颜无耻地求大师兄大师兄一定会生气,但是除此之外,他真的束手无策。 陆浅川站起身,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用了几分力道。 “能做决定的是宗主,一切都等找到华师叔,真相大白后再说吧。” 方士诺惊讶地抬起头。 陆浅川的表情一如往日看不出波澜,他没有对自己做空口保证,却也没有生气。 甚至在临走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都是同门师兄弟,不必忧心。” 强忍的眼泪顺着眼眶滑落。 方士诺隐约觉得自己对不起谁,胸腔里积攒了一团烦闷,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浅川和莫沉渊并肩走出言灵宫许久,莫沉渊才出声道:“大师兄真的变了。” 陆浅川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有吗?” 莫沉渊目视前方,语气轻巧得像在谈论一会吃什么:“若放在以前,你这时候恐怕已经将方师兄押至地牢了吧。” 陆浅川给出了一个玄之又玄的答案:“人总是会成长的。” 莫沉渊感觉有点好笑,黑黝黝的眸子锁住他,像个发现了猎物的小豹子:“难不成受了一回重伤反而开了窍?” “如你所言。”陆浅川道,“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看许多事物都不像以前那般了。” 莫沉渊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解释,哼笑道:“那你也顿悟的太晚了些。” 见陆浅川似有所惑,他继续道:“我已经顿悟过很多次了。” “哦,”陆浅川心想,“可是你睚眦必报的习惯还是没有改。” 原主可是被这个小狼崽子捆在柱子上,对着万灵山历代宗主的牌位,一刀一刀地给片死的。 写的时候没发现,但现在陆浅川不得不感慨:莫沉渊,是个狼人。 作者有话要说:莫沉渊是个狼人,73也是个狼人。只有他,普通民工,夹缝求生,无所适从。 生活不易。 陆浅川叹气。 ps:晋江连定.时.炸.弹都要河蟹_(:з」∠)_ 第6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六) 陆浅川一边走,一边浏览着73给出的剧情提示。 他对这里的剧情印象很深,顾家村算是莫沉渊经历的第一个小副本,正是在这个小副本里,他遇到了即将纠缠一生的魔女——施轻絮。 《渊沉天下》虽然是本后宫文,但两位女主的地位无可撼动,陆浅川当初描写这段时也用了十成十的心力。 根据原文,这里应该是陆浅川带着几个小弟子去山下走访,莫沉渊却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在顾家村,陆浅川捉住了流放潜逃身受重伤的魔族公主施轻絮,本打算带着魔女回宗门复命,没想到不过一夜时间,施轻絮便被人给放跑了。 放跑她的,自然是莫沉渊。 莫沉渊因此得到了魔族公主的青睐,更从她手里拿到两本魔族的功法秘籍,可以说是迈出了日后称王称霸的第一步。 陆浅川一番思量后,对莫沉渊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这就去顾家村。” 按照73那个重结果不重过程的思维,顾家村副本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莫沉渊结识施轻絮,并从她手中获得功法秘籍。 既然这样,与其遵照原文让莫沉渊在他们身后做尾巴,倒不如直接带着莫沉渊一起下山。 莫沉渊颠了颠手中的剑:“要带的东西已经齐了。” 陆浅川心中失笑,回浅疏居拿了自己的佩剑,又吩咐一个小弟子告知燕子安后,和莫沉渊一起御剑而行。 “不带别人了吗?”莫沉渊心里一动,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陆浅川对剧情了如指掌,知道他们此番也不会遇到什么强敌,顶多捡一个重伤的公主罢了,于是胸有成竹地说:“不必,你我足矣。” 顾家村依山傍水,旁边就是修真界第一大宗门,这小村子便也带了些灵气,养育出了许多钟灵毓秀的人物。 村人与万灵宗的修士大多相识,对身着万灵宗道服的弟子都极为友好。 王婶是住在村西的寡妇,三年前丈夫去世,她没有改嫁,独自拉扯一个五岁大的儿子。 这日她本欲去河边洗衣服,出家门不过几丈远,本来空无一人的小路上突然从天而降两个俊秀的白衣男子。 年岁都不大,一个看上去冷若冰霜,却带着几分书生气,另一个稍矮些许,似笑非笑,看人时无端让人胆寒。 “啊!”王婶大叫一声,手一松,盆中的衣服撒了一地,她却无暇去捡,转身飞快跑回家,关门落锁,靠在门后瑟瑟发抖。 陆浅川和莫沉渊俱是一愣。 二人对视一眼,莫沉渊在陆浅川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上前敲门:“夫人莫怕,我们是万灵宗的修士,此番下山巡视,并无恶意。” 他说着,心里直犯恶心。 对他来说,被人惧怕嫌弃都无所谓,别人越惧他,他越高兴。可陆浅川偏偏忍不得这些,非要他上前解释一番。 可即使做了解释,门内的小寡妇却仍旧不领情,战战巍巍地道:“你们……你们又要做什么,我家很穷,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的了……” 她说着,声音里已带上哭腔。 莫沉渊不耐烦地“啧”了一身,转头看陆浅川。 陆浅川冷着脸,心里挤满了问号。 原文中有这一段吗?他怎么毫无印象? 他要求73给他找原文的片段,73却坚持只给他一个梗概,剩下的细枝末节只能靠他自己猜。 陆浅川头痛地揉揉额角,上前道:“夫人见谅,在下是万灵宗燕宗主的亲传弟子陆浅川,我们得到消息说有魔族在此作孽,遂与师弟前来查探,可否劳烦夫人开门一叙?” 王婶身子抖得像一片落叶,固执地抵着门不肯开,哀声道:“什么魔族作孽,作孽不都是你们吗!” 陆浅川一个激灵。 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 莫沉渊被这哭哭啼啼的女人扰得彻底失去了耐性,一脚踹在土墙上,冷声道:“我们要是真的想害你,还用在这里和你废话?你以为一道门能抵住我们?” “沉渊!”陆浅川沉声呵斥。 他本想再说两句软话安慰一下夫人,但嘴还未张开,那扇小门便一点一点打开了。 陆浅川无言地看了莫沉渊一眼。 莫沉渊一声冷哼,偏过头去。 世人皆是如此,欺软怕硬,越是好言好语相待他们越是变本加厉,越是横眉冷对他们越不敢违抗。 这么简单的道理,也只有大师兄那种愚钝的人才不晓得。 门开了一个小缝,从小缝里能看到小寡妇惨白的半张脸,她哆嗦着嘴唇,似是不敢置信:“你方才说……你是陆浅川陆公子?” 陆浅川挺直腰板:“是。” 王婶擦擦眼角渗出的泪,自门内走了出来,磕磕绊绊道:“两位公子见谅,家里没有汉子,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陆浅川连忙答应。 王婶犹豫一番,眉间几许纠结过后,才道:“不知公子可知,万灵宗的修士在我们村征收赋税的事?” 莫沉渊满脸讶异。 陆浅川则皱起眉,心下一番盘算,觉得有些不妙。 王婶继续道:“看您的样子,应是不知。其实,几个月前,村里突然来了几位修士,说村子傍着万灵宗,这才有了今天的富裕日子,叫我们每家每户都上缴一笔税款,否则……否则他们就……” 说到辛酸处,她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浅川不忍插话,莫沉渊却是个没良心的,追问道:“就怎样?” 王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东边的陈家没有听话,他们当家的被打断了腿,现在还不能下地。” 陆浅川只觉有人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浇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连忙道:“夫人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彻查,若有人胆敢败坏宗门名誉,我决不轻饶。” 安慰好哭泣的小寡妇,陆浅川把身上带着的银钱都留给了她,莫沉渊冷眼看着,走出很远才问:“你把银两都给了那个女人,一会见到被打折腿的,可怎么办?” 陆浅川愁苦的脚步一顿,默默盯着莫沉渊。 莫沉渊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陆浅川问:“师弟,你身上可有银钱?可否……” 借我一点? 莫沉渊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冷哼一声,背过手径自向前走。 平素叫沉渊,借钱叫师弟。 很好。 陆浅川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摸摸鼻子,被73警告OOC后又恼又无奈,连忙跟了上去。 一番走访下来后,陆浅川确信:这剧情的确不合他的预想。 可是,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陆浅川不明所以,谨慎起见,还是掏出乾坤袋中装着的报信纸人,运灵力将消息藏在纸人身体里后,分给纸人一口灵气,那薄薄小小的纸片人便自发自觉地飞向了万灵宗。 陆浅川和莫沉渊则坐在田埂上,相顾无言。 陆浅川在心里犯愁。 73太狡猾了,一点线索都不肯给他。万幸他养伤的一个月把陆浅川房里的功法书籍都看了一遍,这才不至于一筹莫展。 根据他对燕子安的了解,燕子安虽然为人温和,但治下很严,唯一纵容的也只有一个陆浅川,因为他知道陆浅川无论怎样都不会出格。 怎么可能会出现征收赋税的修士? 那岂不成了原来在学校门口收保护费的小混混? 他心有所虑,并没有发现莫沉渊正坐在他身边,手肘放在腿上,单手撑腮,探究地看着他。 大师兄不是素有洁癖?为何白衣上沾了田里的土他也毫无反应? 难道受了一次伤连洁癖都治好了? 或者是……另有他人? 若真如此,那面前这位大师兄,绝非等闲。 能在不知不觉中附上万灵宗大弟子的身还不被发现,此等修为,深不可测。 莫沉渊研究陆浅川研究得专心致志,一时忘了观察周围的环境,思绪正飘远,坐在他身边的陆浅川却突然扑到了他的身上。 “小心!” 陆浅川想不出头绪,百无聊赖地盯着田野时,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团移动的黑影。 那黑影速度很快,而且移动幅度极小,多亏这个身体修为高才勉强看见。 他不敢怠慢,一路沿着黑影的移动轨迹,却发现黑影的目标竟是莫沉渊。 而莫沉渊,不知道在想什么,对此威胁毫无反应。 陆浅川未做思考,下意识地扑到了他身前,本想出剑砍断那个黑影,黑影却比他想得还要迅疾,直接扑到了他的手上。 刹那间,陆浅川想,把手伸进开水壶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 莫沉渊猛然回神,剑随心动,自发出鞘,一下捅穿了那个黑影的心脏。黑影被这股大力带得飞了几丈远,在地上抽搐两下,彻底不动了。 “师兄?”他握住陆浅川的手腕,饶是自认见过天下奇毒如他,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陆浅川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 陆浅川疼得浑身都是冷汗,嘴唇毫无血色,无力地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手上沾了一团黑泥样的东西,莫沉渊想帮他把黑泥弄掉,陆浅川却道:“别动。” 他疼得脑子炸成一朵烟花,小口小口地吸着凉气,提醒道:“这东西有腐蚀性,你离远点。” 莫沉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快速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瓶,二话不说地把里面的药粉悉数洒在了陆浅川的手上。 陆浅川疼得连气都不想抽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露出了埋在皮下的森森白骨。 第7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七) “3哥,有什么办法没有?”走投无路的陆浅川只能求助系统。 73没有感情:【请您节哀顺变。】 陆浅川:“……” 莫沉渊的药洒在手上,似乎延缓了皮肉腐蚀的速度,但也只是延缓,该消失的肉还是在消失,该疼还是疼。 莫沉渊沉着脸,又掏出一个青玉瓶子,把里面的药液滴到了陆浅川的手上。 他抿着嘴,眉头皱在一起:“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浅川:“没感觉了。” 莫沉渊解释道:“第二瓶是麻药,我们快点回宗门。” 他御起佩剑长戚,伸手扶过陆浅川,还未念诀飞起,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响,直接撞进了他们的脑中。 “小娃娃受了伤就要回家,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话音未落,狂风骤起。 陆浅川的脑子“嗡”的一声,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一句出自他手的诗句涌上脑海:“狂风卷地送春去,飞沙走石迎冬来”。 说的是魔族四长老之一——扶摇长老。 这种要到剧情中期才能出现的大BOSS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扶摇长老丝毫未留情,飓风卷着沙石,直打二人面门。 飓风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黑影,带着狰狞的狂笑看着他们。 莫沉渊面沉如水,快速挥出一个结界,把两人都罩在里面。陆浅川也想划一道结界,但口诀到了嘴边,他竟然一时忘记是什么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 陆浅川再一次在考场外的地方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悲哀。 【检测到实力悬殊人物出现,系统请求暂时接管宿主身体,请问宿主是否同意?】千钧一发时,73总算没有坐视不理。 一向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在此时简直是天籁。 “3哥,靠你了!” 莫沉渊浑身一震,因为他瞬间感觉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陆浅川气势上的变化。 他为了维持结界已经用了全部力气,无暇去管陆浅川在他身后做了什么。等到他回神时,陆浅川已经提着剑迎上风眼了。 “大师兄!” 莫沉渊登时瞪大双眼,想要叫他回来。 实力差得太多,若撑住结界等援兵前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直接迎上,等待他们的必然是敌人的碾压。 然而陆浅川却丝毫不惧,几个瞬移躲过了扶摇长老送过来的走石,直冲龙卷风的中心。扶摇见势不妙,化风为箭,漫天箭雨全部射向陆浅川。 陆浅川身上蓝光顿现,在箭雨中进退自如,所有射到他的结界上的箭矢都折向别处。 一脚踏在半空的石头上,陆浅川用了巧力,飞身进入风眼。 扶摇不过是个身量不足五尺的矮小老人,掉以轻心之下对陆浅川的攻势始料不及。 没想到这小娃娃竟如此强劲。 他且战且退,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了陆浅川只剩半边白骨的右手。 扶摇冷笑一声,狂风卷起砂砾,凝作一团,目的明确地向陆浅川的伤手袭去。 陆浅川挥出一剑,聚在一起的砂砾被他打散,但仍有一些残余向他的伤手飞来,他却恍若未见,任砂砾打在手上,有的直接扎进肉里。 陆浅川出手如电。 一剑,挥在扶摇长老身后,断了他的去路。 一剑,打在扶摇长老的手上,止住他想要再起一团砂砾的动作。 又一剑,自扶摇长老的胸膛正中间刺入,剑尖穿过他矮小的身体,从他的后背穿出。 飞沙散尽,狂风偃息。 扶摇撑着最后一口气,恶狠狠地瞪着陆浅川,汩汩的鲜血从胸口流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扶摇深谙此道,一掌挥向陆浅川的胸口,趁他躲闪时运起魔力凭空消失,滚回了自己的魔界老巢。 莫沉渊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扶摇消失后,陆浅川没有再追,他提着剑站在空旷的田野上,四周苍茫,似乎普天之下只余他一人。 突然,陆浅川的身体晃了晃,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莫沉渊猛然一惊,连忙冲过去扶起陆浅川。 万灵山,药灵宫。 莫沉渊灰头土脸地站在一个角落里。 药灵宫的弟子进进出出,血水端出来一盆又一盆。 舒霁雪带着几个徒弟围在陆浅川身边,药用了一个又一个,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但无论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了他仍在继续腐蚀的皮肉。 陆浅川的半个胳膊都只剩下惨白的骨头。 舒霁雪被尊为“天下第一圣手”,却也只能看着师侄的伤势,束手无策。 燕茗姝在一旁红了眼,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她却没有心情擦一下,还在不停地把不同的药配在一起,递给在一边施针的师弟。 燕子安赶来时,正好看到他们手忙脚乱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看到陆浅川的手臂,脸色苍白如纸,喃喃道:“这是怎么弄的?” 莫沉渊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正这时,一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守门弟子进来汇报道:“禀宗主,山门外有一名女子想要求见宗主。” 燕子安心不在焉地问:“谁?” “她自称魔族公主,施轻絮。” 陆浅川浑浑噩噩地醒来,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飞沙走石打到手上的疼痛。 他轻轻“嘶”了一声,73接管他的身体后大战扶摇的记忆涌入脑海,陆浅川又“嘶”了一声。 73果然和原主一样刚。 陆浅川深吸一口气,鼓起好大勇气,极快地瞄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手背上的皮肤莹润如玉,整只手像新生婴儿的手一般,练剑磨出的老茧和伤口全部消失不见。 陆浅川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手。 是实体,不是幻觉。 难道这也是73帮的忙? 73在陆浅川心里已经无所不能。 “你醒啦?” 疑惑间,他床边的纱帐被人撩开,一个柔媚惊艳的女子半倚半靠地坐在他的床边。 陆浅川下意识地后退些许,拉开了距离。 女子见状掩唇一笑,眼里春水脉脉,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欣赏地看着他:“我还没做什么呢,你躲什么?” 没做什么就好。 我们不配套的。 陆浅川又后退了几分,一点都不想和主角的女人扯上关系。 施轻絮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半嗔半恼地说:“命都是我救的,怎么还总躲着我?” 陆浅川一愣。 “姑娘何处此言?”他疑惑地说。 施轻絮不再逗他,正襟危坐,肃容道:“中了我们魔界的黑岩浆,一只手都快没了,还能缠着扶摇死战,你很厉害呀。” 陆浅川更加茫然,一时不知她是敌是友,若非这间卧室他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必然又要怀疑自己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了。 施轻絮解释道:“你和扶摇大战的时候,我就在一边。” 陆浅川:“……” 哦,你是想告诉我你在一边看着我和莫沉渊那么狼狈却没有出手是吗? 施轻絮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道:“其实,扶摇是来捉我的。” 陆浅川一下子明白了剧情出错在哪里。 原文中陆浅川等人遇到施轻絮时,她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捉住了她。 他记得自己没有详细写过施轻絮是如何身受重伤的,但剧情自动给他补全,派了扶摇长老这么一号人物出来。 如此一来,不是剧情跑偏,而是他和莫沉渊时运不济,正好遇到了来找施轻絮的扶摇长老,当了这个挡箭牌。 非酋陆浅川卑微地叹了口气。 施轻絮笑得眉眼弯弯:“我该谢谢你,帮我度过一劫。” 陆浅川继续卑微:“姑娘客气。” 施轻絮眨眨眼:“不问问你的手是怎么好的吗?” 陆浅川还没张口,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感谢施姑娘送来魔樱草助我大师兄一臂之力。” 陆浅川好奇地看过去,莫沉渊背着光站在门口,神色晦暗难辨。 突如其来的插话扰了施轻絮的兴致,她不甚高兴地看了一眼莫沉渊,转过头继续和陆浅川说道:“我看你和我也有缘,这株魔樱草便当做谢礼送给你了。” 陆浅川听得心惊胆战。 魔樱草长在魔族腹地,千年一开花,开花时可生死人肉白骨,说是魔族至宝都不为过。 这么大方的谢礼他还是第一次见。 陆浅川忙不迭拱手道谢。 施轻絮被莫沉渊打扰的秀眉又舒展开,掩嘴轻笑着说:“本来是我给你的谢礼,你却又要谢我,这谢来谢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一女主的颜值,当然是顶尖的。 陆浅川愣愣地盯着她的笑靥半晌,白净的脸皮透出一层红。 莫沉渊回身一脚踹上门,大门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陆浅川和施轻絮的对视。 他冷声道:“施姑娘,宗主有请。” 施轻絮恋恋不舍地向外走,至门边时又转头看了一眼陆浅川,柔声道:“我晚点再来看你。” 莫沉渊黑着一张脸,活像个阎王爷,心里的怒火蹭得一下涨得更高,碍于有陆浅川在,他压下太阳穴跳动着的青筋,声音里都是冰碴:“晚间不便,施姑娘请自重。” 施轻絮娇俏的小脸涨得通红,挑起秀眉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陆浅川看得一愣一愣的。 说好的男女主一见面就“千里姻缘一线牵,干柴烈火两相愿”呢? 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个作者的设定了? 莫沉渊搬着一个小凳子坐在陆浅川床边,左张右望半天,半晌过后,瞟了一眼他的右手,小声问道:“手怎么样?” 陆浅川挥动两下右手,道:“无碍。” 顿了顿,他又问:“山下的情况都禀告宗主了吗?” 莫沉渊答:“已经悉数禀明了,宗主说会派人去村子里安抚,同时严查那些打着宗门旗号招摇撞骗的弟子。” 陆浅川点点头:“那就好。” 莫沉渊直直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垂下眼睫,把到嘴边的话悉数咽回了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mvp:73(啪啪啪) 第8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八) 相顾无言,平添尴尬。 陆浅川只好作沉思状,一边在心里彩虹屁夸73,一边看着那个完成了50%的进度条犯愁。 50%,莫沉渊结识施轻絮,还有50%,施轻絮给莫沉渊功法秘籍。 以方才两人的相处模式来看,陆浅川的担心不无道理。 努力许久,莫沉渊还是没能成功说出一个“谢”字。 他破罐破摔似的另起一个话题道:“是柳师兄来接的我们。” “青葵?” “他出关了?” 陆浅川喜出望外。 柳青葵是兽灵宫齐择骅的大弟子,与他一同入宗门,素来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原文中,柳青葵一直与陆浅川一同战斗到最后一刻,结果被莫沉渊砍死在万灵宗的山门前,血洒诫山石。 他穿越过来时柳青葵一直在闭关,陆浅川直到现在也没能一睹这位好兄弟的真容。 莫沉渊脸色一沉,下意识地想嘲讽一句“大师兄和柳师兄感情真是非比寻常啊”。 但他转念一想,二人的感情的确非比寻常。 陆浅川一向冷心冷情,只有在燕子安和柳青葵面前才会露出点笑意,即使面对对他的心意举宗皆知的燕茗姝也不曾有过分毫纵容退让。 心里无端生出了几分烦闷。 莫沉渊对自己道:“这个大师兄连是否是真的大师兄都不好说,自己想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做什么?”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个大师兄。 是真是假与他何干,他在意的,不过是讨厌与不讨厌,喜欢与不喜欢。 在一个所有人都令他讨厌的地方,有一个称得上不讨厌的人,多么难得。 莫沉渊盯着陆浅川明显带着喜色的侧脸,没有吭声。 被73提醒了OOC的陆浅川轻咳一声,察觉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补救道:“许久未见到青葵,还有点想念。” 不补救还好,一补救,莫沉渊的面色更沉。 陆浅川佯做镇定,内心恐慌,不敢说话。 正当他以为这种两相无言的氛围就是今天的主基调时,一件红衣以意想不到的迅速径直冲到他的床边。 打破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尴尬。 “我听茗姝说,我闭关不到两月,大师兄把自己搞得晕倒三次!”柳青葵气喘吁吁地说。 莫沉渊嫌弃地瞥了一眼他放在陆浅川被上的手,咬牙偏过头,不去看这两个比亲兄弟还要亲密的二人。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柳青葵,脑中只有一个想法:真喜庆。 柳青葵穿着一袭艳红得快要滴下血来的外袍,眉间一点燃烧着的火焰印记,眼瞳金中含赤,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就宛若一道燃烧的火焰。 73提醒他快些回答,陆浅川忙依照73给出的台词,道:“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柳青葵愤愤然地说:“大师兄,你别转移话题,快告诉我弄伤你的都是谁,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柳青葵与莫沉渊差不多年岁,说这句话时看起来更像小孩子赌气,但他眉间那一抹怒色是确确实实的,陆浅川都能感受到他设身处地的慨然。 陆浅川摸了摸柳青葵的头,安慰道:“这不是都过去了。” 柳青葵不依不饶。 坐在一旁的莫沉渊突然冷冷地插话道:“柳师兄,舒师叔说大师兄需要静养,受不得吵。” 柳青葵突然噤了声。 他像是刚发现莫沉渊的存在一般,好奇道:“咦,我还道是谁,这不是莫师弟吗?怎么有闲心来看望大师兄?” 这话说得,三分刻薄五分尖酸。 陆浅川最听不得别人这样阴阳怪气,当下敲了柳青葵一记:“好好说话。” 莫沉渊阴沉的面色稍霁,挑起半边眉,毫不示弱地瞪着柳青葵。 柳青葵则瘪瘪嘴,委委屈屈地看着陆浅川。 陆浅川无法,索性两个人一起赶:“你们都先回去吧,我累了,再睡会。” 莫沉渊听话地站起身:“师兄灵力消耗过多,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走得十分潇洒。 柳青葵却拖泥带水的又磨蹭了半天,拗不过陆浅川心意已决,磨磨蹭蹭地回了自己的住所。 转眼过了五日,施轻絮来找陆浅川告别。 陆浅川不知道她是以什么身份在除魔卫道的第一宗门逗留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她这几日都去找燕子安商量了什么,只知道魔女来时风风光光,走时却愁云满面。 陆浅川送她到山门前,远处云雾缭绕,一眼望不见前路。 施轻絮福了福身:“就送到这里吧,劳烦陆公子。” 陆浅川回礼:“天高路远,各自珍重。” 施轻絮苦笑:“陆公子珍重便好,我族魔君受小人所害,至今生死不明,我堂堂魔族公主被人追杀至要向修真门派求助才能苟活的地步,前方路远,不见光芒。” 陆浅川心有戚戚。 施轻絮遇到莫沉渊时正是最为落魄的时候,受到莫沉渊雪中送炭,回魔族重整了旗鼓,一直到莫沉渊被赶出万灵宗,她才找到莫沉渊还了那份恩情。 陆浅川安慰道:“阳奉阴违者不可长,卑鄙狡猾者不可远。执政者鄙,必不长久。” 施轻絮的美目渐渐睁大,良久,露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陆公子与我想象的相去甚远。” 她深吸一口气,娇艳的美人面上焕发出三分光彩,郑重道:“借你吉言。” 陆浅川维持高冷,淡淡点头。 他现在很慌,到最后,施轻絮也没有将那两本魔族功法秘籍交给莫沉渊。 73嘀嘀地给他跳警示灯,大有一副秘籍拿不到它就要徒手撕自己的架势。 陆浅川毫不怀疑,这种事,73做得出来。 他不断在心中斟酌措辞,想着无论如何也得从施轻絮手上把两本秘籍骗出来。 施轻絮朱唇轻咬,似乎也在纠结着什么,两相权衡之下,施轻絮拉住陆浅川的衣袖,引他到了一个不为人所见的隐秘处。 陆浅川尚未做出反应,便见施轻絮小心地四下望了望,继而把手深入了怀中。 陆浅川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闭上眼。 施轻絮取出秘籍,抬眼一看,陆浅川双眼紧闭,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觉既好笑又可气,伸手轻轻拧了他的手臂一下,故作生气道:“睁眼。” 陆浅川听话地睁开眼。 原主帅气高冷的包袱已经快被他丢得差不多,73把高冷滤镜给他开到最大,然后蓝光一闪,完全关闭了自己的主页面。 看上去像是自闭了。 陆浅川心里愧疚,但他无暇顾及73说来就来的小情绪,注意力全部放在施轻絮掏出来的两本秘籍上。 施轻絮把秘籍递到他的手上,分外严肃:“这两本秘籍集我魔族功法大成,你虽不修习,但稍作了解,日后对战魔族也有底气。” 陆浅川满心只有一个想法:我是抢了莫沉渊的戏吗? 施轻絮见他面似寒霜,毫无反应,眉间闪过一抹低落,又说道:“我并非贪图你什么,只是洛华银心术不正,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暗害我师尊,难免以后不会把手伸到修真界。” “魔族与各宗门互不干涉已有百年之久,若他真有此意,必然会在世上掀起轩然大波,到时能够力挽狂澜的,便只有流光剑燕子安和你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经意间又红了眼眶。 陆浅川珍而重之地接过两本秘籍,道:“施姑娘放心,若有此日,万灵宗上下必以全力战,绝不退让!” 施轻絮红着眼眶盯了他许久,微笑道:“我相信你。” 送走施轻絮,陆浅川揣着两个烫手山芋去找莫沉渊。 73要的结果是莫沉渊从施轻絮那里得到功法秘籍,那施轻絮把秘籍给他,他再转交给莫沉渊,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73还在自闭中,陆浅川无从考证,只能惴惴不安地敲响莫沉渊的房门。 莫沉渊把门打开,便见大师兄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番,小心翼翼地进门,确认房门关得严丝合缝后,才转过身面对他。 莫沉渊:“……” 为何自从觉得大师兄换了里子之后,他的违和感便越来越严重? 陆浅川不敢声张,悄悄拉着莫沉渊走到从窗外无法看到的地方,像上学时偷偷传纸条一样,快速把两本秘籍塞到莫沉渊的怀里。 莫沉渊莫名其妙,刚将两本蓝皮书接到手里,书中夹着的一个小纸条便悠悠地飘落到地上。 他疑惑地看了陆浅川一眼,陆浅川也没想到会掉出这么个东西,凑到他身前看了一眼,纸条上用簪花小楷写了几个字—— “五月十五,蝠风殿。” 陆浅川心中一动。 现在才是四月中旬,距离五月十五还有一段时间。 但最令他惊讶的是,蝠风殿这个副本他本来想写,后来却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也就是说,原文中并没有这一段剧情。 莫沉渊也看到了那几个字,但是他的注意力却一点没分给语焉不详的信息,反倒完全被陆浅川吸引了去。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到陆浅川白皙的脖颈,几缕乌发散在上面,让人无端想伸手拂去。 好让洁白的颈项彻底暴露出来。 露出来,咬下去。 咬得这个人痛哭求饶,咬得他忘了柳青葵燕茗姝之流,咬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眼里只能留下自己一人。 察觉到自己陡然粗重的呼吸,莫沉渊面上罕见地闪过一丝慌张,伸手把陆浅川推开。 继而看到了陆浅川略显尴尬的神情。 莫沉渊心下懊悔,不知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鲁莽,眼睫快速眨了两下,他解释道:“师兄凑得太近,我都看不见写的是什么了。” 陆浅川轻咳了一声,缓去几分尴尬后,道:“这是施姑娘托我转交给你的。” “转交给我?”莫沉渊眯起眼,半信半疑地打量陆浅川。 陆浅川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道:“这是两本集魔族功法大成的秘籍,你既然想修行此道,与其自行摸索,倒不如按图索骥。” 陆浅川无比庆幸73还在自闭,不然这两句明显OOC的话自己肯定说不出来,哪怕说出来也会被73勒令按照人设再来一遍。 莫沉渊狐疑地翻开一页,只见上面用和刚才的“蝠风殿”同样字迹的簪花小楷题了两行字。 “一点薄礼,聊表心意。来日方长,望君珍重。” 莫沉渊:“……” 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捏住书沿,力道大得像是想当场毁掉这两本书,他不言不语,眸中点燃了三昧真火,咬牙切齿地看着陆浅川。 陆浅川不明就里。 这孩子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瞬间就像要吃人似的? 73,别自闭了,快想开,出来帮忙,求你了。 陆浅川在心里呼唤73,却没有得到73丝毫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生活不易,73自闭 第9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九) 陆浅川有点慌,之前他再怎么OOC73都没有不理他,这次说自闭就自闭,难道是觉得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打算换个宿主? 陆浅川有点想哭。 也快自闭了。 莫沉渊不动声色地合上书页,把两本秘籍藏到书架的后方,对陆浅川道:“多谢师兄,我一定勤加修炼,不辜负师兄一番美意。” 说到“美意”时他咬紧压根,这两个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陆浅川觉得奇怪,但又想不明白莫沉渊在计较什么,只好顺坡下驴道:“那就好,你修炼时要注意心平气和,切不可急于求成酿出事端。” “好的。”莫沉渊道。 他又嘱咐了莫沉渊几句,莫沉渊不再像初见时那样浑身是刺出言顶撞,面上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一声。 陆浅川很满意。 这种状态若能维持下去,他也不至于落得个凌迟的结局。 回到浅疏居,陆浅川站在他院中的桃林前,心旷神怡。 桃花已谢了大半,只有一些格外坚强的还挂在树枝上,与葱茏碧绿的叶子交相辉映,滔天绿浪中便带出了几点粉红。 “这里的风景不错。” 突然一个声音在脑海响起,陆浅川吓了一跳,喝道:“是谁?” 这不是73那毫无起伏的系统音,而是一个成年男子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寥寥几个字,便让他说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脱。 那声音继续道:“不必找了,我在你的身体里。” “请问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就好。” “何以确信?” 那声音嗤笑一声:“我在你的身体里,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害了你,我自己不也油尽灯枯了吗?” 陆浅川不敢掉以轻心:“我如何知道,你不想夺我的舍?” “哈哈,聪明!”那声音大笑一声,朗润了几分,“不过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夺你一个小修士的舍。” 陆浅川心里一沉。 以他的修为,在同辈弟子中可说是独占鳌头,这声音却如此猖狂,要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要么,是实力强横不得已才屈居在他的身体里。 “前辈见谅,晚辈失礼。”略略思考后,陆浅川放缓了语气,打算和这个声音周圜一番。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陆浅川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称呼?”那声音冷哼一声,无所谓道,“称呼不重要,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这……”陆浅川本想套出他的名字好查找此人身份,被这样四两拨千斤后便犯了难,又道,“那我便叫您无名前辈?” 但凡一个有点名声的修士,都不会委屈自己冠上一个“无名”的称号。 但那声音却道:“无名?是个好名字,就这么叫吧!” 陆浅川:“……” 这人到底是旷达不羁不在意身外之物,还是天生脑子里缺根弦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无名等了许久,未听到他出声,便问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且问你一个。” “前辈请讲。”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陆浅川忽然很想给刚才的自己一耳光。 这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难怪刚才那么张狂。 陆浅川有些无奈,道:“在下万灵宗门下,陆浅川。” 无名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半晌,陆浅川已经走进屋里,他才继续问:“你是万灵宗门下?” “是。” “谁的弟子?” “家师姓燕。” 无名又沉默好久,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五分:“燕子安?” “是。” “你是燕子安的弟子?” 陆浅川莫名其妙,车轱辘话来回说了好几遍,又回道:“是。” 无名不再言语。 陆浅川临了两张大字,又读了半篇古文,无名才再次出声打扰:“你的修为不低,但灵气流动缓慢滞涩,应是你无法将自己的灵力应用自如所致。” 陆浅川手一松,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 无名所说,字字在理。 “你真的是燕子安的弟子?流光剑燕子安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弟子?” 两句质疑正好扎在陆浅川的心窝窝里,扎得他心口生疼,便也没好气起来:“前辈是否觉得自己所管太多?” 无名丝毫不在意他的质问,继续道:“你师父一柄流光剑可退群魔,御万敌,流光剑出,神鬼俱泣。” “你这样的水平,说出去谁能相信你是燕子安的弟子?” 陆浅川自从穿越过来后,便没再听过这样刻薄的数落。 师父和几位师叔都对他赞不绝口,师弟们也对他敬仰有加,陆浅川渐渐便习惯了站在高处,骤然听到这样的话,又急又气,很快脸都憋红了。 无名却还不放过他:“皎皎君子,德厚流光。燕子安一向是德行标杆世人楷模,你却这样暴躁易怒,你真的是……” “我真的是!”陆浅川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OOC了,忙稳住语气,继续道:“前辈若有疑问,不妨找我师父当面对质。” 无名便不说话了。 良久,无名再度出声,似是慨叹:“你真的是燕子安的弟子……” 陆浅川:“……” 他就这么给师父丢脸吗?为何无名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又过了一会,无名叹道:“也罢,是就是了吧。” 陆浅川忍无可忍,冷声道:“前辈若是嫌弃我这壳子,不如另寻高就。” 无名哼笑一声,带着点笑他异想天开的嘲讽:“你以为宿主是可以说换就换的?” 陆浅川没有回答。 不是最好。 他还等着73回来骂他OOC呢。 无名又叹一口气:“谁都有少年气盛不服人的时候,你小小年纪有如此修为已经算天纵奇才,但空有修为不懂运用也无济于事。这样吧,你闭关几天,我来指导你怎么运用灵力。” “此话当真?”陆浅川喜出望外。 无名恨铁不成钢地道:“既然已经上了你的身,我便回赠你一些东西做报酬,免得他日你说我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陆浅川没有介意他把自己比作驴,从无名的语气中,他可以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 陆浅川喜不自胜,收拾好东西就去了燕子安的韶安居。 还没走进院中,便远远看到了燕子安门前的那株海棠,上面开了花,比陆浅川前些日子来更加漂亮凌厉了一些。 在一众温和小巧的植物中间,似有盛气凌人之意。 无名在陆浅川的视野里见到海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出乎陆浅川的意料,越靠近燕子安的院子,无名反而越发安分下来,最终到了他唤也不回应的地步。 燕子安听到陆浅川说要闭关时并无诧色,似乎如果陆浅川不来找他,他就要去找陆浅川了。 燕子安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上次兽潮过后,我便觉得你似与以往有了些不同,人在生死关走过一遭,心境总归会有变化,师父看得出来,你比以前更加温和,也更懂变通了。” 陆浅川低头应是,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不知燕子安这番话是褒还是贬,毕竟他以前欣赏的,是那个铁面无私冷硬刚强的陆浅川。 燕子安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继续道:“这样很好。” “以前你心高气傲,严厉直言,却仍旧受师弟们敬仰钦佩,这样很好。” “现在,你虽不像那般刚正严直,但毕竟曲高和寡,能够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样自然也很好。” “浅川,师父说这番话,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直言正色,走出宗门后是万灵宗的首席大弟子;你谦恭有礼,走出宗门后也是万灵宗的首席大弟子;哪怕你跅弛不羁、放浪形骸,走出宗门后仍旧是万灵宗的首席大弟子。” 燕子安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万灵宗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陆浅川浑身一震,瞬间红了眼眶。 他站起身,一个大礼,直接跪倒在燕子安面前:“弟子多谢师父!” 燕子安哭笑不得地扶起他:“行这么大礼做什么,我都几年没见过你行这么大的礼了。” 陆浅川趁他不注意,连忙揩去自己眼角的泪,颇为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从十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十八年,他一直都是咬牙靠自己生存下去,从来没有人会对他说“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陆浅川鼻腔一酸,好险直接掉下泪来。 他连忙忍住,又重复了一遍:“弟子谢过师父。” 陆浅川拍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又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作为安慰。 “不过,”燕子安话音一转,“不管你性格如何变化,功法上的修炼绝对不能落下。” 陆浅川惭愧,讪讪地道:“弟子明白,弟子这就闭关修炼。” 无名恰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得意的轻哼。 燕子安于是道:“闭关之后,你在如风殿的事务想好交付给谁了吗?” 一个名字挂在嘴边,陆浅川还没说话,燕子安便接道:“果然是莫沉渊?” 他秀气的眉微微皱起,不解道:“你怎么突然与沉渊感情这么好?” 陆浅川连忙把在心里想了一个月的说辞供出来:“弟子以为,沉渊师弟只是一时执迷,其实内心坚韧天资聪颖,若加以扶正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燕子安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专心准备闭关的事宜吧,沉渊那边,我会去说。” 陆浅川立刻拱手:“多谢师父。” 燕子安摇摇头,笑容无奈:“总谢我做什么,反倒让你我生分了许多。” 陆浅川微微笑了笑,告辞离去。 他的衣袂刚消失在燕子安的院门口,就有另一个人不请自入,来到了燕子安门前。 燕子安招手让他进来,问道:“你都听到了。” 莫沉渊躬身答道:“谢宗主包容弟子,没有点破。” 燕子安:“你既然都听到了,便准备一下接手如风殿的事吧,若有不懂的可以去问秦宫主或其他师兄弟,浅川很重视你,希望你也能回报这份期许。” 莫沉渊道:“弟子必定殚精竭虑,不负师兄所托。” 燕子安满意地点点头,思考一会,声音里带上了十成十的认真:“沉渊,你天分极高,可以说与浅川不相上下,若能摒弃杂念,必然如浅川所说,前途不可限量。” 莫沉渊道:“弟子明白。” 燕子安道:“那便要加倍努力,你可知,万灵宗宗主绝不会只有一个亲传徒弟?” 莫沉渊一震,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看向燕子安,回应他的是燕子安平静的视线与严厉的面容。 莫沉渊再度低下头,俯身行礼:“弟子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更,二十一点还有一更w 第10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 万灵宗的闭关秘境,通灵泽。 万灵山灵气充沛,奇花异草无数,千百年的灵气积累下,形成了通灵泽这种天然洞穴。其内灵气流转,丰厚非常。 陆浅川站在通灵泽的入口前。 通灵泽中散布着大大小小无数石室,各个石室所蕴含的灵气也不尽相同。修士从入口进,无法预料到自己会被随机传送到哪个石室,是以万灵宗弟子约定俗成,闭关前总要在入口祈祷一番。 陆浅川默念了几遍转运,踏入其中。 一阵白芒过后,陆浅川睁开眼,苦笑。 他的运气果然不太好。 这间石室只有一个石床,分外简陋不说,所蕴含的灵气也只勉强差强人意。 无名感慨:“你最近是否时运不济?” 陆浅川在石床上盘腿而坐,叹道:“委屈前辈了。” 无名呵呵笑了两声,觉得有趣:“来修炼的是你,我有什么委屈的?” 说完,他言归正传,对陆浅川道:“闭上眼,想象你正置身于浩瀚苍穹之中。” 陆浅川依言照做。 恍惚中,他仿若形神分离,身体还在石床上端坐,灵魂却飘飘然漫步在漫天星辰之间。星子明亮而闪烁,散发着温暖而又缥缈的光,静静地浮在他的四周。 无名又道:“看到你周围的星辰了吗?尽你最大努力,尽可能多的把他们串在一起。” 陆浅川茫然地想:怎么串? 他向其中一颗星子伸出手,那光芒竟似有所感一般,自发地靠近他的手指,落在他的手上。 陆浅川若有所悟。 他又伸手向另一颗,那颗星子便如第一颗一般,顺从地窝在他的手里,与第一颗粘黏在一起。 陆浅川如法炮制,不一会儿,手里已经攒了许多光芒闪烁的小星星。 无名暗自惊奇。 这里的每颗星子,都是陆浅川本人的灵力,想要将四散的灵力收回己身,非要强大的控制力与对灵力的感知力,二者兼具,缺一不可。 一般人第一次都未必能引得灵力回归,陆浅川却顷刻之间引回如此之多。 难怪燕子安这么看重他。 无名有些欣慰地想。 他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看着陆浅川身上的灵力越聚越多,衬得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一般。 但当光芒聚到一定程度时,陆浅川突然顿在原地,不动了。 无名一愣。 陆浅川攒了许多星子之后,本想问无名接下来要怎么办,话未出口,却见眼前蓝光一闪,73那熟悉的系统界面又浮在他的眼前。 陆浅川立刻把什么苍穹星空都抛之脑后,感动得几乎老泪纵横:“3哥,原来你还没有抛弃我。” 73自我稳定了一阵,波澜不惊地开口:【系统重启成功,重启原因:因能量不足导致的暂时休眠,现能量充足,请宿主放心。】 陆浅川不放心:“你上次是因为没有能量所以休眠了?” 原来不是自闭。 73:【理解正确。】 陆浅川:“为什么会能量不足?” 73:【因接管宿主身体时能量消耗过多,没有得到及时补充。】 陆浅川心生愧疚。 原来是他拖累了3哥。 73的指示灯闪了一会,道:【扫描成功,检测到宿主体内有另外未知生命体,请问是否进行清除?】 73能清除无名前辈? 陆浅川对它的敬意又上一层楼。 “暂时不用。”陆浅川道。 【了解。】73关闭了扫描模式。 陆浅川想了想,不放心地问:“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无名前辈会听到吗?我和无名前辈说话的时候你会听到吗?” 【经检测,宿主与未知生命体使用了其他线路,系统可以检测到你们的对话,但系统与宿主使用的线路经过加密强固,另一生命体无法监听我们的对话。】 “好家伙,原来我还是双线程的。”再次升级的陆浅川哭笑不得。 只要无名听不到他和73的交流,那便出不了大岔子。 陆浅川放下心来。 “喂,你怎么了?”无名的声音不期然在脑中响起,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忧虑。 陆浅川回道:“无事。” 无名冷哼:“无事就赶紧继续,杵在那里做什么呢?” 陆浅川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半天了,连忙敛起心神,继续修炼。 秘境之外,器灵宫内,莫沉渊坐在陆浅川素日处理公文的书房内,对着面前两摞文件奋笔疾书。 秦御风敲门进来,看到他心无旁骛的模样,摇头笑了笑,把两盒点心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一直到腹中饥肠辘辘,莫沉渊才放下笔,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看这些公文并不吃力,甚至可算是手到拈来。 自入万灵山的那一日起,他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他本以为还要再韬光养晦三五年,才能立下功绩换取燕子安的信任,但没想到陆浅川几句话,便让他得到了燕子安的首肯。 可真是时也命也,若放在四年前,他还在各种毒药之中艰难求生,哪能想到自己会有坐在万灵宗首席大弟子书房的一天。 莫沉渊无意间瞥到秦御风放在矮几上的食盒,骤然一愣。 这是谁放在这里的? 他怎么毫无察觉? 自己竟然放松警惕到这个地步了吗? 莫沉渊竖起眉,面上阴沉,叫人看不透情绪。过了一会,他又叹了一口气。 陆浅川的书房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清苦茶香,只是坐在这里,就有种陆浅川在身边的感觉。 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容忍自己放松了警惕。 一晃几日过去,陆浅川在石床上精神抖擞地睁开眼。 他已经在无名的指导下把身体里分散的灵力全部融会贯通,现下正是情绪高昂的时候。 无名不咸不淡地道:“不错,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几天。” 陆浅川喜道:“谢前辈夸奖。” 无名本来酝酿好的一句夸奖还没说出口,意兴阑珊地咽了回去,好笑道:“你听出哪个字是夸你的?” 陆浅川不以为意,凭这几天相处中他对无名的了解,这位前辈不贬他便是在夸奖了。 修为又上了一层,对灵力也更加运用自如,陆浅川心情大好,觉得视野似乎都开阔了几分。 他细细扫过这间初进时没有好好看的石室,只觉墙壁五彩斑斓熠熠生辉,不知名的光晕蕴藏其中,绮丽得令人惊叹。 视线落到石门上时,陆浅川顿住。 之前没有好好看,如今仔细一瞧,那石门上竟然有两行不太明显的字迹。 “思君不见君,恨不能白头。” 落款韶姝。 陆浅川疑惑地皱起眉:“这是什么?” 由于小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改变,很多剧情已经不像他已知的那般,比如这两句诗,在原文中便绝对没有出现过。 无名兴致缺缺地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看什么?” 在陆浅川的视线中见到那两句诗,无名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这……这是!” 陆浅川更加茫然:“前辈?” 无名道:“你走过去看看。” 陆浅川走到石门前,手指抚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划痕,看样子这两句诗是以前在这里修炼的人刻下的。 无名颓然地喃喃:“竟是这里……竟是这里……” 陆浅川与他共处几日,还没听过他这么颓唐的声音,心里更加疑惑,关切道:“前辈,你怎么了?” 无名沉默许久,低声道:“我没事。” 顿了一顿,他又道:“你再仔细看看,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有?” 陆浅川转了一圈,这间石室只有一张石床,除此之外便空空荡荡,若有东西一眼便可以看得到。 但无名催得紧,他无法,只好沿着墙壁走了一圈,最后回到石床前,弯腰看向床底。 石床与地面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里面不可能夹着什么东西,陆浅川沿着石床一路摩挲,摸到侧面时,手指一顿。 石床的侧面与石壁并未接连,有一拳大的空隙。 他运灵力探过那道空隙,若里面藏着东西,便会自动被灵力托出来,呈到他面前。 还真被他拿出了一个小包裹。 “快打开看!”无名声音急切,恨不能自己掌控陆浅川的身体。 陆浅川小心地拆开包裹,里面只包着一根玉簪,以及一个乌黄暗沉的丹药。 丹药不大,很像他在原先世界吃的六味地黄丸。 73汇报道:【检测完毕,两样东西都无毒性,宿主可以放心拿取。】 陆浅川请示无名:“前辈,这两样东西要我带出去吗?” 无名缄默,半晌后,他道:“带着吧,有劳了。” 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沧桑与喟然。 陆浅川不敢怠慢,小心地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 手指触到那丹药的一瞬间,变故陡生。丹药在陆浅川的手下迸发出惊人的光华,不用陆浅川动作,便自动悠悠而起升至半空。 陆浅川愕然。 光华过后,那金丹脱去了本来乌黑暗沉的颜色,一旋一动,金光流转。 “这是……”无名的声音里也满是震惊,随着陆浅川的动作惊异地看着那枚金丹。 金丹在半空中漂浮了一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向陆浅川冲去,毫无阻碍地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陆浅川胸口一痛,继而奇经八脉宛若火烧一般,所有血液一瞬间冲上额头,逼得他下意识地一头撞在墙壁上。 无名冷喝:“你冷静一点!” 他暗自叫糟。 金丹入体,不属于陆浅川的力量便悉数进入了他的身体,流入经络之中,若不及时引导,走火入魔都是好的,最大的可能是身体不堪重负,爆体而亡。 他连唤陆浅川数声,陆浅川都毫无回应。 “该死!”无名骂了一句,他的意识在陆浅川的体内,陆浅川浑身炙热有如火烧,他自然也十分难受。 但总好过陆浅川这神智不清的样子。 无名心道:本想着附在魔樱草身上,他日魔樱草成熟便可化作身体为我所用,没料想魔樱草竟被这小子融合利用,自己便也阴差阳错地上了他的身。 也罢,都是缘分,何况他又是燕子安的子弟。 无名凝聚了自己好不容易恢复的法力,对就快走火入魔的陆浅川道:“你的身体,暂时归我。” 第11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一) 陆浅川出关时,莫沉渊已经作为代理如风殿主兢兢业业地工作了半个月。 他在书房里批改公文,听到外面小弟子吵吵嚷嚷奔走相告:“大师兄出关了!” 本欲落笔的手一顿,墨汁滴在纸上,洇出一个硕大的黑点。 莫沉渊推开门走出去,外面的弟子一见到他,瞬间噤了声,互相之间面面相觑,很快作鸟兽散。 陆浅川出关了,却没有来器灵宫。 他一咂摸,便知那人此时必定在燕子安的韶安居。 莫沉渊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向韶安居的方向远远望了一会,表情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继而转身回到了书房。 陆浅川正站在燕子安面前由着他细细打量。 燕子安讶异道:“短短半月,怎么突飞猛进这么多?我都快看不出浅川的深浅了。” 坐在燕子安身边的舒霁雪笑得爽朗:“浅川真是出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摸到门道呢。” 一旁的齐择骅叼着根草,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满山追着我打呢。” 舒霁雪一口气梗在喉头,作势要打齐择骅。 齐择骅连连后退:“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有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有点女子的矜持,坐得比我们加起来都豪迈。” 舒霁雪讪讪地换了一个略微优雅的坐姿。 燕子安和秦御风只是无奈地看着他们,这两个人从小打到大,打到徒弟都可以独当一面了,还跟两个小孩似的不肯放过彼此。 陆浅川喜静,但几位长辈这样吵吵嚷嚷他也不嫌喧闹,反而添了几分归家的温暖感。 他闭口不提自己捡了一个不知是谁留下的内丹差点爆体而亡的事,只道:“弟子所进入的石室灵气充沛,得了许多助力。” 秦御风道:“机缘巧合,也是天命。” 燕子安定定地看着陆浅川,心里闪过几缕疑惑。他摇摇头,把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赶走,笑道:“时运这东西最是玄妙,能有此等运气,也算是天道昭彰。” 陆浅川跟着微微弯了弯嘴角。 那日九死一生,多亏无名拼了全力,暂时掌控了他的身体,又助他调理气息,把猝然所得的灵力顺流开源,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 不过无名却因为力量耗费过多 ,暂时陷入了沉睡之中。 陆浅川带着不太明显的笑意看着几位长辈谈笑风生,与秦御风的视线对上时,微微一愣。 秦御风虽然为人沉稳,但城府并不深,就像现在,陆浅川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心有所虑。 待三位宫主都离开韶安居返回自己的宫里,陆浅川才对燕子安道:“秦师叔可是有心事?” 燕子安垂下眼帘,叹道:“御风与文岳一向感情深厚,文岳不知身在何处,他便放不下心来。” 一句话,带出陆浅川三个问题。 秦御风不是一向不喜言灵宫吗,何时与华文岳感情深厚起来? 华文岳不是闭关了,谈何“不知身在何处”? 上次秦御风还扬言要把华文岳绑来见燕子安,怎么没过一段时间又开始放心不下了? 燕子安看出他心中所想,一个一个回答道:“少年时,师父早早就立我为接班人,是以我很多时候都不与他们一起。” “而霁雪与择骅年岁相仿,经常一起打闹修炼,文岳便一直由御风带着,可以说文岳算是由御风带大的。” 陆浅川仍旧不解:“既然如此,秦师叔为何不喜言灵宫?” 燕子安慨然一叹:“文岳少年时生气十足,接手言灵宫后却越发死气沉沉,叫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言灵宫也因此没有什么生机,是以御风一向不喜言灵宫。” 陆浅川恍然大悟。 燕子安继续道:“文岳说是闭关,我到他的房间前却感受不到一点灵力波动,说不准人到底去了哪里。” 第三个问题不用他说,陆浅川便已经了然了。 爱之深,责之切。 秦御风越是看重华文岳,越气他这般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人找不到,他既生气,又担心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端。一想到华文岳可能正在外面研究怎么针对万灵宗,能平心静气才是怪了。 陆浅川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燕子安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声笑道:“这么老气横秋做什么,长辈之间的纠葛,你不必操心。” 陆浅川怏怏地道:“弟子……感同身受。” 燕子安无奈地摇摇头,略作思索,声音里也掺了几分失落:“五月十五,是文岳功法即将大成的日子,这天无论他在那里,必然会有所动静,到时我们便找他回来。是惩是罚,一律按门规处置。” “五月十五?”陆浅川听到这个日子,略微一愣。 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告别燕子安,陆浅川回房的一路上都在喃喃念叨这四个字。 “五月十五?”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陆浅川吓了一跳,回身去看。 莫沉渊一脸好奇地站在他身后。 “怎么不先见礼?”陆浅川责备道。 吓得他差点崩了人设。 莫沉渊这才略微施了一礼,面上带了几分揶揄:“我看师兄正想得出神,不忍出声打扰。” 说完,不待陆浅川接话,他便快速道:“五月十五怎么了吗?” 陆浅川道:“没什么,只是一时觉得这个日子耳熟罢了。” 莫沉渊略作思考,挑起眉道:“五月十五,蝠风殿。” 陆浅川茅塞顿开。 难怪他总觉得在哪里听说过。 想到施轻絮留下的纸条,陆浅川心念电转。 燕子安说五月十五是华文岳功法即将大成的日子,而施轻絮竟也提到了五月十五,还附加了一个“蝠风殿”。 难道施轻絮知道什么,特意给他们留下了消息? 陆浅川第一反应便是施轻絮有意告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施轻絮再亲近人类,说到底也是魔族公主,没理由这样不求回报地帮助他们。 但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巧合得太过恰好。 “大师兄在想什么?” 莫沉渊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俊朗的面容距他的脸庞不足三寸,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陆浅川不太自在向后退了些许。 他退多少,莫沉渊便跟进多少。 像一条锁定了猎物的毒蛇,不紧不慢地将他裹挟进其中。 陆浅川无法,低声警告道:“沉渊。” 莫沉渊道:“我在。” 一边应答,一边继续靠近。 陆浅川忍无可忍,一掌呼在他额头,把莫沉渊打得后退了三步。 陆浅川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伸出手想要挽救,手僵在半空中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莫沉渊一把握住他的手,好像并没有把那一掌放在心上。 陆浅川松了口气。 “师兄,额头疼。”莫沉渊握紧了陆浅川的手,放软声音小声道。 陆浅川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没听错吧? 莫沉渊声音这么软? 在撒娇? 莫沉渊在向他撒娇?! 这个认知超出了陆浅川的中央处理系统。 直到73提醒莫沉渊在等他回话,陆浅川才愣愣地说:“那怎么办?” 莫沉渊握着他的手,又靠到离陆浅川很近的位置,拉起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继续软着声音说:“师兄给我揉揉?” 陆浅川愣愣地给他揉了两下。 他一边揉,一边愣愣地想:半个月不见,莫沉渊是不是又长高了? 莫沉渊也发现自己好像比之前高了一点,他任由陆浅川在他的头上动作,很享受似的眯起眼,掩去了眼中黑墨一般的漩涡。 大师兄,真好骗。 莫沉渊没有刻意控制自己不经意上升的嘴角。 陆浅川松开手,仔细托着他的脸观察一番,额头有点红,应该是他揉了半天揉出来的,没见到鼓包,应该是没事。 “还疼吗?” 莫沉渊见好就收:“不疼了,谢谢师兄。” 陆浅川放了心,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莫沉渊僵了一下,眼中的情绪愈发猖狂肆意,似是要把身边人一起卷进去。 “就这一个,”莫沉渊对自己道,“只有他一个可以碰自己的头。” 陆浅川回到浅疏居,身后跟着一个人形挂件莫沉渊。 刚一进门,便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哭声。 莫沉渊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陆浅川看了看他,用眼神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一路带着莫沉渊推门进屋,看到了团在自己床上的柳青葵。 莫沉渊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看向柳青葵的眼里似乎带着冰碴。 陆浅川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原主是否会容忍柳青葵在自己床上呜呜地哭,但他一向拿流眼泪的人没有办法。 于是只好在床边坐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问道:“青葵,怎么了?” 柳青葵抬起头,露出了兔子似的红眼睛,眼里全是揉碎了的伤心:“大师兄,师父骂我没用。” 莫沉渊翻了个白眼。 陆浅川快速看了眼73给他提供的信息。 齐择骅为人率直,对徒弟的要求极为严格,柳青葵经常因为达不到他的要求而受斥责。 陆浅川安慰道:“齐师叔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那么说,心里一定不会那样想。” 柳青葵哭得眼眶通红,扁着嘴说:“是我太笨,同样的功法大师兄看一遍就能掌握,我却要练五六遍才能记住。” 不,是原主太逆天。 陆浅川在心里反驳。 他接着宽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对御兽召唤之道便不如你精通。” 柳青葵复又把头埋进膝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大师兄不必安慰我,我自己静静就好了。” 那你回自己的朝露居,不要在我床上静静啊。 陆浅川哭笑不得。 他不知怎么安慰人,只好摸了摸柳青葵柔软的头发,当做劝哄。 这一举措却不知触到了莫沉渊的哪根弦,他忍无可忍地一脚踢倒了一个凳子,凉飕飕地道:“有这个时间不如抓紧练功,有句话叫勤能补拙,柳师兄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对8起我存稿箱的时间搞错了!看我这么可爱原谅我叭_(:з」∠)_ ps:昨天二更后就没有评论了呜呜呜qwq 第12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二) 陆浅川脑子“嗡”的一声,心道大事不妙。 果然,柳青葵一下子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莫沉渊,高声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跳梁小丑,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陆浅川连忙拦在柳青葵身前:“青葵,住嘴。” 柳青葵委委屈屈地看着他:“自从莫沉渊缠着师兄之后,师兄都不怎么来找我了,今天我本是想来找你聊聊天,没想到你还带了他来。” 陆浅川简直左右为难。 他道:“我和沉渊在路上遇见,便请了他来喝杯茶。” 明明是莫沉渊死皮赖脸非要跟来,但陆浅川当然不敢说实话。 莫沉渊挑起眉,炫耀一般看了柳青葵一眼。 柳青葵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 二人隔空对视,空气中都似乎有火花噼啪作响,明里暗里交锋过好几轮。 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 陆浅川恨不能白眼一翻,就这么晕过去。 正手足无措时,门外来了一个小弟子,道:“大师兄,宗主请您过去一趟。” 陆浅川如获大赦,也不计较自己才刚从燕子安那里回来,果断道:“那我先去宗主那里,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过了一会,燕子安无言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三人。 陆浅川眼睛里写满了无奈。 燕子安轻笑着揶揄道:“没想到你们三人这么快就成了好兄弟,甚好。” 陆浅川只好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苦笑:“师父莫要打趣弟子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不然也不会他前脚走后脚就让人把他叫了回来。 燕子安肃容道:“之前你和沉渊在山下听到的消息,几个不守门规的弟子已经找到了。” 他说着,招了下手,便有弟子压着几名紫衣人走了过来。 万灵宗四宫之间各有法度,各宫服饰也不尽相同,紫衣银带,明显是言灵宫的装束。 陆浅川心道这华文岳的确是不想在万灵宗呆了,门下弟子如此放肆他也不加以管教,放任他们抹黑宗门。 他正想着,莫沉渊却对燕子安拱了拱手,脸色还没从柳青葵的阴影中恢复过来,但语气却足够恭敬:“不知是他们自己不懂法度,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燕子安蹙着眉,表情凝肃:“他们都被人毒哑了嗓子,我想应该是后者。” 陆浅川微怔,很快恍然大悟。 若到顾家村去收税的是这几人,他们收税时必然要和村民交流,村民之中很多人大字不识,又不懂手语,所以想要收税定要说话。 而现在却齐齐被人毒哑了,实在是耐人寻味。 莫沉渊道:“嗓子毒哑了还有手有脚,多加审问,必定能审出幕后主使。” 燕子安的眉头越皱越紧,显然他并不赞同莫沉渊的提议。 陆浅川听得云里雾里:“幕后主使不是华师叔?” 莫沉渊老神在在:“未必。” 几人一时陷入沉默,一直没插上话的柳青葵挨个看了看,一脸茫然:“你们都在说什么呀?” 陆浅川这才想起这儿还有一个处在状况外的小师弟,好笑地敲一下他的头,道:“和你没有什么大关系,先回去练功吧。” 柳青葵看了一眼莫沉渊,似有不甘。 莫沉渊感受到他的视线,却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是又往陆浅川的身侧靠了靠。 柳青葵告辞后,燕子安沉声道:“如果真的是文岳在背后主使,这件事倒还简单,若不是,恐怕免不了一场风波。” 陆浅川犹豫一番,把施轻絮留下纸条的事告诉了他,只是省略了两本魔族的秘籍。 燕子安不言不语地翘着椅子扶手,抿唇思考。半晌后,他道:“施轻絮留在宗门的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此事你们莫对外人说起。” 陆浅川和莫沉渊躬身应是。 “此外,既然她留了消息,想必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我们到时前去蝠风殿,一看便知。” 燕子安甚少露出这般思虑深沉的模样,陆浅川以为他是在想华文岳的事,又宽慰了几句后,和莫沉渊一起离开了韶安居。 这个世界没有三闾大夫遗恨投江,五月初旬便也没有什么节日的氛围,陆浅川根据73给出的数据,惊讶地发现五月初五虽然不是端午节,却是莫沉渊的生辰。 他写小说时都没有在意这些事,这个世界竟全部自己补全完善了。 莫沉渊无亲无友,十六岁的生辰也没有人帮他记得,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特殊的一天。 是以当他拿到陆浅川递给他的长寿面时,表情十分惊愕。 陆浅川上辈子也经常一个人过生日,上中学的时候买不起蛋糕,他就给自己买碗面条吃,蛋是舍不得加的,但总归算是一种仪式感。 现在吃喝不愁,莫沉渊的面里,他给卧了两个蛋。 拼着被73疯狂嘀嘀提醒OOC,好歹是把面送到了莫沉渊面前。 热气氤氲,熏得莫沉渊眼睛生疼,疼得他眼眶泛红,一点不剩地把碗里所有东西全部送进了肚子里。 转眼到了五月十五,天空尚未拂晓,万灵宗的山门前,一小队人在此集结。 陆浅川比约定时间早来了一炷香,孰料到达之后竟发现人已聚得七七八八。从左到右,依次是齐择骅、沈清泽、裴楚然、孙幽澜、莫沉渊。 齐择骅笑道:“浅川以往都是最早到的,今天怎么来晚了?” 陆浅川道:“是弟子磨蹭,该罚。” 齐择骅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 陆浅川余光瞥了一眼除莫沉渊之外的三个弟子。 沈清泽是秦御风的大弟子,主掌器灵宫下善用符咒的逍遥殿,裴楚然是舒霁雪的小弟子,主掌行医问药的杏林殿。 而孙幽澜,是和施轻絮同一级别的第一女主。 看到一身白衣的莫沉渊和紫衣紫发的孙幽澜站在一起,陆浅川瞬间有了一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施轻絮那条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最后的结果有点出人意料,但孙幽澜这条线——他满意地点点头——目前看来,状况还不错。 几人又等了一会,柳青葵一袭红衣分外招摇,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齐择骅毫不犹豫地教训道:“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快一刻钟,这么多人等你,你也好意思?” 柳青葵诺诺不敢出声。 他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一路跑来脸上流了不少汗,脸颊泛着红,一声不吭地御剑跟在几人身后。 陆浅川悄悄递给他一块手帕。 柳青葵愣怔一瞬后接过,长跑后红扑扑的小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中的委屈褪去一半。 他们乘风而行,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蝠风殿位于山之阴,背光而立,阴冷潮湿。几人从各自的剑上跳下,被蝠风殿周围粘腻的青苔和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树木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此处太过阴冷,大家小心。”沈清泽环视四周后对众人道。 齐择骅巡视一圈,皱起眉:“互相之间都关照些,别只看自己面前那一亩三分地。” 说完,他有些担忧地看向孙幽澜:“幽澜,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进去?” 孙幽澜面上罩了一层紫色轻纱,看人时目光空旷且遥远,千百年如一日的无悲无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齐择骅轻叹口气,骂道:“这个孽障,自己不争气就罢了,还要徒弟帮他收拾烂摊子。” 孙幽澜没有接话。 齐择骅道:“我打头阵,你们六个两两一组,互相照看着。” 沈清泽与陆浅川同为器灵宫人,与大师兄共事许久,下意识地就站在了陆浅川身边。 脚步刚落还没站稳,他便如芒在背,似被人灼热地注视着。沈清泽疑惑地转头,柳青葵和莫沉渊一左一右,快要把他瞪成个筛子。 他咽了一口唾沫,非常识时务地拉过裴楚然:“我就和楚然师弟一起了。” 陆浅川有意撮合莫沉渊和孙幽澜,视线刚向他们那边投过去,莫沉渊便不由分说地拉起他:“我修为最低,恐怕保护不好孙师姐,有劳柳师兄了。” 柳青葵眼睛一瞪,正要发作,齐择骅却以更为强硬地姿态瞪了他一眼。 他便不敢反驳,乖乖和孙幽澜走在一起。 蝠风殿内部幽暗阴冷,青铜色的墙壁泛着幽幽的光,间或有二三将要咽气的火把投下些许光亮,令人不禁头皮发麻。 陆浅川让73帮他探查一下前方的情况,73却罕见地表示:【系统无法探知前路,请宿主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陆浅川心里一凉。 连73都探查不到的地方,莫非隐藏着什么潜在危险? 他当即说道:“前路恐怕会有埋伏,大家凝神戒备。” 众人不敢怠慢,皆小心行进,走过狭窄阴暗的长廊后,前方陷入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 裴楚然自幼行医救人,一向对这种阴暗诡谲的场面敬谢不敏,当下哆哆嗦嗦地道:“我怎么觉得黑暗中仿佛有千百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黑暗的大殿陡然亮起微弱的青色光芒,众人抬眼,皆倒吸一口凉气。 数不清的蝙蝠倒挂在大殿的顶上,双目灼灼,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裴楚然的原型有参考剑三花太 蝠风殿的地图有参考剑三烛龙殿 求生欲让我不得不解释一下……楚然的形象是在构思这个角色时就这么跳出来的,蝠风殿是因为渣作者地理太差想不出地图,把情节捋完之后发现和原来让我自闭过很多次的烛龙殿很像,于是就套用了类似的地图 这样应该不算融梗吧? 如果算的话我就改qwq 第13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三) 密集恐惧症患者陆浅川狠狠抖了一下。 莫沉渊不动声色地地握住他的手,肌肤相接传来的温暖让他褪去了些许恐惧,但眼中仍带着惊惶。 齐择骅严声道:“不要主动招惹他们。” 说着,他便打头阵,率先走向大殿中央。裴楚然咽了一下口水,连忙拉住沈清泽的袖子匆匆跟上。 莫沉渊悄声对陆浅川道:“恐怕躲不过去,大师兄小心些。” 像是要应和他这句话一般,几人走到快到中心的位置时,成群结队的蝙蝠不再老实缩在房顶上,反倒像得了将军命令的兵士一样,以千军万马的姿态齐齐向他们冲来。 沈清泽手中火符一甩,一圈火焰围绕几人轰然高涨,靠近的蝙蝠顷刻之间就化为了灰烬。 然而火焰只能防住四周,蝙蝠大多从空中攻击,几人不得不齐心协力应对这些空中杀手。 陆浅川一剑挥出,登时便是一片蝙蝠烟消云散,趁着它们退让,齐择骅单手平举,从左到右一划,一道红色结界将众人罩住,隔开了蝙蝠的袭击。 裴楚然心惊胆战地握紧了自己的毛笔,弱弱道:“这样好像不是办法,它们会一直对我们进行攻击。” 齐择骅喊了一声:“凛焱!” 一只通体金黄的雄狮随着他的话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人身前。 雄狮肌肉虬结,鬃毛威风地竖起,对着成百上千的蝙蝠发出一声怒吼,在它面前的蝙蝠纷纷应声倒地,如纸片一般一动不动。 这一举动无疑触了众怒,其余蝙蝠纷纷调转矛头,围着雄狮又啃又咬,而雄狮身上金光大盛,丝毫不惧它们毛毛雨一般的攻击,一爪挥出,又是一片蝙蝠倒地不起。 裴楚然发出了叹服的声音。 齐择骅斜睨了柳青葵一眼,严厉道:“仔细看,不要放过每一次学习的机会!” 本与裴楚然凑在一起惊叹的柳青葵浑身一抖,连忙收敛心神,仔细观摩学习。 凛焱很快解决了大半蝙蝠,剩下的残兵对他们构不成威胁,几人你一剑我一刀,很快闯过了蝙蝠海。 陆浅川的密集恐惧症得到缓解,悄悄松了口气。 旁边的莫沉渊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笑。 没想到大师兄还怕蝙蝠,他竟觉得有点可爱。 走出大殿,几人穿过另外一条长廊,又进入了另一个相似的大殿。 “这里怎么似曾相识?”裴楚然不敢说师叔领错路,小心翼翼地发出询问。 “我们刚才是不是来过这里?”沈清泽也诧异道。 “不是。”孙幽澜空灵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这里是另一间。” 她掏出自己的灵器九心海棠,淡紫色的光芒照亮了见不得光的阴暗处,光芒初现时,四周还安安静静毫无反应,随着光芒越来越亮,渐渐有蜘蛛和毒蛇从各种缝隙中爬了出来。 一只,两只…… 一条,两条…… 眨眼间,本来空洞的大殿四周布满了成群的蜘蛛毒蛇,黑云压顶一般,阴暗冰冷地注视着众人。 刚缓过口气的陆浅川陡然又被刺激到,迅速拔出佩剑景行,比谁都快地摆好了战斗姿势。 莫沉渊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莫非师兄还怕蜘蛛毒蛇?如此一来岂不是五毒皆惧?” 裴楚然的视线从这些毒物身上匆匆扫过,崩溃道:“所有都是有毒的,大家千万千万千万小心!” 陆浅川心中渐沉。 到底是这里很久没有人来才积攒了这么多毒物,还是根本就是有人在暗中布阵瓮中捉鳖?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施轻絮给他们传递消息,不是帮助,而是陷阱。 凛焱站在齐择骅身前,爪子不断刨着地,口中发出威武的吼声。但那些毒物丝毫未受它王者风范的影响,毫不畏惧地向他们这边移动。 沈清泽催动自己灵器的圣灵火,符咒红光大涨,其上“圣火昭昭恩泽万物”八个字分外显眼,但其催动的火焰却没有一点留情的样子,铺天盖地地向着那群毒物席卷而去。 火焰过后,众人皆倒抽口气。 这些蜘蛛毒蛇,竟然不惧火! 不仅如此,火焰似乎令它们更加兴奋,行进的速度愈发加快,转眼便到了众人脚边。 几人围作一圈,将凑近的毒物全部斩于剑下。莫沉渊想直接凝聚灵力把他们一网打尽,裴楚然却手忙脚乱地拉住他:“毒汁若溅到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陆浅川心下焦急,询问73可有解决方法,73的主界面一片空白,显然这里的剧情不在它的数据库之内。 “这是在做什么?” 骤然响起的声音令陆浅川一愣,紧接着便陷入狂喜:“无名前辈!” 无名从他的视野里看到还在锲而不舍爬过来攻击的恶心吧啦的东西,当即嫌弃道:“我沉睡的时候你都惹了些什么东西!” 陆浅川乖乖挨训,服软道:“是晚辈的错,但当务之急是解决掉这些东西,前辈可有办法?” “用冰。”无名当机立断。 陆浅川不疑有他,当下便是一剑,剑锋所至,所有毒物瞬间凝结成冰。 一大片冰块在一瞬间的寂静后纷纷碎裂,连带着里面的毒物都尸骨无存。 众人眼前一亮,各自换了招式,一个接一个的冰块碎裂后,整个大殿又归于平静。 陆浅川不断在心里感激无名。 无名疑道:“这些东西是魔族为了对付你们这些修士专门炼出来的冰蛇冰蛛,你这是到了哪里才能招惹这么一堆东西?” 陆浅川便一边接受众人的崇拜,一边把事情经过简略跟他说了一番。 了解了前因后果的无名又急又气:“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就带这么几个人来?顶用的只有一个齐择骅,如果遇到两个魔族长老,你们还要送到人家肚子里做食物吗?” 陆浅川一本正经道:“师父的确是想让齐师叔带我们来历练。” 无名:“……” 他心头火起,陆浅川不理解他的意思便更加生气,又训斥半天,缓了一阵,无可奈何地问:“上一个大殿在哪边?” 陆浅川道:“应该是在南边。” 无名道:“别往前走了,这是个生死阵,生门在东北,往东北走。” 陆浅川立刻喊住众人,说是疑心前方还有埋伏,不如放弃前路,另辟蹊径。 柳青葵道:“可是前面就这一条路啊。” 孙幽澜不言不语地指了指墙。 齐择骅立刻会意:“凛焱。” 雄狮得令,身上金光大盛,宛若不坏金刚一般,毫不畏惧地向青色的墙壁冲去。 墙壁应声而倒。 眼前是一条黝黑曲折的小路。 孙幽澜继续催动九心海棠,把顶级灵器当蜡烛使,众人借着她的光在黑暗中艰难行进。 陆浅川问无名:“前辈可否觉得这里是个局?” 无名道:“当然是个局,但你既然说消息是施轻絮告诉你的,这个局便不是她设的。” 陆浅川不知他为何如此确信,却又觉得哪怕问了无名也不会告诉自己,索性压下心中疑窦,跟着大部队向前走。 最初的阵型早已打乱,现在是齐择骅走在最前,柳青葵紧跟在师父身边,沈清泽、裴楚然和孙幽澜居中,他和莫沉渊殿后。 昏暗晦涩的光芒中,莫沉渊握住了他的手。 陆浅川不明所以地看过去,莫沉渊又得寸进尺又向他的方向靠了靠。 陆浅川一头雾水,心想:“难道莫沉渊怕黑?” 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说得通。 陆浅川把手从莫沉渊的手掌中抽出来,转而揽住了他的肩。 莫沉渊一阵僵硬。 陆浅川感受到掌下肌肉的紧绷,越发肯定了心中猜测,安慰似的在他肩头拍了拍。 “师兄在。”陆浅川靠近莫沉渊的耳边小声道。 “……” 莫沉渊这辈子,还没这么心跳如擂鼓过。 两人小声地交头接耳,没有注意前面的动静,陆浅川还在继续向前走,莫沉渊却突然拉住他。 陆浅川转头,察觉自己差点撞到孙幽澜身上,疑惑地问:“怎么停了?” 沈清泽接道:“对啊,齐师叔,怎么停了?” 齐择骅没有回话。 孙幽澜手中的九心海棠突然光芒大盛,她瞳孔睁大,当机立断:“大家快退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离齐择骅最近的柳青葵被他单手握住了脖子,整个人被拎着腾空而起。 “青葵!齐师叔!”陆浅川瞪大眼睛,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是蚀心,”无名道,“魔族常用的控制人心的毒。” “齐择骅已经被控制了,快救人吧。” 陆浅川拔出佩剑景行,剑尖对准齐择骅,但握剑的手却不停颤抖。 莫沉渊见状,毫不犹豫地拿起长戚,一剑挥向齐择骅掐住柳青葵的手臂。 齐择骅侧身闪躲,握住柳青葵脖颈的手一松,柳青葵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摔在地上。 裴楚然连忙跑上前扶起柳青葵。 柳青葵憋得脸色通红,靠在裴楚然怀里不停咳嗽,眼里泪光闪烁:“师父!” 齐择骅却对小徒弟的呼唤充耳不闻,手一拍,方才还与他们并肩作战的凛焱发出几声低吼,全神戒备地凝望着他们。 柳青葵连忙召唤出自己的灵兽啸风,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站在他身边,和凛焱相互对峙。 裴楚然整个人都懵了,颤抖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啊!” 听得此问,无名也是莫名,问陆浅川:“齐择骅刚才被蜘蛛毒蛇咬中了?” “我不清楚。”陆浅川懊恼不已。 然而弟子们的惊呼和呐喊没有使齐择骅有分毫动容,他双目无神,抬手指向陆浅川等人,示意凛焱冲上。 凛焱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柳青葵见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气息不稳,冲上去抱住凛焱,呼唤道:“凛焱你还认识我吗?” 凛焱硕大的头颅在他怀里乖巧地蹭了一下。 柳青葵又含着泪看向齐择骅,齐择骅面无表情,周身气场比陆浅川更加冷冽,似是不满凛焱的违背,他一脚踹上雄狮的肚子。 凛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吼,却仍旧不肯动作。 孙幽澜催动九心海棠,悠远又柔和的紫光把众人笼罩其中,齐择骅沐浴在光芒里,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似乎办法可行,孙幽澜将更多的灵力注入到九心海棠中,刹那间,玉制的九心海棠像一朵真的海棠花一样肆情盛开,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齐择骅的眼中渐渐恢复神采。 众人大喜,还未来得及趁机制住齐择骅,他们所处的这个小空间便剧烈震动起来,众人皆下意识地用灵力护体。 顷刻之间,墙壁倾倒,地面塌陷。 “糟了!”这是陆浅川失去意识前,听到无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敬爱与梦想、贺朝夫斯基、芸乐三位小可爱的地雷~ 挨个啾咪一口=3= 第14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四) “滴答——” 水滴滴到石头上的声音在黑暗狭小的空间显得异常清晰。 陆浅川揉着头坐起来。 他四下环视,一片黑暗中似乎只有他一个活人。晕倒前的记忆渐渐涌上脑海,莫沉渊想要伸手拉住他,却只徒劳地触碰到了他的衣角。 陆浅川敲了两下晕乎乎的头,自言自语地嘟囔:“这是哪儿?” “不知道。”回答他的是无名不冷不热的声音。 陆浅川缓了一阵,力气恢复几分后便站起身,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清楚地看到了周围坑坑洼洼的岩石。 “顺着水流走。”无名道。 一向散漫且以挖苦他为乐的无名敛了所有情绪,说话都不咸不淡的,陆浅川猜想他应该是在生自己准备不周全就贸然犯险的气,当下又是一阵道歉。 无名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哑然失笑道:“你师父脾气也挺硬的,你怎么就这么好揉捏呢?” 陆浅川又被他拿来跟燕子安比,倒是心平气和了许多:“晚辈以为脾气不是对亲近的人发泄的。” 无名缄默,心想:“这孩子面上冷冰冰的,小嘴儿倒是挺甜。” 陆浅川则在心里犯嘀咕:“燕子安脾气硬?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沿着水流走了一段,崎岖的道路越来越平坦,前方有光芒若隐若现。 陆浅川吃了几次亏,看见光亮也不敢放松警惕,拔出景行严阵以待,提着剑谨慎地向前走。 渐渐靠近那片亮光,陆浅川轻抽了口气。 一颗坠连一颗的夜明珠不要钱似的嵌在墙壁上,这才散发出了吸引他过来的幽幽的光。这里的墙壁也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阴冷幽暗墙壁那样,反而在夜明珠的映衬下带着奇异的柔和。 “有钱!”陆浅川暗叹。 他小心地向前行进了些许,一个粗犷的声音在长廊另一端炸响:“我看看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打扰魔君修行!” 声音里是掩盖不了的猖狂与放肆。 陆浅川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闪身撤退,脚步刚起,身后一根巨大的石柱拔地而起,全然挡住了他的退路。 以那石柱为信号,数不清的石柱接二连三地从土中冒出来,将陆浅川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一个比石柱还要高大一些的男子站在前方,山峰一般挡住了前路。 “魔族四长老之一,徽尘。”无名咬牙切齿道。 陆浅川握紧景行,在心中问无名:“以我现在的功力,和他一战……” “半斤八两。”无名道。 陆浅川吃了一记定心丸,提剑迎上。 徽尘未料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丝毫不惧他的巨石阵,抬手格挡,两根石柱以锐不可当之势向他夹击而来,陆浅川飞快闪身躲过。 徽尘眼神一凝,本来轻蔑的面容变得严肃,五根石柱齐发,似乎想要把陆浅川锁死在里面。 陆浅川见缝隙太小逃不出,直接以身为轴,剑光扫过一圈,所有石柱都被他劈得只剩一半。 “小子有点本事!”徽尘气沉丹田,数不清的石柱杂草一般纷纷冒头,更有一些小的被他当做暗箭,在陆浅川躲闪的间隙放冷箭。 陆浅川躲过两根石柱做成的暗箭,下手愈发狠厉。 当初扶摇用同样的方法攻击他血肉模糊的右手的记忆仍在,陆浅川惊怒交加,浑厚的灵力凝聚成波,穿云之势打在徽尘的胸前。 “啊!”徽尘被他的攻击激怒,发出一声大吼,出手愈发放肆,很快整个长廊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巨石。 徽尘拔起一根巨石,巨石挟着呼啸风声,以千钧之力向陆浅川掷去。 陆浅川单手平举,淡蓝的灵力如水流一般,止住了巨石的攻势,他手向一侧挥出,那巨石便随着他的动作“轰”一声砸进一旁的大殿里。 徽尘倏然停手,噤若寒蝉。 陆浅川抓住机会,欺身而上,一剑捅进他的胸口,霎时血花四溅,鲜血喷涌。 徽尘眼如铜铃,目眦欲裂,抬手就要掐住陆浅川脖子,然而动作未至,大殿里突然涌出一股极为霸道的力量,陆浅川一震,忙划出结界抵挡,徽尘则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震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好不狼狈。 一个清朗婉转雌雄莫辨的声音传出来:“想死吗?” “洛、华、银!”无名一字一顿,陆浅川几乎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话语里的滔天怒火,以及想要手撕那人的阴狠。 被他的情绪带动,陆浅川有些义愤填膺地盯着走出来的人。 那人看起来二十出头,步伐散漫且随意。 他只着一身翠绿色长衫,长发披肩,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左边眉骨上有一个梅花枝形状的印记,从眉骨一路蜿蜒伸进鬓里。 陆浅川看着他,心有戚戚。 洛华银在原书中是个和莫沉渊对着干的小BOSS,他当时并未费心力去描写他的相貌,只说“阴柔婉转,雌雄莫辨”。 现在一看,这个世界真是给他百分百还原了。 洛华银虽着男装,但陆浅川总疑心自己面前是个姑娘。 洛华银也盯着他,虽然面上带笑,但那笑容却让人遍体生寒。 陆浅川维持着自己冷若冰霜的形象,企图以这种方法给自己增加一些底气。 无名提醒道:“你现在的修为还不是洛华银的对手,暂时不要跟他动手,顺着他的话行动。” 徽尘庞大的身体在地上蜷缩一阵,见到洛华银便忙不迭地起身,不顾自己胸前血流如注,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 洛华银步子迈得不急不缓,余光扫到徽尘时,露出一个分外温柔的笑:“没用的东西。” 一阵魔力袭出,徽尘又在地上滚了三圈。 陆浅川冷眼看着,内心慌张,不敢动弹。 洛华银踱步走到他面前,面容可以说温柔似水,温声道:“是你和徽尘打作一团,影响我修炼的?” 陆浅川没有回答。 额上悄悄滑下一滴冷汗。 洛华银眯起眼,注视着他冷冰冰的面容,眉开眼笑。 一只手钳上陆浅川的脖子,声音温柔:“想死吗?嗯?” 那只手虽然放在自己脖子上,却并未用力,陆浅川紧张得冷汗越冒越多,佯做镇定:“是你的属下先行挑衅。” 洛华银笑容敛了几分:“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 洛华银眼神一扫,刚爬起来还未跪好的徽尘长老浑身一颤,身体抖得好似筛糠。 “滚。”洛华银的声音陡然一沉,冰冷得听不出一丝感情。 徽尘听话地滚着圈退走。 洛华银又转过来看陆浅川,眼中的阴霾与尖锐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盯了陆浅川一会,锁在他脖颈上的手陡然一松,毫无预兆地抚上陆浅川脸,眼中寒芒褪去,眼波称得上温柔:“你这眉眼真是天赐的宝物。” 陆浅川不敢说话。 洛华银见状,轻轻一笑,拉住陆浅川的手腕,引他来到自己修炼所用的大殿。 殿中金碧辉煌,若廊上没有一个又一个的巨石柱,铺满夜明珠的长廊也勉强称得上与之相配。 洛华银按住陆浅川的肩膀,强迫他坐在一张白玉石床上,自己则站着俯身,像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在他脸上流连。 陆浅川心惊胆战地问无名:“洛华银的精神是否不太正常?” 无名嗤笑:“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洛华银仔细描摹一番他的眉眼,赞叹道:“你这眉眼是如何长的?可真好看。” 陆浅川想回一句“天生的”,犹豫之下还是没敢开口。 洛华银似乎也没想听他的回答,指尖温柔地沿着他的眉骨滑过,神色专注且认真,眼中满是赞赏。 陆浅川觉得自己就是博物馆里摆着的花瓶,供人赏玩不说,对方还对他身上的纹理花色极其感兴趣。 他心道:“原来洛华银是个颜控。” 洛华银在他左边眉骨抚过几个来回,双眼眯起:“这里有道伤疤。” 声音中蕴藏的冷意让陆浅川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眉骨,那里的确不像其他部分的皮肤那么平坦,但也并不十分明显。 “我讨厌残次品。”洛华银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然而眼中的兴致却一点一点褪去。 陆浅川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这个疯子会突然出手,直接销毁他这个“残次品”。 幸而洛华银并未纠结多长时间,他的手指在陆浅川面上流连一阵,转而拉住他的衣襟,他饶有兴趣地研究着陆浅川的宗门道服,问:“你是万灵宗的弟子?” 陆浅川冷冷地点头。 洛华银皱起眉作苦恼状:“这可如何是好,直接杀了你有点可惜,若是带走又难免被万灵宗有朝一日查出来。” 陆浅川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背上出的冷汗洇湿了衣衫,他昂起头,坚决道:“士可杀,不可辱。” 与其被关起来折磨还不如直接杀掉。 洛华银定定地盯着他,蓦地笑了。 笑得宛如铁树花开,肩头乱颤。 陆浅川莫名其妙。 洛华银笑够了,揩着眼角的泪说:“有趣,真是有趣。既然如此,我偏要带你回去,锁着你,直到你忘记在万灵宗的日子,如何?” 陆浅川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略显低沉的少年音从门口传来:“痴心妄想!” 陆浅川心下一惊,转头看去。 莫沉渊持剑站在大殿门口,一身白衣尽被鲜血染红,脸上尚且还沾着未干涸的血迹,眸中一片杀气腾腾。 他把手上拎着的一个魔族大将扔到地上,不待洛华银出手,先发制人,提剑刺向他的同时,另一只手掌中魔气凝聚,一掌打向洛华银的面上。 洛华银像一只蝴蝶一般,衣袖轻摆,轻巧地闪身躲过。 莫沉渊似有所料,同时又出一剑,剑尖扫过之处带起一片血色红光,喊道:“师兄快出手,这魔头此时功体不稳,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候!” 陆浅川本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闻言更是毫不犹豫,拔剑而起。红蓝两道剑光交错,打得洛华银无处可躲。 “啧!”他阴柔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毒,毒蛇吐信似的盯着莫沉渊,又极快地看了一眼陆浅川,继而身体一闪,竟然直接消失了。 陆浅川一剑已出没有刹住,向着他消失的方向又走了两步。 “逃了,”无名道,“穷寇莫追。” 陆浅川心下惋惜,一转头,莫沉渊满面焦急,两手扳住他的肩膀,声音里透出一丝慌乱:“受伤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洛华银,大不同 半夜起来涂口红 涂完口红戴美瞳 穿上女装吃儿童 第15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五) 陆浅川摇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莫沉渊于是放下心来,将长戚收回鞘中。 陆浅川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浑身血污,嘴张了张,犹豫一阵还是放弃了询问,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 莫沉渊擦干净脸上的血迹,眼中还有嗜血的杀意未消,他按捺住胸中看到洛华银的手放在陆浅川脸上时油然而生的怒火,不声不响地站到了陆浅川身侧。 两相无言中,那个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魔族大将在地板上抽搐,脚踢到了一块铜板,发出当啷一声。 莫沉渊解释道:“魔族内讧,这个魔族被同族追杀至精疲力竭,被我降服后供出了这里。” 陆浅川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莫沉渊必定经历了一场苦战,有些局促地问:“受伤了吗?” 莫沉渊挑眉,凑到陆浅川的眼前,眼里的杀气融化了几分,一身锐利化作几分笑意:“师兄担心我?” 陆浅川被他一身血味呛得直反胃,又怕表现出来伤了孩子的心,于是忍着难受,道:“别贫,受伤了就快告诉我。” 莫沉渊无所谓地耸肩:“实力高强,没有受伤的机会,不好意思。” 陆浅川:“……” 我从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莫沉渊没受伤,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看了仿佛刚血海里捞出来的魔族大将一眼,迅速向外边走:“我们快去找齐师叔他们会合。” 魔族内讧。 陆浅川面色沉闷,细细在心里品着这几个字。 魔族一向以实力为尊,洛华银毒害了前代魔君后上位,有人因此认为他实力强横直接效忠,却也有一些前代魔君的旧部忠心耿耿,誓死不屈。 如此一来,魔族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施轻絮给他们的消息,应是和魔族有关,而非华文岳。 陆浅川暗自懊悔,都怪自己太傻太天真,一句话坑了几位同门。 他越走越快,莫沉渊渐渐察觉出他心如火灼,不动声色地快步走到他身侧,拉住陆浅川的袖子:“师兄不必着急,齐师叔应该已在我们分散前恢复了神智。” 陆浅川叹气:“若是如此,再好不过。” 他跟着莫沉渊七扭八拐,纵横交错的长廊宛若迷宫一般,一眼望不到尽头。 陆浅川正心急如焚时,前方潮水一般的黑暗中陡然闪过一抹幽幽鬼火,蓝紫色的火光异常显眼。 他条件反射地挡在莫沉渊身前,一手握住景行,一手运起灵力,等待一次出其不意的暴击。 对方行走间甚至没有响动,两人贴墙而站,一时判断不出敌人走到了哪里。 莫沉渊站在墙壁和陆浅川形成的夹角间,垂下眼就能看到陆浅川白皙的后颈,再往下看则是大师兄比起一般男子稍显纤瘦的腰。 虽瘦,但不弱。 眼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血色再次翻涌,莫沉渊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陆浅川的腰上,明显感受到掌下的肌肤一颤。 收敛起来的笑意化作呼出的热气,喷洒在陆浅川的脖颈上。 陆浅川在他的手放到自己腰上时便一阵颤栗,鸡皮疙瘩迅速游走全身,现下感受到那股灼热的气流,当即向前蹭了两步,远离是非之地。 步子还未落稳,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耳边传来,陆浅川不假思索,立刻一剑挥出,短兵相接的声音异常刺耳。 莫沉渊出手如电,陆浅川还未来得及挥下一剑,他便一个纵越,捉住了那团黑影。 陆浅川用灵力照亮,黑影还在莫沉渊手中兀自挣扎,二人看清来人的容貌时俱是一愣。 “施姑娘?”陆浅川惊呼出声。 正化掌为刀劈向莫沉渊的施轻絮身体一顿,倏然收手,震惊地看着他们。 “陆公子,你真的来了!”一瞬间的震惊过后,她面上显出几分喜色,黑色的眼瞳在陆浅川灵力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陆浅川看了莫沉渊一眼,莫沉渊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施轻絮。 施轻絮的胳膊被莫沉渊甩开,她略有些尴尬地抬手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脑后,巧笑倩兮:“陆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陆浅川连连摆手,心里苦笑。 他堂堂修真界第一大宗的首席大弟子,怎么搞得像和魔族勾结似的? 施轻絮道:“我本以为,即使给你留了消息,你也不会过来……” 陆浅川问:“施姑娘可是早就知道洛华银会在这里出现,所以才给我留了纸条?” 施轻絮点点头,又惊讶道:“你已经见过洛华银了?” 陆浅川长话短说,三言两语交代了洛华银已经逃走的事。 施轻絮叹道:“我本想借着这次机会,直接了结了这个孽障,可惜竟还是让他逃回去了。” 陆浅川心道:“洛华银以后还有戏份,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交代在这里。” 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两个在交流,莫沉渊听得不耐烦,啧了一声:“我们不是来帮你的,别自作多情。” 陆浅川发誓,他在施轻絮看向莫沉渊的眼神里看到了刀子。 他只好打圆场似的又把华文岳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表示:“可惜我们到现在也没见到华师叔的影子。” 施轻絮眼睛一亮:“如此说来,我倒是知道这里有个地方,无论里面如何天翻地覆,外界都感知不到一点异动。” 陆浅川和莫沉渊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 施轻絮领着他们走过很长一段路,也没成功突破莫沉渊的铜墙铁壁挤到陆浅川身边。 她没好气地剜了莫沉渊一眼。 莫沉渊视若无睹,不为所动,紧紧霸占着陆浅川身边的绝佳地理位置。 走到一扇铜门前,施轻絮停住脚步:“这里曾被我魔族前辈施法封印,门里门外,别有洞天。” 陆浅川听到无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无名道:“这地方怪得很,你们就在门口守着,不要贸然进去。” 施轻絮也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三人便找了个石柱,肩贴着肩地挤在同一个石柱后。 陆浅川再次听到了水滴滴落到石头上的声音。 岂止门里怪异,门外的石柱排列也很奇怪,陆浅川粗略地看过去,觉得这些石柱像是某种阵法,然而73的数据库里也没有这种阵法的资料。 莫沉渊撑着石柱,像是不满自己露在外面的部分太大似的,硬生生抻直双臂,两条手臂牢笼一般紧紧锁住陆浅川。 陆浅川本就不比莫沉渊高出多少,这样一来更是觉得莫沉渊的压迫感十足,他微微皱起眉,紧张地与莫沉渊对视。 莫沉渊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师兄不要乱动,万一被藏在暗处的什么人偷袭就不好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耳语,颈项交织,施轻絮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竟然不知为何脸红了起来。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陆浅川浑身僵硬,喉结滚动两下后,率先垂下眼睫,不去看紧紧盯着自己的莫沉渊。 这莫名的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方才他们走过的大门突然爆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三人俱是一震,悄悄从石柱的侧面望过去。 一个浑身冒着紫光的男人从中走了出来。 他的步伐不慢,迫不及待地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向外走,手臂挥动时,凌厉的紫光将所过之处全部变成一片狼藉。 陆浅川满眼惊讶。 华文岳身为言灵宫宫主,攻击性一直不强,放网游里就是典型的控制系法师,现在这个一步带起一阵电光的人是谁? 哪怕是在原文中,他也决计没写过这么开大的反派啊! 华文岳向外走了一段路,忽然像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微微侧头,视线正好落在他们藏身的石柱上。 “快躲!”无名喊道。 陆浅川毫不犹豫地拉住莫沉渊和施轻絮躲向另一侧,几乎是他们闪躲的瞬息之间,那根石柱应声而碎。 只余下紫色的电光在残垣中闪烁。 “我当是谁,这不是事事都对宗主大人言听计从的浅川吗?”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长廊中回荡,华文岳不紧不慢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莫沉渊本以为大师兄不会回应,不料陆浅川却在一瞬间的狼狈后迅速展开一层结界,冷声道:“华师叔过奖。” 莫沉渊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华文岳的脚步陡然止住。 良久,他似是被点燃了的炮仗,毫无预兆地一脚踢开了周围的碎石,冷笑道:“好,好,真是燕子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跳梁小丑。”无名嗤笑。 华文岳双手平举,一道紫色电光穿云破石,蟒蛇一般迅疾而来,打在陆浅川的结界上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见结界纹丝不动,他似是有些差异:“一段时间不见,你的功法见长啊。” 陆浅川回敬道:“多亏师叔引来兽潮残害宗门,弟子因祸得福。” 华文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左手蓄结灵力,单手打向陆浅川身侧的石柱,四分五裂的石柱向着陆浅川劈头盖脸地砸下。 一旁的施轻絮极快地吟唱咒法,在石柱打到陆浅川前,几人的位置瞬息移动,离华文岳更近了一些。 陆浅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景行脱手,自发向华文岳刺去。华文岳轻蔑地哼了一声,一道暴击灵流轰然炸响,化解了景行的攻势。 陆浅川还欲再动,莫沉渊却比他出手还要快,长戚像有意识一般紧追华文岳不舍,趁他防备不及,当胸划过,顷刻见了血光。 作者有话要说:施轻絮:单身狗没人权啊?! 第16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六) 华文岳被逼得退后几步,他抬手震开莫沉渊,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 鲜红的血液浸透了衣襟,在紫色电光的映衬下越发诡异。 他抬起头,眼中的憎恶、怨恨几乎要溢出来,化作实体,吞并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宗门养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对付自己师叔的?” 听到华文岳此问,陆浅川惊异地顿了顿脚步——一个吃里扒外的内鬼竟然还有脸这样质问他们,真是闻所未闻。 莫沉渊不为所动,再起一剑刺向他的肩膀,随着溅出的血花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华文岳吃痛地低哼一声,毫无章法地一掌拍向莫沉渊,莫沉渊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中招,一道淡蓝色的灵光却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前展开,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即使知道陆浅川看不见,莫沉渊还是对着伸手划结界的他勾了勾唇。 华文岳接连吃了两次亏,下手愈发狠厉恶毒,他端详莫沉渊半天,也没想起这是哪个宫里的弟子,正分神时,莫沉渊的剑光擦着他的鬓边划过,他但凡还手,陆浅川的结界便如影随形地护住莫沉渊,不给他留分毫余地。 华文岳心头火起,越烧越旺,厉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莫沉渊本想说关你屁事,话未出口,陆浅川抢答道:“他算什么用不着您来判定。” 莫沉渊嘴角的笑容越发扩大,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两人正面吸引了华文岳的注意力,陆浅川对施轻絮使了个眼色,施轻絮立刻会意,悄悄绕到华文岳的后面。 陆浅川得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内丹后,功力已经不逊于他这几位师叔,只是经验上的差距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补全。无名虽然着急,却也只能在他和华文岳交手时循序渐进地提点一下。 反观莫沉渊,虽然功力不如陆浅川深厚,但和华文岳这种走阴狠路子的修士对战简直如鱼得水,华文岳狠辣,他比华文岳还狠辣,招式全都对准华文岳的弱点,几乎称得上招招毙命。 无名啧啧称赞:“你看看人家,学学那小子是怎么打架的。” “歪了,心脏在左边,你走右路干嘛?” “长这么大没打过架是怎么的?下手狠一点,轻飘飘的,你按摩呢?” 陆浅川每动一下,无名都要揪着他的动作说上两句。没有褒奖,讽刺居多,搞得陆浅川心里叫苦不迭,动作越发僵硬起来。 无名叹息:“燕子安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陆浅川:“……” 兜兜转转,还是没能逃过这个话题。 虽然无名看他的每招每式都不顺眼,但陆浅川还是逼得华文岳连连后退,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莫沉渊助阵,华文岳进退维谷,很快就显得捉襟见肘。 施轻絮悄无声息地隐匿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轻盈的身子一跃而起,吟唱许久的咒术劈头盖脸往华文岳脸上拍。 华文岳躲避不及,迎面吃了这一击,身体狠狠地向后摔出六七步,狼狈地倒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 陆浅川毫不迟疑,迅速上前扣住华文岳,和施轻絮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将华文岳的手反钳在身后,几乎算是提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华文岳软趴趴的没有反应,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莫沉渊提醒道:“师兄,小心有诈。” 陆浅川却没注意听他说话,兀自在心里疑惑。 在他看来,像华文岳这种被师兄师姐宠着长大的人应当更加阳光洒脱,在那种环境下还能养就这样阴沉狠厉的性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正想着,手上的力道丝毫未放松,但华文岳却不知怎么竟然挣脱出来,在陆浅川尚未反应过来时,五指弯曲成爪,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掐住了他的脖子,桀桀怪笑道:“你师父没教过你,不要在言灵宫主面前开小差吗?” 华文岳接连咳出两口血,鲜血染在陆浅川的白衣上,在灵光的映衬下越发刺目。 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对抢上前的莫沉渊和施轻絮警告道:“再动一步,你们就带着浅川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施轻絮还想抢上前突袭,却被莫沉渊单手拦住。 她柳眉一竖,本就看莫沉渊不顺眼,情急之下差点脱口骂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堪堪吓回了肚子里。 莫沉渊浑身的暴戾和尖锐像是一瞬间突然爆发,之前所有小心翼翼伪装的平和悉数丢盔弃甲,让步于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杀意和滔天戾气。 少年像一把出鞘的妖刀,锋芒毕露,嗜血且残忍。 陆浅川被掐得喘不过气,他艰难地看了华文岳一眼,然后按照无名的指导将灵力汇聚在胸口上方,以减缓华文岳带来的冲击。 华文岳并不知他早已用灵力护体,桀桀怪笑道:“怎么样?天之骄子很不习惯这种受制于人的滋味吧?” “华师叔,”莫沉渊宛若绷紧的弓弦,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华文岳钳住陆浅川的左手,“大师兄和我奉宗主之令,前来寻您返回宗门。宗主说,只要能带您回去,以前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 “去他妈的。”无名骂道。 这几句话不知触到了华文岳的哪根弦,他先是发出两声嗤笑,渐渐越笑越厉害,整个人笑得近乎抽搐,即使咳血也毫不在意:“一笔勾销?你师父没教过你说谎前要思索一下谎话的可信度吗?” “他的师父是……秦师叔……”即使有灵力护体,陆浅川依然喘不过气,只能费力地从嗓子中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听到秦御风的名字,华文岳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老旧的风箱突然罢工,一切嘈杂毫无预兆地归于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陆浅川。 眼中一个个冰棱若能化作实体,陆浅川的白衣早就被鲜血浸满,千疮百孔。 他像是骤然对玩具失去兴趣的小孩子,用审视破布娃娃一般的目光审视这个令宗门上下引以为傲的大弟子,面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诡异阴森的笑,接着,便像所有不再喜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把陆浅川当做一个破布娃娃,毫不在意地扔到一边。 陆浅川毫无防备地撞在一根石柱上,即使有灵力护体,从背部蔓延而来的疼依旧令他控制不住地打哆嗦,他在溅起的灰尘中费力地咳了两下,手上运了几分灵力,向后一撑,打算借力坐起。 那根石柱却被他推得后移了半尺。 陆浅川没了着力点,一下又跌回地上,只能在扬起的烟尘中勉强看到和华文岳缠斗在一起的两人的身影。 他深吸口气,手上发力,掉在远处的景行便有意识一般回到了他手上,陆浅川用景行支地,想要起身去帮忙,无名的声音却骤然在脑海里响起:“别乱动!” 陆浅川被他的声音分散了注意力,身形一滞,一瞬间的停顿恰好躲过了身侧挥来的巨斧。 他吓了一跳,顺着斧柄向上看去,一个约莫三个他那么高的石巨人从容不迫地立在一边,即将挥下第二击。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陆浅川迅速向另一边倒去,狼狈地又躲过一击后,不可置信地问无名:“怎么回事?” “石阵已开,你不要乱动,施轻絮知道怎么做。”无名道。 陆浅川用景行辟出一道光路,顺着光路看到缠斗的三人也被几个石巨人扰得不得不一心二用。 他眯着眼睛细细辨别一阵,觉得施轻絮的动作有点说不出的僵硬,似乎很是束手束脚。 他正疑惑,无名沉默了一瞬突然道:“那小子疯了?” 陆浅川这才看出哪里不对——莫沉渊的攻击狂放肆意没有条理,毫无章法地一顿乱打,虽然压得华文岳左支右绌,但这种敌友不分的打法也让施轻絮叫苦不迭。 他愣了愣,隐约觉得莫沉渊这种打法既非万灵宗的功法,又不像魔族的体术,似乎——是他两相融合,自成一脉。 陆浅川心脏狂跳,一股别样的落差感在心里蔓延开来。 他平白得了一个抵得上别人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修为的内丹,又在无名前辈的指导下勤加修炼,但和华文岳对上仍旧有些力不从心,而莫沉渊不过拿着两本功法秘籍研究一个月,进步便已如此显著。 难怪升级流的小说里总会有配角看主角不顺眼,这种过于逆天的天赋实在是令人咂舌。 不过莫沉渊是他自己创造的主角,失落的同时,一丝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 陆浅川苦笑着撑着景行站起身,不太懂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混合着反派心情的老父亲心理是闹哪样,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取代了施轻絮的位置,以便给她处理石阵的时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加入战局,莫沉渊的身形迅速缓和下来,出手也有章法许多。 华文岳早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本领几乎都建立在阴诡狡诈的基础上,若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尚可一战,但陆浅川和莫沉渊一个看不出深浅,另一个又凶又狠,他应付起来十分吃力。 再加上施轻絮从旁助阵,时不时用魔族克制修士的法术偷袭,这让他更加不知从何下手,心里对这些宗门小辈的嫉恨愈来愈烈。 施轻絮一番周转,终于找到了阵眼所在,她立在一根看起来与其他石柱并无不同的石柱旁,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心,鲜血顺着掌心蜿蜒而下,滴在那根石柱上。 一个圆形的图腾陡然在石柱下方迸发光亮,带着即将吞噬一切的红色光芒,所有石柱和石巨人像服从将军命令的士兵一般,齐齐停下了动作。 施轻絮站在红色图腾上,妖冶的红光愈发衬得美人如画。她伸出一指,指尖对准华文岳,轻呼一声:“起。” 石阵应声而动,所有石巨人纷纷将斧尖对准了华文岳。 作者有话要说:无名:活得像个老妈子,心累 ----------- 感谢“酒柏”、“溪边”、“吃你家大米啦”、“敬爱与梦想”几位小可爱的营养液=333= 渣作者会继续加油哒~ 第17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七) 齐择骅等人赶到时,莫沉渊正坐在一块碎裂的大石头上调息,陆浅川拄着剑站在他身边护法,旁边是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躺倒在地不知生死的华文岳。 四分五裂的石柱、随处可见的焦痕,远处还有一大滩暗褐色的血迹,齐择骅略略扫过,心情越来越沉。 陆浅川遥遥见到了他们,从石头上跳下来,一个闪身就站到了他面前:“齐师叔。” 齐择骅上下打量他一番,眉头越皱越紧:“受伤没有。” 陆浅川摇头:“弟子无碍,沉渊师弟灵力消耗过多,正在调息。” 齐择骅松了口气,放心地点点头,脸上一阵青青白白,艰难开口:“躺在地上那个孽障……” 陆浅川一向淡然冷静的面庞上划过一丝仓惶。 借了施轻絮催动石阵的光,他们没再费多少力便擒住了华文岳,陆浅川因为那一下撞得有点狠,抓住了华文岳后便站立不稳好险跪下,多亏莫沉渊及时扶住了他。 这小子把他扶到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沉稳道:“师兄先休息一阵,我去看着华师叔。” 陆浅川想着他也耗费了不少灵力体力,本要拒绝,无名却道:“别推辞了,你休息一会再换这小子来不也一样。” 这倒也是。 陆浅川便不再多说,点点头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许是体力耗费得太多,他竟然就着这么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在刚结束一场战斗的残垣里睡了过去。 醒来时,空气中都飘散着血腥气。 陆浅川一个激灵站起来,断壁碎石交叠在一起,幽幽火光中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灰尘,他扶住墙,缓过一瞬间的头晕和失力,快步向对坐着的两个人走去。 莫沉渊似乎很惊讶:“师兄这么快就休息好了?” 施轻絮则有些尴尬地道:“是不是我点燃火把吵到了陆公子?” 陆浅川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急道:“怎么有这么浓的血气?你们谁受伤了吗?” 施轻絮表情一僵,温婉淡然的微笑好险挂不住,凉凉地看了莫沉渊一眼。 莫沉渊面不改色:“不是我们。” 陆浅川放下心,又去检查已经昏迷的华文岳,还未走到近前,那股直冲鼻腔的血味愈发浓烈,他轻咳一声,半蹲到华文岳的身边。 看到华文岳的样子时,他的表情瞬间僵住。 堂堂言灵宫宫主,被人随便地扔在地上,一张惨白到不像活人的脸上凌乱地盖着几缕黑发,整张脸只有唇上还带着些血色,此外还有一排极深的牙印。 应当是他自己咬的。 陆浅川皱眉,他记得自己闭上眼之前华文岳还没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这么一会就不人不鬼了? 他把手指放在华文岳的鼻下试探,微弱的气流标志着这位小师叔还没正式步入鬼魅的行列,但出气多进气少,也快要撑不住了。 陆浅川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瓶药液,捏开华文岳的嘴倒了进去。 莫沉渊远远看到他的动作,垂在身侧的手指陡然捏紧,一向带着些刻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在得到施轻絮状似讥讽的一瞥后,拔高声音问道:“大师兄,你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 陆浅川随意摆了摆手,继续心无旁骛地检查华文岳的身体,自己也就没看到莫沉渊愈发紧张的表情和施轻絮毫不掩饰的哂笑。 他掀开华文岳的衣襟,确定里面除了莫沉渊刺出的伤痕外没有别的痕迹,又拉起他的袖子检查。 左臂的袖子向上一翻,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这么直接冲进陆浅川的嗓子眼里,他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就这么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莫沉渊瞪了一直在凉薄地瞟他的施轻絮一眼,快步走到陆浅川身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陆浅川纯粹是心理性不适,压根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他握住莫沉渊的手腕,拉下盖在自己眼上的那只手,问:“你砍的?” 莫沉渊面无表情地点头。 陆浅川抿了抿唇,声音有点哑:“华师叔被押回宗门后,自然会按照门规处置,你这样滥用私刑,是嫌自己功劳太大想领点罚吗?” 莫沉渊伪装的平静顷刻崩塌。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师兄在意的是这个?” 陆浅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视线又落回到华文岳被砍断的左手上。 断手不知道被莫沉渊扔去了哪里,只有狰狞的伤口和浸染了半只袖子的血迹可以证明在他不小心睡着的时候发生的惊心动魄的酷刑。 华文岳的衣服是深紫色,浸满了血液也看不出什么变化,若非陆浅川检查得细致,几乎都要被莫沉渊瞒天过海,就这么把华文岳带回宗门了。 他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脑中各种想法纷纷杂杂,最后只道:“想好怎么说了吗?” 莫沉渊指了指被他扔在长廊中央几块碎石间的断手:“战斗太过激烈,弟子一时失手。” 陆浅川快要被他气笑,缓了一会才维持住高冷包袱:“多激烈的战斗才能让华师叔一身的血都浸在衣袖上,地上却没有一丝血迹?” 莫沉渊沉默地抿唇,微微别过脸。 陆浅川注视着他留给自己的一小半侧脸,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莫沉渊睚眦必报的性格,他这个作者比谁都清楚,越是清楚,越想尽力扶正,规避日后过于凄惨的结局。 华文岳的那只断手,无疑是敲在他心头的一记警钟。 提醒他不要忘记,这个人是怎么丧心病狂地把自己捆在石柱上,一刀一刀地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陆浅川闭上眼,长吸的一口气中带着散不尽的血腥味,他睁开眼:“以后莫要做这些不考虑后果的事了。” 莫沉渊收回视线,正撞进陆浅川一派平和的眼里,他像被烫到似的仓皇低头,罕见地收起了一身强硬,嗫嚅道:“师兄……不问原因吗?” 陆浅川扶着墙站起身,淡淡道:“与其纠结于已经过去的因,不如着重于现在的果,顺便想想未来的对策。” 话虽这么说,他却在心底苦笑:原因还用问吗?华文岳那句“你算个什么东西”,必定是触到了莫沉渊的逆鳞。 坐在石头上看戏的施轻絮没有见到陆浅川对莫沉渊拳打脚踢,顿觉索然无味。 她兴致缺缺地站起来,对着走到近前的陆浅川福一福身,本来意兴阑珊的面容融进了一丝笑意:“陆公子。” 陆浅川微微倾身还礼,对上施轻絮越发明显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施姑娘见谅,我师叔等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到时若……” 施轻絮立刻会意,点头道:“陆公子不必担心,我一会也要去和师父的旧部会合。”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眼中涌现出几分愧意。 毕竟刚受了人家的帮助,转眼就要赶人走,这事做得委实不地道。 不过施轻絮看起来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介意,他放心的同时,对这位很明事理的魔族公主更添了几分欣赏。 不愧是能把莫沉渊哄得五迷三道的第一女主,虽然现在这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令人忧心,但陆浅川相信以施轻絮的手腕,收割一个莫沉渊绝非难事。 顶着他毫不掩饰的赞赏目光,施轻絮莹白的肌肤透出几缕薄红,她轻轻把落在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小心地错开陆浅川的视线,斟酌着道:“陆公子不必介怀,你们本也是因为我语焉不详的消息才来到这里的,我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 陆浅川听到无名哼笑了一声。 “前辈?” 无名懒懒道:“叫我干嘛?人家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回?” 陆浅川略作停顿,又施一礼:“姑娘言重,这次的恩情在下先记下了,日后姑娘若需要帮助,不必客气。” 施轻絮捂着嘴笑起来:“万灵宗的大弟子,说话这么呆头呆脑的,流光剑可要愁死了。” 听到燕子安的雅号,陆浅川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无名哼道:“愁个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师徒。” 两人客气几句,施轻絮就轻飘飘地走了,临走时瞥了一眼莫沉渊,两人的视线对上,火花带闪电。 陆浅川自认他这电灯泡做得十分称职。 施轻絮走后,陆浅川又逼着莫沉渊静坐调息,自己则在一边守着,一直等到齐择骅等人寻来。 他拍了拍见他脸色不对跑来拉住他袖子的柳青葵的肩膀,对齐择骅道:“华师叔……不太好。” 齐择骅脸色一僵,快步走到华文岳身边,确认还有气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浅川跟在他身后,见齐择骅先是探了华文岳的鼻息,然后便站起身,抬起脚,眼看着一脚就要踢到华文岳身上,他连忙抱住齐择骅,带着他后退了几步。 齐择骅掰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先放开我,让我踹死这小畜生再说,妈的,敢给自己师兄下套,反了他了!” 陆浅川一头雾水:“什么下套?” 柳青葵解释道:“师父方才突然……失去神智,我们怀疑是华师叔在从中作梗。” 陆浅川一个头两个大,心想:“无名前辈不是说华师叔是中了蛇蛛的毒吗?怎么又变成了华文岳下套?他当时也不在我们身边,怎么下套?” 他在心里问无名,无名含糊一阵,答道:“言灵宫的宫主,控制术出神入化,想必远程操控也是可以的。” 若齐择骅没中毒,似乎这便是唯一的解释。 陆浅川拦住盛怒的齐择骅,一边劝他凡事回宗门再说,一边吩咐几个师弟:“楚然和青葵去看看华师叔,确保我们御剑带他回宗门的路上不要出事。清泽和幽澜去看一下沉渊,助他调息,我们好快些回去。” 他自己则执拗地挡在一定要踢华文岳一脚才能解气的齐择骅身前:“齐师叔,您冷静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左手”这个词在前两章出现过,大家有没有发现鸭w 第18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八) 大概是因为祸害遗千年的原理,华文岳被众人押送到万灵宗的地牢里时还堪堪吊着一口气。 齐择骅站在木板床前,四下看了看,周围实在没有什么能让他摔了解气的东西,只好强压着愤怒咬牙骂道:“算这小崽子命大。” 一边说着,一边又转头对守门的弟子吩咐:“去请舒宫主过来。” 舒霁雪拎着药箱进门时,齐择骅正坐在小弟子给他搬来的椅子上拄着脸生闷气,其余的弟子以陆浅川为首,安安静静地站成一排,大气都不敢吭。 这位女中豪杰不客气地赏了齐择骅一个白眼,径自坐到了床边。 掀开华文岳的袖子,屋内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孙幽澜面露不忍,微微侧过头,齐择骅则撑着扶手,要站不站的样子:“这是怎么弄的?” 莫沉渊上前一步,正欲把路上想好的说辞供出来,他那个一路上未发一言的大师兄却先他一步,对着齐择骅行了个大礼。 陆浅川是想替莫沉渊揽下这个责任的。 华文岳再狡诈再怎么愧对宗门,说到底也是和燕子安他们一起长大的亲师弟,人捉住带回来由师兄师姐发落是一回事,他们自作主张行刑又是另一回事。 莫沉渊本就根基不稳,这段时间的表现好不容易让几位长辈对他桀骜的性子有些改观,若说实话,恐怕他们一个多月的努力就要功败垂成了。 陆浅川虽作此想,话到嘴边却未能说出口,只尴尬地行了一个大礼杵在房间中央。 73这个在整场战斗中都没什么贡献的家伙,现在想起来提醒他OOC了。 在73的限制下,陆浅川本来酝酿好的说辞无法说出口,只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 齐择骅和舒霁雪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一些了然。 舒霁雪道:“好好的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血止住了,命没事,喂过药了吧?” 陆浅川点头。 齐择骅挥挥手:“你们都先回去吧,今天辛苦了,都好好休息调息,歇两天再练功。” 沈清泽拍了拍不知为何上前一步又静止不动的莫沉渊一下:“师弟回神,走了。” 莫沉渊抿着唇看了一眼率先向外走陆浅川,抬脚跟上了沈清泽。 陆浅川回到房间,一番清洗过后才觉出累来,挺尸似的直直躺倒在床上,双目放空,盯着床顶。 “想什么呢?”无名问。 陆浅川当然不会说在想怎么拉拢莫沉渊才能润物细无声地改变自己那悲惨的结局,轻轻揉了揉左眉骨,低声道:“没想什么。” 无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两分趣味:“真的没想什么?也没想施轻絮?” “和她有什么关系?”陆浅川茫然。 无名梗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自暴自弃地闭嘴了。 由于要思考的东西事关生死存亡,陆浅川很严肃地冥想了半天,最终控制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维持着挺尸的姿势睡了过去。 他再睁眼,屋里一片漆黑,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掏出一张符咒点燃,又以此引燃了烛台,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无名似乎也跟着他睡了一觉,说话时声音懒洋洋的:“原来是下雨了,我还以为谁在哭呢。” 陆浅川凝神听了一阵,的确有低低的呜咽声混在雨水里,声音好像还是从他的房门前传来的。 他连忙推开门,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门前的紫衣少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进了眼帘。 “士诺?” 陆浅川的视线四下转了一圈,没看到伞,索性直接划了一个结界,将浑身湿透的方士诺也罩在里面。 他走到方士诺身边拉起这个已经被浇成落汤鸡的小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方士诺眼圈通红,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膝盖一软,眼看又要跪下去。 陆浅川强硬地拖着他进了屋。 把人按在椅子上,找好棉巾又沏了热茶,陆浅川拉开他对面的椅子,直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有些事并非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方士诺的小身子一抖。 他没有动茶杯,宽大的白色棉巾罩在头上,愈发显得头颅低垂,神情颓废。 “抬起头来。”陆浅川严厉道。 方士诺颤抖得更加厉害,嘴唇本就因为寒冷和疲惫变成了白色,再加上不规律的颤抖,看起来还不如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小声嗫嚅道:“求求大师兄……” 陆浅川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说了五个字便没有了下文,只是顶着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期许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浅川无奈,又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语气:“你求我有什么用?做决定的是宗主和几位师叔,何时轮到我了?” 方士诺定定地盯着他,深紫色的大眼睛显得有些雾蒙蒙,他颓然地低下头:“对不起,是士诺唐突……” 真是一点都不让人为难。 陆浅川轻轻叹口气,把他面前的那杯茶又向他的方向推了一点,温声道:“先喝口水吧。” 方士诺怔怔地捧着茶杯,不管茶水凉热就直接往肚子里灌。 陆浅川最看不得别人这样。 他以前最艰难的时候,一边上学一边在校门口的店铺里打工赚钱挣学费,很多时候都觉得还不如从教学楼顶跳下去一了百了,兴许还能为同学们争取个假期。 但或许是为了争口气,或许是不想死后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也或许只是单纯怕疼,总之还是坚持了下来。 凡事只要坚持下来,总会变好的。 他用力揉了一把方士诺的头顶,透骨的凉意在手心蔓延开来,陆浅川收回手,在方士诺的身边燃着了三张火符。 “你有什么想法,不妨告诉我。” 陆浅川心道:“影响不了长辈的决定,听这孩子吐吐黑泥也挺好的。” 方士诺扣紧了手中的茶杯。 他眼中的惶惑藏在那一片雾气里,想说的话很多,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嘴唇蠕动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师父他……以前很好的。” 他像是做错了事又找不到辩驳之词的孩子,只固执地喃喃一句话:“真的很好。” 听了方士诺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倾诉,陆浅川不由沉默。 方士诺还在继续道:“师父他从来没苛责过我什么……我这么笨,还不合群,但是他从来都不说我……都只让我继续努力……” “师父说,我想做什么就做,有事他撑着……”方士诺梗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掉进了茶杯里。 陆浅川抬手给他换了一杯茶:“你也说了是以前,现在呢?” 方士诺低下头,没有说话。 寂静的室内烛火昏黄,映得陆浅川的面庞也不像平时一般冷硬,方士诺小心地看了他几眼,良久,轻声道:“士诺多谢大师兄。” 陆浅川一愣:“我没有答应帮你,谢我做什么?” 方士诺道:“大师兄肯听我这些话就已经足够了,是我太不懂事,还以为会有转圜的余地……让大师兄为难了。” 陆浅川摇摇头:“明日我会和宗主及几位师叔一同审问华师叔,一切结果……还是等明日审讯完再说吧。” 方士诺愣怔一瞬,黯淡的眼眸隐隐透出几分光亮。 陆浅川安排方士诺在自己这里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他看到方士诺的屋子仍旧亮着灯,心中轻叹,转身向关押华文岳的地牢走去。 地牢就设置在器灵宫地底,离他的浅疏居很近,陆浅川本以为自己还能占个头筹,临到地方却看到了并肩站在一起的莫沉渊和沈清泽。 二人面色凝重,见到他齐齐行礼。 陆浅川还未寒暄几句师弟好早,便被他们严肃的面容吓了一跳:“怎么了?” 沈清泽四下看看,凑到他身边轻声道:“华师叔失声了。” 陆浅川震惊地看着他。 昨日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声? 他又看向莫沉渊,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莫沉渊道:“宗主和几位宫主都在里面。” 三人面面相觑,在门边静立良久,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椅子翻倒在地的震响,紧随其后的是齐择骅的怒吼:“我他娘的早该一剑捅死你!” 沈清泽明显瑟缩了一下,噤若寒蝉,但看陆浅川和莫沉渊皆一脸沉稳,又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身板挺得更直。 莫沉渊往陆浅川的方向稍稍移了些许,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陆浅川身边,感受到大师兄身上带着的凉意,有些不满地捏了捏他略显单薄的衣服,极小声道:“才下过雨,怎么就穿这么点?” 陆浅川哪儿还有心思管这个,胡乱点了个头,问73:“3哥,现在这剧情是不是已经跑偏了?你还有办法知道接下来的走向吗?” 73:“蝠风殿剧情不在原著范围内,数据库无法搜索到相关资料。” 他正束手无策时,门里又传出一声严厉的呵斥:“一派胡言!” 是燕子安的声音。 这下不仅沈清泽,其余两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73(翻剧情本):妈的 谢谢酒柏小可爱的营养液,爱你=3= 第19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十九) 自燕子安发出声音后,整座地牢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莫沉渊中途寻了个借口离开,回来时拎着一件纯白色的外套,没什么表情地扔到了陆浅川身上。 莫沉渊:“随手拿的,师兄莫嫌弃。” 陆浅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拢了拢外套,收到了沈清泽投来的艳羡的目光。 沈清泽书生打扮,看上去比陆浅川还要文弱一点,此时搓着胳膊,低声抱怨:“大家都是器灵宫的师兄弟,莫师弟怎么没顺手也帮我带一件。” 陆浅川眯了眯眼,突然明白了为何莫沉渊这种不喜与人交往的人会一大早和沈清泽一起出现。 看来他这段时间突出的表现已经让其他弟子心里有了衡量:除燕子安只有陆浅川这么一个亲传弟子外,其余几个宫主只有秦御风还未收够三个亲传弟子,而莫沉渊正是器灵宫人,沈清泽的心思不言而喻。 可真是好算计。 陆浅川看了这位看上去温和老实的同门一眼,轻轻摸了下自己的左眉角。 莫沉渊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我房里就这么一件洗好的。” 然后便在沈清泽“我不嫌弃你”的碎碎念中,饶有兴趣地盯着陆浅川后脖颈。 很白,比衣裳还要更白一些,白得没有一点瑕疵。 不知道咬上去会是什么口感。 “……啧。” 男孩子火气重,早上最容易起些见不得人的反应,他悄悄咂舌,默念好几遍清心咒,总算没在两位师兄面前丢人现眼。 三人各怀心思时,大门开了。 舒霁雪站在门边:“都别站着吹风了,进来吧。” 屋里没有什么陈设,陆浅川走在最前,余光瞥见地上散乱扔着几张纸,他的目光顿了一顿,隐约看见了个“韶”字。 他不敢多瞧,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走到了燕子安身后。 华文岳被绑在墙角的一根石柱上,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显出一股子忧郁的俊秀。他以一副嘲讽的姿态盯着燕子安,连带着将陆浅川也牵连进去。 燕子安闭上眼,沉声道:“华文岳背离宗门,戕害师兄,按照门规,废去金丹,压进寒潭,除去宗门籍,永世不得出。” 华文岳眼里的嘲弄越发浓烈,这样还不够,他苍白忧郁的脸上咧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那笑容将他整张脸撕裂,分成不堪入目的上下两部分。他的眼神似有千钧之重,沉沉地压在燕子安身上。 一张散落在地上的纸飘起,上面陡然出现两行紫色的字—— 师父叫你照顾我,你便是这么照顾的? 燕子安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愈发冷冽,冷冷道:“或许我当初不该对师父的话言听计从,万幸现在改正还为时未晚。” 他抬起手,淡金色的光芒在手掌中闪烁,五指一收,华文岳的表情骤然扭曲,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这份痛苦只会在他对燕子安的恨意上更添一笔。 随着燕子安的动作,华文岳的胸前渐渐凝聚起金色的光芒,光芒越来越盛,隐约能够看出是个球形。 无名沉吟:“告诉你师父别动他内丹。” 陆浅川大惊:“这让我怎么说?” 无名道:“华文岳修行魔道,金丹和魔力相辅相成,若缺了一个,另一个失了制衡,必然会爆体而亡。” 陆浅川沉默一瞬,为难道:“其实……压入寒潭,也多半九死一生……” 无名暴躁地打断他的话:“废话那么多做什么,照我说的做。” 陆浅川无法,只好将无名说的理由重复了一遍,燕子安听后一顿,手中的光芒渐淡,华文岳胸前的金光也随之渐渐平静,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华文岳的头上满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有眼中的讥讽还像潮水一般未曾退去。方才凭空浮现出字的白纸上又出现了三个字——伪君子。 燕子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收回了手。 后面的齐择骅却忍无可忍,骂了一句娘后便撸着袖子要上前揍人,刚迈出一步就被舒霁雪抱着胳膊拦住。 舒霁雪看着他,对秦御风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齐择骅瞬间僵住,偃旗息鼓地安静下来。 一直未做声的秦御风站得像块雕塑,和燕子安一样面无表情:“师兄,文岳就交给我处置吧。” 华文岳惊愕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所有讥嘲不屑迅速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陆浅川再见到秦御风,是在三日后,万灵宗的后山寒潭边,器灵宫宫主面前摆了两杯酒,他自己喝了一杯,另一杯悉数洒在了鼓起的土包上。 陆浅川默不做声地在他身边坐下,提起酒壶再满一杯,慢慢倒在自己的面前。 秦御风转头看了他一眼,仅仅一眼,陆浅川竟看出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戚。 “师叔节哀。”陆浅川道。 秦御风给两个酒杯满上,一杯握在手里,一杯递给陆浅川。 不管陆浅川喝不喝,他率先一口饮尽,又满一杯:“我亲眼看着文岳在我面前爆体而亡。” 陆浅川盯着酒杯,沉默。 秦御风也不在意他是否在听,兀自继续道:“我本想把他安全押送到寒潭,他犯了错,自然该罚,但是如果日后表现良好,未必不能再出来。” “本来马上就到了,他突然问我,如果他说自己从未背叛过宗门,我信吗。” 陆浅川已经猜到答案,捏着酒杯不说话,秦御风便苦笑着说:“我说我不信。” “然后华师叔便自己逼出了内丹。”陆浅川道。 秦御风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抬头看着乌云盖顶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带着几分温度,脸颊感受到一瞬间的温暖,接踵而来的则是更加刺骨的严寒。 陆浅川干了杯中酒,轻声道:“华师叔与师父……” “陈年旧事了,”秦御风摇头,“不值一提。” 陆浅川下山时,正遇到提着吃食和蜡烛来祭拜的方士诺和孙幽澜,二人皆低垂着头,见到陆浅川时乖巧地行礼,方士诺红着眼眶,说话时嗓音有点哑。 孙幽澜倒没看出什么变化,只是紫衣换了素缟,沉着冷静地揽着方士诺的肩头。 陆浅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良久,忽然想到孙幽澜执意和他们一起去蝠风殿,大概是想趁着师父犯错不深劝他改邪归正吧。 “大师兄?” 正出神时,莫沉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陆浅川有些惊讶:“你也来祭拜华师叔?” 莫沉渊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飞快转移话题:“你要下山吗,一起?” 陆浅川自然没有异议。 莫沉渊悄悄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就像有小猫挠,状似漫不经心道:“宗主说叫我过几日去剑灵峰寻兵器。” 陆浅川惊讶:“当真?” 剑灵峰中蕴藏着无数神兵异宝,件件都是上品,每当有修士想要收徒时,便会先派徒弟去山上寻觅一番,找到与自己相称的兵器,作为师父送给徒弟的拜师礼。 算算日子,距离书中燕子安收莫沉渊为徒还有两年。 他不禁惊讶于微小改变带来的巨大差异,同时又对自己的未来怀了一份希冀。 走下一段山路,寒潭的影响渐渐减弱,夏日的炎热重新成为主旋律。 陆浅川的心情因为温度的提高稍稍高涨了一些。 莫沉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侧脸,习惯了这个人日常的冷脸后,他渐渐能够精准捕捉到对方藏在冰山表面下的情绪波动。 大师兄这个人,其实很好猜。 莫沉渊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 陆浅川见他一派春风得意,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恭喜师弟。” 莫沉渊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微微偏过头:“现在说恭喜还太早了吧。” 陆浅川只当他故作谦虚,心里笑笑没有应答。 他替莫沉渊高兴,但有人可不这样想,无名在他脑海里跳脚:“燕子安还要收徒弟?” 陆浅川心道:“管的真宽。” “沉渊天资聪颖,实力又强,师父看重他也是情理之中。” 无名冷哼一声:“我倒觉得他是想找个人给你作伴。” 陆浅川:“……” 莫沉渊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他回话,不由在心里掂量自己是否又说得重了,斟酌一阵,决定转移话题:“后山有终年积雪的寒潭,也有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入夜后萤火闪烁,师兄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萤火虫?”陆浅川来了兴致。 莫沉渊观他反应,知道有戏,胸有成竹道:“师兄如果感兴趣,晚上我去找你,我们一同来看。” 陆浅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原来作者也并非无所不知,在他没有费笔墨的地方,莫沉渊也是个热爱生活喜欢看萤火虫的人。 他这才想起,莫沉渊再深沉老成,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正是爱玩的年纪。 似乎日后丧心病狂杀他如杀鸡的魔君也没有那么可怕,陆浅川伸手揉了揉莫沉渊的头,对他道:“趁这时候多玩一玩,挺好的。” 莫沉渊一时没想明白陆浅川怎么接的驴唇不对马嘴,放在他头上的手明明有些凉,却意外地灼得他的脑子滚烫,成了一团高温浆糊。 他愣愣地哦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哭惹,小可爱们收藏一下我叭 糖醋鱼最近因为涨幅不振有点丧QAQ 再次谢谢酒柏小可爱的营养液!爱你鸭~ 第20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十) 莫沉渊的确没有说错,入夜,后山的萤火虫成群结队,映照着金黄的油菜花田,汇成一片光海。 星空浩瀚,银河闪烁,地上的光与天上的光交相呼应,美得如梦似幻。 陆浅川伸出手,一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地落进他的手心,荧光闪烁,照得他的右手莹白如玉。 莫沉渊盯着他那只洁白得毫无瑕疵的右手看了半天,似乎透过莹白的皮肤,看到了当初粘连着模糊血肉的白骨。 陆浅川睨他一眼:“发什么呆?” 莫沉渊忙收回目光,自己也照猫画虎地伸出右手,可惜等了半晌,萤火虫丝毫不给面子地绕开他飞过。 莫沉渊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服气道:“怎么不落到我手里?” 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总算有了几分孩子气,陆浅川眼看着他伸手去抓萤火虫,那些小东西却像故意气他一样,灵巧地避开了莫沉渊的手。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莫沉渊赌气抓萤火虫的手指一顿,借着萤火和月光,清楚地看到了大师兄那张万年寒霜密布的冰山脸冰雪消融的一瞬。 也只有一瞬,自觉OOC了的陆浅川很快就敛了笑容。 昙花一现的笑,不知敲响了谁的心房,在寂静的夜里扑通扑通,提醒主人某些不该有的情愫已经生根发芽,若要拔除请趁早。 莫沉渊觉得,在了解这位大师兄之前,他正向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缓慢下坠;了解大师兄之后,他从一个深渊跳到了另一个明明他心知肚明却又甘之如饴坠下去的深渊。 而且速度还很快。 他从来不知道夏日夜晚的微风还能吹得人面红耳赤头晕脑胀,万幸借着夜色遮掩,不会那么快就在陆浅川面前暴露。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仓惶一般,莫沉渊放弃了折腾可怜巴巴的萤火虫,双手背在身后,似是不经意地问:“大师兄那天早晨是去找宗主求情的吗?” 陆浅川逗弄萤火虫的手一顿。 察觉到玩具不再动作,几只萤火虫自觉地附在他手指上,安静地扒住方才与它们一同玩耍的修长指节,而手的主人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对它们的示好无动于衷。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陆浅川不动声色地说。 “没什么,随口一问罢了,大师兄不想说就不说。”莫沉渊并未坚持,心中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华文岳没有那么执着地激怒燕子安,或许大师兄还会多说几句,但那天早上的情况,别说陆浅川,就连秦御风他们都不敢多吭一声。 他颇有些好奇地眯起眼,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心道:“不知道燕子安这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心中会藏着什么不许他人提及的忌讳?” 他兀自沉思,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陆浅川半天没有过动静。面对大师兄突如其来的低沉,莫沉渊心知自己又挑错了话题,连忙补救:“不过师兄弟之间,最重要的还是信任,若非华宫主耗光了宗主的信任,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陆浅川讶异地挑起眉,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莫沉渊竟然会与人谈及“信任”? 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他道;“说得不错。” 希望你在结局的时候也能分给大师兄一点信任,师兄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全身而退。 陆浅川默念起了阿弥陀佛。 他沉吟一阵,对莫沉渊道:“既然师父叫你过几天去剑灵峰寻灵器,趁还没出发,我先教你两套剑法,到时对付守护灵器的灵兽也容易一些。” 剑灵峰上的守护灵兽对灵力和魔力的感觉十分敏锐,莫沉渊到时若显露一点魔力,等待他的便是整座山上的守护灵兽的袭击。 书里他上山取剑还要再等两年,那时他的功法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找把称手的剑可谓是轻轻松松,但现在…… 陆浅川看了眼他比自己矮上那么一点的小身板,心中充满担忧,生怕堂堂男主就地出事,到时73要折磨的必定是他。 月色如练,毫不吝啬地铺洒在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上,陆浅川挑了两个自己最上手的剑法,一边舞剑一边对莫沉渊讲解需要注意的细节。 莫沉渊没有说其实这两套剑法他也练得十分纯熟,也没有说大师兄有的地方似乎还不如他处理得巧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在月光下一边挥剑一边不放心地反复叮嘱的身影,心想:“陆浅川这个人,可能是个漩涡。” 勾得人心甘情愿地陷进去的漩涡。 转眼到了莫沉渊去剑灵峰寻灵器的日子,陆浅川起了个大早送走他,正端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院中的桃林读古文,一派怡然自得中,73一连串催命似的提示音显得分外突兀。 【警告!警告!莫沉渊处境危险,为了剧情完整,请宿主前去支援。】 73一连警告了好几次,扰得陆浅川烦不胜烦,他不耐烦地放下书,对73吼道:“原文里救他的是孙幽澜,你冲我喊做什么?” 【因某些不知名因素,系统未检测到孙幽澜的动作,为了保证剧情不被破坏,请宿主协助维持剧情完整。】 陆浅川:“……” 因为孙幽澜没有动作。 所以本来应该女主做的事换成他来做。 这个逻辑很可以。 陆浅川一脸绝望:“原文里孙幽澜和莫沉渊可是在剑灵峰接了吻的,你把女主换成我,是想让我干嘛?” 73沉默。 陆浅川再接再厉:“何况这个环节我记得清楚,莫沉渊和孙幽澜的感情能否发芽就在此一举,你把剧情推给我,是不想要孙幽澜这条感情线了吗?” 73沉默。 因为呛了73而沾沾自喜的陆浅川美滋滋地捧起书继续看,乐得没有73的打扰,73沉默半天,最后艰难地说出了一个他一直想回避的问题:【根据莫沉渊对每个人的好感度判断,达到救人标准的只有宿主一人。】 说着,他把莫沉渊的好感度列表展开,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陆浅川,以1314的高分稳居榜首,甩了只有20分的燕子安无数条街。 陆浅川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 无名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他并不知道某人的身体里并未只寄宿他一个烫手山芋,更无从理解陆浅川怎么读书读得好好的就突然坐地上了,一边问一边骂:“能不能长点脑子?椅子留不住你了?” 陆浅川抹了把脸:“是我不小心,我没事。” 他颤颤巍巍地点开自己那1314的数值,里面分条罗列了各种各样的加号,有一点点累积的个位数,也有直接加上一大截的三位数。 陆浅川一阵恍惚,犹记得曾几何时,他还因为终于还清债务把好感度扳到了0而沾沾自喜,没想到一阵子没看,这个数字就以意想不到的惊人速度迅速增长到一个他从未奢望过的高度。 73再次提醒:【只有宿主符合救援条件,请宿主做好准备,迅速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莫沉渊的好感度列表: 陆浅川:1314 燕子安:20 秦御风:5 …… …… 孙幽澜:0 施轻絮:-480 柳青葵:-500 中间的省略号几乎都是0(。 感谢biedescovery小可爱的营养液!突然暴富我好激动1551 第21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一) 陆浅川看看左上角的1314,又看看右上角不断跳动的倒计时,认命地换好衣服,踩着景行风驰电掣地到了剑灵峰。 剑灵峰中福地洞天无数,山路较为平坦,但树林高大繁茂,花草成团,在这里找个人简直难如登天。 “3哥,能确定莫沉渊的位置吗?”陆浅川望着眼前一去无垠的茂密森林,内心崩溃。 【已失去标记,请宿主加速寻找。】73很快回答。 陆浅川这才琢磨出一丝不对味来。 剑灵峰又不是蝠风殿那样的未知地图,莫沉渊是蹦跶到哪里才能让73都找不到他的位置? 他心中一凌,隐约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陆浅川不敢耽搁,踩着景行沿树林上方蜿蜒飞行,一边让73留意莫沉渊的位置变化,一旦有了标记就赶紧告诉自己,同时从上方俯瞰,希望能发现莫沉渊的踪影。 差不多飞过大半个森林还没见到莫沉渊的影子,他面上流露出明显的焦急,一直沉默的无名忍不住出声道:“在找莫沉渊?” “是,前辈能感知到哪里有魔力波动吗?” 无名无奈:“我在你的身体里,我能感受到的东西都是你也能感受到的。别着急,屁大个山头,那小子总不能凭空消失了。” 陆浅川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头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茫然感,他胡乱应了一声,继续向远处张望,前方仍旧是一片平静的样子,陆浅川正想调转方向朝右手边行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响,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又不做停顿地向本来经过的地方赶去。 方才他经过时还一派欣欣向荣的森林不知被什么东西破坏了,一大片区域内的树木悉数倒塌,扬起的烟尘呛得陆浅川这个浮在半空的人连连咳嗽。 他脚尖一点,直接从景行上俯冲而下,跳到地面时震得脚板生疼,但陆浅川没心思注意那点疼痛,他的视线在滚滚烟尘中茫然地转了一圈,周围除了倒塌的树木,没有一个人影。 希望落空比没有希望更加令人难耐,陆浅川焦急地皱起眉,又被呛得咳了几下。 “别这么急,”无名道,“先划个结界隔开灰尘,闭上眼,把灵力像水波一样散出去,仔细感受灵力范围内的生命活动。” 陆浅川依言照做,淡蓝色的灵光自他周身倾泻而出,越扩越远,渐渐笼罩了方圆几里的区域。 随着灵力的扩散,他像开了上帝视角一样,一幅以他为中心的地图逐渐在脑海里成型,葱葱笼笼的草木中,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快到他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找到了!”陆浅川一喜,毫不犹豫地召唤景行向那个方向赶去。 “哎!”和他共享感官的无名叫了一声,没能成功阻拦陆浅川心急如焚的脚步后,暗自嘟囔,“真看清楚了?” 陆浅川风风火火地赶到方才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地方,纵身从景行上跳下,提着变成正常大小的景行向前走了两步。 “没人?”他喃喃自语。 可周围树木的枝干上又遍布着大小不一的划痕,应是有人在这里打斗或练剑所留下的,陆浅川绕着一棵树转了一圈,在树根的部位发现了几道爪痕,倒像是大型猛兽做的好事。 陆浅川只觉脑袋嗡嗡地响,许多想法一闪而过,最终头脑中定格了一幅莫沉渊与野兽缠斗的画面。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血液一阵一阵地往头上冲,陆浅川茫然地看着一地狼藉,一时间又失了方向。 “大师兄?!” 他正心乱如麻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浅川回头,柳青葵带着啸风向他走来。 陆浅川一愣:“青葵?你怎么在这里?” 柳青葵拍了拍身旁白虎的大脑袋:“啸风今天一早就跟我嚎,好像是师父的凛焱出了点状况,我正跟着他追查凛焱的下落。” “凛焱?”陆浅川顿了一会才想起那头威风凛凛的狮子,疑惑道,“它怎么了?” 柳青葵道:“凛焱自从蝠风殿回来,精神就一直不太好,今天竟然背着师父直接跑来了这里,我和啸风怕它出事,想来带它回去。” 陆浅川愈发不解:“凛焱跑了?齐师叔不知道吗?” 柳青葵的神情陡然萎靡,头也稍稍低了下去:“因为华师叔的事,师父他……心情不太好。” 陆浅川了然地揉了揉他的头,又揽过他的肩膀指着树干上的伤痕道:“应是有人在这里打斗过。” 柳青葵看了一圈,目光触及树干上的划痕,惊讶道:“是凛焱的爪印!” 陆浅川心中微沉,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心道:“得快点找到莫沉渊,他若和凛焱打起来,未必会输,但伤了齐师叔的宝贝狮子,师叔必要与他势不两立。” 正想着,柳青葵拉了拉他的袖子,嘿嘿地笑:“正巧我们两个找得无趣,大师兄要不要一起?” 陆浅川哑然失笑,明明干正事却还嫌无趣,就看柳青葵这贪玩的性子,无怪齐择骅经常训斥他。 他拍拍柳青葵的肩:“师兄还有事要做,你和啸风先自己找一找,如果凛焱精神不好攻击你们,一定给我放信号弹。” 柳青葵握着他袖子的手松了几分,扁着嘴,有点委屈地说:“我都很久没和大师兄一起了,你这次又有什么正事?” 陆浅川不想瞒他:“沉渊今天来这里寻找灵器,我恐他出事,找到他后,我们立刻与你会合。” 柳青葵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师兄弟的灵器都是剑灵峰得来的,多少年没出过事,怎么他来就会出事?” 陆浅川心道:“因为他是男主啊。” 他无奈地又揉了柳青葵一把,哄道:“他不一样,听话,师兄一会再来找你。” 说完,他召起景行便走,柳青葵甚至来不及握住他的一小片衣袂,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再一次在自己眼前去找莫沉渊。 他愤恨地踹了一脚树,抱着凑过来安慰他的啸风一顿猛揉。 陆浅川飞出不过几里远,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大片雏菊花海,白色的雏菊迎风绽放,娇弱的身躯不敌花海中一个白衣人挥出的剑光,破碎的身体在风中飘零。 他迅速调头,向着左手边疾冲而去。 未近那片花海,利剑划开山石的声音伴着风生生往耳朵里钻,陆浅川人还在剑上,双手便平推出一道蓝色的灵波,手掌向两边平划,灵波骤然扩大,铺天盖地地向拿着一柄黑色长剑碎石头的莫沉渊袭去。 莫沉渊反应极快,在灵波还距他尚有一段距离时,立刻转身出剑,红色的剑光与蓝色的灵波相撞,爆发出一声惊天的巨响,继而两两消弭,归于无形。 作者有话要说:莫·辣手摧花·沉·六亲不认·渊 下章有(不算很很正规的)亲亲 谢谢酒柏小可爱和biedescovery小可爱的营养液,啵啵啵! 第22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二) 他的表情狰狞而肃杀,双眼赤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紧盯着迎面而来的陆浅川,身上杀气腾腾。 陆浅川心里咯噔一声,未看到莫沉渊出手就先向旁边一倒,匆忙间没有控制住景行,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半跪起身,以莫沉渊和方才他经过的地方为两点,顺着那条直线,一道红色剑光分外凌厉地打在后面的树上,几棵成年男子未必合抱得住的参天古树轰然倒塌。 他咽了下口水,紧张地盯着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莫沉渊。 莫沉渊提着剑,丝毫没有介意刚才白费的一击,像锁定了猎物的毒蛇一样,慢条斯理地向陆浅川走来。 他的双目毫无焦点,灵力不受控制地从身上冒出,周身的气流都像蒸腾了一样,红色的灵光若隐若现。 陆浅川手一伸,掉在一旁扎进土里的景行自发地飞到他手中,他把剑横举过胸前,尝试叫莫沉渊的名字以唤醒他的一丝神智。 然而“莫沉渊”三个字出口后,就像石沉大海,对面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陆浅川心道不好,抬手格挡住他的两次攻击后,看着他越来越嗜血的眼眸,绞尽脑汁地回忆原文中孙幽澜是怎么做的。 ……还用想吗,女主出场必然是初吻奉上,至于她是怎么做到在莫沉渊如此癫狂的时候还能准确无误地吻住他的嘴唇的,这些都不在陆浅川和读者们的考虑范围内。 【她惊讶地看着面前人突如其来的癫狂,素来精致如瓷娃娃的脸庞少见地出现了一丝诧异。 “莫沉渊?”她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靠近些许。 莫沉渊的喉咙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灵力汹涌地释放以排斥她的靠近。孙幽澜面色平静,灵力袭击对她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一样,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苦。她站在赤红色的灵流中,慢慢地走进莫沉渊,直到整个人贴上了他的身体,一把抱住他。 “沉渊,我在。” 怀中的莫沉渊不断挣扎,分外抗拒她的怀抱。她索性抬起头,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含糊地发出一声:“沉渊,我在。”】 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想法,73尽职尽责地找出了原文的片段贴在自己的主界面上。 陆浅川:“……” 车到山前必有路,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绝望地看着还在不断汲取长剑灵气的莫沉渊,心知他从剑中汲取的力量越多,受反噬的程度也会越大。 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陆浅川按照73给的剧情原文,学着孙幽澜的样子,慢慢向莫沉渊靠近,柔声道:“沉渊,我在。” 回应他的是莫沉渊陡然爆发的赤红色灵流。 陆浅川没有孙幽澜那千锤百炼的身子骨,挺了一会就觉得浑身灼痛好似火烧,赶紧给自己划了一道结界,蓝色的结界发出浅淡而柔和的光,隔开了莫沉渊的袭击。 借着灵力庇护,他缓步走向莫沉渊,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攻击性,嘴里不断念叨着:“沉渊,我在。” 距莫沉渊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陆浅川心中升起胜利近在眼前的喜悦,长长出了一口一直吊在嗓子眼的气。 不知是不是这点微弱的气流刺激到了莫沉渊,本来没有什么大动作的莫沉渊突然拿起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向他刺来。 若非无名提醒得快,他的身上可能已经被莫沉渊捅出了一个血窟窿。 陆浅川仓皇躲过,眼见莫沉渊下手愈发狠厉,匆忙间来不及反应,头脑一片空白,在离莫沉渊还有几步时一个冲刺贴到近前,抱着他的头狠狠撞了上去。 嘴唇相磕的一瞬间,一股血腥气从嘴唇和牙床冲进喉管,陆浅川一嘴铁锈味儿,疼得满眼都是泪花。 莫沉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继而是磅礴涌出的震惊。 陆浅川想扳着他的肩膀分开两人,头脑却突兀地一阵昏沉,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两人相连的嘴唇传来,叫嚣着要把意识吸出体外。 一片狼藉的雏菊花海中,两个白衣少年同时身体一软,齐齐向地上倒去。 陆浅川再睁开眼时,周遭的景物尽数消失不见,他仿若置身于潮水一般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里清晰可闻。 他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脚下好像踩着棉花,软绵绵的不似实地。 “这里是……识海?” 原文中孙幽澜和莫沉渊接吻后进入了莫沉渊的识海,见到了莫沉渊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从而奠定了不可撼动的第一女主的地位。 但现在这个人换成了他,孙幽澜和莫沉渊最重要的交叉点消失,日后的感情线可怎么继续? 陆浅川说不上是喜悦还是苦涩,他只想在黑化男主的手下保住小命,还没有抢女主戏份破坏剧情的想法。 既来之则安之,陆浅川轻叹口气,按照原文中的记忆,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找准一个方向直行。 无名怕他不知轻重,连忙提醒:“别乱走,在别人的识海里,走错一步都可能让你永远困在里面出不去。” 陆浅川道:“前辈放心,我有分寸。” 无名暗自疑惑:“这两个小子已经感情好到能在对方的识海里找到出路了?” 陆浅川也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并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但是他知道按照设定,只要一直沿着一个方向走,必定能到达莫沉渊存放记忆的识海深渊。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陆浅川望着眼前仍旧看不见边际的黑暗,默默思考自己是否将目的地设定得太远了些。 一直走到陆浅川的体力和耐心都快要到极限,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他越是向前走,那个小小的光点就越发扩大,待到他走到近前时,微小的光点已经扩成了一扇光门。 陆浅川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 光门另一侧并不像他想象的一般光芒大盛,他甚至用不着眯眼,很轻松地就适应了这种昏黄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的亮光。 这些亮光不知从何处发出,映照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长廊两侧分布着一扇接着一扇的棕色窄门,严丝合缝地拒绝来访者的进入。 陆浅川径直推开了左手边第一扇门。 昏黄的灯光顺着打开的门缝洒进屋里,尽力驱赶门内铺天盖地的黑暗,但它的这点微薄之力在浓郁的黑暗面前不过杯水车薪。 陆浅川一时间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东西,只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满是紧张地问:“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皮皮川:我是你爸爸 多年之后,莫沉渊回想起那个玩笑一般的草率初吻,十分意难平地抱着陆浅川啃了个遍(。 ps:其实他承认的美好初吻在几章之后hhhhhh 第23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三) “莫沉渊?”陆浅川道。 那个稚嫩的声音显得更加紧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陆浅川想了想,忽略73不断响起的OOC提示,冲房间的一隅尽可能地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我们是朋友。” 他半蹲下身,轻轻张开双臂,柔声哄道:“沉渊,过来。” 缩在房间一角的小小的莫沉渊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短暂的沉默后,他蜷起身体,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陆浅川:“……”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为什么孙幽澜用这种办法就能吸引到一个小小莫沉渊,他就要被当成怪叔叔? 陆浅川心道:“莫沉渊这个小色胚。” 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没有动,手臂仍然张开,以足够的耐心等一个小家伙的投怀送抱。 不知跪了多久,他几乎都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缩成一小团的莫沉渊悄悄抬起头,观察他半晌,继而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轻轻牵住了他的袖子。 陆浅川的心快要软成一滩水。 讲道理,就算是男主,小时候长这么萌也是犯规的好吗? 他强忍着把小小莫沉渊拉进怀里揉搓的冲动,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站起身,哄道:“跟我走,哥哥带你去找应该见的人。” “是谁?”莫沉渊仰着小脑袋,眼神清澈又无辜。 颜控晚期的陆某人心尖一颤,神秘地眨眨眼,直接蹲下把小莫沉渊抱了起来,像托着什么宝物似的抱着他向前走。 莫沉渊的身体在一瞬间的僵硬后又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的脖子。 许是作者对自己笔下的主角都有那么点舐犊之情,陆浅川抱着怀中小小的身体,胸腔快要容不住陡然迸发的磅礴父爱。 他按照73给出的梗概,沿着长廊向真正的莫沉渊所在的房间走去。 中途经过无数房门紧闭的房间,陆浅川每走几步就忍不住拉开一道门看看,每扇门后都站了一个不同时期的莫沉渊。 颓唐的、苍白的、浑身是血的、充满绝望的……不同的莫沉渊。 小莫沉渊缩在他怀里,每看到一个自己就要好奇地问一句:“这个也是我吗?” “是。” 小莫沉渊有点低落地嘟着嘴:“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你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吗?” 莫沉渊坚定地摇头。 陆浅川没忍住笑了一声:“这样不也很好吗?” 莫沉渊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有点被说服的样子。 陆浅川想回忆一下燕子安曾经对自己说的话,但思考半天脑子里也只有只言片语,最后只好自己组织语言:“你看到的每一个你,都是活生生的莫沉渊,不管日后别人怎么看你、怎么对你,你都要记住,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无条件地相信你,且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那个人是谁?”小莫沉渊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在等陆浅川说出“是我。” 然而陆浅川却辜负了他的期望,他分外认真地看着这个还没经历过苦难洗礼从而显得分外纯粹的小家伙,郑重道:“是你自己。” 两个人走到了长廊的尽头,面前只剩下一道用三重重锁锁得严严实实的门。 陆浅川轻轻放下莫沉渊,手中三道灵力凝聚,手掌一挥,每道灵力各自击中一道锁,大门发出吱呀一声,缓慢地向内侧开去。 陆浅川最为熟悉的莫沉渊满脸血迹,站在门的对面,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房间内显然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厮杀,地上遍布着看不出形状的不知名尸体,莫沉渊就站在一群尸体中,提着剑,仿若凯旋的王。 陆浅川把小莫沉渊推到自己身后,冷静地道:“沉渊,是我。” 莫沉渊一如所料地毫无反应。 无名“啧”了一声:“他被自己魇住了。” 陆浅川道:“原因在于他手里的那把剑。” 无名道:“想办法让他放下剑?” 陆浅川看着73提供的信息,绝望地想:“为什么我当初能写出让孙幽澜控制司命这种桥段?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盯着莫沉渊手中那把闪烁着熠熠红光的灵剑,不论心里怎么努力,那把剑都像封闭五感似的不理会他的交流。 陆浅川心好累。 不知是否看出了他一瞬间的放松,本静立如雕像的莫沉渊陡然出手,凌厉的剑锋擦着陆浅川的前额扫过,带下几根乌黑的发丝。 陆浅川心有余悸,若非他退得及时,恐怕这时候早已只剩半个头了。 莫沉渊拿出了和华文岳作战时的本事,身形诡诈不说,出手也极为迅速凌厉,陆浅川且战且退,既不敢出手太重伤了他,又要顾忌着怀里的小莫沉渊,打得无比艰难。 眼看莫沉渊的剑尖就快触到小莫沉渊,陆浅川瞳孔骤缩,脚尖一动,转了个身,小莫沉渊被他稳当当地护在怀里。 他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家伙,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身后的莫沉渊拔出长剑,霎时间鲜血喷涌,陆浅川半边肩膀的白衣迅速被鲜血染红。 血液沿着衣服的纹理扩散到前肩,陆浅川这才觉出痛来,他强忍住到嘴边的痛呼,疼得额上满是冷汗,嘴唇瞬间变得无比苍白。 小莫沉渊愣愣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巨变。 他软绵绵的小手轻轻触了一下陆浅川的下唇,被他冰凉的嘴唇吓得浑身一抖,陆浅川连忙冲他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哥哥?”小小的莫沉渊诺诺道。 陆浅川顾不了身上的伤口,侧身躲过莫沉渊角度刁钻的一剑,柔声道:“嗯,我在。” 衣服上的血扩散得很快,不一会就染红了他一大片白衣,陆浅川感受到怀中的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咬牙向莫沉渊狠出一剑,期望能够逼退他,给自己留点缓冲时间。 可他快,莫沉渊更快,眼看莫沉渊又要一剑捅到自己身上,陆浅川心知躲不过,索性没有躲,反手将景行横在胸前,用袖子遮住了小莫沉渊的视线。 小小的莫沉渊却意外地、分外执着地推开了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冰山似的看着对现在的他来说高大强横的自己。 甚至平静地伸出手,挡住了那个莫沉渊刺过来的剑尖。 陆浅川心里一抽。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龙傲天小时候都曾是乖巧小正太(。 谢谢“别那么古怪”小可爱的营养液!么么~ 第24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四) 小莫沉渊的速度实在太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大莫沉渊的剑就已经送到了两人面前,他本能地踹了迎面而上的大莫沉渊一脚,趁他退开几许,连忙上下检查小莫沉渊。 令他惊讶的是,小莫沉渊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方才生龙活虎的大莫沉渊被他踹了一脚,反倒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小小的莫沉渊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眸中透出一股浑然不似方才懵懂的冷静与敏锐,他任由陆浅川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似乎很享受这个人看似冷冰冰实则让人仿若置身温泉的关怀。 他伸出两条小短胳膊,紧紧地圈住陆浅川的脖子,如果是趴在地上的莫沉渊做出这种动作,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少年是在像野狼一样圈占领地,然而小小的他这样做,却只让人觉得是在撒娇。 陆浅川没有因他这个柔软的举动放松,反而显得更加紧张:“受伤了?哪里疼?” 小莫沉渊软乎乎的小脸贴上他的,软软糯糯地唤:“哥哥。” 尾音绵软稚嫩,陆浅川却无端脊背一寒,有种被人当做私有物品画上了记号的惊悚感。 小莫沉渊仿若没有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僵硬,柔软的吻印在陆浅川的侧脸,轻声道:“再见。” 陆浅川一个激灵,猛然惊醒,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他茫然地四下张望,入目是一片狼藉的雏菊花海,陆浅川一手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摸了摸方才被莫沉渊捅出血窟窿的肩膀。 手掌下的布料柔软干燥,他这才确定自己已经从莫沉渊的识海出来了。 想到莫沉渊,陆浅川心里一颤,连忙转头看躺在他身边的人。 莫沉渊已经睁开眼,只是一直没出声,安静地躺在地上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清醒了?” 莫沉渊坐起来:“清醒了。” 陆浅川道:“那就好。” 莫沉渊拔出不知何时半个剑身都扎进地里的灵剑,黑色的剑身上赤光缭绕,在莫沉渊手中发出阵阵愉悦的嗡鸣声。 手指划过剑柄,古朴的花纹簇拥着两个形状凸起的古体字——“司命”。 他道:“这把剑名叫司命。” 陆浅川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介绍搞得一愣,茫然地点头:“是个好名字。” 莫沉渊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像保证似的,一脸郑重:“我不会让它司我的命——绝对不会。” 陆浅川又是一怔,愣愣地点头:“我相信你。” 莫沉渊仍旧定定地盯着他,听到这四个字,忽然笑了。 陆浅川实在很不想承认他因为人家一个像是突然抛了所有阴霾的阳光笑容不争气地心脏乱跳,他别过头,只留给莫沉渊一个看不出脸红的后脑勺,轻咳道:“没事的话就起来干活吧,青葵那里还有点事等我们帮忙。” 话音刚落,他便唤起景行,一个纵跃踩上去,在风里留下一串话音:“跟紧我。” 莫沉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好像落荒而逃的背影,踩上司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不远处。 他迎着风,视线正对着陆浅川的后背,嘴唇轻轻动了动,极轻的声音揉进风里,连他自己都没听到说的是什么。 也只有帮他做出动作的双唇知道,莫沉渊在风中念了两个同样的字—— “哥哥。” 他像识海中的小莫沉渊那样,伸出双臂,对着陆浅川的方向做了一个环抱的姿势,心里想:“圈住你了。” 即使差点就被司命控制,险些在识海中出不来,莫沉渊也没有丝毫刚刚走过鬼门关的恐慌,他优哉游哉地跟着陆浅川,大有种师兄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洒脱感。 ……至少在见到柳青葵之前,他还是挺高兴的。 两人刚从各自的佩剑上跳下来,柳青葵就一溜烟地冲过来,准确无误地抱住陆浅川:“大师兄!” 陆浅川没想到这孩子看着是个灵巧型选手力气却这么大,险些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艰难道:“怎么样了?” 柳青葵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边走边解说:“我和啸风好不容易找到凛焱,一路追他到这里,凛焱想要攻击啸风,被我绑起来了,喏,在那里。” 陆浅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凛焱威武高大的身体被兽灵宫平时用来训练走兽的金绳缚住,可怜巴巴地倒在一棵树旁边,啸风则晃着尾巴蹲在它身边守着。 见到几人过来,啸风撇下因为挣扎耗光了体力的凛焱,一路小跑到柳青葵身边,毛茸茸的大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亲昵地靠近陆浅川,微微昂起头,一副求抚摸的猫咪样。 陆浅川盯着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啸风的头。 啸风很受用地更加靠近他些许,大尾巴在身后甩呀甩。 柳青葵撇嘴:“看大师兄偶尔摸他一次给他高兴的,幸亏你以前都不怎么理他,不然这家伙肯定早不认我这个主人了。” 陆浅川揉弄啸风的手一顿,偷偷观察柳青葵的表情,见他只是随意抱怨,没有起疑,不由松了口气。 他怕再摸下去会引得两人怀疑,只好更加用力地揉了两下,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冷静道:“说什么呢,啸风还是最喜欢你的,对不对,啸风?” 啸风配合地叫了一声,吓得周围几里的鸟禽全部扑棱着翅膀飞走,林子里回荡着群鸟展翅的声音,显得有些热闹。 陆浅川哑然失笑,多亏这阵热闹提醒,他这才想起啸风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绝非什么乖巧懂事的小猫咪。 视线从啸风转到不远处的凛焱身上,他的目光渐沉。 正巧莫沉渊问:“好端端的,凛焱为什么会跑出来?” 陆浅川点头:“我也有此问。” 他转过头,想和莫沉渊交换一个眼神,验证一下两人所想是否相同,视线对上时却惊讶地发现莫沉渊似乎一直在盯着他和柳青葵,面色微沉,眼神不善。 莫沉渊凉凉地瞥了他们两个一眼,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陆浅川:“……” 还是识海里那个小小软软的莫沉渊可爱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空气中弥漫着山西老陈醋的味道 ------- 感谢绯浅小可爱的营养液!啾咪! PS:宝贝儿你每次留评都是问号鸭,是哪里没看明白吗_(:з」∠)_ 感谢“贺朝夫斯基”小可爱的地雷!三个!我好开心! 糖醋鱼决定晚餐加个卤蛋奖励自己一下~接下来还会继续努力哒! 第25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五) 柳青葵挠挠头,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它突然就跑出来了,我师父也没心情管,只能我来管了。” 蹙眉想了想,柳青葵以拳拊掌:“大概是从蝠风殿回来后就心情不好,想来放放风吧。” 莫沉渊挑眉,笑容里掺杂着七分苛刻三分凉薄:“放风?它跟我打起来的时候,可不像个放风的。” 柳青葵迎面对上莫沉渊,面上的笑意收了一大半,回敬道:“我自进入兽灵宫起就一直和凛焱一起玩,从来没见过它毫无理由伤人的情况,莫师弟怎么不好好反思一下自己身上是否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以至于凛焱不喜欢你?” 莫沉渊挑衅的笑意收了七八分,柳青葵的话连同方才他拉着陆浅川一路侃侃而谈的仇叠加在一起,化作一道火花,顷刻间点燃了他的理智。 眼见莫沉渊的手再次握住了剑柄,陆浅川喝了一声:“沉渊。” 莫沉渊面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眼里藏着两块冰,看向陆浅川时冰块又融掉许多,他咬牙瞪着柳青葵,抬脚踹上一棵树。 轰隆一声,古树猝然倾倒。 柳青葵似乎还未察觉到危机将近,不甘示弱地回瞪莫沉渊,似乎还想趁胜追击。 陆浅川急忙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训斥道:“青葵,不许乱说。” 柳青葵的话都到了嘴边,见陆浅川似乎真有点生气,便连同对莫沉渊的恼恨一起咽了回去,有点讨好地冲陆浅川绽放一个露出小虎牙的笑。 陆浅川道:“既然事情都办完了,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柳青葵和莫沉渊似乎天生不对盘,回去时也要一左一右地把他夹在中间,陆浅川简直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送走要去找齐择骅上交凛焱的柳青葵,陆浅川松了口气,和莫沉渊并排走在通向燕子安的韶安居的路上。 四周无人,莫沉渊声音极轻地问:“大师兄怎么看?” 陆浅川:“什么?” 莫沉渊道:“宗门叛徒的事。” 陆浅川沉默。 他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构思这里的剧情的时候,其实是设置了两个叛徒的。 不过因为这本书实在太长,写到后期他自己都记不清前面埋了多少伏笔,这个小情节也忘了处理。结果,最后只解决了一个华文岳,第二个叛徒是谁,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本以为,华文岳已死,这一段的剧情便也到此为止了,可凛焱今天不同寻常的举动,实在是耐人寻味。 莫沉渊观他神色,心里隐隐有了判断,轻声道:“柳青葵。” 陆浅川摇头:“绝对不是他。” 莫沉渊一副我就知道你会偏袒他的表情,凉凉道:“何以确信?” 陆浅川无奈,总也不能告诉他,因为自己知道柳青葵是唯一一个陪自己战斗到最后还血洒诫山石的好兄弟。 他只是坚定地摇头:“肯定不是青葵。” 莫沉渊“哦”了一声,没什么表情:“那就还剩下三个人:沈清泽、孙幽澜、齐宫主。” “孙幽澜是华文岳的徒弟,沈清泽不知道,齐宫主……大师兄怎么看?” 陆浅川率先把孙幽澜排除掉,他相信无论剧情怎么变化,孙幽澜这位一直坚定不移地陪在莫沉渊身边的第一女主绝对不会叛变。 如此一来,剩下的便只有沈清泽和齐择骅。 沈清泽素来谦和,但从他能快速审时度势亲近莫沉渊来看,这位师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至于齐择骅…… 陆浅川嘴角抿起。 从他们制定追捕华文岳的计划开始,齐择骅就是反应最大的一个。 蝠风殿内,他突然迷失神智,不分敌我地对他们进行攻击,当时情况紧急,没人多想,可现在想来,简直疑窦丛生。 他那时是真的被人控制,还是伪装技术太好以至于大家都没有发现? 如果是真的被人控制,谁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控制住齐择骅这种宗师级的修士? 当时华文岳远在天边,都未必知道他们进入他们蝠风殿;其余几人中唯一懂通灵术孙幽澜,又在他的“绝对不可能”列表里。 其实仔细想想,若非齐择骅引起的小插曲导致众人失散,他和莫沉渊也不至于和华文岳周圜得那么困难。 何况回程时华文岳一直被齐择骅绑在身边,和他们战斗时还笑得张狂的人一进地牢就哑了,最有机会动手脚的人是谁自不必说。 再加上今天凛焱毫无预兆地攻击莫沉渊,到底是巧合还是受人指使? 能够指使凛焱的人,放眼整个万灵宗,也只有一个。 陆浅川越想越头痛,只觉所有线索似乎已经全部指向了一个人,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反倒有点不敢相信。 有人犯罪前会把所有嫌疑都往自己身上引吗? 他简直心乱如麻,惆怅地叹口气,问莫沉渊:“你觉得呢?” 莫沉渊慢条斯理地说:“其实,除他们三个外,还有一个人。” “谁?” “方士诺。” 兜头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陆浅川凉到了心坎里。 的确,无论是根据原文,还是根据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来看,方士诺都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华文岳的人。 可他莫名地不想相信。 他头痛地揉了揉左眉角,似乎抚上那道疤就能让心绪平缓许多,轻叹口气:“希望不是他。” 莫沉渊眼神闪了闪,踌躇了一下,假装很自然地一手搭上陆浅川的肩膀,声音柔和:“大师兄不用急,慢慢来。” 想了想,他又道:“除了他,同为华文岳弟子的孙幽澜也很危险。” 陆浅川心想:“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就很危险。” 他正想长篇大论一番,纠正莫沉渊对自己未来正宫夫人的偏见,抬眼却已经见到了韶安居的大门,于是只好把话憋在胸腔里,整理好表情,和莫沉渊一起进门。 燕子安的目光在莫沉渊腰间别着的剑上转了一圈,脸色看不出喜怒:“此剑甚是凶险,主人需心智坚忍、功力高强,你使用时要多加小心。” 莫沉渊躬身道:“弟子明白。” 顿了顿,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陆浅川,又道:“弟子相信,大师兄也会一直监督我的。” 陆浅川还在想怎么和莫沉渊说孙幽澜的事,突然被点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73接连响了三次警告,他连忙收敛心神,拿出上课时溜号蒙骗老师的技巧,高深莫测道:“是的。” 燕子安本来有些严肃的面容一秒破功,无奈地看着他笑了笑,莫沉渊似是受他感染,也没忍住轻笑了两声。 陆浅川:“???” 师父师弟都在笑,只有他,站在两人之间,满头问号,一脸茫然。 无名心道:“这小子是个傻的吗,燕子安怎么还不抽他?” 作者有话要说:陆浅川:剧情不按照我的想法走,心累 莫沉渊:大师兄不能只看我一人,心累 燕子安:养大的孩子越养越傻了,心累 无名:怎么还不打起来??????? 一个好消息: 由于榜单和预想的不太一样,所以……从明天开始还是每天更三千(囧) 【早知道我昨天就不发作话了(小声bb)】 *谢谢“别那么古怪”小可爱的营养液~(づ ̄3 ̄)づ╭?~ 第26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六) 燕子安当然不可能抽陆浅川,无名比谁都清楚,燕子安这个人,对一个人好时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捧到你面前,感情冷淡时也能拿着三九天的冰棱往你心窝窝里扎。 他无味杂陈地纠结了一会,直到陆浅川和莫沉渊离开韶安居,心里那点苦水才一点一点往外冒,轻轻叹了一声。 陆浅川疑惑:“前辈,怎么了?” 无名:“没事,你聊你的。” 他听着陆浅川和莫沉渊聊一些功法上的注意事项,说着说着就跑偏到了剑灵峰的兔子看起来又肥又圆,改天捉一只来尝尝。 无名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惆怅地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和那个人一起,从名山大川聊到花鸟虫鱼,似乎有谈不完的天,说不完的话。 他正感慨,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味。 怎么突然就把莫沉渊和陆浅川类比起他们俩来了? 无名吓了一跳,仔细回忆了一番陆浅川和莫沉渊素日的交往,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 正巧两人聊了半天,迎来一次短暂的沉默,无名见缝插针:“你觉得施轻絮怎么样?” 陆浅川:“???” 他道:“前辈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无名咳了两声,讪讪地说:“突然想起来了,就问问。” 陆浅川早习惯了他的没头没尾,沉吟一番,评价道:“女中豪杰。” 无名:“……没了?” 陆浅川满头雾水:“还要什么?” 无名心想:“你就抱着一屋子的功法书打一辈子光棍吧。” 他和73不同,73除了没有能量自动关机的那次都不会主动结束和陆浅川的谈话,但无名脾气上来真是难以从他嘴里撬出一个字,陆浅川只好在他长时间的沉默中了悟:这次谈话又草草结束了。 走到岔路口,莫沉渊道:“师兄告辞。” 他说着这话,身体却没有动,似乎是想看着陆浅川回房后自己再离开。陆浅川脚已迈开,又灵机一动:“你去幽澜的殿里看看吧。” 莫沉渊挑眉:“这么快就要行动了?” 他以为大师兄是想让自己去试探一下孙幽澜的底细,却不知陆浅川只是单纯想给男主和女主创造独处机会罢了。 陆浅川道:“宜早不宜迟。” 莫沉渊利索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向言灵宫。 陆浅川则脚步一转,去了药灵宫。 华文岳出事后,他怕方士诺一个人想不开,想到他与裴楚然年纪相仿,索性把方士诺扔去了药灵宫,要他和裴楚然一起整理草药。 他进门的时候,两个小脑袋正蹲在一片药圃前,裴楚然认真又严肃地给方士诺指点各种草药的名称和功效,方士诺一边点头,一边拿着纸笔写写画画。 见到他来,两人纷纷起身行礼。 陆浅川高冷地点头,好奇道:“你们这是?” 裴楚然相当快活:“我在教士诺怎么认草药。” 方士诺没有初见时那么拘谨,和师兄说话也不磕巴了,很痛快地说:“是我拜托楚然的,我想反正也是闲着,能多学一点东西是一点……” 陆浅川道:“甚好。” 见他似乎从华文岳的阴影里走出来不少,陆浅川放下了一半的心,可转念想到自己和莫沉渊的分析,那一半的心就又提起来,十分堵人。 他客套几句,示意裴楚然先鼓捣他这一堆草药,自己则带着方士诺往僻静无人的地方走,边走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开口,回神时已经带着方士诺来到了药灵宫中的荷花鱼塘。 荷花开得正盛,毫无烦恼地争奇斗艳,碧绿的叶子拥拥簇簇,微风吹过化成一片碧波。 似乎将心里的烦闷赶走了一些。 看他若有所思地不言不语,方士诺本来轻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他捏住自己的袖口,忐忑地问:“师兄?” 陆浅川的面上难得显出几分犹豫:“最近都在做什么?” 方士诺老实答道:“看书、修炼、和楚然学点皮毛。” 陆浅川看到这孩子老老实实一点坏心眼都没有的样子,更加纠结。 他还是不想把矛头引到方士诺身上。 他没有说,方士诺却是个心境通透的,略略一想,便小心问道:“师兄是想问我和师父有关的事吗?” 他深紫色的眼睛里别有一方天地,陆浅川总疑心言灵宫的这对姐弟都是看破红尘可以直接出家的。 方士诺问得太直白,陆浅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他正斟酌措辞时,方士诺突然跪下:“士诺谢大师兄的信任。” 陆浅川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被这孩子行的大礼足够他折几年寿了。 但他没有去扶方士诺,反而疑惑地问:“何出此言?” 方士诺道:“师兄若真的怀疑我,大可叫人直接来我的房间搜查证据,这样遮遮掩掩带我来问话,一边要顾全我的面子,一边还想了解我的想法,这样不正是因为信任士诺吗?” 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感激,看得心里打着小九九的陆浅川一阵羞赧,何况自己的心事被他说中了七七八八,更是觉得老脸有点抹不开,忙强撑着一副无情无欲的冰山脸,冷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有些猜测,还犯不着大动干戈。” 方士诺顺从地点头,一副“大师兄说得都对”的模样。 陆浅川反倒有点心堵,有种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的挫败感。 方士诺一本正经地道:“士诺以自己的金丹作保,绝对没有再参与师父的各种计划,若有虚言……” 他毒誓还没发完,陆浅川便打断道:“停,足够了。” 无名在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哪个审讯官只凭人家一面之词就相信了的?傻吗?” 陆浅川当然知道没有人会因为嫌疑人的一句保证就打消对他的怀疑,也知道自己这样岂止是傻,简直是蠢到家了。 但他莫名地想相信方士诺。 不知是因为单纯的恻隐之心还是因为两人身上有些微妙的共鸣,陆浅川对方士诺和对其他师弟都有些不一样。 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中学时走投无路、啃着馒头流着眼泪在教室里刷题的自己。 那时他想:“没关系,都会过去的,都会变好的。” 直到他考上了全国顶尖的中文系,站在一群天之骄子中回忆过去时,才知道庆幸:幸亏那时坚持了下来。 他也希望方士诺能坚持下来。 不是被师父一句话牵着鼻子走,也不是一直唯唯诺诺地跟在别人身后当影子,方士诺理应拥有属于自己的、辉煌的人生。 他按住方士诺的肩,严肃冰冷的面容显得愈发认真:“士诺,你是你,你还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方士诺愣愣地看着他,他都已经做好了被大师兄斥责的准备,没想到等了半天等来的是这句话。 不过是一句没头没脑又有点矫情的话,方士诺却在陆浅川的话音落下后听到了自己心中有什么陡然碎裂的清脆声响。 或许是他伪装多日的轻松面具。 师父的事成了宗门上下讳莫如深的话题,宗主没有继续追查他们这几个弟子,也没有任何要惩罚的意思,几位长辈仿佛约好了一般,将过去的事翻了个篇,对他们一如往日的和煦。 可方士诺还是怕。 他怕被宗门的师兄弟嫌弃,也怕楚然会为他担心,午夜梦回时更是会梦到对他笑得温和的师父,不管他做得多差,师父永远都会说:“士诺,继续,没事的。” 他把所有的伤心和焦虑都装在小瓶子里,埋在心底,期望谁都不要发现它。 因为陆浅川的一句话,小瓶子碎了,滔天的悲伤包裹了他小小的身子,眼中的泪水就快溢出眼眶。 他睁大眼睛,努力让那些液体倒流回去,对陆浅川保证道:“我会的。” 顿了一顿,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地重复道:“我会的。” 陆浅川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眼前颤抖的身体似乎与初三那年,在寝室里接到小姑的电话的自己渐渐重合。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揉了下方士诺的发顶,低声道:“这里无人,你随意吧,我先走了。” 他大步向前走远,生怕自己慢了一拍就会听到身后传来的悲痛哭声。 另一边,言灵宫内,莫沉渊正忐忑不安地等着孙幽澜的卜算结果。 他来到言灵宫时,孙幽澜正在鼓捣院子里的海棠花,许是共同战斗过的缘故,这位传说中不近人情的空灵美人倒也没有认生,两人淡淡地寒暄过后,莫沉渊随口问:“师姐养了这么多海棠做什么?” 孙幽澜露出一个淡而不厌的笑:“卜算。” 她见莫沉渊似乎有点好奇,便淡然问:“要试试吗?” 莫沉渊盯着桌上散发着朦胧薄光的海棠花心,心想:“跟大师兄在一起待久了,我也对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好奇起来了。” 正出神时,海棠的光芒渐弱,几片花瓣以不同姿态环抱着小小的花蕊。 孙幽澜的表情有些微妙。 她捧起那棵小小的海棠花,仔仔细细地端详,然后小心开口:“海棠绽放,花蕊微曲,是红鸾星动的表现。” 她静静观察着莫沉渊的表情:“师弟可是……心有所属?” 莫沉渊放在膝上的手指骤然蜷起。 察觉到自己一瞬间的紧绷,他不动声色地放平手指,食指缓缓摩挲着膝盖处的布料,表情淡淡:“师姐可否说说此人什么样子?” 孙幽澜又低下头研究了一会海棠花,斟酌着道:“花脉径直而走,不分不折,说明此人品性高洁,正直严谨,且前途无量。” 莫沉渊手指一顿,食指差点把衣服抠出个洞来。 孙幽澜换了一片花瓣,继续道:“师弟的脉络……弯曲复杂,日后恐琐事繁多,变故频生。” “两根脉络相互交杂,且未出同源,如此一来……”她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凑近些许看了看,不甚确定道,“对方应比你……年长许多?” 莫沉渊光是听到“年长”二字,心脏就已经快要跳出胸腔,哪里还顾得上后面的话。他心虚地眨眨眼,额上滑下一滴冷汗,手指捏紧了衣服,面上佯做镇定:“师姐继续。” 孙幽澜把几片花瓣一一分析完,得出结论:“你们二人的……姻缘,因为各方原因,频频受阻,但只要二人同心协力,必定能够跨过困难,扶摇直上。” 莫沉渊安静地听她说完,表情出乎意料地冷静,他站起身,声音平淡:“其实我还没有心仪之人,或许日后会有,先谢过师姐了。” 说完,他不等孙幽澜反应,长腿一迈跨过凳子,头也不回地向门外快速走去。 孙幽澜还未反应过来,莫沉渊已经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她愣怔了一会,再低头看方才自己不是很确定的那片花瓣,一一细数过去,低声喃喃:“……差了十二岁?” 燕子安、秦御风、舒霁雪和齐择骅的身影相继闪过脑海,孙幽澜素来不温不火的俏丽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再联想到弟子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宗主要收莫沉渊为亲传弟子的消息,她的表情更是罩上了一层无法言喻的惊悚。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陆浅川:莫沉渊和孙幽澜,有戏√ 莫沉渊:我和大师兄,有戏√ 孙幽澜:莫沉渊和宗主,有戏√ ps:师父和沉渊差了不止十二岁,孙小师妹想错辽 pps:二川上辈子是全国TOP2的中文系硕士,终点当家笔杆子,颜值8.5分,好好拾掇一下9.5分,宅在家里码字的时候7分 可他还是凭借自己的钢铁直男属性成功单身了28年(。 ------ 谢谢别那么古怪小可爱的营养液!渣作者还会继续努力哒~ 第27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七) 金乌渐沉,暮光昏黄。 莫沉渊逃也似的出了言灵宫,心脏好像要在他的胸腔里待不住,扑通扑通地叫嚣着,似乎在坚定不移地提醒他,某些不同寻常的情愫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快要开花结果。 他缓了一阵,没有缓和好狂躁的心跳,只能强迫自己让头脑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一股莫名的恐慌的在心底蔓延开来。 不知他的反应被孙幽澜看破了多少。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地想把这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锁在心底,关进不见天日的小黑匣里,任它在里面枯萎、腐烂,永不被人发现才好。 若是以前,他绝对不会这样刻薄地要求自己,甚至亲手给自己戴上这么一个令人窒息的枷锁。 但现在不同。 想要更加出色。 想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人身边。 想要被他认可。 种种以前压根不会考虑的欲.望积攒在心里,生生压下了那点旖旎的幻想。 莫沉渊转头,遥遥望了言灵宫漆黑色的牌匾一眼,脸色微沉,眼中各种杂七杂八的情绪翻涌碰撞,编成了一张明暗交织的网,将他牢牢缚进其中。 他沉默地握紧拳头,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一步一个脚印地渐渐远离言灵宫的大门。 傍晚的山风比白日凉爽许多,他迎面吹了些风,纷繁复杂的心绪一点点冷静下来。 以孙幽澜的性格,即使捕捉到些许端倪,应该也不会对外人说起。 这样一想,莫沉渊那颗过于狂躁的小心脏终于被他妥善地安置回原地,他黑墨似的眼眸被夕阳染上一点橘黄,罕见地显出了几分暖意。 踏着一路碎金,莫沉渊安静地慢慢向寝居走,路过一片荷塘时,眼角余光在层层绿浪中准确捕捉到了一个白衣身影。 那个人老气横秋地背着手,面朝碧波滔天的池塘,白衣静默地像是要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 莫沉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轻咳了一声。 陆浅川听到声音转过头,略有些惊讶:“沉渊?” 莫沉渊道:“大师兄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缅怀过去的陆浅川不自在地轻轻别过头,和他眼神错开:“没想什么。” 莫沉渊挑了挑眉。 陆浅川心念电转,迅速挑出一个适合当下交谈的话题:“你去言灵宫,结果如何?” 莫沉渊的表情倏然凝住。 他的手搭上腰间的剑柄,略显心虚地扣了扣上面古朴的花纹,尴尬道:“没什么收获。” 陆浅川轻叹:“我也是。” 两人肩并肩往回走,陆浅川微微抬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橘色天空,语气像是叹息:“我始终觉得,士诺不会是做这种事的人。” 莫沉渊道:“嫌疑最大的就是方士诺和孙幽澜,言灵宫三位殿主之一的杨可心与华文岳不和多年,多半不会是她。” 陆浅川点头:“再排除青葵,剩下的便只有……” “为什么要排除柳青葵?”莫沉渊有些刻薄地打断他,“蝠风殿中,齐宫主被控制时离他最近的是柳青葵,回程路上一路紧挨着他和华文岳的也是柳青葵,怎么单单就要把他排除出去?” 陆浅川心中苦笑:“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剧情,我恐怕也要先想到他身上了。” 也正是因为知道剧情,他才更加怀疑是有人暗中作梗,故意把脏水把柳青葵身上泼。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心有疑问,手指无意识地在左眉骨上一遍遍划过,无论怎么想,齐择骅三个字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齐择骅当时没有被控制,那么之前种种都是一个引他们自相残杀的局。 可这种多说一句都会动摇宗门根本的人物,在找到充足证据前,任谁都不可能贸然捅到宗主面前。 莫沉渊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不冷不热道:“既然大师兄有意偏袒,那这件事就先这么放着吧。” 陆浅川更是无奈,心知这件事算是解释不清了。 他一路沉默,弄得莫沉渊一颗心仿佛放在火上烤,一边清楚自己没大没小的惹了师兄不高兴,一边又强撑着少年人的心高气傲,一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 直到两人互相告别,莫沉渊也没能从大师兄嘴里再听到一个字。 次日,他撑着两个色泽浓厚的黑眼圈去议事厅开会。 他进去时,厅内还没来几个人,几个他不熟悉的弟子团在一起,自他一脚迈进门后就偷偷用余光打量他。 莫沉渊恍若未觉,挑了一个听不见他们小声嘀咕的僻静角落,靠在墙上补眠。 待人都到齐,坐在主位的燕子安正式宣布自己要收莫沉渊为亲传弟子。 多日来的传闻被证实,堂间众人仿佛被一块大石头砸出的涟漪,层层叠叠地炸开了锅。 陆浅川站在众弟子的最前方,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淡淡,既没有出声制止众人的喧哗,也没有特意转向莫沉渊看他一眼。 莫沉渊只觉得心堵。 谋划多年的夙愿终于成真,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似乎情绪已经全被一个人影响了去,其余所有都无关痛痒。 没用上半天,这消息就已经在宗门中传开,曾经得罪过莫沉渊的弟子看他的眼神既惊又惧,耗子见了猫似的躲着他走。 当天下午,沈清泽兴致高昂去散珠居找莫沉渊。 他在莫沉渊的寝居转了一圈,没见到人,随手捞了一个小弟子问话,得知这位新上任的二师兄正在小厨房里。 他到的时候,莫沉渊正撸着袖子对付那口大铁锅。 “轰”的一声,铁锅在他的手下炸得四分五裂。 这场面,真是十分令人印象深刻。 沈清泽咳了一声,表明来意:“莫……师兄,今晚要不要去大师兄那里小聚一下?” 万灵宗建立至今近千年,从未有过普通弟子直接升为宗主的亲传弟子的先例,是以他还是不太习惯突然的改口。 莫沉渊抹掉脸上一层黑烟,问:“去做什么?” 沈清泽贼眉鼠眼:“喝酒。” 当夜,陆浅川无奈地看着沈清泽东张罗西筹划,把他那不大的小院子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道:“沉渊还没有正式拜师,你这是……” 沈清泽嘿嘿笑着靠到他眼前,一张清瘦俊逸的脸愣是让他笑出了几分精光:“大师兄,沉渊马上就要成为你的亲师弟了,你还不表示表示?” 他这副样子倒让陆浅川想起了前世喜欢过一阵子的小鸡搓手的表情包,哑然失笑地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本还在想,沈清泽张罗着要给莫沉渊庆祝,怎么还庆祝到他这里来了,现在终于了悟:这小子恐怕觊觎他院中藏着的桃花酿好久了。 他把原主酿了不知多久的酒坛全部挖了出来,宜人的酒香瞬间漫布了整个院子。 裴楚然吸了吸鼻子,眼睛亮晶晶:“大师兄可真是下了血本呀!” 他的语气中自带了一层“大师兄对莫沉渊可真好呀”的意思,陆浅川还没回话,莫沉渊就已经不争气地心跳加速。 大师兄对自己……? 他那天马行空的念头刚在脑中走了一瞬,就被主人无情地赶了出去。 莫沉渊生怕自己当众失态,在心中默念清心诀,不敢抬头看陆浅川。 朗月疏星,夜幕低垂。 陆浅川那桃花酿酒香四溢,后劲也足,不过半个时辰,这群嚷嚷着要给莫沉渊庆祝的人睡的睡喊的喊,还有人就地打起了滚。 莫沉渊嘴角抽搐地坐在一群醉汉之间,端着白玉瓷杯的手微微颤抖。 他自小浸在毒药之中,天下奇毒都伤不了他,一点小酒更加不足挂齿。 陆浅川坐在他斜前方,端正笔直,面色冷淡,似乎是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幸存者。 莫沉渊放在膝上的手有一瞬间的紧缩。 陆浅川这个人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魔力,单单看他一眼,就容易陷进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瞳里,心甘情愿地溺死在其中。 每每与他对上,他那点巧舌如簧的本事便黔驴技穷起来,总说出会让自己后悔得睡不着觉的话。 以至于,他现在明明知道陆浅川在看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破这个僵局。 莫沉渊摩挲着手掌下的布料,心里不断斟酌措辞,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坐在对面的陆浅川竟率先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如春风吹过,融化了他成日伪装出的坚冰,素来冰冷的眉眼迅速柔和下来,淡色的眼眸中含着两汪温泉。 莫沉渊呼吸一窒,心脏狂跳,舌头像是打了结,雕像一样看着兀自向他微笑的陆浅川。 “大师兄?”他试探着叫道。 坐在对面的陆浅川毫无反应,还在专心致志地冲他微笑,他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一幅以微笑闻名遐迩的画像,尽职尽责地对观众展露自己的笑容。 莫沉渊面上很热,全身都笼罩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躁,烧得他的头脑也不太明晰。 他楞手楞脚地走过去,推开在陆浅川身边软成一滩烂泥的沈清泽,坐下直视陆浅川的眼睛。 那双眼向月色借了点朦胧,迷离地和他对望。 “大师兄,”莫沉渊低声道,“你喝醉了?” 陆浅川不声不响地继续微笑,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 莫沉渊发现,不仅是心脏,他的头脑,他的四肢,都因为陆浅川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笑容变得不受控制,蠢蠢欲动起来。 他大着胆子握住了陆浅川的手,血液中都回响着心动的声音。 两片宽大的袖子交叠在一起,陆浅川冰凉的手上骤然覆上一层燥热,他困惑地歪了歪头,喉间溢出一声柔软的疑惑:“嗯?” 莫沉渊的视线落在他形状姣好的唇上。 那么硬气的大师兄,唇却软得过分。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暗而深沉,上次在识海中触到大师兄唇瓣时那股柔软的触感在指间挥之不去,蛊惑着他再向这个人靠近些许。 陆浅川醉酒后显得特别乖巧,他安安静静地端坐着,眸子里漾起一层水光,茫茫然地看着莫沉渊离自己越来越近。 唇上突然带了点一股不属于自己的酒气,一触即逝,他困惑地抚上自己的唇,手指流连处似乎还带着莫沉渊的余温。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陆浅川:咦,唇上什么东西有点软? 莫沉渊:大师兄的唇有点软(脸红) 无名:老子什么都知道…… 别看有的师兄表面上风风光光,其实身体里藏着一个未来家长(。 *谢谢“别那么古怪”小可爱的营养液!啵唧一大口! 第28章 师兄师弟排排坐(二八) 七月流火,万灵山众人却忙得热火朝天。 陆浅川一连盯了好几天拜师大典的准备事宜,真到了这天感觉自己比莫沉渊本人还要紧张。 山门外的宾客自有沈清泽他们接待,他看时间差不多了,燕子安却还没露面,又风风火火地去韶安居找师父。 刚走进大门,便听见屋内传来几声笑,燕子安似乎正在接待客人。 陆浅川站在门外,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就听到燕子安温和的声音:“浅川?进来吧。” 他打开门,燕子安没有坐主位,而是和另一位白衣男子随意捡了两张椅子,从二人的表情来看应该相谈甚欢。 他匆匆扫了一眼那名姿容出众且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一眼,心里迅速浏览73给出的人物信息。 雪城城主,卢风逸。 燕子安的至交好友。 卢风逸闭关多年,听闻燕子安又要收徒弟,这才出了那个雪城弟子都以为他要待到地老天荒的小亭子,跑来见多年未谋面的老友。 燕子安笑道:“浅川拜师时你都不知道跑到哪个山窝窝里闭关了,来见见我的大徒弟。” 陆浅川连忙见礼,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这位师父的挚友来。 卢风逸容貌俊朗,眉间却不知为何总带着一抹郁色,满面的笑意也没能掩住那一丝忧郁。 他笑:“虽然闭关,我倒也听了不少奇闻轶事,浅川的名字在雪城也人尽皆知。” 陆浅川心想:“万灵宗宗主的徒弟,恐怕整个修真界也没有人不知道了吧。” 燕子安道:“你这多年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卢风逸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 身为修真界第二大宗门的掌门人,这位雪城城主似乎比燕子安要散漫得多,二郎腿随意地翘着,一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和正襟危坐的燕子安对比鲜明。 卢风逸道:“这么说来,我们也有十年没见了。” 修士多长寿,十年二十年的也不当什么,是以燕子安只是淡淡点头,纠正道:“十多年了。” 卢风逸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高远苍茫,他无意间顺着打开的窗户看到了外面似有凌霄之势的海棠树,微微一愣:“还留着?” 燕子安道:“也是一株生命。” 卢风逸表情说不上是无奈还是什么,望着燕子安许久,溢出一声轻叹。 陆浅川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站在燕子安身后做陪衬。 一时无话,他清楚听到进屋后一直很消停的无名也在自己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即使早对无名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他还是忍不住想:“这棵海棠树到底暗藏了什么玄机,无名前辈似乎对它特别关注。”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这棵树就是无名送给燕子安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滑稽,好端端的谁会送一棵树? 燕子安和卢风逸又聊了一会,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并肩向外走去。 燕子安目视前方,语气轻松:“还在等吗?” 卢风逸道:“我心磐石,至死不渝。” 燕子安抿了抿唇,眼神中的光芒有些黯淡。 莫沉渊的拜师典礼规模浩大,流觞曲水,宾客云集,陆浅川一路走来,听见有女修在小声议论:“也就是流光剑燕子安的收徒大典能有这样的规模了。” 其朋友道:“可不是么,别家掌门或许有威望,但没有哪个能有他这样的好人缘的。” 燕子安和卢风逸相互沉默了一路,一些闲言碎语入耳即过,面上没有丝毫变化。 陆浅川向他们告了罪,脚不沾地地去找不知在哪里心大的莫沉渊。 他想:“这到底是谁的收徒大典和谁的拜师大典,当事人都无事一身轻,苦的是我这个围观群众。” 莫沉渊靠在一个小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见到陆浅川,眼睛才有了点亮光。 陆浅川还未走近,无名先提醒了一句:“别靠太近。” 这四个字仿佛被无名当成了座右铭,两个月来,但凡陆浅川和莫沉渊单独处在一起,他总要不厌其烦地念叨一次。 陆浅川于是在莫沉渊面前三四步处站定,语气有些责备:“快跟我走。” 莫沉渊乖乖跟在他身后。 典礼开始,燕子安和几位宫主连同几大宗门的长辈坐在台上,台下站了乌泱泱的围观群众。 陆浅川看黑色的人头看得眼晕,心有戚戚地庆幸幸亏自己穿过来后不用再搞这些东西,否则一定怯场到双腿打颤。 他看向从台下一步一步走上来的莫沉渊,十六岁的少年身板还未长成,面上的表情却惊人的沉稳。 他万分淡定地走至燕子安面前,掀起衣摆,脊背挺得笔直,从容下跪。 燕子安双手捧起象征亲传弟子身份的玉佩,朗声道: “《道德经》有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你可愿入我门下,志存高远,心怀仁义。 如正天之阳,锄奸扶弱;若明月清风,不忘初心。 一寸惊鸿济五湖,三尺青锋走八荒。 莫沉渊,你可愿?” 莫沉渊双手高举过头顶,掷地有声:“弟子愿意!” 陆浅川浑身汗毛都在战栗,一下红了眼眶。 敲击键盘时再多的脑补与想象,都抵不上亲眼见到时万分之一的激动。 高台上的少年意气风发,光风霁月,正是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模样。 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停滞在这里多好,他也好,莫沉渊也好,都是万众瞩目之下的天之骄子,谁都不会从云端跌进泥里,摔得血肉模糊却要强迫自己重新站起。 可他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再过几年,莫沉渊会众叛亲离,彻底离开万灵宗。 这种影响全文剧情的重要转折,无论他怎么尽力避免,也一定回以不同的形式发生,只等时间走到那里,它会把春风得意的少年一脚从云端踹进污泥里,看着他挣扎、煎熬、绝望,最终变成他未曾想过的模样。 莫沉渊接过玉佩,这就意味着他的身份正式被承认,从此以后他会以燕子安的亲传二弟子的身份写入宗门史册。 玉佩上还带着些燕子安手上的余温,他捧着玉佩,嘴上说着对师父的谢辞,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陆浅川。 陆浅川疑惑地和他对视,惊讶地发现在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间,莫沉渊浑身的锐气陡然柔和下来——像极了连绵阴雨后露出的第一抹阳光。 接下来都是一些不可不做的繁文缛节,众人按部就班地完成,莫沉渊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给几位长辈一一敬过茶,属于他那一部分的任务总算全部大功告成了。 仪式结束后,他又不得不站在原地接受众人潮水一般的祝贺。 他觉得自己的脾气是真的变好了,连这些虚伪至极的东西也能坦然接受,还能在一众糖衣炮弹中一动不动地坚持大半个时辰。 等到他这边结束了令人难耐的折磨,陆浅川已经在一众长辈中游场一圈了。 莫沉渊找到他的时候,这人正躲在一根柱子后偷偷喝茶,莫沉渊哑然,莫名觉得他偷偷摸摸的样子十分可爱。 “没救了。”他绝望地想。 陆浅川见到是他,提起来的心又放下,平静地问:“结束了?” 莫沉渊:“嗯。” 事实上,在他被捧得天花乱坠的时候,陆浅川留心观察了一下场内的女宾。 根据人物装束,他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哪个是日后和莫沉渊纠纠缠缠最后舍身救了莫沉渊的,哪个是一直不动声色地暗中帮助最后被莫沉渊发现收入后宫的,哪个是…… 再结合73给的信息,他想:“一大半后宫都在这里了,齐活。” 因为某条感情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波折,陆浅川现在对莫沉渊的感情历程特别上心,正好捞到他,便意有所指道:“今日还真是花团锦簇。” 莫沉渊眼神一凌:“师兄看上了谁?” 陆浅川被这直白的问句噎了一下,连忙轻咳一声,训斥道:“胡说八道。” 莫沉渊提起的小心脏略微放松一点,但也不敢太过放松,目光鹰隼似的在人群中扫过,眸中强压下去的戾气死而复生,他挑起嘴角,半冷不热道:“师兄若是有心仪的姑娘一定记得告诉我,这样我才好帮你。” 陆浅川没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点要帮忙的意思,也没看到他对哪个女修眼神热络,不无心塞地安慰自己:“可能是还没到时候。” 于是转移话题道:“日后千万记得约束自己,牢记自己的身份,切不可口出狂言。” 莫沉渊见他似乎也没有特意去看哪个女修,握着司命的手一松,眼中的杀气消了些许,乖乖应是。 他的表情都映在陆浅川的眼中,陆浅川只看他乖巧,便满意地点头,没有在意那一片翻涌的墨色。 和他共享一个身体却看出另一层含义的无名心道:“娘的,不好办。” 莫沉渊和他并肩站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手伸向怀里,摸出了燕子安刚交给他的玉佩。 他摊开手掌,玉佩递向陆浅川。 陆浅川:“?” 莫沉渊道:“交给师兄了。” 陆浅川当然不敢收,有些愣怔地问:“给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莫沉渊不由分说地拉起他一只手,把温热的玉佩放进他的手心,表情郑重得像是在做什么不得了的承诺,“大师兄替我保管吧。” 陆浅川觉得这样不妥,可看他态度坚决,只好把玉佩收进怀里,叮嘱道:“我只代你保管,什么时候想拿回随时来找我。” 莫沉渊不知为何心情特别好,墨黑色的眸子熠熠发光,嗯了一声。 无名想:“完蛋。” 现在的莫沉渊就像年轻时的他,虽然两人到目前为止还未有过一句实质性的交流,但无名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莫沉渊的想法。 依着这么点惺惺相惜之情,他也许该帮莫沉渊一把,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魔君韶疏不是一般的护短。 自觉已经开始护着陆浅川的无名心想:“你先一厢情愿着吧,这傻小子比他师父还难开窍。” 正巧有小弟子来传话,说卢城主想借着燕宗主的光请两位小兄弟一同吃饭,陆浅川和莫沉渊才结束了那种诡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莫沉渊送出了信物,心情大好,还有闲心和陆浅川插科打诨:“我觉得大师兄和卢城主长得还有点像,兴许会很合得来。” 陆浅川:“……” 别说他和卢风逸了,卢风逸和燕子安,甚至再加一个沈清泽,四个人的样貌气质都有些相像。 他不无心酸地想:“上辈子被读者批评人物设定千篇一律也就罢了,这辈子还要被拐弯抹角地提醒,真烦。” 作者有话要说:莫沉渊:拿了我的玉佩,你就是我的人了(笑) 陆浅川:拿了你的玉佩,我们就是好兄弟了(笑) 系统73:恭喜玩家莫沉渊获得【兄弟卡】*1,请您再接再厉。 *谢谢“李可乐赖冠霖”小可爱的营养液、“乱酱最可爱啦”小可爱的地雷和“清虚”小可爱的手榴弹 挨个么么~ 第29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一) 陆浅川手里拿着烫金的请柬,站在燕子安的韶安居外发呆。 许是在万灵宗的日子太过舒心且惬意,一直到雪城弟子送来请柬,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穿进书里两年了。 转眼就到了雪城召开论剑大会的日子。 依照原书剧情,论剑大会过后,莫沉渊与魔族勾结的事就会败露,到时要由他这个亲师兄严惩一番,赶出山门。 他茫茫然地盯着那株刚长出一点绿叶的海棠树,心里百转千回,与莫沉渊共处的两年像幻灯片似的在心头一幕幕闪过。 剧情变化之大令他始料未及,他看着莫沉渊的好感度列表里,自己那挂在首位的硕大的52100,心里犹带着一丝庆幸:“希望能把这段杀千刀的剧情避过去。” “大师兄?” 低沉悦耳的嗓音飘进耳朵里,陆浅川转头,见到外出办事回来的莫沉渊一个利落的翻跃,自司命上稳稳当当地落到他面前。 他眸中尽是笑意,手搭在陆浅川的腰上:“在想什么?” 陆浅川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事情办完了?” 莫沉渊双手搭在他肩上,推着他向里走:“大师兄怎么不先关心关心我?” 陆浅川没说话,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你有什么好关心的? 莫沉渊故作忧郁:“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见大师兄,没想到大师兄竟然这么无心薄情。”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如果不是陆浅川和他朝夕相处的两年间已经上过无数次当,又要被他骗了去。 他瘫着一张脸被莫沉渊推进屋里,正巧燕子安和秦御风在商量论剑大会的事,见他们来了,秦御风笑着道:“这两个可真是亲师兄弟。” 陆浅川这才发觉莫沉渊的手还搭在自己肩上,而且整个人靠在自己身后,仿佛粘在他背上一般。 他老脸一臊,毫不犹豫地拍开莫沉渊两只爪子,把两人的请柬都交给了燕子安。 燕子安道:“时间真是快,一转眼,浅川也要参加论剑大会了。” 秦御风没忍住笑出声:“浅川和沉渊都这么高了,师兄的记忆却好似还停在几年前。” 燕子安摇摇头,笑得无奈:“也罢,你们好好准备一下,但也不必太过紧张,以你们的水准,没有什么问题。” 嘴上这么说,他看起来却一点不像个“没有什么问题”的,似乎比两个弟子还要紧张。 陆浅川淡淡笑了一下,觉得在高考考场外等候的家长的心情大概也不过如此。 燕子安凭借一把人鬼皆惧的流光剑,多年来稳坐第一修士的宝座,作为他亲传弟子的两人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次论剑大会是两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好奇他们真正实力的人数不胜数,等着暗中看笑话的人也不在少数。 燕子安想了想,又道:“如果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也不必怕,我和几位宫主都会和你们一同前去。” 秦御风无奈地咳了一声:“师兄,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早。” 燕子安也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着急了,便笑着又说了些家常,听过莫沉渊此行的报告后,指点两人几句,就放他们回去了。 陆浅川和莫沉渊离开后,他走到窗前,望着那棵将绿不绿的海棠树,目光悠远:“一晃这么多年了。” 秦御风道:“魔君洛华银上位也已经两年,不知道那位怎么样了。” 他很少有这么含含糊糊不敢说话的时候,燕子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睫,轻声道:“两年间音讯全无,应是真的死了吧。” 秦御风看着他,欲言又止。 当年那件事闹得那么大,燕子安拼死拼活都要离开宗门,谁能想到,十几年后,他能这么风轻云淡地说出“应是真的死了吧”。 只是这平静是真是假,他就不得而知了。 陆浅川回寝居的一路上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莫沉渊胳膊揽着他的肩膀向前走,一边天南地北地胡侃,一边小心照看着大师兄不要撞墙。 说完这次下山看见的雁群后,他顿了顿,突然问:“师兄有心事?” “啊?”思绪放空的陆浅川一愣,忙回,“并无。” 莫沉渊挑眉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瞳里写满不信。 他凑到陆浅川的耳边,呼出的气息全喷在人家的耳廓上:“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 陆浅川耳朵周围的皮肤非常敏.感,偏生莫沉渊还喜欢这样捉弄他,他单手推开莫沉渊的头,淡淡道:“我还不许有私事了?” 莫沉渊双眼微眯,眸间一片暗色:“和柳青葵有关?” 陆浅川:“嗯?” 见他一脸疑惑,莫沉渊放下心来,仿佛方才一瞬间的低沉不存在似的,继续哥俩好地揽紧陆浅川:“大师兄告诉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是滴,两年时间就这么过去辽,小可爱们没有看漏~ 中间省略的都是些师兄师弟排排坐的琐碎日常,真正要写的剧情到上一章就已经结束了嗯(山上的日常生活大家看这些糟心师弟就造了,二川可谓是操碎了心23333)。 两年很短又很长,短到陆某人还没回神,沉渊就已经长成比他还高的男子汉了; 又长到莫沉渊由16岁心机深沉的小少年长成了玉树临风的俊朗男子,对大师兄的占有欲日复一日地发酵膨胀,已经到了快要开花结果的时候惹w 最重要的是,沉渊成年啦!可以做些酱酱酿酿的事啦! 第30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 换做往常,他这样放软声音说话,陆浅川一般都会依着他,但今日大师兄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再次推开了他的脑袋。 莫沉渊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委屈。 陆浅川也很烦心,当初的小少年在两年间节节拔高,现在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自己与莫沉渊说话时总有一些压迫感,如今心中有事,更是不敢和他对视。 莫沉渊见撬不开他的嘴,也不坚持,退让道:“我最近新研究了两样新菜品,大师兄要不要来尝尝?” 陆浅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吃饭的吗?” 自从莫沉渊向宗主申请搬到他隔壁来住之后,两个人的三餐起居便都在一起,这小子几乎承包了他所有的伙食。 陆浅川有时也难免愤懑:“凭什么男主学什么会什么。” 但每次吃到莫沉渊亲手做的饭菜,这点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会如何走,一想到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要吃不到莫沉渊做的饭,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他自我安慰地想:“这可能是人类身体的自然记忆,过阵子就会好了。” 回到浅疏居,陆浅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莫沉渊陡然阴沉的情绪。 “很好,”他想,“今晚又是三个人一起吃饭了。” 果不其然,走进屋里,柳青葵正大咧咧地坐在他桌前读书。 他这里藏书多,师弟师妹们总喜欢来借,但像这样不问自取直接登门的,除了柳青葵没有第二个。 听到声响,柳青葵抬起头,像没看到莫沉渊这个人似的,欢快地跑来拽陆浅川:“大师兄,家姐这两天又给我送来几个小玩意儿,你快来看。”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只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的草蝴蝶。 蝴蝶编的栩栩如生,下一刻就要展翅起飞似的,陆浅川拿起来把玩一阵,赞叹道:“真是手巧。” 莫沉渊盯着那只蝴蝶,不屑地哼了一声。 柳青葵:“二师兄对我姐姐的手艺有什么意见吗?” 莫沉渊哂笑:“我与令姐素不相识,当然没意见,只不过单纯看你不顺眼罢了。” 柳青葵正要还击,陆浅川先头痛道:“都停。” 类似的对话他已经听了两年,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柳青葵哼了一声,再次无视莫沉渊,握住陆浅川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道:“论剑大会的分组,大师兄想好和谁一组了吗?” 陆浅川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噼啪作响的火花声。 论剑大会要求两人一组方可报名,像他们这样收到请柬的修士,省略了报名的步骤,但在比赛开始前一定要上报自己的队伍组成。 他心想:“为什么一定要两个人,三个人就不可以吗?”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三个人,他加上莫沉渊柳青葵……陆浅川的大脑一阵酥麻,不寒而栗。 恐怕不管说谁的名字,另一个都不会善了,陆浅川灵机一动,打算出卖一下沈清泽。 73嘀嘀提示:【检测到剧情任务:与莫沉渊结组参加论剑大会,请宿主尽快完成。】 陆浅川:“……” 两年了,73永远能做到在他进退维谷时一脚给他踹进悬崖里去。 他愧疚地望着柳青葵:“我和沉渊。” 话一出口,他猛然想起莫沉渊还未向自己提出邀请。 他不好意思地看了莫沉渊一眼,后者一点被擅自做决定的不快都没有,笑得那叫一个喜上眉梢,仿若凯旋的将军似的注视着表情陡然失落的柳青葵。 柳青葵讷讷地放开陆浅川的袖子,低声道:“哦。” 陆浅川更加愧疚,但73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于是只好揉了揉柳青葵的头发,低声劝哄:“下次大师兄带你去打兔子。” 正如两年间从未叫他为难过那样,柳青葵很快调整好情绪,笑着撒娇:“那我要打一只比大师兄还大的。” 陆浅川忍俊不禁:“那是兔子精。” 柳青葵嘿嘿笑开。 虽然他很想和大师兄多待一会,但实在懒得看莫沉渊那张如丧考妣的黑脸,没到饭点就先告辞了。 陆浅川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 柳青葵幼时家里遭逢巨变,父母皆在一艘渔船上丧生,家中只有一个亲姐姐和他相依为命。 在万灵宗,他最喜欢最黏的就是自己,发自内心地把自己当成了哥哥来对待。 若是可以,他也想一碗水端平,可惜73的任务永远向着莫沉渊,他便不得不选择一个,割舍另一个。 莫沉渊端着两盘炒菜上桌时,陆浅川还没从愧疚的思绪中缓过劲来。 他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饭,暗自想:“如果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好了。” 莫沉渊抬眼看到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正在叫嚣着的占有欲刺激得他几乎要发狂,他眸中似乎藏着一抹暗火,语气却分外轻松:“论剑大会的礼服已经到了,我把我们那两件做了些改动,师兄一会试试。” 陆浅川道:“规则允许?” 莫沉渊答:“没有明确规定不许改动的规则,何况只是稍微改了一点,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糖醋鱼的下本预收q(///w///)p 《和死对头结婚之后[穿书]》 【文案:】 穿书是种什么体验? 前影帝尚佩答曰:日常想死,但更想让夏禄安死。 穿书后他从影坛之巅跌落十八线,死对头夏禄安却资产上亿有颜又有钱。 最可怕的是两人还有婚约。 尚佩正直凛然不可侵犯:肉债可以钱偿!要老子卖身休想! 后来他终于凭实力混成国民爱豆,却发现夏禄安就是自己萌的神仙画手。 神仙的小号里画满了和他的CP同人,撩到腿软甜到齁。 当晚,夏禄安发现自己的被子里拱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尚佩期期艾艾抱着他的腰:你画得不好……我来教教。 *同人大手·神仙太太·外表冰山·内心沙雕攻×flag满天飞·我萌我自己(的西皮)·神仙太太我好爱·受 【收藏作者专栏有惊喜!糖醋鱼一向是条锦鲤www】 *预告一下后面的部分剧情(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点): ①惊!万灵宗两大弟子反目成仇,师弟软禁师兄为哪般? ②八百里加急!万灵宗首席大弟子的真实身份竟然是…… ③出人意料,宗门叛徒竟是你?! ④一壶花雕酒,两句陈年词。上代魔君与万灵宗宗主那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第31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三) 众人出发去雪城前,沈清泽盯着两人的衣服啧啧感叹。 陆浅川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沈清泽立刻收回目光, 恭敬站好,折扇一展挡住脸, 自扇面上端偷偷摸摸地看。 陆浅川:“……” 他别扭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莫沉渊却十分坦荡, 大咧咧地任由几人端详,还拉起自己的袖子,问:“改得怎么样?” 沈清泽立刻捧道:“看看这针脚, 看看这刺绣,二师兄的技艺可真是越来越精湛了。” 柳青葵凉凉道:“是啊,赶紧哪天嫁出去算了。” 诸位师弟师妹都在, 陆浅川觉得柳青葵这样讲实在不妥, 皱眉轻咳一声。 他期望莫沉渊能够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柳青葵一般见识, 但莫沉渊一般都十分能辜负他的期望。 他半冷不热地和柳青葵对上, 哼道:“我即便真要嫁, 也是嫁大师兄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柳师弟还是不要肖想了。” 陆浅川:“……” 说话间, 几位长辈相携走过来,齐择骅快人快语:“什么嫁不嫁的, 多大的人了,成何体统。” 不知这位师叔是真的清清白白,还是隐藏得太过高妙, 陆浅川找了两年,仍旧没有找到一丝证明他叛离宗门的证据。 一个疑问按在肚子里两年,没烂也快长毛了,他对齐择骅的怀疑越来越淡,戒心也少了些,便顺着他的话道:“都列队站好,准备出发吧。” 众人御剑到达雪城,入目便是一片花团锦簇。 无名嗤道:“雪城这名字也不知是哪个鬼才起的,明明地处极南,偏偏起了这么个冰天雪地的名字。” “鬼才”陆浅川望着这座四季如春的繁华城市,连连称是。 雪城不似一直以来坚定修仙不动摇的万灵宗,这座城的第一任城主本是位大商,在鸟语花香的地方建立了一座城用来经商,不知传了几代后,传到了一位痴迷修仙的城主手里,好好的一座繁华商城被他硬生生拗成了修仙门派。 如今传到卢风逸手里,城市还保留着曾经作为一座商业大城的繁华,其间亦有仙门大宗的浩气超然,两种迥然不同的风格相融合,竟然毫不突兀,浑若天成。 因着燕子安和卢风逸私交甚好的关系,众人略过了所有入城检验,直接来到了位于城中心的城主居所。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的小童似乎已经恭候许久,见到众人,丝毫不怯地走上前,俯身行礼,恭敬道:“燕宗主莫怪,我家城主尚在闭关,城主吩咐我先带大家游览一圈,他过几日便出关。” 陆浅川听到身后有师弟师妹叽叽喳喳地议论,无非是说卢风逸太过肆意洒脱之类,他面无表情地轻咳了一声,身后众人瞬间噤声。 燕子安几人稍作商量后,秦御风道:“大家自行安排,想先去住所看看的跟着那边几位小兄弟走,想先游览一番的跟着这边几位小兄弟走。最好结伴而行,切忌走散,不可闹事。” 众人应是。 莫沉渊抢在柳青葵前面问:“大师兄想怎么安排?” 陆浅川不累,也不怎么重视自己住的客房,想了想,道:“我且跟随这位小兄弟逛一逛吧。” 他示意的正是刚才上前迎接的小修士,那小童年纪虽小,却有得道高人的风范,淡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小修士从容不迫地引导他们沿一条湖边小径向前走,神情恬然得仿佛听不见后面的议论声。 柳青葵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一步一踢腿:“大师兄这是什么表情,我正好顺路罢了。” 莫沉渊昂首挺胸,手背在身后:“顺路。” 陆浅川:“……” 无名笑得幸灾乐祸,啧啧感叹。 陆浅川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欠了他们仨多少钱,这辈子才要被他们这样折磨。 他摸了摸左眉骨,压下那根活泼跳动的小青筋,强迫自己忽略柳青葵和莫沉渊之间的唇枪舌剑,装作欣赏风景的样子一个劲往湖面上看。 雪城气候宜人,花木繁多,湖面和湖边都生长着许多陆浅川未曾见过的植物,不过比起这些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他更好奇的是湖中心那座飘着白色纱帘的亭子。 湖心亭宛若与湖面景色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它的体积不小,整体却十分雅致,白纱时而随风而动,撩拨着过往行人的心思。 陆浅川忍不住道:“这座湖心亭倒是别致。” 本来还在侃侃而谈介绍着雪城历史的小童骤然一顿,面上终于浮现出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慌张,但他很快就调整好状态,把一瞬间的仓皇掩盖过去,平静地“嗯”了一声。 莫沉渊饶有趣味地挑起眉。 那座亭子太过显眼,哪怕他和柳青葵拌嘴拌得专心致志,也不免被分去些许注意。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更讨女儿家喜欢的亭子。 他面上的兴致一闪而过,很快又变得意兴阑珊。不管这亭子是何人所建,为谁所筑,都跟他们没有太大关系。 别人的风华雪月,听听便好,听不见便拉倒。他心里还住着一个大师兄没有解决呢,哪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 雪城的景色别具一格,陆浅川一路走来,说不上名字的花草数不胜数,道路两旁店铺里摆放的各种小玩意儿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如果没有身后两个走一路吵一路的烦人精,他觉得自己能在这里逛一天。 实在被柳青葵和莫沉渊二人扰得烦不胜烦,他对领路的小童拱了拱手:“劳烦小兄弟,今天就先看到这里,烦请你再带我们回房吧。” 话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转过头征求二人的意见:“你们要不要……” “我跟你一起!”莫沉渊和柳青葵异口同声道。 陆浅川:“……” 好的,他就知道躲不过。 他们到的稍早,在雪城休息了几天,卢风逸才姗姗出关。 他出关的日子,正是论剑大会开始的第一天。 作为东道主,卢风逸没有一点主人家应有的客套。他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央,在一众修士都等着听这位与燕子安并称“隆州双璧”的雪城城主的高见时,施施然地宣布:“论剑大会,现在开始。” 然后就沐浴着一众景仰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坐回去了。 坐在下首的副城主估计也习惯他这副样子了,一看就是早有准备。他直接跳过城主,自己站起来长篇大论一番,说的也无非都是不得不讲的场面话。 陆浅川心想:“雪城的人还……真是洒脱。” 他这两年没少与卢风逸接触,对这位城主的秉性也清楚七八分,他还以为只是卢城主本人不拘小节,行事散漫随意,没曾想雪城上下都是这么个调调。 无名似乎一直不喜卢风逸,毫不留情地批判道:“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这种人也好意思当城主?” 陆浅川:“……” 五十步笑百步,还是算了吧。 至此,论剑大会正式开始,陆浅川按照预定计划和莫沉渊站在了一起。 他不放心地四下寻摸,见到和沈清泽一队的柳青葵冲他友好地招手,暗自松了口气。 论剑大会的第一场是秘境试炼。 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有上万名,而秘境一共才四个。即是说,成千上万名修士要进入同一个秘境,争抢秘境中的火琉璃。 每个秘境中被雪城弟子提前放置了十五个火琉璃,同一队的两个人找齐七个便算通关,若一直到比赛结束,仍旧没有队伍找齐七个,便以拥有火琉璃数目最多的队伍为首名。 论剑大会每四年召开一次,此前百年间,达到找齐七个火琉璃的要求而通关的队伍,只有燕子安和卢风逸一支。 万灵宗三位宫主的座位挨得极近,每个人都用一种相信且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们,仿佛已经预计到陆浅川和莫沉渊就是第二个燕子安和卢风逸。 陆浅川默默收回一不小心和舒霁雪对上的视线,重任在身,他有点腿软。 莫沉渊轻轻推了他一把:“大师兄,走了。” 两个人并肩进入秘境。 秘境内随处遍布着无数作为监察使的雪城弟子,一方面监督各仙门弟子不要作弊,一方面也要避免他们为了争夺火琉璃大打出手。 而秘境之外,卢风逸等一众宗师的面前,整齐陈列着四面巨石镜,镜面上空空如也。 当有修士找到第一个火琉璃时,这个镜面上会自动呈现出那两名修士本人及周遭环境,随着找到火琉璃的人越来越多,镜面会始终锁定持有最多火琉璃的队伍。 四面石镜对应四个秘境,各宗门的长辈都在紧张地盯着自家得意弟子所在的那面石镜,暗自期许上面会最先浮现自家弟子的面貌。 短暂的沉静后,位于最左边的石镜率先有了变化。 镜面上最先显现的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那只手中正握着一颗通体泛红的琉璃珠。 继而以那只手为点,画面渐渐扩大,镜面上映出了两个身穿白衣长身玉立的俊秀男子,他们的身后是一片灰绿色的阴暗森林。 舒霁雪和齐择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两分喜色。 那两人自然正是陆浅川和莫沉渊,通过石镜上的景色,燕子安等人才知道他们进入了最棘手的鬼森林。 秦御风低声道:“不好办。” 燕子安道:“无妨。” 席上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向万灵宗这边投过来,他们几人只当看不见,八风不动地端坐在位置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镜面看。 陆浅川把手中的火琉璃收进乾坤袋里,和莫沉渊并肩向下一个地点走去。 他叹道:“你说哪里便去哪里吧,我这运气恐怕只能拖后腿了。” 方才他一连说了三个地点,两人挨个走过却一无所获,深感自己非酋属性没得救的陆浅川叫莫沉渊随口说一个,两人赶到,果然开了头彩。 莫沉渊意有所指地道:“我的运气的确一向不错。”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陆浅川一眼。 陆浅川没有看他,兀自失落地想:“恐怕这就是男主和反派的区别吧。” 第32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四) 秘境内的陆浅川只顾和莫沉渊闷头找火琉璃,殊不知秘境外的高台上早已一片哗然。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过迅速, 连作为东道主的雪城弟子都只找到了一个, 他们竟然已经集齐了四个。 胜利在望。 高台之上,不少仙门首席质疑卢风逸和燕子安暗中通气, 所以万灵宗这两个弟子才如有神助, 如此顺遂。 卢风逸坐得累了, 直接屈起腿靠在椅子上,一只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听得此问, 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把火琉璃的位置透露给万灵宗的弟子却不告诉自己人,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卢风逸比燕子安要凌厉得多,冷眼相对时更是让人无端发寒。 那些质疑的修士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一些激动得站起来的人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他们不敢正面招惹卢风逸, 麻雀似的坐在下方叽叽喳喳,卢风逸懒得去理, 对坐在身边的燕子安小声道:“真了不起。” 燕子安温和地笑笑。 算是替两个弟子接了这份夸赞。 陆浅川将第四个火琉璃收进怀中, 也觉得他们的速度实在有些逆天, 对莫沉渊道:“不知道其他组都怎么样了。” 莫沉渊志得意满,兴致高昂:“肯定没有我们快。” 陆浅川看着他这副运筹帷幄意气风发的样子, 心里又是一酸。 如果莫沉渊能一直平平安安地做他的天之骄子该有多好。 莫沉渊敏锐地发现了大师兄一瞬间的消沉,不由靠近他些许, 柔声问:“怎么了?” 陆浅川摇摇头:“继续吧。” 这片森林以奇异难缠的雾气闻名,算是所有四个秘境中最讨人嫌的一个。 他们刚进来时雾气还不是太浓,现在却已经积到看不清几步外的前路的地步。 莫沉渊拉住陆浅川的手, 低声道:“师兄抓住我,不要走散。” 陆浅川点头:“小心行事。” 雾气浓烈得近乎诡异,陆浅川看着73给出的剧情梗概,心里蓦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担忧。 虽然他早已习惯剧情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改动,但像现在这种走错一步都会影响接下来重要情节发展的剧情,没道理和他的记忆有所出入。 他想查看详细的剧情描述,却被73毫不留情地拒绝。 陆浅川心中的担忧更甚;根据他的经验,每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时,73肯定会放弃给他提供完全的帮助。 他一紧张就忍不住握拳,现下心中有所顾虑,手上也没个控制,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莫沉渊的手。 莫沉渊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他见陆浅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握住他的手的力道却越来越大,以为自家大师兄是在害怕,于是安抚地用力回握住他。 陆浅川对此无知无觉,无名则满心绝望。 他开始想:“不知道肉身恢复后,燕子安得知我明明知晓一切却丝毫不管后会不会再一剑捅死我。” 三个人心思各异,就连一向警觉的莫沉渊都因为陆浅川这个看似服软的动作松懈了几分。 仿佛要惩罚他们的懈怠似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两人下意识地向后翻身,再站稳时,一条婴儿小臂粗的树枝缠上了陆浅川的手臂。 莫沉渊被另一条树枝缠住了脚踝,他身形不动,司命顺应主人的意志自发出鞘,眨眼间就砍断了缠绕住他们的两根树枝。 两根树枝断在脚边,二人背靠着背,各自提剑凝神戒备。 雾气实在太浓,陆浅川捏了个火诀,暂时驱散了一些白雾。 成百上千条蠕动的树枝就这么暴露在他们眼前。 陆浅川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绿油油的东西,狠狠抖了一下。 这些玩意儿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毒蛇似的向他们爬来。 两人不消对视,心有灵犀地各自划出两道火圈,四道火圈叠在一起,呈摧枯拉朽之势将爬过来的树枝烧了个精光。 陆浅川的心里这才好受一些。 可灭了一波,还有另一波虎视眈眈,锲而不舍地继续向他们移动。 莫沉渊眉间闪过一抹暴戾:“这也是鬼森林的试炼?” 陆浅川道:“未曾听闻。” 莫沉渊当机立断:“师兄不要动,我去另一边,里外夹击。” “哎!”陆浅川想叫他不要贸然分开,但莫沉渊做的比说的快,话音未消,人已经消失在浓雾的另一边。 与此同时,秘境外的众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右边三个镜面还好好地呈现出了几个弟子的身形,最左边的镜面上却白茫茫一片,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燕子安心里一凌,和卢风逸交换了一个眼神。 卢风逸收了那副闲散坐姿,正襟危坐,对弟子道:“叫里面的弟子多加小心。” 同时又对坐在自己下位的几个副城主吩咐:“桃娘,阿莽,你们去看一眼。” 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美貌夫人和一个身形高大面貌粗犷的男子依言站了起来,顷刻间没了踪影。 燕子安眉头紧皱,忧虑重重地望着那面被浓雾掩盖的镜面,搭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渐渐扣紧。 秘境之内,陆浅川连用三个火诀,和远处的莫沉渊前呼后应,团团大火烧得那些东西没了动静。 视野中没了那一片蠕动着的绿油油,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 “这么容易就放松了?” 正在他以为解决了一大隐患时,一个阴柔婉转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过来,钻进他的耳朵里。 陆浅川心下大震,握紧景行四下巡视,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想出声唤莫沉渊,但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浅川心下一沉:是言灵。 那声音轻笑一声,志得意满:“终于找到你了。” 他的话音刚落,陆浅川脚下的地面便剧烈震动起来,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一阵暴起的烟尘中,他看见莫沉渊正飞快向他的方向赶来,就快要到近前,还未抓住他的手时,陆浅川脚下的土地彻底塌陷,他甚至来不及召出景行,便直直掉了下去。 莫沉渊目眦欲裂,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握住司命想要一同跳下,那天杀的地面却又在他眼前严丝合缝地长到一起了。 森林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陆浅川本以为自己要摔得七荤八素,没想到落地后却一点不痛,像有人在下面接着他似的。 他茫茫然地转头,一片压抑的阴郁漆黑中,凭借景行发出的那点微弱蓝光,他勉强辨别出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施施然地向他这边走来。 “还记得我吗?”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极有辨识度。 无名暴跳如雷地骂了好几句娘,大意是怎么又见到这个晦气的东西了。 陆浅川的背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握着景行,一时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退后,石像似的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洛华银不急不缓地走到他身边,似是心情很好地笑了几声。 一只阴冷到不像活人的手抚上他的脸。 洛华银的手指动作轻柔地顺着他的脸部轮廓流连,甚至给了陆浅川一种这个人想要把自己捧在手上的错觉。 洛华银低声喃喃,似是喟叹:“终于找到你了。” 他握住陆浅川的手腕,四周阴冷黑暗的环境都消不掉他话音里的兴致盎然:“跟我回魔界,如何?” 陆浅川:“???” 他实在很想问洛华银一句:“你有病吗?” 进退维谷时,他听到无名强硬地说:“你休息一会,把他交给我。” 陆浅川道:“前辈好不容易攒够了重回肉身的力量,如果在这里消耗太大,之前的努力岂不功亏一篑。” 无名的声音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杀气:“无妨,能手撕了这个孽障,之前的努力也不算白费。” 陆浅川没话说了。 握着他手腕的洛华银一愣,清楚感觉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在一瞬间换了气场。 那种浑身杀气、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的久居上位者的气势,和方才温和平淡的陆浅川简直判若两人。 霎时间,许多纷繁复杂的心绪飞快在他心头闪过,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迅速松开了陆浅川,毫不犹豫地向后退了几步。 也正好躲开了对方的第一击。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他尚且没有站稳,身形晃了两下,望着一击不成还想补上的陆浅川,嘴角无端勾起一抹笑,步伐诡异地再次躲过了对方的攻击。 那抹笑越发明显,在诡秘的黑暗里无端透出一股渗入骨髓的凉薄:“我说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人,原来是在人家的身体里苟且偷生。” “对不对,魔君大人?” “或者说,舅舅?” 无名的攻势越来越猛,夏日骤雨似的一波接着一波,猛然听到这个称呼,他手上动作不仅没减,反而更加狠厉。 “我可要不起你这样的外甥。”无名冷哼一声,景行在他手上蓝光大盛,与此呼应,他周身浮现出一层冰冷的蓝光,蓝光渐渐凝聚,化成无数道冰锥,穿云破竹地向洛华银呼啸而去。 洛华银见躲不过,索性不躲,站在原地单手划出一个结界,冰锥撞在上面,像被吞噬了似的纷纷消失不见。 无名笑了一声,愣是给陆浅川那张周正的脸添上了几分匪气。 他提着景行一跃而上,洛华银忙抬手格挡,景行和他手中的玉骨扇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然而两样兵器仅接触了一瞬,无名突然一个诡异的拧身,眨眼间绕到了洛华银的背后,对准他的心脏一剑刺出。 洛华银察觉到风声,可已经躲闪不及,只能尽最大可能避开要害,由着那柄剑刺穿他的肩膀,带出一地鲜血。 第33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五) 莫沉渊赶到时,无名正和洛华银打得难舍难分。 他见大师兄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 另一人的身上却血迹斑斑, 好不凄惨,立刻长舒一口气。 司命在他的控制下, 一点不拖泥带水地加入战局。 无名见到那柄泛着红光的灵剑, 动作一滞, 暗道不好。 如果他继续打下去,必定会被莫沉渊发现自己与陆浅川的路数不同,以那孩子的心思, 他俩这点小秘密简直不宣而破。 可若就此收手—— 眼看就能把这个小兔崽子就地正法,若现在停手,实在不甘心。 一向斩钉截铁的魔君韶疏有了一丝犹豫, 电光石火间容不得他考虑太多, 洛华银像一条沁血的毒蛇,扇面如影随形地冲他的脖子招呼。 韶疏只看了那扇面上的紫光一眼, 便知道这小子在做什么打算——他想趁机分离开自己和陆浅川。 那道紫光是魔族的招魂咒, 如果不小心被洛华银的玉扇碰到, 他这辈子可能就真的结束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华银竟然在用这种方式保全陆浅川。 为什么? 以他对洛华银的了解, 这时候他最应该做的应该是直接灭了自己和陆浅川两个人,这是最简单也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他断不用和自己周旋得这么吃力。 几个来回之间,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隐藏身份的机会,加入战局的莫沉渊一边给洛华银使绊子, 一边看着他的招式暗自心惊。 大师兄用的,分明是魔族的功法和招式。 洛华银出手始终留有余地,和两个一心一意想致他于死地的人对上,很快就落了下风。 他眼中凝了三九天的寒霜,冰天雪地下俱是杀气,恨不能把这两个碍手碍脚的家伙生吞活剥了。 心知自己再战下去绝无胜算,不过是平白给他们增一道功绩,洛华银恋恋不舍地看了陆浅川的脸一眼,牙关咬得死紧,冲迎面而来的莫沉渊飞起一脚,借力退后几尺,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踪迹。 莫沉渊追了两步,司命脱手而出,呼啸着划过洛华银消失的地方,又自发飞回他的手里。 还是让他给逃了。 莫沉渊的眼中闪过一抹暴虐,两年前在蝠风殿中看见的景象不经意浮上脑海,心中翻涌的杀气更加炽热,叫嚣着屠灭一切。 热血噬咬头脑时,陆浅川走了过来。 莫沉渊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现在这个令他无比陌生的大师兄,一字一顿:“你是谁?” 韶疏也没打算蒙混过去,做了一个陆浅川平时绝对不会做的耸肩动作,无所谓道:“或许你可以和这小子一起叫我无名前辈。” 莫沉渊眯起眼,手指扣着司命剑柄的花纹,司命感应到主人的某种嗜血想法,在他手里蠢蠢欲动。 他道:“你和洛华银有过节?” 韶疏:“深仇大恨。” 再联想到这个自称无名的人方才用的招式,莫沉渊不必想便已得出了答案:“魔君韶疏。” 韶疏哈哈大笑:“你可比这个蠢小子发现的快多了。” 陆浅川心想:“我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多信息啊。” 他当初彻底证实无名的身份时还恍惚了一阵子。 在他的大纲里,上代魔君不过是个背景板人物,甚至他这个作者都没有用心做过人设,一两笔便带过了。 但在这个世界,所有他未曾提到的东西都被自动补全,韶疏的形象也在朝夕相处中鲜活起来。 莫沉渊与韶疏沉默地对视良久,就在陆浅川觉得这两个性格有些微妙的相似的人可能要对视到地老天荒时,莫沉渊开口了:“你不会伤害大师兄?” 韶疏心想:“除非我活腻了,想让燕子安直接捅死我。” 他道:“不会。” 莫沉渊笑得阴恻恻:“这样最好。” 韶疏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他这笑容一激,见到洛华银的火气又腾地燃烧起来,冷笑道:“你觉得自己还能治得了我?” 莫沉渊一双黑眸沉如墨,默不做声地盯着他,仿佛在说:“我当然能。” 但他到底没有说出口,只道:“前辈可以休息了吧。” 韶疏心想:“要不是看在你也是燕子安的徒弟的份上,老子早把你揍一顿了。” 不知是给燕子安面子还是给陆浅川面子,韶疏还是忍下了心头的火气,没和莫沉渊打起来。 莫沉渊一个眨眼,面前的人又恢复到了他最熟悉的样子。 陆浅川尴尬地以拳抵唇咳了一声,心中不断盘算如果他问起来自己该怎么说。 他有些犹豫的眼神和莫沉渊对上,不期然撞进一片乌黑的温柔中。 那双黝黑的眸子一派平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惊讶没有厌弃,完完全全地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一派平静地接受了他与素日大相径庭的样子。 陆浅川愣了一愣,不知为何,心跳有些不受控制。 他们心照不宣地跳过了那个话题,莫沉渊问:“受伤没有?” 陆浅川摇头。 洛华银好像不想伤他,出手一直十分谨慎,他除了灵力消耗过多有点累以外,其余的倒没有什么大问题。 他想安慰地揉揉莫沉渊的头,手伸出去后突然惊觉这孩子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已经不再是被他肆无忌惮捏圆搓扁的年纪。 ……好吧,他从来都没敢肆无忌惮地把莫沉渊捏圆搓扁过。 僵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地拐了个弯,搭在了莫沉渊的肩膀上,象征性地拍了拍。 莫沉渊脸上的笑意略收,似是不满。他抬起一只手,握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它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两个人俱是一僵。 陆浅川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莫沉渊却在担心自己的动作是否太过出格会引起大师兄不快,他装作不甚在意地偏过头,偷偷摸摸用余光瞄了陆浅川一眼,见他表情还算平静,不由松了口气。 陆浅川轻轻揉了揉,怎么想怎么别扭,又像被烫到似的极快地放下了手。 宽大的袖子掩住了不知为何有点颤抖的手指,陆浅川的视线不自在地四下看了看,不经意间捕捉到了莫沉渊手臂上的一大块血迹。 陆浅川一愣:“受伤了?” 莫沉渊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不甚在意地拢了拢袖子,遮住那一片暗红,淡淡道:“来的路上被树枝划到了,不碍事。” 陆浅川想到他们之前遇到的凶兽一般的树枝,心里梗了梗,但看莫沉渊没多少倾诉的欲望,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沉默地和他并肩而行。 两个人被洛华银耽误了太多时间,走出秘境时比赛已经结束。虽然他们没能集齐所有火琉璃通关,却仍旧以最多的火琉璃数拔了头筹。 刚走出秘境,燕子安等人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舒霁雪最先问:“怎么样?受伤没有?” 陆浅川按着莫沉渊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推,回道:“我没事,您给沉渊看一眼。” 莫沉渊道:“我也没事。” 舒霁雪一脸无奈地指使弟子去找药箱,自己则继续道:“你们走到一半的时候,石镜上的景象突然被雾气笼罩,可吓死我们了。” 陆浅川和莫沉渊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心知肯定是洛华银搞的鬼。 燕子安看起来十分沉稳,微皱的眉头却出卖了他的担忧:“遇到什么了吗?” 陆浅川一时不知该不该把洛华银的事告诉他,又觉得哪怕要说也不该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于是道:“晚饭后弟子再去找您禀报。” 燕子安点头。 说话间,那位坐没坐相且看起来十分不靠谱的雪城城主拿着一纸书信走过来,遥遥喊了一句“子安”。 陆浅川听到无名“嘁”了一声。 卢风逸走上前揽住燕子安的肩膀,低声和他耳语几句,燕子安的面色明显有些惊异,被卢风逸揽着走远。 陆浅川又听到无名骂了句娘。 他暗自叹气,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套出来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 他自认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无名的许多举措都在润物细无声地撩拨他的好奇心。 可他又不能直接问,真是闹心。 秘境试炼不过是个热场,这之后休息三天,迎来的才是最为万众瞩目的论剑比试。 陆浅川深深望了挂着招牌假笑正和别人谈笑风生的莫沉渊一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左眉角,心里喃喃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希望剧情不要像原文那样展开。 哪怕有一点转机,给他们两个各留一丝退路,这样也好。 晚饭后,陆浅川依言去找燕子安禀告今天在秘境里的遭遇。 他敲门进屋,燕子安罕见地没有读书或者练字,而是坐在桌前提着笔,要写不写的样子,眉间的沟壑有点深。 陆浅川一愣,问道:“师父,出什么事了?” 燕子安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风逸今天接到灵鸽传书,一直在雪城管辖下的落枫城已经城门紧闭一月有余,雪城派去查探的弟子无一不是没了音信。” 陆浅川更懵:都没了音信,那哪儿来的灵鸽传书? 燕子安把压在白玉镇纸下的信纸拿出来递给他:“你先看一眼。” 陆浅川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越是觉得心惊。 剧情果然已经改变,他清楚记得原文中的落枫城还只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城镇,因为水源受到污染,雪城才联合万灵宗的弟子前去调查。 在调查期间,莫沉渊因为和施轻絮一直有书信往来,在落枫城中正巧被一个雪城弟子见到他和一魔族大将深夜会面,由此事情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而如今,莫沉渊这么多年都没和魔族有过瓜葛,这点陆浅川最清楚不过。 他还在想,既然如此,落枫城这段剧情是不是就成了鸡肋,甚至可以直接跳过。 可他没想到,什么因种什么果,莫沉渊两年间没有和魔族往来,落枫城也不再是一个表面繁华却暗藏玄机的小城镇。 从信上的内容来看,落枫城,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 第34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六) 陆浅川沉默地把信纸递回给燕子安,肃容道:“论剑台还有三日才能开放, 若等到比试过后再前往落枫城, 恐怕又会生出许多变故。” 燕子安道:“这也是我和风逸担心的。可前往落枫城的弟子无一归还,我们对城内的情况一无所知, 若贸然前去, 恐怕……” 看来自己想到的他们已经都想到了, 陆浅川抿了抿唇,心里突然升起一丝诡异的不详感,不知是落枫城剧情的变动带来的恐慌, 还是对即将和莫沉渊分道扬镳的排斥。 他正犹豫时,73冷静的系统音突然跳出来:【检测到关键剧情任务:查探落枫城。请问宿主是否立即领取任务?】 陆浅川和73友好相处了两年,头一次从这位大哥的声音里听到这么委婉的问句。 他道:“可以延迟吗?” 73一板一眼地回答:【任务领取截止时间:五天后。若逾时未领取, 系统将强制宿主领取任务, 请宿主做好准备。】 陆浅川:“……” 他就不该对73抱有期望。 燕子安斟酌一番,道:“你先回去吧, 我再和风逸他们商量一下。” 陆浅川离开燕子安的房间有一段路, 才蓦然想起来自己忘记跟他说在秘境中遇见洛华银的事了。 他转过身, 向着燕子安的房间张望一阵,想到燕子安那副忧虑重重的样子, 摸摸眉上那道疤,心道:“这件事还是先等几天再说吧。” 何况洛华银出现得蹊跷, 他即便汇报了也说不好为什么堂堂魔君会出现在论剑大会的秘境中。 非要说的话……陆浅川摸摸自己的脸,联想到洛华银当时看自己的脸的表情,心想:“难道是对我的脸一见钟情, 想要带回去做男宠?” 这想法虽然荒谬,却也不是不可能。 洛华银为人肆意妄为,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来,而且,陆浅川还记得,两年前在蝠风殿,那家伙看着自己的脸就像看到了什么高级玩具。 当时的记忆涌上脑海,他无端抖了一抖,在温暖的春日里觉出了几分寒意。 三日后,论剑台如期开放,各宗门的翘楚弟子有说有笑,鱼贯而入。 燕子安和卢风逸还是不忍心直接把这群天之骄子扔到一个不知所谓的死城里历练,先派了两队有经验且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去探路,由秦御风和雪城的副城主胡莽带着,等到他们探出点消息来,再把陆浅川他们送去增长阅历。 73给定的时间期限只剩下两天,陆浅川说不急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能明说,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急切,假模假样地混在一众弟子中,做他那个众星捧月的高岭之花。 沈清泽和柳青葵插科打诨,裴楚然和方士诺在互相提醒着一会的注意事项,似乎没有人发现大师兄平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潮涌动。 ……也只是似乎。 莫沉渊不知何时摸到了他身边,嘴唇快要贴在他的耳朵上:“大师兄心里有事?” 正神游天外的陆浅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瞪了他一眼。 莫沉渊轻咳一声,心里又生出点大师兄瞪眼的样子真可爱的旖旎心思,低声道:“在担心落枫城的事?” 陆浅川胡乱地点头:“心里总有些不安。” 莫沉渊道:“现在尚且一点消息都没有,别这么杞人忧天。” 陆浅川想:“就是因为没有消息,我才这么寝食难安啊。” 这段剧情太重要了,以至于一旦感受到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像只兔子似的警觉起来。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他无法判断接下来的剧情走势。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他无从得知落枫城后他和莫沉渊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他无法预料……如果莫沉渊真的一朝从云端跌入泥里,重击之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这几天思来想去,莫沉渊三个大字像烫在脑子里似的,扰人心思,挥之不去。 他心里的烦忧快堆成两朵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论剑大会却不会因为他的烦恼而停滞一丝一毫,众人入场后,卢风逸立刻宣布比试开始。 二十个论剑台上分别站着四十名弟子,各自虎视眈眈地和对手对峙。 因为论剑比试的序号是随机决定的,陆浅川实力顶尖,却仍旧排在后面,所以他只能揣着一腔烦闷满心愁苦,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众人打打杀杀。 ……不是他针对某一位,这四十位兄弟真的没眼看。 他在一直待在万灵宗,师父师叔都是宗师中的宗师,师兄弟俱是天赋过人的惊世奇才,优渥的环境都快叫他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望到他们项背的普通人。 那四十名修士年龄不一,有满面胡须的中年汉子,也有和他们差不多年岁的俊秀小生,陆浅川一眼扫过去,轻易看出这四十位修士都是基本功扎实的努力型选手。 但也仅是如此了。 他们的一招一式都很稳,以至于场上的打斗一直很稳,两名对手之间的差距都不太大。 越是这样,围观的众人越容易失去兴趣。 陆浅川略略看了一圈,果然,很多人都露出了意兴阑珊的表情。 论剑大会每四年召开一次,或许场上的选手都觉得这是自己四年来最重要的显露实力的场合,他们四年甚至更久的努力都是为了在这场比试中脱颖而出,得到他人的赏识。 他们在场上酣畅淋漓,拼命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发挥自己最大的本事。 场外的众人却在窃窃私语,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没有几个人将注意力放在那四十名修士身上。 等到最后一组结束比试,作为裁判官的一位雪城副城主敲响铜锣,示意这轮比试结束,下轮的选手做好准备。 四十位选手互相称赞几句,排成一队下台。 围观的众人依旧有说有笑,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一群人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展示。 在一片珠玉嘈杂中,陆浅川面无表情地鼓起了掌。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小声交谈,一群小声交谈的人便汇成了一片嘈杂的海洋,陆浅川那点突兀的掌声很快淹没在阵阵嘈杂中,甚至除了他身边的人,都没人发现这个突兀的声音。 莫沉渊只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和着他的掌声,一同鼓起掌来。 沈清泽和方士诺他们坐得稍远,不知怎么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方士诺和柳青葵皆未做多想,像响应号召似的跟着一起鼓掌,裴楚然和沈清泽两头雾水,茫然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陆浅川,没说什么,加入了这个势单力薄的鼓掌小队。 陆浅川一个人或许不显眼,但万灵宗几个弟子一起,有心人自然会注意到。 渐渐地,会场内先是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区域响起掌声,最后块连着块,整个会场都被掌声淹没。 坐在主位的燕子安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欣慰地笑。 卢风逸仍旧没个正形,身子歪扭着凑到燕子安耳边:“真了不起。” 短短三天,这句话燕子安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眼中的笑意更盛,嘴角微微翘起了一点。 在还算热烈的掌声中,陆浅川清楚看见一个中年汉子在走下台时抹了把脸。 他的表情一派平静,仿佛刚才领掌的不是自己一样,淡然自若地继续看。 莫沉渊收了手,突然道:“值得尊敬?” 陆浅川道:“嗯。” 莫沉渊转头看着他,面上有几分不解:“为什么?” 陆浅川道:“坚持的人本就令人尊敬。” 莫沉渊挑眉:“可是如果不执著于此,他们或许可以在其他方面小有成就。” 他没说出口的是:正因为坚持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他们这辈子注定庸碌。 陆浅川不想和他争论这个哲学问题,只道:“或许吧。或许一条路走到黑,他们最终的收获还不及刚刚踏上这条路的人,也或许他们因此放弃了一些本来可以得到的东西,可以说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样的人不聪明,甚至可以说很傻,却又傻得让人钦佩。” 陆浅川这样说,莫沉渊不敢苟同,却也没有再继续争论。 因为他知道,这世界上聪明人很多,傻人也很多,明明可以聪明却选择做傻子的人也很多。 比如燕子安。 比如陆浅川。 他们从来都是万众敬仰的天之骄子,只要他们想,名声威望、钱财人脉,世间种种皆是唾手可得。 可他们偏偏选择守着那点破规矩,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框在框里,为此还经常做一些受累不讨好的事。 这从来不符合他莫沉渊的人生哲学。 但他选择尊重这种人生哲学。 就像十六岁的时候,他发誓,无论日后大师兄是否会和自己产生见解上的不一致,他都要无条件地选择尊重大师兄。 原因无他,不过是那时的他突然发现,这个人一本正经的时候很可爱,脑子轴的时候也很可爱,甚至故作冷脸唬人的时候也很可爱。 这样形容一个成年男子似乎有点诡异,所以这些隐秘的小心思他谁都不敢告诉。 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翻出来,像小孩子偷吃糖果似的,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回味着那点可爱。 任由那点可爱黏着他的手腕,将他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拉出来。 作为交换,他愿意把那点可爱捧在手心里,替他挡去一切风吹雨打,同时默不作声地织一张网,不动声色地把那点可爱网在自己身边,叫他再也离不开自己。 为此,他练了两年的厨艺与缝纫,终于练到了炉火纯青,练到了大师兄吃饭洗衣都会想到自己的地步。 莫沉渊望着陆浅川看上去有些忧虑重重的侧脸,心想:“该收网了。” 第35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七) 台上的修士换了三轮,陆浅川又收到了73催促他快些领取任务的提示, 本来就焦躁的心情更是搅成了一团乱麻。 这轮比试还没结束, 论剑台的入口处不知发生了什么,骤然掀起一片喧哗。 连坐在最上首的卢风逸和燕子安都为其所影响, 卢风逸朗声问道:“怎么了?” 拥拥簇簇的人群因为他这一句话破开了一道口子, 露出了正中间一个浑身是血、甚至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弟子。 他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 破破烂烂的满是口子,他想张口说话,一张口却又呕出一大滩血来。 众人更加哗然, 舒霁雪和雪城的副城主尹桃同时起身,各自叫自己身后的小弟子快去拿药箱。 那仿佛刚从虎穴狼口中逃出来的弟子已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说话时声音好似一个坏掉的风箱, 嘶拉嘶拉地表达着最后的不甘:“救……救人……” 舒霁雪拿了论剑比试准备的应急药, 药液还没喂进去,人就已经断了气。 她和桃娘对视一眼, 不放弃地继续抢救, 可这名弟子伤得实在太重, 两大圣手也回天乏术。 卢风逸和燕子安各自从对方惊疑不定的眼神中见到了悚然。 他们当机立断地站起身,卢风逸肃容道:“今日的比试先到此为止, 有请诸位同修前去议事厅一叙。” 议事厅内人声鼎沸,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名弟子以及进来传得沸沸扬扬的落枫城的事。 卢风逸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沉声道:“想必诸位多少已经有些猜测了,没错,方才那名弟子是我派出的前往落枫城查探的雪城弟子。” 说着, 他着人把落枫城的地图展开挂到墙上,指着那张不知现下是否还有价值的地图,道:“落枫城与雪城同出一脉,百年来未曾有过任何异动,然而现在却城门紧闭,自城外看不到一点生气。” 有修士道:“既然如此,这该当是雪城的家务事。” 卢风逸闭了闭眼:“我本也以为应该是雪城的家务事,但几番查探下来,我们派去的弟子皆杳无音信。” “一月来,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派去的弟子中收到回信,可惜……”他声音渐低,眉间一抹郁色越发浓厚。 燕子安见状,立刻接道:“这次我们派去的皆是有些经验的同修,领头的两位分别是雪城铸剑台的台主胡莽和我万灵宗器灵宫宫主秦御风。”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莽和秦御风,哪怕省略前面那一串前缀,只这两个名字单拿出来,十个修士中有九个都会露出景仰之色。 这样两个人物,外出多日迟迟不归,回来的却是一个强撑着一口气求救的弟子。 这恐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偷眼窥视着卢风逸和燕子安的表情,一瞬间的嘈杂过后又噤若寒蝉。 卢风逸站起身,拱了拱手:“若我和子安的猜测不错,落枫城中应有我们也不曾接触过的魔物作祟。这次变故来势汹汹,我以雪城城主的名义,自请暂停论剑大会。” 本来安静下来的众人又因为他这一句话掀起了一阵哗然。 论剑大会自创立至今数百年间,还未有过暂停的时候。 卢风逸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落枫城中险象迭生,若不及时处理,恐最后会殃及整个修真界。 但总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兀自计算着自己的蝇头小利,装作群情激愤的样子反对他的提议。 卢风逸说完后便放下了手,静静等着众人的回音。 万幸,不开眼的终究是少数,执掌宗门的各方人物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心有沟壑懂进退的。 那点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卢风逸松了一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同修若不介意,我们便立刻商定计划,迟则生变。”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站在万灵宗一众弟子最前方,在心里接了73的任务。 韶疏道:“难怪我们会在秘境中见到洛华银。” 陆浅川一边上前帮忙布置沙盘,一边疑惑:“是他在幕后操纵?” 韶疏道:“除了他还能是谁?魔族里说话顶用的就那么几个,施轻絮绝对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陆浅川想:“的确,这样一来,洛华银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秘境里也就说得通了。” 他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忘记把这件事告诉燕子安了,之前觉得无可厚非的事,现在想来反倒成了至关重要的关键点。 可眼下人多嘴杂,又不是一个说这种事的好时间。 他只得按下心头一口长叹,琢磨着等人群散去,一定要找个僻静地方和燕子安交代前因后果。 事态危急,卢风逸他们虽然急于救人,但也不可能头脑一热再派出两队修士白白送命。 他办事很有效率,加之几位大宗门的掌门人都愿意配合,风向向着他们期待的方向发展,不过晌午,一套还算周详的计划就已经定了下来。 卢风逸把修为过关的修士分成了四组,其中三组分别按照计划时间入城,互相之间还可以有个照应。 第四组则留在城外,随时准备接应。 这四组修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除他们外,一些修为勉强差强人意的修士,卢风逸他们也不准备白白往外送了。 陆浅川和莫沉渊、沈清泽、裴楚然被分在入城的第一组,由齐择骅和桃娘领队。 他听到这个分配时,心中一动,悄悄瞄了一眼齐择骅。 这两年相安无事,他都快忘记了曾经对这位师叔的怀疑。 齐择骅和桃娘站在一边不知在商量什么,桃娘面色还算正常,但若细看去,似乎已经悄悄红了眼眶。 被困城中的胡莽胡台主是她的丈夫,事发突然,她还能维持镇定帮忙布兵排阵,实属不易。 齐择骅笨手笨脚地想要安慰她,话还没说两句,陆浅川就眼睁睁看着这位娇小玲珑的粉衣娘子已经泫然欲泣了。 舒霁雪一把推开齐择骅,看表情应该是数落了他几句,齐择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由着她们两个女人说悄悄话,自己去检查要带的弟子是否已经准备完全。 看起来实在是很尽心尽力。 陆浅川按捺住心头的一点疑窦,暗自想:“不管了,入城之后我必定要和齐师叔走在一起,到时候多加注意就好了。” 他看众人都在各自忙各自的,暂时无人注意他,便不动声色地凑到燕子安身边,低声道:“秦师叔……” 燕子安眉间忧色不去,语气却还可以:“御风经验老道,不必担心。” 韶疏也跟着帮腔:“你别看秦御风老实巴交的,其实鬼点子比齐择骅多。” 同一个意思被他们两个分别说出来,味道却有些不同,陆浅川哑然失笑,放下心来,趁机把秘境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燕子安。 燕子安本来还算平静的面容上划过一瞬明显的惊诧。 他道:“没成功便走了?” 陆浅川点头:“弟子疑心他是来探路的,可能还会有更大的陷阱在等着我们。” 燕子安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连敲了几下,眉头蹙成一团,眼中明暗光影交织,摇头道:“未必。” 陆浅川:“???” 齐择骅已经在外面吆喝要大家手脚快些,时间紧迫,燕子安也无法多说,只叮嘱道:“无论如何,一切小心。” 陆浅川冲他笑笑,行礼告辞。 走出门时,柳青葵背靠着墙,一身红衣仿佛蔫掉的花,眉间的火焰印记也黯淡了几分,赤金色的眼瞳委委屈屈地看着陆浅川。 以他的实力,和陆浅川他们一组进入城中不是问题,但齐择骅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硬要把他塞到城外做接应的一组里。 柳青葵面上似有不忿,拉着陆浅川的袖子,不放心地叮嘱:“大师兄千万要小心。” 陆浅川揉揉他的头,温声道:“你也是,多加小心。” “师兄。”站在远处的莫沉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唯恐陆浅川听不到似的。 陆浅川于是拍了拍柳青葵的后背,安抚地笑了笑,手扣在景行的剑柄上,转身走到了齐择骅身边。 柳青葵和莫沉渊隔空互瞪了一眼。 众人御剑而行,风驰电掣地到了落枫城外。 若在平时,这座小城周围枫林环绕,火红金黄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但眼下哪还有什么葱葱笼笼的枫林,一眼望去尽是枯枝败叶,空气中都透出一股腐烂的颓靡气息。 巨大的城门仿佛锈住了一般,□□地紧闭牙关,拒绝一切外来生面孔的探视。 齐择骅直接带着他们飞进了城。 不详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众人个个面色凝重,眉头紧皱。他们浮在半空中,低头望去,城中一个人影都无,只有残破得已经失去窗户的房屋在穿堂风中瑟瑟发着抖。 道路上铺满了枯枝败叶,一派深秋才会有的肃杀景象,和城外的暖春景色对比鲜明。 他们御剑降落在地上,各自提着灵器,抱成一团,在杳无人烟的小路上四处张望。 还未向前走一步,便有胆子小的弟子逡巡不敢动了。 齐择骅沉声道:“都聚在一起,不要落单。互相之间照应一点,多注意周围的动静。” 众人抱团而行,寂静的城中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突然,地上传来“咔嚓”一声,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举起了灵器,严阵以待。 走在队伍中央的裴楚然挠了挠头,尴尬地吐了吐舌头,道:“好像……是我踩到了什么发出的声音。” 众人皆长出口气,既无奈又愤然地看着他。 裴楚然跺了两下脚,果然又传出两声枯枝折断的声音。他蹲下身,轻轻拨动脚下稀薄的黄土,想把掩在土下的罪魁祸首拿出来。 齐择骅道:“一根破树枝而已,你找它做什……” “么”字还没出口,他陡然顿住,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楚然指尖捏着的长条状东西—— 那是一块森白的骨头。 第36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八)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那块骨头上。 一修士咽了下口水,声音有点颤抖:“这……好端端的走在路上, 怎么会有骨头?” 无名“咦”了一声:“黄沙掩骨, 这不是是扶摇惯用的伎俩吗?” 陆浅川心中一惊:“果然是魔族在搞鬼?” 无名:“别地图炮,魔族也不是只有扶摇那一个阵营。不过既然这块骨头出现在这里了, 那恐怕和扶摇那伙人脱不了干系, 至于是不是只有他们一伙人, 难说。” 众人正窃窃私语时,又一修士道:“落枫城早就成了一座死城,里面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大家不必惊慌。” 陆浅川向说话者看过去。那是一名穿雪城服饰的弟子,身形瘦削高挑,眉间一抹浩然色, 正苦口婆心地安抚众人。 齐择骅也道:“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都慌什么?” 众人听了他们的话,都有些赧然。 他们皆是同辈弟子间的佼佼者, 平素见到的神怪灵异不在少数, 恐怕是这死城的名头太响, 又有胡莽和秦御风受挫在前,这才叫他们变得草木皆兵起来。 到底是仙门中有名有姓的修士, 众人很快调整好状态,互相就着熟人方才惊弓之鸟的样子调笑一番, 气氛一时松快了许多。 裴楚然趁大家都在三三两两地开玩笑,迅速蹭到陆浅川身边,小声道:“人的腿骨, 风干时间约一个月。” “一个月?”陆浅川狠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月前,落枫城城门紧闭,从外面丝毫窥探不到里面的动静,雪城尚未安排弟子前来查探。 他心里兜了块石头,跌跌撞撞地沉到了底。 这应当是普通百姓的骨头。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一会找个僻静地方埋了吧。” 也算给魂魄一个安歇处。 众人沿着黄土小路走过一段,一路上除了萧瑟枯枝和破败房屋,没见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有人疑惑:“这城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可能是天生长了一张乌鸦嘴,话音刚落,一阵不知什么东西在磕牙的声音从角落里诡秘地传了出来,在寂静的城中显得极其突兀。 众人同时看向右侧一间土坯房。 那房子已经破落得不能看,墙上的土块掉的七七八八,窗门更是不翼而飞,像个快要寿终正寝的老爷子,静静地坐落在路边,等待着最终的命运。 沈清泽凝神听了一会:“在房子后面?” 莫沉渊“嗯”了一声,出手如电,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司命炽烈的剑光已经呼啸着斩断了房顶,势不可当地向那个发出诡异声音的东西袭去。 房顶塌落,破败的土坯房发出一声最后的喟叹,本就摇摇欲坠的墙壁更是支撑不住,追随着房顶倒在了众人眼前。 莫沉渊在烟尘起来之前捂住了陆浅川的口鼻。 暴起的尘烟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挥舞着眼前的烟尘,土黄色的世界里隐约映出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人半骨的“人”。 它的左半边身体已经没了血肉,只剩下空洞洞的骨头架子,右半边却还挂着一层鲜血淋漓的薄肉,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 当时有修士大喊了一声:“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想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它上下磕着一边有血肉另一边则是森森白骨的牙齿,仅剩的一只眼里露出了饿了好久的虎终于见到肉的癫狂,只有半边皮肉的脸上疑似挂着一个诡异的欣喜若狂的笑容,咯咯咯地扑向提着灵器严阵以待的修士们。 众人自进城起就小心翼翼,此时更是紧绷到了极限,在怪物有所动作的第一时间,挥剑的挥剑,运功的运功,五颜六色的灵光相继闪过,好不热闹。 结果可想而知。 一个早已失去思考能力的怪物,无法考虑实力差距,飞蛾扑火似的撞了上来,还没动两步,就被各种闪着光的灵器刺穿了身体,转眼就从扑食的猛虎变成了猛虎嘴里的肉。 众人也没想到他们会料理得如此之快,他们防狼似的防着那怪物,那怪物却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各式各样的灵光灵流中跪倒在地。 沈清泽怕再生变故,操纵着圣灵火甩出一道熊熊火链,看样子是想直接火化了这位不知还算不算人的兄弟。 两个胆子小的小弟子看着那半人半骨的东西,即使知道他构不成危险,双腿却还是止不住地打颤:“这……这还是人吗……” 它现在算不算人,陆浅川不清楚,但它之前一定也是个好手好脚的人类。 他给裴楚然递了个眼色。 裴楚然立刻会意,拉了沈清泽一把,让他把那道熊熊火链变成了禁锢这个怪物的牢笼。 他走到火笼旁边,半蹲下身,顺着火笼的间隙看向这位还在锲而不舍向外扑的兄弟。 明明火笼燃烧得又急又旺,它却好像感受不到似的,两只只剩骨头的手还妄图从火笼中钻出来,对着裴楚然的衣襟做出抓取的手势。 沈清泽默念了几句咒语,火笼瞬间更加牢固,密不透风。 裴楚然只能在更加细小的间隙中费力地观察怪物身上的伤痕,一瞬间的默然后,他转头面向众人,黑亮的大眼睛里写满惊恐:“它……它身上全是咬痕!” 这句话好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如水的空气里,瞬间掀起一阵波澜。 齐择骅皱眉道:“什么咬痕?” 裴楚然瑟瑟抖了一下,又向里面看了看,神色笃定:“人的咬痕。”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修士露出了想上前看又不太敢的踌躇神情。齐择骅见状,对陆浅川轻轻颔首。 陆浅川于是走到裴楚然身边,也借着火焰中的小口费力地向里面张望。 火焰炙烤出层层热浪,陆浅川的视线一时有些模糊。他适应了一会,才勉力分辨出这个怪物身上的痕迹—— 他只剩一边的皮肉上,遍布着一些一看就是人类牙齿留下的齿印,那些齿印凌乱交杂,有的甚至深陷进去。 像是被谁硬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陆浅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先是被风干的居民腿骨,又是一个被咬得七零八落的怪物。 这小小的落枫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眯起眼睛,视线从令人心颤的齿痕转移到惨不忍睹的皮肉边缘。 与森然白骨相连的皮肉极其单薄,极边缘处甚至已经近乎透明,只有一小层皮还坚强地挂在他身上。 陆浅川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似乎……他也曾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皮肉? 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莹白如玉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明显要比左手更白一点,手上的茧子也不像左手那么多,莹润得不像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手。 他的手是两年前新长出来的。 在这之前,原本的那只手被腐蚀得只剩下带着血丝的骨头,森白的骨头上也曾挂有这样的薄薄一层皮。 陆浅川的脑仁突突地跳,本以为已经丢失在记忆深处的不愉快回忆被硬生生地唤醒,他盯着火笼里面的兄弟,像是看到了两年前疼得死去活来的自己。 无名幽幽道:“是黑岩浆。” 果然。 陆浅川永远忘不了被黑岩浆腐蚀血肉的滋味。 他对众人道:“他应该是中了魔族的黑岩浆。” 莫沉渊眉角一抽,本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血无情样稍稍褪了些许,显然也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万灵宗众人对这个称呼都不陌生,其余修士却是一脸茫然,裴楚然只好解释了一遍黑岩浆那巨大的杀伤力。 随着他的解说,本来窃窃私语的众人在一瞬间静默下来。 面面相觑一阵后,方才安抚众人的雪城弟子道:“这么说,这位兄弟是中了魔族的毒,那他……” 他想问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什么,话未说完,火笼里的怪物发出一阵嘶哑的叫喊,像是动物走到穷山极路时才会发出的悲鸣。 他的声带已经坏掉了,发出的声音沙哑粗糙又难听,这仿佛砂砾磨在岩石上的声音刺激得众人一个哆嗦。 陆浅川和裴楚然站得最近,他们能清楚感受到火笼里的人一直在试图抓住他们,方才裴楚然蹲着,那人就冲他的脖子够过来,现在他们站起身,那个怪物则一直努力去抓陆浅川的袖角。 他一直没能成功够到他们,在火笼内挣扎得越发厉害。但他越是挣扎,引到身上的火便越多,他残破的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一般的漏气声,像即将溺死的人一样,妄图抓住最后的枯木。 不知是他的叫声太过凄厉,还是他一直妄图接触他们的动作太过奇异,陆浅川心中一动,隐隐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他自怀中拿出乾坤袋,里面装了几朵进城前向孙幽澜讨的海棠花。他摸出一朵干瘪的海棠,向里面注入丝微的灵力,海棠便泛起幽幽的紫光。 当年在他在莫沉渊的识海里吃了不会通灵的亏,后来就长了记性,但凡出门,必要从孙幽澜那里借几朵海棠,用来和不能用正常方式交流的东西做心灵上的沟通。 那怪物不知是认得这种招式还是怎样,在他拿出海棠花之后,它竟然停止了挣扎,直接伪装成了一堆散落的枯枝,安静地蜷缩在火笼里。 陆浅川平举海棠,开门见山:“兄台何人?” 话音刚落,他们还没有看见怪物动作,海棠就在一瞬间迸出薄光,陆浅川的面前无端浮现出一行紫色的小楷—— 雪城铸剑台,澄明。 四周静得吓人。 陆浅川盯着那行凭空冒出来的小字,恨不能把眼珠子挖出来擦一擦,看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良久,有一个雪城弟子失声大喊:“明师兄?” 众人这才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嗡嗡嗡地炸开了锅。 陆浅川掩在袖中的手指有些轻微地颤抖,额上迅速覆了一层薄汗,他极力维持面上的沉稳,淡然问:“何以确认?” 自称澄明的怪物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他像预料到陆浅川会有此问似的,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掀开了自己身上勉强覆盖着的那层已经看不出颜色且到处是洞的破布。 在他拉开的衣襟下,一朵栩栩如生的黑色六角雪花刻在他还有一层肉的锁骨处。 雪城的黑纹雪花,就像万灵宗的玉佩一样,是只有亲传弟子才能获得的身份证明。 陆浅川微微抽了一口气,还没动作,站在他身后的雪城众人就一股脑地挤上前,推开了还在发呆的陆浅川。 莫沉渊皱起眉,一个闪身站到陆浅川身边,揽着他的腰,将他拉出了人群。 陆浅川的脑子嗡嗡作响,压根听不清雪城众人的哭天抢地,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澄明不是胡莽的亲传弟子吗?他之前跟随胡莽还有秦御风一同入城,短短几天功夫,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那胡莽呢?秦御风呢? 一想到秦御风他们可能遭遇的境况,他的心跳狠狠漏了几拍,疼得他嘶地吸了口气。 莫沉渊揽住他的肩,和他面对面站着,单手在他后背上轻拍,低声安慰道:“先别急,问清情况再说。” 方才安抚众人的雪城弟子扶起澄明,本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们明师兄的雪城人都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陆浅川连忙再次将灵力注入海棠,顿时,又一行字浮现在半空中。 “家师与秦宫主失散,不知他们现下如何,我们一行人在半途与魔族狭路相逢,几乎溃不成军。” 他的话虽然浮在陆浅川眼前,但他那颗破破烂烂的头确实是冲着齐择骅的。 齐择骅上前扶住他,眉头攒得死紧,沉声问:“那胡台主现在何处?” 澄明摇头,陆浅川面前的字变了一行:“我在战斗中遭魔族暗算,醒来后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魔族的暗算?”陆浅川一愣,“是黑岩浆?” 澄明半边脸上的皮肉抖了抖,似乎是想露出一个苦笑:“按照方才裴兄的描述,应该便是了。” 陆浅川与他空茫浑浊的瞳孔对视,澄明的反应可以说是一片平静,甚至是心如死灰的木然。 他这才恍然明白,刚才他见到自己这一队人时露出的痴狂态,并非恶虎见到猎物时的贪婪,而是已经走到绝路的人见到友军的……欣喜。 一个年纪尚小的雪城弟子道:“师兄一定会没事的,师娘和舒宫主都在外面,我们送你出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有点不知所措地寻找一个能站在他这边佐证他是正确的长辈,视线转了一圈,落在了齐择骅身上,乞求似的看着齐择骅。 齐择骅脸色很差,眉头快要打成一个结,在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僵了一下,微微别过脸去。 万灵宗的人都知道,当年陆浅川被莫沉渊抱回宗门时有多凶险,若非恰好有一神秘女子送来神草解围,恐怕他们……现在也没有什么大师兄了。 齐择骅和陆浅川他们地位比较高的都知道是施轻絮送来的魔樱草帮了忙,可是魔樱草千年一开花,哪那么好找? 澄明好像在一瞬间的寂静中了悟了什么似的,陆浅川面前的小字又换了:“我再和大家走一段,诸位莫嫌弃。” 雪城弟子之间爆发出阵阵惊呼,都在说这样不行,必须立刻送明师兄出城。 澄明虽然都是半个骨头架子了,态度却很坚决,那些雪城弟子的声音也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渐渐微弱,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服从他的安排。 齐择骅道:“都警醒一点,我们继续走。” 说完,他又转向澄明,压低声音问道:“可以吗?” 澄明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还能坚持。 他似乎有意落在队伍的最后方。 陆浅川察觉他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便放慢脚步,一点点地退至后方,直到走在了澄明身边。 因为身边这位一点表示都没有,他疑惑地偏了一下头,视线正好落在澄明的脖子上,陆浅川的脚步猛然一顿—— 他这时才发现,澄明之前还有一半肉覆着的脖子,已经完全空空如也了。 澄明本人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又或者他已经做好了某种觉悟和准备。 陆浅川手中的海棠光芒一闪,他竟然直接听到了一个清澈的男声。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和陆兄见一面,没想到真正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陆浅川暗自惊疑澄明居然也懂通灵之法,在心中回道:“在下亦然。” 澄明低低笑了两声。 陆浅川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款,单听到这样的声音,任谁脑中都会想象出一个温和细致的俊朗男子,而不是一副行将就木的骨头架子。 陆浅川心中不知为何生出点悲戚来。 雪城城主卢风逸性格洒脱,一直没有收徒的意向,而澄明是胡莽的亲传大弟子,在城主没有接班人的情况下,他这位二把手的大弟子就成了料理大事小情的人。 名声在外,赞誉一片。 他和陆浅川,的确互相仰慕已久。 澄明笑够了,话音一收,轻叹道:“看来是没有和浅川兄交手的缘分了,也罢,这样也好,就让我一直觉得自己略胜浅川兄一筹吧。” 陆浅川想跟着他这个玩笑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像十年八年没活动似的,一点都不配合他的想法。 澄明也没想从这位高岭之花那里得到什么有趣的回应,顾自道:“场面话说完了,我们说说正事。” 他本来轻松的话音陡然一转,整个人都低沉下去:“内有暗鬼。” 这四个字正好扎在陆浅川的心口,印证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的心跳陡然加速,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心中回道:“何以见得?” 澄明道:“我们入城后,秦宫主与家师并非走散,而是产生了口角,各带一队人,分道扬镳。” 陆浅川还没来得及压下一脑门的燥热,那股热血就直接在他脑中炸成了烟花。 他震惊地看向澄明。 澄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动作不要太大,待陆浅川调整好表情,他才继续道:“据我所知,秦宫主并非喜欢与人争论的人。” 陆浅川点头。 “家师虽然看起来莽撞,实则谨慎得很,也不是喜欢强出头的人。”澄明道,“然而我们进城后,本该是两个宗门最慎重的人,却处处显得急躁易怒,若非我们在旁劝说,恐怕他们一开始就能打起来。” 陆浅川追问:“后来呢?” 澄明:“后来我们遇到了一群已经化为尸人的村民。” 他怕陆浅川不懂,直接拿下了肩膀上挂着的破布条,露出满是齿痕的皮肤,解释道:“那些村民已经是半个死人,虽然还能活动,却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他们不分敌我地互相攻击,见人便咬——他们的唾液或许已经带上了毒性,若是普通人或修为一般的修士,被咬中后必然要和他们一样神志不清,化为尸人了。” 陆浅川终于明白澄明那一身奇怪的咬痕是怎么来的了。 以澄明的修为,即使被咬中,应该也不至于失去自我。 果然,澄明道:“我们修为都不低,在一群只会发疯咬人的平民中闯了出来,按理说,这时候该研究一下为何普通百姓会变成这幅样子,可家师和秦宫主竟然就着对方在战斗时出手不够的事吵了起来。” 陆浅川越听越奇怪,一堆问号攒在心里,等着澄明继续说下去。 “他们吵得十分激烈,剑拔弩张的状态下,秦宫主直接表示不想和我们一同前进。” 陆浅川低低吸了口气,回道:“这不像是秦师叔的作风。” 澄明颔首:“这是第一个怪处,第二个则是,在我们分成两队后,家师带领我们还未走出多远,竟然就遇到了魔族的大军。” 简直就像提前得知了他们的行踪,特意在那里等着他们一样。 陆浅川道:“澄兄怀疑是你们那队人里有内鬼?” 澄明否认:“我起初也这样想,但后来细细回忆起来,浅川兄,你觉得什么人才能让两位宗师一改素日作风,乱了神智?”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锤,以劈天凿地之势狠狠敲在陆浅川的心上。 澄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雪城没有专研控制之术的分支,我这点本事还是看杂书学来的皮毛。浅川兄,我这样讲实在失礼,但事态危急,还请浅川兄查验一下自家的兄弟吧。” 第37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九) 陆浅川僵着脸,头针扎似的疼, 耳中嗡嗡作响, 他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几乎在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澄明见势不对, 急忙拉了他一把:“浅川兄?” 陆浅川倏然回神, 转头看向他,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澄明吓了一跳,心知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 他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心关注陆浅川的小心思。 陆浅川僵着脸点了点头:“我会知会外面的兄弟的。” 澄明心中叹气,知道万灵宗一众师兄弟向来感情笃深, 若换成别人, 他恐怕还要顾及对方是否会掩饰护短,但陆浅川名声在外, 他倒是很相信这位正直严谨的同修。 他不再多说, 留给陆浅川时间由着他静静思考。 脑海中的声音一时沉寂下去, 陆浅川本就被豁开口子嗖嗖透风的小心脏更加煎熬。 万灵宗只有言灵宫一支司控制之术,三位殿主中又有两位曾被他和莫沉渊怀疑过。而孙幽澜与莫沉渊走得极近, 私交甚笃,两年间早已洗清了嫌疑。 那剩下的, 便是他最想相信却最能给他打击的。 方士诺。 他关照了整整两年的小师弟,根据澄明的话,成了万灵宗上下最值得怀疑的人。 他一时没了主意, 韶疏怕他想不开钻牛角尖,出声问道:“你怎么想?” 陆浅川苦笑:“前辈觉得呢?” 韶疏“唔”了一声,难得有些犹豫:“若真像他所说,你那个小师弟恐怕有点问题,但你又如何确信,这人所言皆非虚话呢?” 陆浅川经他提醒,一个激灵,悄悄看了一眼情况愈发不好的澄明。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澄明的身体已经如此惨烈,他摸着良心也不该有这样的怀疑,但最近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陆浅川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 韶疏接着道:“他也说了,雪城里会通灵术的只有他一个,那秦御风和胡莽争斗时,他也在现场,难道他自己就没嫌疑了?” 陆浅川捏着自己的左眉骨,头疼道:“可若真的是他,方才的一席话又是为了什么?” 韶疏道:“挑拨离间,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他顿了顿,又怕陆浅川过于相信自己,迅速补充:“我说的这些都只能算是一种情况,在真相还未知的情况下,不管谁跟你说什么,你都得自己多留意。” 陆浅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他那声音里尽是不可一世的张狂霸气,经过两年的打磨,狂傲的一代魔君终于磨成了苦口婆心的老妈子。 陆浅川苦中作乐地笑了出来。 也罢,车到山前必有路,别人都不可信,燕子安总归没有问题,他把消息都递给燕子安,提醒他城外的事情都小心一些便是。 陆浅川想着,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小纸人,淡蓝色的灵光闪过,心中想的话都被他封进了纸人里,他手一扬,纸人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在空中扑棱着两条又短又粗的纸胳膊,很快飞走了。 他们在队伍最后面,除了澄明,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 陆浅川松了口气,和澄明互相点头示意,一转头,看到了斜前方正悄悄回头看他的莫沉渊。 莫沉渊的表情很是从容淡定,对他方才的小动作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似乎只是很随意地转了个头,很随意地一不小心被他抓了个正着,又很随意地转了回去。 陆浅川:“……” 他自我安慰地想:“被沉渊看到,总比被别人看到强,看到就看到吧。” 众人走过一些低矮的房屋,越向前走,越觉得房屋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井然有序。 齐择骅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脚步,警惕地观察一番四周,沉声道:“小心有诈。” 澄明这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陆浅川看得出他分明是在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打算陪他们走完这段路,他想伸手扶一下这位刚认识的兄弟,手指动了动,又缩回了袖子里—— 将心比心,如果是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哪怕撑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想接受别人好意的帮助。 越是骄傲自尊的人,别人的好意越容易变成累赘。 陆浅川在心里对澄明道:“澄明兄,看样子我们已经走到城中心了。” 澄明过了好半天才答道:“嗯,好,小心为上。” 他已经神志恍惚了。 亏得陆浅川说话,澄明又勉强唤回了一些精神,他浑浊的眼珠虽然还在,却已经只能做个摆设,看不清什么东西。 人在穷途末路时总能爆发出惊人的潜力,澄明的视野里朦朦胧胧,心里却惊人地敞亮,一种类似于野兽的直觉笼在他心头,他几乎下意识地对陆浅川喊道:“有诈,快躲!” 陆浅川的脑中突然炸了这么一句,吓得他一个哆嗦,想也不想地喊了一声:“快躲。” 几乎在他发出声音的同一时间,一阵卷着沙石的狂风骤起,以席卷一切之势打向他们一群人,紧接着,一道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在空寂的城中回荡:“又是你这个小娃娃,这次你可别想跑了。” 空气中凝了两道气箭,箭尖像是汇聚了主人心中的愤恨,在青石绿瓦间闪着冷光,呼啸着袭向在队伍最末尾的陆浅川。 陆浅川急于护住澄明,结界刚起,那两道冷箭就像有意识似的,绕着他左手边的房子拐了个弯,自他身后打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陆浅川未做他想,直接横过景行,想用灵剑隔开那两道气流的攻击。 景行在他身前迸发出强烈的蓝色光芒,他手臂还未挥动,一道红光便以更加快速逼人的气势冲到他面前,挡住了那两道冷箭的攻击。 陆浅川一愣,百忙之中还看了一眼莫沉渊。 莫沉渊伸手,挡在陆浅川身前的司命自发回到他手中,他身形一闪,竟直接闪现到了陆浅川的面前,他反手挥出一道剑光,挺直身体护住身后的陆浅川,低声告诫:“注意防守,不要分神。” 韶疏咬牙切齿:“是扶摇,你听我的,不费灵力也能弄他个半死。” 陆浅川发现原来他还可以在一代魔君和老妈子之间自由切换,眼中带了点笑意,手上却丝毫不敢停顿,按照韶疏的指挥,捏出一个火诀。 当初在万灵宗山下,他曾借73之手让扶摇狠狠吃了一次苦头,这下亲身上阵,不仅不慌,还有点要向73看齐的架势。 但那次扶摇在风眼处,位置十分明显,现下周围房屋四合,街上起风也是同一走向,他们连扶摇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奇的是,扶摇自那两道冷箭之后就没了动静。 众人不敢放松警惕,各自提着灵器警惕地围做一圈,在齐择骅的指挥下向一些可能有人藏身的地方发动两次小攻击,但无一不是扑了个空。 裴楚然奇道:“这不应该啊,方才说话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边才对。” 等了许久,扶摇的确没再有所动作,他们能明显感受到街上的风已经偃旗息鼓,似乎不想再和他们周旋了。 正当众人有些放松时,一阵磕牙的声音在他们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续出阵阵回音,简直令人脊背发寒。 陆浅川明显感觉到澄明的状态有些不对。 他来不及多想,景行握在手里,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抱住还未察觉的莫沉渊就地滚了一圈,两人再起身时,澄明竟然撑着那副强弩之末的骨头架子向他们扑来了! 他在心中叫澄明的名字,这次没有收到澄明的任何回应。 陆浅川心中一沉。 韶疏奇道:“这小子还真是个骗子?” 以澄明现在的实力,他和莫沉渊任何一人挥出一剑,都能让他直接从有人形的骨头架子变成散落在地的枯骨,但陆浅川却握着景行,迟迟没有出手。 莫沉渊手中的司命红光大亮,对着正扑向陆浅川的澄明挥出一击。 剑光堪堪擦着澄明的肩膀划过。 那已经失去神智的骨头架子抛弃了所有身为仙门弟子的尊严,像所有被感染的尸人一样,刻着牙,僵硬而又缓慢地转头看向攻击自己的人。 他只僵了一小会,毅然放弃了一直和他躲猫猫的陆浅川,转身走向攻击过他的莫沉渊。 除了他们两个,其余众人还没有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直到澄明已经逼近莫沉渊,莫沉渊手中的司命迸发出嗜血的光芒,雪城众人才惊呼:“明师兄!” 已经完了。 澄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莫沉渊看了陆浅川一眼,像逗小孩似的,随意地把司命提在手里,一点一点向后退步。 他退到墙边,那两堵墙间正好有一道能通人的小径,莫沉渊本想从小径中退走,身体刚转了一半,仿佛看见了什么恶心得了不得的东西,脚尖一点,人已经闪至几尺外。 众人都紧张地盯着他跟澄明玩放风筝,尤其是雪城弟子,看到他这出乎意料的一举,头上满是冷汗,生怕他剑尖偏了一点,澄明就彻底成了落枫城中无名无姓的一堆破骨头。 然而待他们看到从那条小径中钻出来的东西时,本来发青的脸迅速垮掉,隐隐变得有些发白—— 一只,两只,三只…… 从那条小径里,缓缓钻出三只破烂得还不如澄明的骨头架子。 不止那条小径,任何他们周围能通人的地方,都有数不清的骷髅尸人冒出来。他们磕着牙,脸色铁青,眼白上翻,身上都带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第38章 落枫城内有乾坤(十) 陆浅川的脸色也跟着变得铁青。 他这时反倒有了心情回答韶疏刚才的那个问题:“他不是骗子,只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挺过尸毒了。” 韶疏沉默, 也是唏嘘。 澄明和自己的尸人兄弟们一会合,更加六亲不认起来, 不仅莫沉渊, 连站在一边的雪城弟子都被他毫无目标的攻击波及。 他下手无情, 他那一众师弟们却顾忌着种种不敢对他出手,他靠得越近,众人退得越远, 这好像是一个信号,里里外外的尸人都因此显得有些振奋,越发如潮水一般靠近他们。 这些尸人有的还挂着几件褴褛的粗布麻衣, 有的身上只缠着几块破布条, 有的则直接赤身裸体—— 他们都是曾经居住在城中的百姓。 尸毒完全侵蚀了他们的神智,他们见人便咬, 丝毫不管自己与对方的实力是否差距悬殊。 陆浅川高喊了裴楚然一声, 问道:“能治好吗?” 裴楚然正焦头烂额地翻自己的乾坤袋, 各种药材被他拿出来又放回去,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沈清泽见状, 袖腕一翻,圣灵火的红光渐息, 转换成了一道温和的蓝光,他手指翻飞,迅速捏了个诀, 灵符上倏然蹿出一道水汽。 那水汽渐渐汇聚成一道极细的水流,丝带一样围着他们转了一个圈,划出了一道将尸人们隔绝在外的水链。 一群尸人在水链外争先恐后地向里挤,也亏得他们失去了神智,竟然连弯腰钻进来这种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裴楚然缓了口气,找出三四样长相差不多的药材,陆浅川随手抓了一个嗷嗷叫得最欢的尸人进来,用缚灵锁捆了,扔到了裴楚然面前。 沈清泽提醒道:“水链撑不了多久,要快。” 裴楚然自小生于杏林世家,师从舒霁雪后医术更加精湛,一双妙手挥来扫去,能够想到的法子都试过了,缚灵锁捆住的尸人还在他手下毫无感情地嗷嗷叫。 裴楚然颓然地放下手,他虽然年纪尚小,但除了陆浅川中黑岩浆那次,还没有这么束手无策的时候,一时有些沮丧地说:“不行,解不了。” 他把手指伸到那个尸人的鼻下,微弱的气流进进出出,显示这些人还是有气的。 性命尚存,不过是一群中了毒的普通百姓罢了。 众人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齐择骅早在裴楚然找药时就安排了一圈弟子站在水链后,看着尸人们不要闯进来,这时一个守门的弟子正好叫道:“水链撑不住了!” 莫沉渊扫了一圈,水链上已经有了多处裂痕,明显坚持不了多少时间,而水链外的尸人却越聚越多,不是他们但凭结界就能守得住的。 他转头看向齐择骅,请示道:“杀还是放?” 齐择骅的脸色青青白白好半晌,纠结都写在了眉间,正这时,众人清楚地听到了一声什么东西坏掉了的脆响。 水链断了。 一念之间,齐择骅挥了下手。 瞬间灵力四起。 陆浅川狠下心解决了两个尸人,百忙之中拨冗给澄明套了个结界。 既可以防止他没头苍蝇似的随便扑向自己的师兄弟,又避免雪城众人刀剑无眼伤了他。 韶疏嗤道:“多此一举。” 陆浅川心里苦笑,踹翻了一个尸人后,又向自己身后刺出一剑,拔出剑时带了一地的血。 的确是多此一举,澄明已经完全失了神智,再天之骄子的人物此时也和怪物无异。 可他和自己都是宗门中的大师兄,此刻若换成自己,真是宁愿找个荒山野岭,任黑岩浆把自己融成一滩烂泥,也不想像个怪物一样,肆意伤了不愿对自己动手的师弟。 韶疏幽幽道:“行了,别想了,打你的架。” 尸人的数量实在太多,即使各自的力量与他们不可相提并论,但这么庞大的一个军团,他们解决起来也委实有些费力。 眼看这样下去他们可能要在这里耗上许久,且会被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敌人消磨掉大部分体力,莫沉渊和齐择骅对视一眼,互相颔首,齐择骅吼道:“大家都退后靠在一起,我们用火!” 众人闻声而动,迅速聚拢成一个小圈,擅长火灵力的修士纷纷祭出灵器,一道接一道火圈火球轰然燃起,汇聚成一片滔天火海。 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修士的脸,或悲伤或愤慨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应和着噼啪的火焰声中,夹杂的数不清的凄惨哀嚎。 像是在为这些已经失去神智的人做最后的颂歌。 陆浅川眼看着雪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澄明的方向,越是靠近他那边的修士,下手越发小心翼翼。 他划出的那个结界里,一直挣扎不止的澄明竟在火海中止住了动作。 陆浅川怀中突然萌生出一点暖意,他诧异地低头,只见自己的胸襟中闪烁着一小粒淡紫色的光点。 是那棵干扁的海棠花。 与此同时,他的脑中又响起了澄明那清澈温和的声音。 他道:“多谢。” 陆浅川道:“客气。” 淡蓝色的结界在刹那间涌出一阵极为强烈的光芒,温和平缓,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谁送行。 澄明在众人的注视下倒在了结界里。 回光返照的一瞬,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 雪城弟子间不知谁骤然爆发出一声哀嚎,在熊熊大火中甚至比尸人的惨叫还要凄厉,以他为首,一阵有一阵惊呼悲喊相继炸响在众人耳畔。 陆浅川眉间尽是悲色,微微侧首,正好撞进了也在看他的莫沉渊的眼中。 他们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把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一样,莫沉渊默不做声地握住了他的手。 有点凉。 莫沉渊握得更紧了些。 在没有经历过失去与分离前,似乎所有幸福欢喜于他们都是理所应当。 而现在,雪城弟子的哭嚎就在耳畔,雪城大师兄的遗体倒在前面的不远处,火海中吞噬了一群无辜无知的百姓。 他们只能在重重波折与灾难前,双手紧握。 裴楚然悄悄捏住了陆浅川的袖角,头靠在大师兄的背上,沈清泽则从后面揽住了他们的肩。 陆浅川好像一瞬间就成了三个人的顶梁柱,他本来凉到底的心情因为他们的这些小动作渐渐回暖,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他们,又看向齐择骅。 齐择骅盯着一片火海,眉间尽是郁色,眼中满含自责。 他的脸色有点白,却带着一种奇妙的镇静,似乎也把自己当成了根无忧无惧的顶梁柱。 陆浅川自进城后更加深重的疑云在这一刻散了大半。 他不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偷偷摸摸背叛师门坑害师兄的凶手。 火光减弱,大火蚕食了一切失掉本心胡乱行动的人,心满意足地打了最后的饱嗝,餍足得宛若凯旋的将军。 在逐渐消停的火焰中,陆浅川心头刻了“方士诺”三个字,扎进心头的软肉里,疼得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莫沉渊的手。 待火光彻底散去,满地尘灰,焦糊味随风飘散,一堆骨灰的旁边堆着一副枯骨。 在他们入城最初安抚众人的那个高个雪城弟子走过去,打开雪城用来收殓客死他乡的弟子遗骨的琉璃盒,淡金色的光芒闪过,澄明的尸骨被他揣进了怀里。 雪城两个小弟子不顾形象,抱膝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名高个的雪城弟子眼眶通红,眼中的红血丝都快被他瞪出来,他用力平复了呼吸,哑着声音道:“齐宫主,我们继续前进。” 齐择骅颔首,令手下的万灵宗弟子把街上的骨灰都收起来,带在了身上。 那名雪城弟子走到陆浅川身边,眼看就要行一个大礼,陆浅川连忙扶住他,摇头道:“兄台不必,我们走吧。” 他们并肩走出两步,那名弟子道:“在下胡台主门下,钟鼎实。一直未作介绍,陆兄见谅。” 钟鼎实声音沙哑低沉,看样子是在极力压下自己话语中的哽咽,陆浅川轻轻点头,无可无不可地自我介绍道:“陆浅川。” 他不说,在场众人也都认得他,只是忽逢巨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罢了。 钟鼎实道:“多谢陆兄,我雪城弟子在此二十三人,竟无一人想到给明师兄划出结界……” 陆浅川面上没多少表情,只是嘴角略略弯起,算作一个淡笑:“将心比心,不必言谢。” 一路上没有人再说话,他们只能听到雪城弟子的低泣声,还有一些容易感同身受的修士也跟着啜泣。 气氛沉闷得可怕。 莫沉渊轻轻勾了一下陆浅川的手指。 陆浅川疑惑转头,却见莫沉渊一副“快说点什么”的表情。 他心里一梗,实在组织不出什么振奋士气的语言。 莫沉渊比谁都早发现,以他们现在的士气,遇到魔族必然溃不成军,何况这城中尽是扰人心智的魔物,稍稍放松警惕,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向来不擅长这种加油打气的局面,若让他来说,恐怕一行人中哭的更多。 他靠近陆浅川,唇都快贴到陆浅川的耳朵上,轻声道:“亲你一口,不伤心了好不好?” 陆浅川一口气没提上来,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里,把他揉搓一顿团作一团扔进雪城那个小盒子里的心都有了。 他无可奈何地推开莫沉渊,被他这么一打岔,什么伤春悲秋感同身受都烟消云散一大半,他烦恼地揉了揉眉角,头疼道:“你让我想想。” 正说着,两旁的街道渐渐交合,一座高大威严的宅院像城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整座城的正中央。 第39章 落枫城内有乾坤(十一) “城主府。”裴楚然喃喃念出黑色牌匾上的三个大字。 不管外面如何风吹雨打墙倾梁倒,只要城主府还四平八稳地立在这里, 这座落枫城的城魂就还尚存一息。 众人面面相觑, 皆是一副想进又怕里面有诈的样子。 莫沉渊转头请示齐择骅,在齐择骅颔首同意后, 他率先上走台阶, 绕着城主府那已经掉漆的大门和朱红斑驳的门柱转了一圈。 红漆绿瓦, 无甚稀奇。 他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正打算告诉众人不必惊慌时,随意搭在门柱上的手却骤然一顿。 一瞬间, 他懒散的眼神中划过几许凌厉。 他转向那根平平无奇的朱红门柱,手指沿着自己方才随意放的位置摩挲了一阵,嘴角微微勾起, 冲台阶下喊了一句:“鼎实兄。” 钟鼎实着实一愣。 他虽然亲近陆浅川, 对莫沉渊却莫名有些忌惮,此时突然被点名, 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走上去, 站到了莫沉渊身边。 莫沉渊指着方才自己手指走过的地方, 语气竟然十分轻快:“你看这里可是你们雪城的印记?” 换做任何一个非雪城的弟子来,在他这么说完之后必然奉送他一个白眼, 再义愤填膺地走开——因为那根柱子上分明只有满目的朱红色,并未刻有什么印记。 但钟鼎实却在听到他的话之后蹙起眉, 也把手放上去,感受到掌下的纹路走势,眼中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 他一边连声道:“是, 正是!” 一边自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其貌不扬的灰色石块,那石块真是丑的毫无特点,简直就像他随手在路边捡的,但当他把石块对准两人摸过的地方时,石块连同朱红色的门柱一起,都起了一阵白色微光。 光芒过后,一个栩栩如生的黑色六角雪花纹安静地浮现在石柱上。 连同钟鼎实在内的雪城弟子神情俱是一振,受澄明影响的颓败心情减轻了不少,眉目间终于涌上些许期冀来,方才颓然的气氛微微缓和。 齐择骅和陆浅川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各自有了几分安心,他温声对众人道:“我们进。” 城主府高大恢弘,院内空间开阔,时有亭台楼阁相互呼应,廊檐园池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不在少数。 一阵风吹过,院内的花草随风而动,发出嘶哑的沙沙声,像藏在暗处的伏兵。 一众修士不由得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偌大一个宅院,若放在平时,该是人气兴旺热闹非凡,可眼下院中只有他们一群提着灵器揣着忐忑的修士,一个多余的人影都无,死寂中又滋生出一股别样的阴森来。 齐择骅唤出凛焱,看似在警惕御敌,其实是想给众人壮胆。 果然,雄狮一出现,众人的惶恐不安因此好转许多,钟鼎实给自家人打气道:“雪纹仍在,大家不必惊慌,一鼓作气便是!” 有修士接道:“鼎实兄所言甚是,我们一群人哪有一个弱的,怕来怕去的像个什么样子?” 众人接着这句话响和了几句,士气再次恢复到入城时的激然。 陆浅川松了口气,把准备好的说辞都咽回肚子里,冲齐择骅淡淡微笑。 齐择骅眼中也浮出一点安心的笑意,对他点头示意。 他们不知城主府中是否有机关错落,一路小心前行,时不时用灵器试探一番。一个小弟子刚挑翻一块莫名鼓起的草皮,见下面没什么玄机,刚松口气,眼角余光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片白色衣袂。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高喊道:“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出的灵剑。 那弟子虽然年纪不大,身手却极为矫健,飞快地躲了,还反手将那灵剑击了回去。 众人连忙调转方向,对着灵剑飞出的地方严阵以待。 钟鼎实眼前灵光一闪,是方才的灵剑在他面前闪过,他一愣,道:“自家兄弟?” 那位“自家兄弟”正提着剑,从一根粗壮的梁柱后面偷偷摸摸地观察他们。 有个眼尖的雪城修士看清了他的相貌,当场骂了句娘,冲他喊道:“木头,是你吗!” 被唤作“木头”的人露在柱子外的剑尖微微一顿,灵剑收起,继而一颗乌黑的脑袋探了出来,不是很确定地问:“二狗?” “二狗”被人当众喊了小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粗声粗气地道:“是我,别藏了你,赶紧滚过来。” “木头”这才收了戒心,一阵灵剑入鞘的清脆声响后,提着衣摆从柱子后面滚过来了。 陆浅川由此得以看清他的全貌,是个着雪城服饰的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那位“木头”眼神似乎不太好使,一路小跑奔向他们,路上被几块不算小的石头绊了三次,差点一个狗啃泥扑倒在齐择骅面前。 齐择骅伸手扶了他一把,“木头”兄弟那端秀的小白脸才不至于摔得太凄惨。 他轻咳一声,匆匆忙忙地站直身体,对齐择骅揖礼道:“见过齐宫主,在下雪城桃坞主门下,叶瑞木。” 雪城众人在齐择骅出声前先大呼小叫起来。 他们一叠声的“木头你还活着”,离得近的都直接扑上去对着他上拍下摸,生怕这位好兄弟也缺胳膊断腿成了残缺不全的骨头架子。 叶瑞木激动得声音都更为尖细,连声答“活着活着”,后来实在被他们摸得受不了,才伸手挡开了众人。 齐择骅见他们闹完了,开口问道:“情况如何?这里就你一人?” 叶瑞木见到同门的激动心情渐渐沉了下去。 他望着齐择骅他们一众人,方才劫后余生的惊喜黯淡成一片苍白,他对齐择骅一拱手,低声道:“诸位跟我走吧。” 叶瑞木大抵已经在城主府里待了几天,对这里的地形分外熟悉,他带着他们左拐又绕,来到了一处很是严肃的高堂门前。 门上“议事厅”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众人不明所以,“二狗”看起来和他关系最亲近,两人一直并肩而行,此时代替所有人推了他一把,瓮声瓮气地问:“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嘛?” 叶瑞木只看了他一眼,“二狗”瞬间噤声。 叶瑞木的眼圈通红,鼻翼翕合,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千钧的悲痛。 陆浅川心里突然涌上了点不好的预感。 叶瑞木推开棕桐色的古朴房门,一股别样的恶臭从门内钻了出来,众人几乎同时掩住了口鼻,一些佩戴香囊的则把香囊拿起来放到了鼻下。 房门打开,幽微的薄光透进房里。 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具修士的尸体。 叶瑞木默不作声地看向他们,像是已经和肃穆幽静的房间严丝合缝地融成了一体,他颤声道:“我能找到的兄弟们……都在这里了。” 这句话宛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众人耳畔。 与此同时,守在城外的众人正焦灼地组织第二队的人员分配,方士诺拽着孙幽澜的袖子,快要把那上好的紫衣面料揉成麻花,不知是在安慰师姐还是在安慰自己,小声喃喃:“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孙幽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 柳青葵和其他几个万灵宗的同辈弟子站在一边,擦剑的擦剑,试灵力的试灵力,他则摸着身侧白虎的脑袋,时不时向落枫城的方向远远望一眼,忧心忡忡地对啸风嘀咕:“大师兄不会有事的。” 啸风拱了拱他,以示赞成。 燕子安和卢风逸在议事厅里,各据桌子一侧,盯着桌面上落枫城的地图,卢风逸手指划过,带出一条入城的道路,沉声道:“下一队由我带着进去吧。” 燕子安显出了几分犹豫:“可若我们两个都动了,恐怕更加人心惶惶。” 万灵宗与雪城各立一方,燕子安和卢风逸就是修真界两根顶梁柱,一南一北顶住了多年来的纷乱复杂。 落枫城的事太过诡异,本就闹得人心不宁,修真界众人都在看他们的动作,如果连卢风逸都亲自出马,只怕他们会更加惊惶。 何况,卢风逸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两人一时沉默,只有卢风逸放在桌子上提亮的灵珠兀自发着萧瑟的光。 正计无所出时,燕茗姝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人闯进来:“父亲,是大师兄的消息!” 燕子安一头愁绪中闪过一抹喜色,伸手接过,陆浅川用来封印消息的淡蓝色灵力被他一一解开,一行接着一行的话从纸人上方浮现。 卢风逸紧绷的心情也放松些许,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没看出这孩子还是个话多的。” 燕子安好脾气地笑笑,目光落在陆浅川最后画出的方形框上,眸光渐沉。 陆浅川画了个方框,又打了一个问号,最后以一个感叹号作结。 燕茗姝云里雾里地看着,疑惑道:“大师兄的意思是?” 燕子安手指微展,胖乎乎的纸人在他手里化作一道飞灰,连同陆浅川送来的消息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去告诉大家,叫他们做好准备,小心行事。” 燕茗姝行礼应是,依言退走。 卢风逸带着些玩味地眯起眼,以探寻的目光看着燕子安,燕子安和他对视,无奈地摇了摇头,眉间闪过几许纠结,最后叹道:“一切还未查明。” 正说着,又一个纸人飘飘悠悠地从外面飞进来,这次的纸人上青光闪烁,未假他人之手,准确无误地落到了燕子安的手里。 燕子安面上的喜色更甚,如法炮制地展开纸人里蕴藏的信息。 空中幽幽浮现出一团火焰印记,火焰的右侧,是一个落笔沉稳的大叉。 卢风逸更加一头雾水:“这个是御风兄的?” 秦御风比陆浅川更擅此道,递出来的消息甚至不会被弟子们截到,卢风逸虽不知他这番言语是何意思,但总归能收到消息,就说明人还没事。 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燕子安沉沉地盯了那两个简单的符号一阵,把秦御风的消息也捏成了一阵轻烟。 第40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二) 他们这边刚放松些许,一个雪城的小弟子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在门槛绊了两下, 脸都白成了透明色,惊恐道:“城……城主, 魔族打过来了!” 卢风逸那露出来还没一个转眼的笑意倏然收起, 看了一眼燕子安, 两人心照不宣地扔了桌上的地图,快速走到门外。 一群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过他们身边,匆忙之中竟有一个撞在了卢风逸的身上, 卢风逸扶住他,又随手指了一个人,皱眉道:“都别慌, 你们两个去通知于湖主和楼阁主, 剩下的人去告诉大家先摆惊云阵。” 弟子们有了主心骨,知道自己都该干什么, 纷纷跑走了。卢风逸和燕子安相携飞身上城楼, 只见一片黑云乌泱泱地压在头顶, 诡云翻涌中杀机暗藏。 魔族与修真界百年前曾爆发一场大战,当时生灵涂炭, 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各据魔界、人间休养生息已有百年。 自二十多年前燕子安代表一众修仙门派与魔君韶疏签订和约以来,魔界与修真界互不干扰,各自为政, 关系越发缓和。 可这种脆弱的关系在韶疏下落不明、洛华银登上魔君之位后就一日比一日紧张,今日那被他们小心翼翼放在冰面上的枷锁终于还是掉进了冰水里。 两人的心似乎也随着那层薄冰的破碎坠进了冰窟,燕子安一想到开战后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情景,手脚冰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拿出来的。 他们面沉如水地往下一看,齐齐愣住了。 卢风逸惊疑不定地揽上燕子安的肩,奇道:“就这么点人?” 他们本以为能见到严阵以待的洛华银和一众性情暴戾的魔族长老,可一眼望去,别说长老了,连以星宿为名的二十八魔将都没来几个。 两人胸腔里刚燃起的热血因为对手不够格嗖嗖嗖地灭成轻烟。 无怪他们惊讶,修真界的论剑大会每四年举行一次,哪次不是规模盛大泰斗云集,现下除去进了落枫城的,他们身后还站着一群不声不响的宗门首席。 魔族只派了这么几个虾兵蟹将来,还不够他们一人砍一剑的。 洛华银是疯了还是魔怔了,嫌魔界人太多,变着法的往外送吗? 卢风逸放开燕子安,几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俊逸的脸上寒霜遍布,沉声道:“有诈。” 燕子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无暇去管城楼下一众魔兵魔将,远远地向着落枫城的方向望去:“是幌子。” 想拿这么点人手困住他们,真正棘手的角色却在落枫城里。 燕子安心念电转,之前听陆浅川说秘境中发生的事时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现下福至心灵,转眼间将洛华银的目的猜出了七八分,脸上的那点血色也随着手脚的温度一起褪去了。 他想也不想地握住卢风逸的手,面上罕见地满是急色:“风逸你守好这里,我带人去落枫城。” 卢风逸方才还被他劝说他们两个不能轻举妄动,一会的功夫这人就要自己去落枫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燕子安的手。 “你……” 他和燕子安感情再好也不是燕子安肚子里的蛔虫,接二连三地一闹腾,下意识地想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被他吩咐弟子紧急叫过来的两位雪城副城主登上城楼,灰头土脸地道:“城主,那些魔物不知给我们下了什么鬼东西,现在城内多处都长了会攻击人的藤蔓,用火烧根本烧不掉。” 燕子安恨不能飞身进落枫城,手却被什么都不知道的卢风逸拽的死紧,简直急得五内俱焚,话都没听进两句,想也不想道:“藤蔓用火!” 来汇报的于湖主一噎,面色怪异地看着他,心说说了烧不掉。 卢风逸看他一眼,知道燕子安这是已经急到了极点,但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放任他热血上头肆意而为。 燕子安状态不对,城内又有魔族下套,卢风逸额上也急出了点冷汗。许是福至心灵,值此危急关头,他竟先想到了秦御风递来的消息。 他灵机一动,对于湖主道:“方才收到秦宫主的消息,大概是已经料到了城外的局势,提醒我们不要用火。既然火烧不掉,那就用水,老于,祭你的老本行。” 于湖主是整个雪城最擅用水的,一句含糊都没有,领命去了。 卢风逸又转向燕子安,多年的挚友少有这么惶急的时候,他刚想问出个所以然来,远处突然传出两声烟花爆响,平地起惊雷一般炸得众人心里一慌。 在与雪城尚有一段距离的落枫城上空,两朵万灵宗弟子用来报平安的烟花开得绚烂。 落枫城内。 陆浅川捏了个火诀,把传信的烟花壳子烧了,对身边的莫沉渊道:“我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莫沉渊拉起他的手,细致入微地擦掉莹白的手指上不小心沾到的黑色烟灰,声音四平八稳:“本就是敌在暗我们在明,若继续躲来躲去,恐怕躲开的不是敌人,都是自己人。” 陆浅川表情一僵。 两个大男人站在院子里擦手,一个还擦得细致又贴心,这情景真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被沈清泽勾肩搭背和被裴楚然埋了后背都没什么感觉的陆浅川像是突然觉醒了他那礼仪之魂,倏然抽回手,迅速把手指都笼在袖中,借着袖袍的掩盖不太自在地轻轻摩挲。 莫沉渊宛若没察觉到大师兄一瞬间的僵硬,表情十分正人君子,平淡地道:“下次放烟花小心一些,万一燎到手就不好了。” 陆浅川心想都是成年人了哪儿那么容易燎到手?但看他表情认真,还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们走回去,存放同修遗体的议事厅外,一群修士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小声交谈,叶瑞木正和齐择骅纤悉无遗地汇报进入落枫城后的见闻。 陆浅川听他道:“我们都没想到师公和秦宫主会突然动起手来,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拉架……他们两个也不知道怎么了,进城前还谈得好好的,进到城里便换了一个人似的,看对方哪里都不顺眼。” 他的肩膀垮得软塌塌,明明距他们分道扬镳那日已经过去好几天,当日的场景却仍旧历历在目,他一想起来便忍不住满腹疑问和沮丧。 陆浅川听得一怔:“他们还打起来了?” 叶瑞木眯着眼睛,好一会才看清是他,点头道:“剑都拔了,但被我们好说歹说拦住了。” 陆浅川从齐择骅的脑门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问号。 莫沉渊意味深长道:“两位前辈性情大变,应是中了惑心之术,只是不知道谁在背后操刀?” 他意有所指地沉沉盯着陆浅川,陆浅川的眉角都快让他揉出个坑来,叹气道:“我已经告知宗主让他小心有心人了。” 莫沉渊别有深意地挑起眉,似乎对陆浅川会递出什么消息一清二楚,如墨的眸子里有些许不赞同一闪而逝,却被他掩饰得天衣无缝,陆浅川和他离得极近,竟没看出丝毫端倪来。 他道:“希望城外一切如常。” 叶瑞木眼神不好使,看人时须得十分用力,陆浅川和莫沉渊说话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探着头,这会正好和莫沉渊转过来的视线对上。 诡异的城池已经足够阴森,叶瑞木却觉得莫沉渊的眼神更加森寒,叫他这个和一群尸体过了几天夜的人都无端抖了三抖。 可是……他眼神再不好使,也是能看到两人站位的。 这位莫兄弟是否与陆兄站得太近了点? 手都快搭到人家腰上了。 在莫沉渊阴冷的注视下,惊觉自己发现了什么的叶瑞木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扯出几分讨好的笑,拼命低下头装鹌鹑。 莫沉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齐择骅心中做了一番估量,又招手叫陆浅川过来商议一阵,站起身道:“大家不要放松警惕,无论一会会引来什么,打他个落花流水便是。” 可这次无论他怎么说,众人的士气都很难提起来了。 十八具他们同辈师兄弟甚至宗门长辈的遗体就躺在屋里,这一行人中近一半的修士实力还不如屋里躺着的那些,且不说他们目前有多悲恸难当,单单从实力方面考虑,就足够他们沉闷一阵子了。 莫沉渊这时不咸不淡地开口,声音在萎靡不振的众人头上响起:“我也是奇了怪了,怎么诸位见到同门遗体时,第一反应不是要为他们报仇,而是先自怜自艾起来了呢?” 陆浅川倏然转头看他,眸中惊疑不定,脑中的想法纷纭杂沓,正好被莫沉渊点燃一簇火花。 难怪他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 按说若自己宗门的长辈横遭变故,他悲痛之余必要拔剑而起,先解决了凶手以平愤恨才对。 而此处修士五十余人,竟不约而同地消极低落,丝毫不见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血气。 陆浅川骤然想到疑是被惑心之术控制的秦御风和胡莽。 如果惑心之术可以使两个素来严谨的人变得急躁易怒,可否也会让本该血气方刚的人变得迟缓低沉? 他猛然惊觉,正如莫沉渊所说,敌在暗他们在明,或许从他们入城起,这座小小的落枫城中便已摆好了连环局。 身在局中,皆为棋子。 那掌棋人又是谁? 齐择骅?方士诺?孙幽澜? 还是…… 他目光一转,沉沉盯着自他们入城起便一直在裴楚然身边的沈清泽。 素来喜好插科打诨的沈师弟,今日的话似乎太少了些。 他几乎压不住胸中快要喷薄而出的惊恨之情,手指握在景行的剑柄上,下意识地就要向沈清泽走过去,把这个一直风轻云淡笑看人间的师弟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 步子刚起,莫沉渊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陆浅川忍不住皱眉回瞪。 莫沉渊靠在他耳边,低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方落,一阵轻到如果不是陆浅川和齐择骅这种修为的人压根辨别不出的脚步声在院子外传来,齐择骅沉着脸盯着圆形拱门,凛焱在他的控制下压低身体,锋利的前爪扎进地里,喉中发出无声的咆哮。 几乎在院外的人现身的同一时间,凛焱身上金光大盛,以迅雷之势直接扑了出去。 正好撞在一张闪着青色微光的符篆上。 第41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三) 那边雄狮被一张符篆制住,这边莫沉渊拉陆浅川拉得死紧, 看样子是一步都不想让他动。 陆浅川本就满腔愤恨, 被他这样一拽,更是拽出了一脑门烦闷, 低喝道:“放手。” 莫沉渊不仅不放, 反而拉得更紧, 同样低声道:“师兄,冷静。” 陆浅川见挣脱不开,耳边又传来了雄狮的低啸, 烦得心里打了好几个结,一道灵力拍死莫沉渊的心都有了。 一道淡蓝色的灵力在手中渐渐凝聚成球,陆浅川的面色比平时还要冰冷, 眼看那道灵力就快冲莫沉渊招呼, 莫沉渊却好像看不见大师兄的烦恼似的,眼中甚至铺满了忧色。 就在陆浅川打算狠心给他一掌时, 韶疏猝然出声喝止:“手给我放下!” 他做了二十多年魔君, 一身威仪在施轻絮面前都从不收敛, 也就屈居于陆浅川身体里这段时间才学会了一点和颜悦色,此时扔了素日里的平易近人, 一声低吼吓得陆浅川愣了愣。 竟真的听话地放下手去。 韶疏从未对陆浅川这么严厉地说过话,话里话外皆是气恼:“我要是不出声, 你还想窝里斗吗?” 陆浅川被他吼得回了神,看到自己手心的灵力球,才惊觉方才若不是韶疏及时制止, 恐怕他就真的要先打莫沉渊一顿了。 凛焱锋利的爪子尽数露在外面,看样子是想一爪子豁开那挡路的扰人符篆,爪子未落,齐择骅喝到:“凛焱,回来。” 雄狮锋利的爪牙闪过一抹寒光,听到主人命令,利落地敛了杀气,回到了齐择骅身边。 齐择骅望着那张符篆,眼中喜色翻涌。 他转头看陆浅川和莫沉渊,见这两个人一个拉着另一个,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索性自己率先走到门边,迎了上去。 陆浅川心有余悸地收起灵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喃喃道:“我竟然……” 他抬头看向莫沉渊,不出所料地撞进一片翻涌的墨色中,莫沉渊的眼中映着两个他的倒影,见他冷静下来,那双眼中的担忧之色稍退,只静静地望着他,千言万语都融在了一片墨黑里。 韶疏这时候可管不了他们那些儿女情长了,沉声道:“你一直在想秦御风的行为有些异常,可你难道没发现,你自己的作为也不像平时?” 陆浅川掌心抵住额头,听他此言,才恍然回忆起自己方才的想法。 他竟然想严刑拷打沈清泽? 莫说他还不确定沈清泽到底是不是他们一直以来追查的凶手,哪怕真的是,现在也不是容得下他滥用私刑扰乱军心的时候。 陆浅川的头脑一阵嗡嗡作响,纷繁杂乱的情绪在里面来回碰撞,莫沉渊见他神色有异,一手揽过他的背,一手扶住他的胸口,给他送了点温和平缓的灵力后,低声道:“秦宫主要来了,稳住。” 莫沉渊说话向来很准,他最后一个字的气音还未收,站在门口的齐择骅就向外疾走了两步,差点与听到凛焱喊声而带着一队人疾行过来的秦御风撞在一起。 空中飘着的青色符篆倏然飞进了秦御风的袖中。 万灵宗众人见到秦御风,皆是大喜过望,一副谢天谢地你还活着的没出息样。 秦御风眉头紧锁,见面后一点寒暄都没有,直接问齐择骅:“折了几个?” 齐择骅道:“一个未折。” 秦御风扫了一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的弟子一眼,见到莫沉渊和陆浅川都站在一边,眉目平静,心里提着的气终于长出了出来。 他道:“都别耽误,快跟我走。”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不知哪个宗门的小弟子轻声说了一句:“可是……师兄的遗体还在里面……” 他指着议事厅的房门,古朴的大门闭得严实,秦御风看不到里面的光景,观他们神色也猜出了七八分,摇头道:“先别管了。” 他到底威望极高,除了陆浅川和齐择骅外,其余弟子又不知道他和胡莽起过争端的事,几乎毫无疑议地跟上了他。 秦御风带着的那队人都是先前进城的修士,进城时四五十个人,哪怕他和胡莽分路而行,也该留二十左右在身边。 然而现在却只有七八个人,且个个满脸倦色。 秦御风脚步很快,边走边道:“我们见到烟花,就知道你们一定也进来了,幽澜和士诺不和你们在一起?” 齐择骅道:“他们在第二支进城的队伍里。” 秦御风凝眉思索一会,道:“无妨,他们看到烟火传讯,应该也快进来了。” 齐择骅自进城起就一个头两个大,终于找到一个能全盘托付心事的,脱口便道:“你和胡莽怎么回事?” 秦御风面上闪过一抹郁色,摇头道:“说来话长,等找个安全地方我们再详说。” “安全地方?想得倒美。” 又是平地一声雷,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永远含着七分尖酸五分刻薄,锲而不舍地回绕在众人耳畔。 陆浅川心里咯噔一声,满心都在想:“天杀的扶摇怎么又来了?” 扶摇不仅来了,还真刀真枪地来了。话音甫落,众人手中的灵器闪过微光,扶摇那标志性的狂风不由分说地席卷而至。 秦御风和齐择骅反应极快,一个先甩出符篆凝作一道青色结界,将众人都护在结界中;另一个手臂一展,凛焱像得了令的将军,顷刻化作一道利箭,向齐择骅手臂所指的方向疾冲而去。 之前他们被尸人围困,扶摇雷声大雨点小,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更像是在忌惮着什么。这次却仿佛失了禁锢,肆无忌惮地甩出一波又一波猛攻,凶猛的大风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众修士到底是宗门翘楚,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攻击下也能及时应对,甚至不用秦御风和齐择骅指挥,各自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精神高度紧张了好几天的秦御风因此松了口气。 一时之间,灵力四闪,灵流涌动。 陆浅川帮身边一个雪城弟子挡住了冷箭的偷袭,听韶疏严肃道:“小心那个叶瑞木。” 陆浅川又回身踹翻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魔兵,疑惑道:“怎么?” 韶疏:“感觉不对。” 陆浅川:“?” 韶疏凡事都靠感觉,是个完完全全的直觉主义者,听他此言,陆浅川不由下意识地看了叶瑞木一眼。 叶瑞木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匕首,周旋在一干魔兵之间,手起寒芒散,刚解决一个魔兵,另一个就气势汹汹地接替着扑了上来。 匕首在单兵作战和偷袭时是把利器,面对一群敌人时就是个鸡肋。 他被一群魔兵压得步步后退,简直举步维艰。 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另一边,莫沉渊手中的司命暴起一阵红光,周身一圈魔兵都被他拦腰斩成两截,他迎着风,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挥剑挡过两次风球的袭击后,他转头看了一眼陆浅川。 离得太远了。 明明起初他们还在背靠背战斗,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被扶摇的风球引出了这么远。 莫沉渊心念电转,一道惊雷直劈在脑门,他想也不想,握紧司命捅翻两个一拥而上的魔兵,转身就要扑回陆浅川身边。 可不仅魔族碍事,自己人也碍事。 一众弟子皆战得专心致志,哪里有人知道他那点只要大师兄没事你们死了都行的小心思,每个人都各据一小处地方抵御魔族,一行人加起来,莫沉渊面前就像有堵人墙,他冲不过去,又不能像对抗魔兵一样把这些弟子也直接砍了了事。 司命的红光猛然大涨,愈发显得嗜血妖冶。 陆浅川虽然不知道韶疏如何得出的这种结论,但还是无条件地相信了一下韶疏那堪称诡异的直觉。 叶瑞木和魔族打得艰难,他难得没有上去帮手,而是观察着对方的路数,叶瑞木退一步,他退一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一边退,一边分神找扶摇的风眼所在,时不时还要关照一下身边的兄弟,再抬剑抵挡一波魔兵的攻击。 心力交瘁间,陆浅川隐约有种想法:扶摇也好,蜂拥而至的魔兵也好,虽然攻击零散,在和一众修士周圜时几乎毫无章法,却似乎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 那个目标,是他。 陆浅川被自己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惊得抖了一下,匪夷所思之下,又生出一股奇异的疑惑来。 为什么要把目标放在他身上? 他少年成名,但这名气都是依附着燕子安才得以茁壮成长,说到底,莫说魔族,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有几个真正知悉他深浅的。 这样的自己对魔族,尤其是对洛华银来讲,有什么用处? 为何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矛头对准自己? 陆浅川百思不得解,几个答案在心头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堂堂魔君针对一个小修士,本身就很不可理喻。 他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脸好”这么一个解释。 他心中揣着几分沉思,手上的速度就慢了下来,韶疏不知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急得快要骂娘:“又发什么呆!” 陆浅川被吼得回了神,踹开迎面向自己扑来的魔兵,甩出景行补了一刀后,尴尬道:“抱歉。” 韶疏心里轱辘滚过一堆市井粗言,对陆浅川又骂不出口,好不容易聚拢的神识快要被他气成一缕轻烟,没好气道:“注意脚下。” 这乌鸦嘴没说话前,陆浅川脚下的地面还坚实得很,他一说话,几乎是顷刻之间,地面不知为何裂出一道大缝,以极快的速度龟裂开来。 陆浅川正站在那道大缝的轨迹上,在它还未完全裂开时便已察觉,景行光芒一闪,有意识一般自发飞到了他的脚下。 可还未待他踩上去,本来灵光四溢的景行像突然被人封了所有灵力,在陆浅川踩上的一瞬间,陡然光芒黯淡,变成了一把平平无奇的利剑。 别说陆浅川,连韶疏都没想到一直无往不利的灵剑还会有这么一出。 地面的裂纹刹那间扩到最大,早有准备似的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没了惊讶至极的陆浅川。 “陆兄!”在那边和魔族周旋的叶瑞木察觉到这面的动静,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扑向陆浅川,一时之间重心不稳,没拉住陆浅川不说,自己也跟着栽进了那诡异的裂缝中。 继他之后,又一道嗜血的红光闪过,转眼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裂缝像终于吃饱的饕餮,心满意足地发出轰隆一声,以极快的速度严丝合缝地合到了一起。 第42章 落枫城外有乾坤(十四) 陆浅川摔得七荤八素,老胳膊老腿就快报废, 疼得他直想骂娘。 他缓了一会, 挥掉眼前闪烁的金星,扶着老腰站起来, 腰上好巧不巧传来咔蹦一声脆响, 年方二十的陆某人嘶地倒抽口冷气。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想缓一下腰上的力道,脚一撤,刚好踩到了一件硬物。 是已经失去灵光的景行。 他苦着脸捡起景行, 尝试用灵力唤醒这把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好伙计,可景行或许是厌弃他这位不怎么靠谱的主人了,坚定不移地伪装成一把平凡无奇的宝剑, 一点灵力波动都不肯给他。 陆浅川只好苦兮兮地把景行别在腰上, 再抬头时,被周围奇异的景色震得瞠目结舌, 几乎不敢再动。 四周的树木高大茂盛, 时有鸟儿轻鸣着飞过, 天空高远辽阔,日光正是明媚, 微风轻拂,带过极为清淡的花香。 远处依稀可见粼粼波光, 极目处水天相接,静谧得宛若仙境。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他的精神尚未从魔兵血海中抽身, 转眼间就到了一处堪称人间仙境的小岛上,若非他一伸手就能触到景行那熟悉的纹理,定要以为自己又一次穿越了。 四下无人,葱茏的树林间只有他一人站在微风里,细碎而斑驳的阳光透过枝间空隙,肆无忌惮地铺洒在他身上。 韶疏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这……这里是……” 他“这这这”了好久,陆浅川凝神等他的下半句,结果这乌鸦嘴前辈半天没“这”出一点东西。 陆浅川于是放弃了从他那里套话,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见四周的确无机关陷阱之类,这才放心大胆地沿小径水边走去。 他从落枫城的地面掉下来,本以为自己会掉到什么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穴中,没想到眨眼间竟来到了这么个平静到匪夷所思的地方。 现在可不是他能平心静气地欣赏风景的时候。 一众同门还在和魔族苦战,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他若不快些找到从这里出去的路,等他出去,怕是尸体都横一堆了。 他周身浮现起淡淡的蓝色灵光,那灵光以陆浅川为中心,像水流一般往四外散开,渐渐笼罩了他周围的树木花草,且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他在以这种办法查探此处的出口。 韶疏“这”完之后又闭嘴歇菜了半天,此时猛然回神,见陆浅川技巧娴熟地用灵力探知地形,轻叹口气,道:“你不用看了,这里是魔族的地界,不是幻境结界之流,你耗再多灵力也破不开一个口子。” 陆浅川脑海中的地图已经描绘了一半,听得此言倏然收回了灵力,天地草木因那淡蓝灵光的消逝骤然黯淡下去。 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道:“这里是魔界?” 韶疏:“是。” 陆浅川被他笃定的语气砸得一阵头晕眼花,不可思议地喃喃:“我怎么会从落枫城掉到魔界……” 韶疏心绪起伏得厉害,一时没有接话,一片空寂中,陆浅川陡然生出一种举目无援的凄然来。 他有些慨然地想:“如果沉渊在就好了。” 嗯? 陆浅川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脚步一顿,心跳都因此快了几分。 他有些茫然地想:“为什么我第一反应会想到沉渊?” 莫沉渊没和他一起掉进来,还可以在落枫城给秦御风他们帮把手,若真的和他一起掉进来了,那才是大事不妙。 很快,他又自我安慰地想:“两个人到底比一个人力量大,所以才会想到他吧。” 他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将这个想法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绕了几遍,恨不能背书似的背下来,好像这样就能平定他纷乱的思绪。 他尚且还在心慌意乱,沉默多时的73突然出声:【恭喜宿主已完成剧情任务“查探落枫城”,检测到新任务,请问是否立刻领取?】 陆浅川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心慌被73这么一打岔,彻底搅和没了。 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一方面自己现在都不在落枫城中,73竟然提醒他任务已完成,另一方面,处在这种剧情转折的节骨眼上,73不说话他就谢天谢地,73一张口他就恨不得伏地哭泣。 73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复,便毫无波澜地重复道:【检测到关键剧情任务:魔族死域,请问宿主是否领取?】 轰隆一道天雷当头劈下,陆浅川心中的那点轻松侥幸被这句话打得分崩离析,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手脚凉得像万年僵尸,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因为73的一句话突然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站了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73:【检测到关键剧情任务:魔族死域,请问宿主是否领取?】 73不像韶疏,后者时不时还会和他耍小脾气,前者却永远都揣着一副冰冰冷冷毫无感情的系统音,在陆浅川最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逼他做出选择。 他懵了一下,问73:“什么叫魔族死域?任务剧情是什么?莫沉渊要去魔族死域了吗?” 73:【是的,请宿主协助完成剧情。】 陆浅川脑内杂七杂八的想法撞在一起,头像被什么锐器敲了一下似的,不合时宜地叫嚣出尖锐的疼痛 他脑中快速过了一遍这里的剧情,喃喃道:“不对……还没到莫沉渊要去死域的时候。” 原文中莫沉渊因在落枫城被人发现与魔族暗通款曲,原主陆浅川知道后勃然大怒,直接将他赶出了万灵宗。 离开万灵宗的莫沉渊无处可去,阴差阳错之下竟误入了魔族自己都闻风丧胆的死域之内,在那里将魔族的功法练得出神入化,此后就一路开挂,势如破竹地成了终极赢家。 听起来似乎辉煌又振奋,但陆浅川知道,莫沉渊自从死域中出来后,就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 无论是一直对他倾心相待的施轻絮,还是一直默默无言地支持他的孙幽澜。 原文中有两位女主陪在身边尚且如此,现在施轻絮也好,孙幽澜也好,都没和莫沉渊擦出什么令人激动的火花。 那莫沉渊一旦入了死域,出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浅川不敢再想。 他宁愿莫沉渊没有那么“出人头地”,留在万灵宗做他无牵无挂的二师兄,需要烦心的不过是一众师兄弟间的鸡毛蒜皮,闲来无事还能钻研几道菜品。 明明阳光晴好,微风和煦,他却觉出一股三九天的冷意来,遍体生寒。 在73又一遍催促之后,陆浅川毫不犹豫地问:“有没有可以规避这段剧情的办法?” 73冷漠地不吭声。 陆浅川苦笑一下,心道:“我真是疯了,问73能问出个屁才怪。” 他斩钉截铁道:“这个任务我不接。” 73陪了他两年,还是第一次从宿主嘴里听到这么坚定不移的“不”字。 系统主界面的指示灯闪了闪,73提醒道:【任务倒计时:3天。若3天后宿主未完成任务,系统将开启惩罚机制。】 73用“惩罚机制”四个字吓唬他两年,陆浅川还没有一次真正接受到他的惩罚过。 他想:“这次可能要来真的了。” 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能躲开这段他现在一回想就恨不能穿回去剁掉当初自己码字的手的剧情,莫沉渊今后的人生就会被彻底改变。 无波无澜。 顺风顺水。 他仍旧是站在云端的天之骄子,纵然往事不甚愉快,可好歹未来可期。 陆浅川想通之后,脚步反而轻松许多,手背在身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光棍样,暗自嘟囔:“你总不能真撕了我这个宿主。” “撕什么?” 一个温文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陆浅川背上陡然蹿上一阵凉意,他几乎想也不想地拔出景行,灵剑握在手中时才想起它早已失灵,面上佯做镇定,低喝道:“谁?!” 叶瑞木揉着头从一棵粗壮的古树后走了出来。 他边走边捶胳膊,清秀的脸皱成一团:“可摔死我了!我刚才看见陆兄,本想叫你,可看你好像正想得入神,便没吱声。” 他走到陆浅川面前两步处站定,好奇道:“你在说什么撕不撕的?” 陆浅川惊讶地盯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说还好,一说叶瑞木就气不打一出来,一点也不文雅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还不是我看你掉进裂缝想要拉你一把,结果没把你拉上来,反倒也跟着掉下来了。” 陆浅川确乎记得自己之后还有人身影闪过,没想到竟然是这位兄弟,讪讪地咳了一声,道:“多谢叶兄。” 叶瑞木秉持雪城人一贯的洒脱率直,摆手道:“客气客气,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罢了,何况我还没拉住陆兄。” 他说完,又苦恼地张望了一阵,长叹一声:“只是不知道为何会掉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陆兄,你可有出去的法子?” 陆浅川一噎。 叶瑞木看着文文弱弱,说话却像爆豆子,一句接着一句,语速极快,望向陆浅川的眼神又充满信任。 许是陆浅川名声在外,他们总觉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赞誉一片的同修是个天塌下来都能解决的。 天地良心,陆浅川打架是把好手,找路就成了累赘。 以前他但凡出去,莫沉渊都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两人到不熟悉的地方,从来都是莫沉渊给他引路。 因而造就了直到如今也只分前后左右的万灵宗大师兄。 好在陆浅川被师弟们各种难缠的问题烦习惯了,不管局面有多棘手,他都能装出一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风轻云淡样。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叶瑞木一眼,脸上写着“运筹帷幄”四个大字,注视着远方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幽幽道:“路在心中。” 第43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五) 叶瑞木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过了好半晌,他艰难道:“陆……陆兄高见。” 陆浅川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夸奖。 可接受夸奖也没什么用, 该找不到路还是找不到, 他倒是想指望韶疏,可韶疏忙着忆往昔峥嵘岁月, 没空理他。 想来想去, 还是莫沉渊好。 起码他不会因为胡思乱想冷落自己。 在不知道第几次想到莫沉渊后, 陆浅川轻叹道:“我们暂且沿着湖边走吧。” 按照韶疏所说,这里是魔族的地界,想走出去必要找到连通魔界和人间的出口。 这座小岛浮在湖上, 如果背离湖水走,很可能越走越深入魔族腹地,到时惹来一群魔族, 他们打不打得过暂且不论, 被缠住不能脱身可就糟了。 叶瑞木眼神不好,反正他自己走也找不到路, 还经常被路上的石块浅坑绊得摔跤, 索性欢欢喜喜地跟上陆浅川, 一副“有你领着我就放心了”的心大样。 陆浅川有些哑然失笑地看他一眼,韶疏之前的提醒又浮上心头, 他一时之间有些迷惑,因为他实在没从这位兄弟身上看出什么异常来。 在相信自己和相信韶疏之间, 他果断选择相信韶疏。 因为这位前辈的乌鸦嘴实在太灵了。 两人沿小径而行,很快来到湖边。陆浅川在远处看还没觉得这处湖水有多奇妙,离近了才发现, 从明亮如镜的湖水,到水畔形状各异的假山,甚至周围植物间的相互呼应,可说是匠心独运。 叶瑞木也啧啧感叹:“人间仙境。” 陆浅川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了一声,视线沿清澈的湖水向下,能看见水中嶙峋的石块和往来的游鱼,除此之外,再无端倪。 这到底是他构建出来的世界,陆浅川对自己那点套路一清二楚。 这种一眼望去摸不到头脑的陌生地方,出口要么在水底,要么在山后。 他下意识地握上景行,又反应过来景行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用景行豁出一道水路来的想法打消,他对叶瑞木道:“叶兄,你可否用匕首劈开水流?” 叶瑞木是个心大的,虽然看不清远处的景物,但光是站在这种湖光山色中就觉得心旷神怡,正享受迎面带着湿气的微风,忽听陆浅川此问,挠头道:“我的匕首至多能扎进石头里,不像陆兄的灵剑,可运灵力劈出一条路来。” 陆浅川再一次在心中想:“如果沉渊在这里就好了。” 有司命在,莫说这种平静无波的湖水,滔天波浪中都能让他辟出一条新路来。 两人相对无言,正一筹莫展时,沉默许久的韶疏终于缓过了神来,对他道:“这里被人用咒术封了所有出口,没有施术者的咒语谁都出不去。” 陆浅川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情况,脱口道:“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韶疏答非所问:“离你身边那个人远点。” 叶瑞木还在向湖中张望,感受到陆浅川投过来的视线,嘿嘿一笑:“如果下半辈子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倒觉得也挺好。” 陆浅川“嗯”了一声。 他终于觉出了些许端倪。 叶瑞木自称雪城尹桃副城主门下,尹桃医毒双修,尤擅暗器,叶瑞木的武器正好是把匕首,这倒没什么好说的。 但桃娘子据雪城一角,居所自号桃花坞,用来授业讲学的地方名唤桃源,背靠芜山,面朝凌湖,终年桃花盛开,绿浪红波,也曾被舒霁雪赞叹为人间仙境。 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人,为何还会说出“下半辈子住在这里”这种话?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表情淡淡:“可外面兵荒马乱,我们还是早点出去帮忙才好。” 叶瑞木伸了一个懒腰,哥俩好地揽住他的肩,叹息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们再躲一会,等外面打完了再出去也不迟,陆兄觉得呢?” 陆浅川觉得,景行坏得真不是时候。 以至于他现在不想废话想动手都没有底气。 叶瑞木靠得太近,他的表情有一点异常都必定会被发现,万幸他平时瘫着冰山脸习惯了,无论心中多么波涛汹涌,面上还能维持一本正经。 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两步,脱离开叶瑞木的禁锢,淡淡道:“再找找。” 叶瑞木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倏然收紧。 他的耐心快要被耗光,何况加在景行之上的禁咒只能撑一会,再拖下去只会让陆浅川有了依仗,到时再出手反而更加没有胜算。 眸中几缕暗潮涌动,他不再迟疑,趁陆浅川还在向前走,猝然出手,眼看手掌就要劈到陆浅川的脖子上。 陆浅川察觉到身后的风声,反应极快,身形一转,两个起落间向后退去。 叶瑞木紧随其上,看样子不把他放倒在这里不会甘心。 陆浅川凝了两道灵流,冲叶瑞木轰然拍出,叶瑞木本在疾冲,与灵流直面相对竟丝毫不退,两个轻巧的闪身避过了扑面而来的灵力。 陆浅川一个晃眼,觉得那诡异的身法有些眼熟,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洛华银!” 叶瑞木那张清秀的脸上陡然露出和他气质极不相符的妖冶笑意,陆浅川没想到他会毫不后退,匆忙之间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他擒住。 一道泛着凛凛红光的灵剑划破空气,尖啸着插进两人之间。 司命红光大盛,震得洛华银不得不收手,止住了攻击。 陆浅川愕然地看着平地起波澜的湖面,一道一人宽的水路中,莫沉渊白衣肃杀,身上尽是血迹,墨黑的眸中血色翻涌,像是要把洛华银生吞活剥。 司命在他的控制下直接冲洛华银的心脏处招呼过去,他一个闪身站至陆浅川身边,将还未反应过来的陆浅川护在身后,声音中满含嘲讽与不屑,冷声道:“果然是你。” 洛华银生平最厌恶两种人。 一种是看他就像看脏东西的人,一种是坏了他计划的人。 莫沉渊明显占全了两样。 他飞起一脚踹开司命,不屑于与莫沉渊纠缠,五指成爪,绕过他想向陆浅川抓去。 陆浅川即便没了景行也不是软柿子,方才一时疏忽落了下风,现在缓过神来,几个闪身间躲开了他的偷袭。 这情景何其眼熟。 在秘境中,洛华银也是这样以一敌二,最终被联手的两人打得匆匆而逃。 只不过,秘境中陆浅川的壳子是韶疏在掌控,这下换了他本尊来,非但没有容易一些,反而比韶疏还要棘手—— 他和莫沉渊的配合太天衣无缝了。 这两个人就像互为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身形一动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真是难办。 洛华银狠狠地“啧”了一声。 陆浅川和他来回交手数次,反倒越发肯定了之前那个想法—— 从数量惊人的魔兵,到扶摇这种级别的魔族长老,甚至洛华银本尊,他们果然都是冲着他来的。 这下本人就在面前,他也不用兀自沉思,直接问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出手,到底为了什么?” 洛华银躲开司命的纠缠,沉声道:“带你回魔界。” 陆浅川:“……” 真是个好回答,和没回答没有什么区别。 他简直快要被这个疯子气得笑出声来,心说这本书里也没有炉鼎之类的设定,带他回魔界能干什么?修炼?煮了吃? 无论哪个角度,对堂堂魔尊都没有裨益。 洛华银果然很快就落了下风,这次不是因为他对陆浅川手下留情——他还没来得及手下留情,就已经被两人逼到了绝路。 这不是他自己的身体,纵然他用神识夺了舍,驾驭起来也不是十分得心应手。 何况还要应付这么心有灵犀的两个人。 可他已经一再失手,这次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引陆浅川进得网中,他埋在万灵宗的暗线在此之后恐怕也会暴露,如果这次还不能得手…… 实在是, 不甘心! 莫沉渊见他渐渐不敌,哂笑道:“怎么?没力气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在落枫城里守了几天的时候不还生龙活虎吗?” 陆浅川:“???” 他转身踢出一道水柱,惊讶道:“你早就发现了?” 莫沉渊百忙之中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真是,一言难尽。 其中包含了对“大师兄是个傻的”的痛惜之情、“我就知道你看不出来”的理所当然以及一点点“快夸我”的小得意。 陆浅川心想:“我多年来不会察言观色的脑子突然开窍了吗?为什么我能从他眼中看出这么多情绪?” 莫沉渊虽然给了他这么一个复杂万千的眼神,但现在也不是两个人能静下心闲聊的时候,陆浅川和他一左一右,两面夹击洛华银,司命则受莫沉渊指挥,一道猎猎血色直逼这疯子的面门。 陆浅川明显感觉到,莫沉渊就像被触了逆鳞的凶兽一般,招式凶狠刁钻,次次出手都带着要将洛华银生吞活剥抽皮饮血的恨意——他恨不能永远绝了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祸患。 三面围攻。 洛华银竟岿然不动。 有蹊跷! 陆浅川和莫沉渊几乎同时止住身形,莫沉渊下意识地将司命甩到了陆浅川身前,墨黑的眼中血光翻涌,滔天怒意中划过一瞬间的惊惶。 然而还是晚了。 在两人中间的叶瑞木双目无神,提线傀儡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司命隔在他和陆浅川之间,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屏障。 洛华银给他们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陆浅川几乎在听到身后风动的第一时间就向旁边闪去,下意识地将景行放在胸前充作防御——可他忘记了,没有灵力的景行与普通宝剑无异。 根本不可能挡住堂堂魔君的攻击。 暗绿色的魔力袭至面前的一瞬间,陆浅川眼前一黑,第一反应是:“完了,再被抓走一次,沉渊怕不是要拆房子了。” * 陆浅川醒来时,房中有稀薄的微光,他眼睛酸痛,不自在地眨眨眼,揉着脖子坐了起来。 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从精致华贵的梳妆台,到合女孩子心意的字画摆件,不一而足。 “醒了?” 陆浅川转头,洛华银已经换回了本体,正坐在桌前,幽幽地看着他。 烛火映得他那张阴柔秀丽的脸一片暖色,但细看之下,还是能分辨出他嘴唇的苍白。 他身上披着一件渐变色的碧绿外袍,衫子上绿下白,再搭配他本人笔直的坐姿,就像…… 像一棵挺拔的大葱。 陆浅川被自己的想象噎了一下,一言难尽地和他对视。 洛华银没有起身动他的意思,这位年纪轻轻的魔君宛如屁股粘在了凳子上一样,一动不动地从这个角度盯着他的脸。 “终于把你带回来了。”洛华银声音很轻,似有喟叹之意。 陆浅川还是那个疑问:“你一直执着于我,到底为了什么?” 洛华银噗地笑开,眉目之间光华流转,眉上那只腊梅越发显得艳丽无双:“不为什么,想带你回来养着。” 他终于舍得劳动尊驾,走到窗边,拉开他担心陆浅川睡不好而闭上的幕帘。 淡绿色帘幕拉起的一瞬,外面的湖光山色便肆无忌惮地映进了屋里,浮光跃金,这间幽微的小屋在一瞬间亮堂起来。 饶是习惯了万灵宗的山清水秀如陆浅川,也不免被这景色惊了一下。 山河锦绣,皆入画来。 这是一间从建造到摆设都极致尽心的屋子。 洛华银站在窗边,眉眼被湖光映得有几分生动,脸上的笑容也不像前几次见面那样令人反感,他见陆浅川眼中有惊叹之色,很是欣喜:“喜欢这里吗?” 陆浅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点个头,这疯子就真能把他扣在这里当洋娃娃养。 他坚决地摇头。 洛华银也不意外,缓步走到床边,抬手,似乎想碰陆浅川的脸,陆浅川迅速后仰拉开距离。 洛华银很失落地叹口气,放下手,一转眼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没关系,你喜欢什么,我帮你添进来。” 陆浅川试探着问:“我的佩剑呢?” 洛华银抬手一指墙:“那里挂着。” 他施在景行上的咒术已经失了效力,挂在墙上的景行周身灵光闪烁,随时可以为主人保驾护航。 陆浅川不觉得洛华银会放心把他和景行放在一起。 既然景行已经恢复,那情况恐怕就出在他身上了。 他试着运了一下灵力,果然体内空空,什么都感受不到。 万年冰山脸有些撑不住,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洛华银。 洛华银自他醒来后就一直在笑,见此也不恼,反而更加笑逐颜开,温声道:“饿不饿?” 陆浅川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不饿。” 洛华银苦恼地蹙起眉,低喃道:“你从进入落枫城起就一直没吃什么东西,战斗了这么久,不累吗?” 陆浅川毫无波动:“我早已过了辟谷。” 他自问虽然眉目冷淡声音疏离,但好歹说的是人话。 洛华银明显不是个能听得进去人话的。 他自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陆浅川看得分明,这把匕首比他装作叶瑞木的时候用的那把可要好太多了,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面挪了几分。 匕首锋利,寒光一闪,洛华银的手腕上多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把手臂递到陆浅川嘴边,诱哄道:“来,喝一口。” 陆浅川:“……” 你他妈的是自虐狂吗?! 他又向后面蹭了一点,恨不能在墙上打个洞,先离开这疯子比什么都强。 洛华银划出的刀口很深,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任由血液在自己瓷白的胳膊上滑过,带出一道道妖冶不详的纹路。 “来,喝一口。”洛华银眼中兴致勃勃的光芒越来越亮,对陆浅川的躲避毫不在意,执着地将手臂往他面前送。 陆浅川发誓,他碰洛华银一下,他就是傻子。 魔族的血液皆可用来炼蛊,尤其是洛华银这种级别的魔族,血液入体便成蛊虫,一旦蛊虫入体,陆浅川就是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灵力被封,灵剑距他又有一段距离,陆浅川在穿越过来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力不从心的滋味。 洛华银出奇地好脾气,大概是料定他再怎么躲也躲不出这间屋子,由着他缓慢地拖延时间。 他的脸色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苍白得近乎透明,脸上的笑意却越绽越大,称得上是喜上眉梢。 陆浅川猛然发觉,在这种该和魔君较量的时候,韶疏竟然一直没有出声。 他心里一慌,目光如箭,直指洛华银:“你把前辈怎么了?” 洛华银无谓地耸了耸肩,对他这时候提到韶疏很是不满:“没怎么,嫌他话多,封他一阵。” 陆浅川背上爬满了细密的冷汗。 韶疏这两年休养得不错,在自己昏迷时对上洛华银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只是他到底还没修炼出真身,现在活蹦乱跳的不过是一缕神识。 洛华银一时之间拿他无法,只能封他一阵子,那时间长了呢?以他对韶疏的态度,怕不是会想方设法灭掉韶疏的神识。 就像他在森林秘境中,周旋之中选择保全陆浅川,却从未掩饰过对韶疏刻骨的杀意。 他刚醒来,又被封了灵力,心绪猛然起伏,面色便显出几分苍白。 洛华银一愣,不再慢悠悠地和他玩游戏,直接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关切道:“哪里难受?” 陆浅川也是一愣。 他的关切全都写在眼中,实打实的担忧,不像作伪。 只是……两人这坐在床上,一个扯着另一个手臂的画面,委实诡异了些。 陆浅川挣了挣,发现这疯子虽然血流得挺多,脸色也确实苍白,手劲却出乎意料地大。 他挣不开。 陆浅川正无可奈何时,对面人的脸色倏然一变,极快地向另一边躲去。 一道劲风划过陆浅川的额前,吹起他有些散乱的头发,闪着嗜血红光的灵剑已经精准地停在他身前,虎视眈眈地和向后躲开的洛华银对峙。 轰隆一声,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一阵轩然大波。 一人迎风而立,行动间血气翻涌,双目赤红,表情狰狞而肃杀。 犹是森罗恶鬼来。 司命的血光映红了陆浅川白衣,远远看去他好似浑身浴血一般。 莫沉渊多年韬光养晦,所有的本领在这一天之内悉数爆发,连一直和他形影不离的陆浅川都是事到如今才发现—— 他早就不是那个能安心被自己庇护在羽翼之下的莫沉渊了。 或许从一开始,莫沉渊就从没打过被师兄庇护的主意。只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他表面上比这孩子年长两岁,实际上比他多活了一辈子。 无论如何都该把他护在身后照顾着。 直到今天,一股熟悉的战栗感窜上陆浅川的头顶,电光石火间他竟然想起来初到万灵宗时那个狼狗一般桀骜不驯的莫沉渊。 锋芒毕露,尖锐刻薄。 一身的刺扎得无人敢靠近他,从不肯多分一点信任给他人。 两年时间,他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那个躲在坚冰后不肯见人的小莫沉渊拉出来,看着他逐渐长成现在这副备受长辈赞誉的模样。 陆浅川望着和洛华银缠斗在一起的莫沉渊,竟不受控制地全身颤抖。 他淡如琉璃的眼中铺满破碎的惊惶,脸色苍白,死死咬住了下唇—— 无论如何,不能答应73的任务要求。 原文中莫沉渊和陆浅川一向敌对,在被其赶出万灵宗后尚且变得惊疑多变,而现在,如果连自己也放弃了莫沉渊…… 他不敢想象这个被他手拉着手走出坚冰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模样。 被洛华银彻底激怒而爆发本性的莫沉渊招招都是杀机,他划出一道红色结界护住陆浅川,行动间风卷云涌,浩瀚天地中宛如供了一尊杀神。 洛华银与他交手数次,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探清了莫沉渊的实力,但却屡屡发现这人简直就像个无底洞——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他的深浅。 这种人,不能留。 洛华银面对陆浅川时的那点暖意早就烟消云散,眉目间凝作三九寒天,强大的魔力不要钱一般狂袭而出,像是要把之前吃的瘪全部讨回来。 他到底是魔族的魔君。 三番五次落于下风,陆浅川都快忘记了,这是一个在崇尚力量的魔族中,用阴谋诡计扳倒韶疏,却仍旧能得到魔族承认的家伙。 莫沉渊或许爆发力极强,但到底年纪还轻,这般不要命地使用魔力灵力,很容易后力不足。 陆浅川急得满头是汗,他的灵力被洛华银封住,一时半会又无法解开,景行周身灵力涌动,显然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掉链子的却是他这个主人。 就在他急得快要呕出一口血时,73那冰冷无波的系统音再次响起:【为避免剧情横生枝节,系统请求接管宿主身体,请问宿主是否同意?】 陆浅川恨不能抱着73那淡蓝色的主界面嚎啕大哭,瞬间把73之前对他的欺压都忘在脑后,心里喊了一声:“3哥,你就是我亲哥,同意!” 霎时间,一道清澈澄净的蓝色光柱从幽暗的小屋中四散而出,剑意凛然,直冲云霄。 打得腥风血雨的两人齐齐一顿,俱是不可思议地看向那道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芒。 天地间有一杀神,一魔君。 还有一袭白衣,剑光大盛,凛如霜雪,踏空而来。 第44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六) 莫沉渊的剑光稍收,敏锐地发现大师兄又像变了个人。 上次在鬼森林中, 韶疏身上那股久居上位桀骜不羁的气场太过明显, 他一眼就能看出两个人风格迥异。 但这次不是。 如果不是他和陆浅川朝夕相处,早习惯了对方藏在冰冷表面下的温和谦让, 恐怕根本不会发现这种微妙的不同。 大师兄素来心软, 战斗时总不肯下狠手, 会习惯性地避开要害。而这个人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凌厉果断,招招对准要害, 且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是否会受伤。 他比素日里的大师兄更加冷冽,也更加决绝,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甚至不论看他还是看洛华银, 都像在看两棵没什么特别的杂草。 莫沉渊眼神一暗。 他不喜欢这个冰冷到不近人情的大师兄。 他喜欢的那个大师兄——陆浅川,此时正在心里叫苦不迭。 73用他的身体可真是非常不客气。 韶疏好歹还知道不那么拼, 少给他留几道伤, 73可不是, 招式凌厉还喜欢正面刚,鸠占鹊巢得毫无自觉, 用得那叫一个顺当。 几个来回间,他一件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映衬着他毫无表情的俊秀面容,竟有种诡秘的绮丽。 洛华银在他加入战局后的瞬间显得有些狼狈,但很快调整了状态, 气力不继地笑道:“没想到你方才委曲求全,是想和师弟给我玩一场里应外合?” 他流了那么多血,脸色苍白的可怕,可面上竟还挂着三分讥讽的笑意,看向陆浅川的眼里柔情稍褪,讥嘲更甚。 明显已经被激怒了。 他单手平抬,用来做武器的玉骨扇光芒大盛,扇面上渐渐凝聚起诡异的绿色光点,那些光点相互坠连,在他洁白的扇面上凝成了一条仿若有实体的青色巨蟒。 73握剑的手一顿,眸中风云几变,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几乎未做思考,瞬息之间,一道灵力自景行的剑尖轰然炸出,目标明确地冲向洛华银握剑的手。 可惜晚了一步。 青蟒已经成形,洛华银的扇面上忽然迸发出极为强烈的光芒,光芒过后,这条巨蟒竟从他的扇上游走出来,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要气吞山河一般,虎视眈眈地和莫沉渊对峙。 他本人则脚步一转,和73直面而视。 他不动,73也没有动。 谁都不想先露破绽,落了下手。 洛华银凝眸盯了他半晌,奇道:“我还以为韶疏一个在他身体里就已经足够奇怪,没想到除了他竟然还有一个?” “可见我们大名鼎鼎的魔君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否则以他的脾气,怎么会容忍自己与他人共居一穴,我说的可对?” 73冷然相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两人对峙许久,洛华银面上一直挂着闲淡的笑,好像这个新发现又令他欣喜起来。 73剩余的能量不支持他和这个疯子打消耗战,半晌过后,他将大半灵力都注入景行,猝然出手,率先发难。 洛华银早有应对,两个诡异的急转,竟巧妙地躲开了呈劈天裂地之势攻过来的73,还有闲心在他背后挥出一掌,一道深绿色的魔力便向他的后背袭去。 73疾冲而行,此时转身必然来不及,陆浅川都做好了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准备,没成想这位酷哥竟不闪不躲,在魔力即将攻过来时迅速后仰,弯出一道劲瘦的腰线。 陆浅川被自己的柔韧性折服了。 身体虽然是他的,但若换他来做,即使知道这种高难度动作自己可以做到,危急之时估计也想不到这样反应。 他想不到,洛华银也没想到,本以为这一击定会得手的洛华银,在73躲过攻击之后竟愣怔一瞬,毫无反应。 73毫不犹豫,提剑便上——他的能量也容不得他犹豫了。 景行剑尖已经快到洛华银的面上,洛华银仍旧死了一般,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躲避的意思。 陆浅川大惊,不久前洛华银玩的金蝉脱壳还在脑中,登时冲73喊了一声:“不对,快躲!” 73想躲,可能量告罄。 匆忙间他甚至来不及通知陆浅川自己做好准备。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洛华银水影似的倏然消失,73也随着那道幻影的消失到了极限,一声不吭地直接自闭,把身体的掌控权交还给了陆浅川。 一条莹白至极的手臂缠住陆浅川的脖子,耳边回响着一道阴柔婉转的声音:“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 陆浅川刚接手自己的身体,还未从头晕眼花中缓过神来,一股腥甜的液体就顺着他的嘴角流至喉间,呛得他一阵咳嗽。 这个疯子! 他屈起肘,发了狠力,手臂顶在洛华银的胸膛上,清楚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闷哼声。 他本想用这种方法逼退洛华银,没想到这疯子居然一点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击,无比执拗用这么一个两人都很难受的姿势禁锢住他。 陆浅川气得咬牙,景行在他的控制下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呼啸的利剑,挟风自洛华银的背后穿刺而来。 这疯子虽然行为想法都异于常人,到底还不是个亡命之徒,在景行真正刺中他前,他把手臂从陆浅川的脖颈上抽离,轻巧地跃至远处。 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陆浅川还想紧随其上,洛华银却像得了乐子的小孩子,悠悠然地和他放风筝,他进一步,洛华银便退一步。 简直和刚才那个死命缠着他的家伙判若两人。 他向来习惯手下留情,可那也是在对方没有触他霉头的情况下,洛华银一再纠缠,陆浅川再好的脾气也快攒到顶峰,成了一只见谁扎谁的大型刺猬。 洛华银一点都不怕被他扎,反倒觉得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比方才那个冷若冰霜的可爱多了。 被打扰冒犯的不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甚至兴致勃勃地和陆浅川周旋,哪怕一时疏忽被他砍了一剑也毫不生气。 兵家大计,攻心为上。 陆浅川觉得,他可能是想靠这副言笑晏晏的样子气死自己。 可他在对战技巧上的确不如73,也没有他那种豁出去了的气势,即使用的是同一具壳子,灵力也都是自己的灵力,73能跟洛华银打得不相上下,他却只能被人家放风筝似的逗弄。 洛华银观他面色,惊讶道:“真的恼了?” 一直飘飘荡荡似蝴蝶的魔君倏然停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陆浅川道:“那我让你扎两剑,不气了好不好?” 陆浅川:“……” 妈的,他要气死了。 什么皎皎君子德行高尚,平时他用来约束自己的那一套在此时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虚幻得不堪一击。 在洛华银说完这句话后,他真的举起景行,对毫无还手打算的魔君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霎时之间,水花四溅。 闹事者却不是陆浅川。 他只刚刚举起景行,还未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距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湖面上就溅起了一阵几丈高的巨浪。 陆浅川遥遥望见泛白的湖面,心中一慌。 沉渊! 景行的剑尖对准洛华银还没到一眨眼,陆浅川迅速收剑,将做好被刺准备的洛华银晾在一边,迅速扑向那道水花处。 洛华银眉间闪过一抹阴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陆浅川到了近处,白浪似的水花已经平静下来,湖面上只泛着微微波澜,清澈得能一眼见底。 没有巨蟒,也没有莫沉渊。 身后倒有一个紧追不舍的洛华银。 陆浅川先给自己罩了一层结界,彻底隔开那个人见人厌的疯子,四下张望,天地间一片平静,甚至一点莫沉渊和巨蟒缠斗的波浪都没有。 洛华银哼笑一声,自他身后走进,就站在离结界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幽幽道:“担心你那个小师弟?这么久没动静,怕不是被小青给吃了吧。” 他越说越开心,说完最后一句,甚至想鼓掌庆贺一下。 陆浅川懒得理他,反正有结界在,一时三刻他也奈何不了自己。他正想潜进湖里找一下莫沉渊,却忽听自己脑中有一个声音道:“师兄,用景行打那间房子。” 陆浅川愣怔一下,心想:“为什么沉渊也可以在我脑中说话了?我脑子里是建了个聊天室吗?” 他这么想着,手上也十分利索,趁洛华银还没反应,迅速用景行划出一道灵光,灵流在半空中渐渐凝聚成形,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鹤,尖唳着飞向湖边的小屋。 与此同时,湖底倏然升起一道红光,像是为和陆浅川灵鹤呼应似的,那红光在半途化成一条赤龙,龙吟低震,与灵鹤一同向那间屋子袭去。 湖边的屋舍轰然倒塌。 洛华银在灵鹤飞至半空时,还想用青蟒挡住他们的攻击。陆浅川一直小心观察他的动作,等的就是他抬手的那一刻,在洛华银指尖划出青蟒的一瞬间,景行挟风呼啸至他的面门。 一阵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四周的景物都像镜子一般纷纷碎裂。 陆浅川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破碎不堪的景物,身体轻飘飘地浮在半空,讶异道:“是幻境?!” “对。”莫沉渊沉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叮嘱道,“师兄,闭眼。” 陆浅川听话地合眼,再睁眼时,他们还在他失去意识前的那个小岛上。 他和莫沉渊之间,倒着一个脱离洛华银的控制,早已失去呼吸的叶瑞木。 周围没有洛华银的踪影。 陆浅川松了口气,走到莫沉渊身边,单手搭在他肩上。 莫沉渊脸色很差,他本想借此给这人输送点灵力缓解,没想到他的手刚搭上,莫沉渊就支撑不住似的膝盖一软,一口血溅在他胸前,软软地倒进了他怀里。 第45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七) 陆浅川手抵在莫沉渊的胸口,灵力缓缓从他掌心流出, 顺着莫沉渊的周身游走一圈后, 他收回手,长出了口气。 还好, 身上的伤都不是很严重, 只是灵力体力都消耗过度, 再加上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放松,这才撑不住倒了下来。 他暗自嘟囔了几句谢天谢地,小心放平莫沉渊的身体, 轻轻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莫沉渊的脸色很差,看上去比失血过多的洛华银好不了多少,他双目紧闭, 眉头蹙着, 睫毛颤个不停,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陆浅川盯了那两片小蝴蝶翅膀似的长睫毛半晌, 犹豫再三, 还是伸出一只手, 轻轻盖在莫沉渊的眼上。 两道小刷子在他掌心胡乱地动,勾得他掌心连着心脏都有些痒, 陆浅川另一只手扯了一下莫沉渊的俊脸,不忿道:“睫毛精, 别乱动。” 睡梦中的莫沉渊不知听到他这句抱怨没有,一直不安分的睫毛竟然神奇地安定了下来,在陆浅川手底分外乖巧地盖住主人如墨的眼。 陆浅川微微弯起嘴角, 又扯了他另一边脸一下。自觉这样一来莫小狼的脸就对称了,强迫症陆浅川心满意足地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闭上眼,将灵力从两人相连的手心缓缓渡过去。 这阵灵力输得断断续续,全靠陆浅川的意志力在撑。 他也和洛华银打了许久,73又是个高爆发高耗能还丝毫不知收敛的主,身体里的灵力本就周转得十分滞涩,再给莫沉渊输送便显得有些入不敷出。 但看莫沉渊的脸色恢复许多,陆浅川的脸上还是挂了几分笑意。 直到自己身体里的灵力也支撑不住,再消耗下去恐怕两人都得倒在这个岛上装尸体,陆浅川呼出一口浊气,两人掌心中那点暖流渐渐止住。 他练的功法路数偏于水冰之类,长年累月下来体温也较常人偏低,给莫沉渊输送灵力时,两人手心中还因此有点温度,现下一止住,他冰凉的手指就和莫沉渊也没什么温度的手握在了一起。 睡梦中的莫沉渊许是察觉到了这份凉意,手指不安分地蜷缩一阵,竟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陆浅川挣了挣,没挣开。 “……”个小兔崽子睡觉也这么大力气。 不过莫沉渊灵力消耗得太多,手心倒是还有些温热,指尖也和他一样冰凉,他想了想,还是用了点力道挣开,包住了莫沉渊的指尖。 * 莫沉渊睁眼时已是夜幕低垂,好在他夜视能力超常,一眼就看到了在自己的头上方打瞌睡的陆浅川。 陆浅川睡得迷迷糊糊,头发从肩上滑落,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楞了一阵,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枕在大师兄的腿上。 大师兄竟然就着这个跪坐的姿势睡着了! 莫沉渊又缓了好半晌才消化了这个事实,这才想起来起身。 他怕惊动陆浅川,单手撑住地面,想悄悄地侧身而起,刚动了一小下,忽而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握在了手心里。 说不上是温馨还是感动,似乎这个人总能带给他这种酸酸甜甜的情绪。 他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地挣脱,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起来后,轻轻握住了陆浅川手。 一如既往的凉。 就这样,还想给他捂热指尖。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察觉到陆浅川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慌忙止住笑意,借着月色端详毫无戒心的大师兄。 君子如玉,用来形容他和燕子安,都不为过。 只不过,燕子安常年带笑,就算是玉也是块暖玉,而陆浅川一天到晚寒着一张脸,远远看去就是一块从三九天的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冷玉。 可月色打在他脸上,又输这块冷玉几分温柔。 扑通—— 寂静的黑夜里,莫沉渊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心里像是长了小钩子,勾着他往陆浅川那边倾身,无法自制地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如羽毛般一触即逝。 多年来的幻想与旖旎的心思像被黑夜催化了一般,在心里疯狂地生长蔓延,清冷的月色别有一番蛊惑力,他藏了多年的心事差点在这一刻宣之于口。 莫沉渊沉沉地盯着陆浅川,眼中的情意快要化成实体,开出花来。 如果情意真能开花,他就给大师兄栽一片花园。 花园还没栽好,陆浅川醒了。 他向来有点起床气,在朦胧的月色里懵了一阵,大脑才迷迷糊糊地恢复知觉。 陆浅川揉了下眼睛,手中空荡荡的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他心一慌,抬起头,正好看见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莫沉渊。 “醒了?”陆浅川惊喜。 莫沉渊不太自在地换了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低声道:“嗯。” 他的声音较平时更为低沉沙哑,陆浅川只当他是刚睡醒还没缓过劲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欣慰道:“醒了就好。”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莫沉渊好像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些许。 这感觉只有一瞬,他收回手,莫沉渊便立即站起来,温声道:“大师兄先缓一缓,我去看看这周围有没有危险。” 他说完,抬脚就走,动作迅速流畅,跑得那叫一个洒脱不羁。 陆浅川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子就已经隐没在黑暗里了,他一面疑惑,一面又暗自松了口气—— 跪坐了太长时间,他的腿已经麻到没知觉了。 幸亏莫沉渊跑得快,不然一向端方雅正的大师兄都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揉腿。 陆浅川提前体验了一把失去双腿的滋味,又捶又打好半天,他可算活过了半条命来。 远处的湖中传来扑通一声,陆浅川没有在意,站起来缓慢地挪了一会,直到自己的双腿已经彻底行动自如,还没等到去探查的莫沉渊回来。 他木着脸想:“洛华银会不会还在?可是他要是遇到洛华银,总该会传出点打斗的声音来吧?” 左等右等等不到莫沉渊,陆浅川不放心地拿好景行,慢慢向湖边挪。 他夜视有点差,路上的石子树枝全都看不见,如果走得太急,恐怕还没找到莫沉渊,自己先摔个七荤八素了。 眼看走到一个下坡处,陆浅川扶着树干,眯起眼睛,想等自己观察出下坡的坡度再动作,正准备往下蹭时,迎面一个人拦住他:“不是说我来看看就好,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陆浅川迎面感受到一阵水汽,脱口问莫沉渊:“你怎么湿漉漉的?” 这里的月光被高大茂密的树木挡了个严实,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莫沉渊的形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剩下的所有判断全凭触觉。 莫沉渊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缓步向他走过来,直接伸手扶住他,有点揶揄地笑道:“大师兄从哪里看出我湿漉漉的了?” 这下两人离得极近,他倒是能看到莫沉渊的面容了。 黑亮的眸子笑得很是开怀,头发如墨般披在身上,整个人清清爽爽,的确一点湿意都没有。 “奇怪,”陆浅川暗自想,“难道我不仅老眼昏花,还出现幻觉了?” 莫沉渊趁他不注意,偷偷把从沈清泽那里顺来的可以瞬间蒸发水汽的隐火符扔进草丛里,鞋尖踢了两脚地上的落叶,把它埋了。 陆浅川白天分不清东西南北,找路要靠莫沉渊,晚上基本相当于瞎子一个,更是直接靠着莫沉渊往前走。 莫老妈子语重心长:“都说了不要你夜间看书,你偏不听,以后眼睛不好离不了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陆浅川幽幽道:“不至于。” 至少他还有韶疏和73。 想到这两位,他心里一紧,更加难受。 韶疏被洛华银封了神识,他现在还没有个应对的法子,73能量消耗太厉害,直接关机自闭了。 两年间无数次因他们两个的聒噪打扰而闹小脾气的陆浅川,在脑海里失去他们声音的第一天开始怀念起以前的热闹来。 他赶紧给自己找了个转移注意力的话题,问莫沉渊:“你怎么找过来的?” 莫沉渊轻描淡写道:“掉到了一个魔族的营地里,探知到你的方位,就顺着找过来了。” 魔族的营地,几乎每个营地都汇聚了成百上千的魔兵和几个可当一面的魔将。 难怪他来时浑身浴血,好像个刚从阎罗殿里跑出来的恶鬼。 莫沉渊察觉到他脸色忽变,安慰道:“也没废什么力,半道遇见施轻絮了。” 陆浅川点点头,知道他不想说,也就不再问。 莫沉渊见他低落,心里好像堵了口气,费尽心思转移话题:“师兄不问问我是如何探知到你的方位的吗?” 陆浅川顺坡下驴:“如何?” 莫沉渊自怀中摸出一朵紫色的海棠花来。 海棠在他手中发着淡紫色的微光,眼睛不中用如陆浅川也能一眼看出这和孙幽澜给他的海棠几乎一样,惊讶道:“幽澜也给了你几朵?” 莫沉渊:“只要向她要的,她都会给。” 陆浅川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眯起眼:“还有谁要了?” 莫沉渊道:“柳青葵。” “哦,”陆浅川心想,“把他给忘了。” 柳青葵事事都喜欢学他,肯定是看他朝孙幽澜讨要海棠花,觉得好玩,自己就也去要了几朵。 那莫沉渊是因为什么? 陆浅川疑惑地看着莫沉渊:“青葵玩心重,要几朵去玩了,你怎么也学起我来了?” “我……” 莫沉渊本想说,我见这东西有用,所以也留了一些,但话未出口,他却望着陆浅川,愣住了。 月色如水一般毫不吝啬地打在陆浅川身上,衬得他一件简单的白衣都好像在发着光,淡色的眸子就那么满怀信任地看着自己,俊秀的面容被月色添上三分温柔。 也太好看了些。 莫沉渊刚从冰冷的湖水里捞出来的心又一次不争气地燥热起来,他望着陆浅川,几乎舍不得移开一点视线。 本来准备好的话悉数被他揉成一团扔回了肚子里,不知是不是今天过于激烈的战斗给了他一些勇气,往日从来不敢宣之于口的话竟在舌尖蠢蠢欲动,几乎要破口而出。 陆浅川平静地望着他,温和素雅一如平日,面上甚至还有几分鼓励,追问道:“你什么?” 莫沉渊突然深吸一口气,狠命闭上眼,心想:“豁出去了!” 大不了用一辈子来跟他磨。 他的心跳得太快,当初拜师大典都没有这么忐忑不安过,热血一股脑地蹿上头,几乎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曾无数次排演过这个场景,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多少情诗都被他深深印在脑子里,然而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莫沉渊懊恼得不行,心一横,索性完全顺应自己心里的想法。 他一把握住陆浅川的手,眸子亮得吓人:“大师兄,我喜……” 话未说完,一阵天崩地裂的轰隆声响起,两人脚下的土地都剧烈颤抖起来,远处的嘈杂震耳欲聋,烟尘飞扬而起,黄沙滚滚而来。 两人所在的小岛有结界庇护,所有烟尘风沙都到不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陆浅川握住景行,惊疑不定:“这是怎么了?” 他怀中靠近心脏处的位置突然传来丝丝缕缕的暖意,陆浅川伸手一摸,掏出了孙幽澜给他的海棠,本来干瘪的海棠花枯木逢春,花瓣盛开,紫光大亮。 与此同时,他听到孙幽澜的千里传音,声音中是少见的慌张:“大师兄,宗主带人打到魔界了!” 第46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八) 自陆浅川认识孙幽澜起,她就像个远离俗世的红尘看客, 少有这么慌慌张张的时候, 她不待陆浅川接话,急切道:“你和莫师兄现在何处?可有危险?” 陆浅川安慰道:“我们无事, 你先别急, 到底怎么回事?” 孙幽澜听到他们无事, 立刻恢复了素日里的云淡风轻,话也少了起来,只道:“说来话长, 你们无事便好,宗主他们正在魔族腹地。” 说完便没了声响。 陆浅川心里爬满千万只小蚂蚁,哭笑不得地想:“至少长话短说地告诉我一点前因后果啊。” 他实在拿这位高冷美人没辙, 心中轻叹, 对莫沉渊道:“师父来了。” 莫沉渊不敢置信:“打进来的?” 陆浅川不太确定地颔首:“应是如此。” 莫沉渊清楚孙幽澜的秉性,便不多问, 只在心里一番计较, 将前因后果猜出了个大概,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疑问:“竟然直接打来了魔界, 师父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急躁的性子?” 他偷眼瞧陆浅川,见他凝眉思索, 便将这个疑问压回了心里,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陆浅川的手。 陆浅川想得入神,手被人家攥住也没反应, 兀自猜测燕子安应是已经入了落枫城,和秦御风他们会合后,得知这两个不省心的徒弟又不见了人影,于是急急忙忙地打来了魔界。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师父那头白发莫非是被我气出来的?” 不管是不是,他俩都得赶紧滚回燕子安面前,给他老人家报个平安。 陆浅川打定心思,对莫沉渊道:“幽澜说师父在魔族腹地,我们快些走。” 莫沉渊舌尖还含着那么几句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被这么一打岔,几句话在嘴里滚来滚去,终究是滚不出口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何况看大师兄这心急如焚的样子,现在再说,他能不能听得进去还另讲,即便听进去了,恐怕景行都能飞起来打自己的头。 心中留过一股浓浓的惋惜,莫沉渊觉得自己比地里的小白菜还不如,轻叹着想:“算了,来日方长。” 两人御剑而起。 景行还未动,陆浅川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剑尖一转,又迅速折回到湖边。 莫沉渊心里一个激灵,想到自己埋起来的那个隐火符,心里陡然浮现出一幅令人惊悚的场景:陆浅川回去找到隐火符,追问自己为何用这么个东西,他答:“我见大师兄醒来,心情激动,泡了个冷水澡以示尊敬。” “至于隐火符,因怕大师兄得知我洗冷水澡胡乱操心,于是用这东西蒸干了身上的水汽。” ……画面太美,他无颜面对一无所知的大师兄。 司命赤光一闪,莫沉渊风驰电掣地追上了陆浅川。 几乎灵剑还未停稳,他便迫不及待地从剑上跳了下来,生怕陆浅川哪阵剑风就把隐火符吹得行踪毕露。 可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陆浅川哪里猜得到这些少年人的血气方刚,他不过是想到,这座岛上,除了他和莫沉渊,还有一位他们都没见过真身的可怜兄弟。 澄明的遗骸尚且被钟鼎实带着,叶瑞木的遗体总也不能露天席地地扔在这里不管。 莫沉渊见到叶瑞木的遗体,十分没良心地松了口气。 他从乾坤袋中摸出一个琉璃盒——这还是他从一个雪城弟子那里要来的,淡金色的光芒闪过,他对陆浅川道:“放心了?快走吧。” 陆浅川发现,莫沉渊可真是越长大越可心了,但凡自己想到的东西,他都能提前一步帮自己准备好。 除了燕子安,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三个这么了解自己的人。 甚至燕子安有时还要输他一筹。 * 这座小岛连同湖泊都为结界所缚,寻常人就是走到地老天荒都找不到出口,万幸莫沉渊一路浴血闯了进来,驾轻就熟地带着陆浅川顺原路飞出去了。 从这里到魔族腹地,所经之路魔族群居,他们有意隐匿行踪,但仍旧难以避免地被一些眼尖的魔族发现。 奇怪的是,见到他们的魔族都像被施了禁令一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浮空而过,毫无攻击意图。 陆浅川路上见到两个被烧毁的魔族营地,里面伤兵痛吟,车毁旗靡,空气中飘荡着不详的血腥气。 他们经过时,营地中的魔族无不愤恨地盯着莫沉渊,眼中尽是恨不能吃他肉喝他血的刻骨恨意。 陆浅川不动声色地催使景行快了一步,挡在了莫沉渊的身前。 莫沉渊沐浴着一众要把他抽筋剥皮的目光,脸色十分闲淡,望着陆浅川的背影,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低声道:“看来宗主和洛华银已经做了谈判。” 果然,他们到达位于腹地的王城时,远远便看见一众灵光四溢的修士在和一群凶神恶煞的魔族对峙。 燕子安和洛华银各自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敛起素日的温和,双眉紧锁;另一个风轻云淡地摇着白玉扇,漫不经心地在几个成名修士身上一一扫过。 两人跨过魔族大军,站到了燕子安身后。 洛华银收起幻境中的疯样,折扇摇得像哪家的翩翩公子,见到陆浅川,他嘴角一勾,朗声道:“流光剑为了自己的两个徒弟,还真是兴师动众啊。” 燕子安冷冷道:“仅我两个徒弟,当然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但落枫城中近万百姓,还请魔君给个交代。” 洛华银装傻充愣是把好手,折扇一收,好奇道:“什么百姓?与我魔族有何干系?” 二十多年前,也是在此处,燕子安与韶疏当着一干仙门世家和魔族大军的面,亲手订下了魔界与人间各自为政、互不干涉的和约。 而今,修真界中最有话语权的依旧是他流光剑,城上的魔君却换了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众仙门宗师都没想到堂堂魔君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齐择骅气得面色铁青,凛焱感受到他的磅礴怒火,一直在他身后隐忍地低啸,传闻中和秦御风闹僵分路而行的胡莽和他站在一处,手中的巨剑冒出汹涌的火光。 陆浅川扫了一圈,论剑大会中在台上落座的诸位宗师泰斗,几乎都在这里了。 落枫城闭城一月有余,城民死伤无数,入城的修士几乎折了大半。 洛华银已然触了修真界的底线。 在一片滔天怒火中,最不急的可能就是裴楚然这个兢兢业业的大夫,他趁大家都在同仇敌忾,悄悄钻过人群,挤进莫沉渊和陆浅川中间,一左一右地握住他们二人的手腕。 听过脉象后,裴楚然长出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陆浅川惊讶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萝卜头,轻轻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 城墙上的洛华银还在信口开河:“人间的城池出了事,病因自然在人身上,流光剑不追究同族,反而来我魔界胡闹,这哪里说得过去?” 这句话几乎点燃了一触即发的情势,一众修士失了同门手足本就悲愤难当,闻得此言皆拔剑欲起,恨不能立刻踏平魔族王都。 燕子安站在首位,腰间的流光剑光华流转,眼中尽是冷厉的寒光。 他何尝不想直接出师,踏平魔界以绝后患。可二十年前人魔大战便是人族率先出兵,最后被魔族反咬,战火烧到人间,一时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当年的惨景历历在目,他们又怎么忍心让刚刚得以休养生息的百姓再度卷进硝烟中。 洛华银就是吃准了他这点,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不仅如此,他似乎有意挑衅这些仙门首府,巴不得战火烧得越来越旺才好。 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洛华银好整以暇地看着浩浩荡荡的仙门大军,轻笑道:“不过,既然流光剑亲自出马,那我便给你个面子。” “我向你们要个人,作为交换,落枫城中的事情我会拿出十成十的诚意来解决,如何?” 陆浅川背上陡然蹿出一阵冷意,用景行的剑柄想,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出的名字是什么。 莫沉渊在这句话音方落时便已长剑出鞘,司命妖冶的红光都抵不上他眼中的炽烈杀意,夹在两人中间的裴楚然悚然一抖,悄悄向陆浅川那边靠了过去。 陆浅川隔着裴楚然,按住了莫沉渊的手。 情势一触即发,这时候一点按捺不住的小动作都可能引燃众人心中埋藏的怒火,司命的红光太烈,万一成了一场战斗的□□,接下来的局势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莫沉渊挣了一下,看向陆浅川的眼中万分复杂,他甚至不奢望一向光明磊落的大师兄能懂得自己的这份担忧:如果让洛华银说了“陆浅川”三个字,万灵宗受人景仰的大师兄就要在一天之内变成魔族安插在修真界的爪牙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的风头太盛,论剑大会上不知引来了多少嫉恨。哪怕大敌当前,那些嫉恨也只会埋藏在对魔族的仇恨之下,不会消散。 人类永远不会安逸地欣赏别人的光风霁月,他们只会仰望那个自己永远达不到的高度,在黑暗滋生处阴暗地想着:下来吧,下来吧。 不论魔族和人类此番是否会打起来,大师兄都是站在悬崖边上最危险的那个。 陆浅川果然没理解他的意思,执拗地摇了摇头。 剑拔弩张的情势中,洛华银嘲弄地盯着下面这些心思各异的修士。 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真正在为自己的同门师兄弟报仇,有多少是随波逐流浑水摸鱼; 有多少心里装了家国天下黎民百姓,有多少不过是为自己的蝇头小利抛头颅洒热血。 他一看便知。 那三个字含在嘴里,他到底顾忌着莫测的人心没有说出来。白玉折扇轻轻一收,魔君凌厉眼神投向城墙之下,宛若某种命令的信号一般。 一声兽类的咆哮惊起。 伪装的平静终于被这一声兽吼打破,陆浅川浑身一震,热血瞬间窜上头顶,脑中纷繁复杂的想法在这一刻炸成无数碎片。 他震惊地看向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出声音的白虎。 以及站在白虎身前,面无表情的柳青葵。 第47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十九) 不是凛焱,而是啸风。 不是齐择骅, 而是柳青葵。 陆浅川盯着柳青葵毫无波动的侧脸, 清楚听到自己脑子嗡的一声,连带着耳朵也阵阵嗡鸣。 柳青葵一身红衣, 炽烈得宛若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他面上的表情却仿佛得了陆浅川的真传, 冷得像天山脚下刚凿出的冰块。 素来带着几分笑意的赤金眼瞳裹了茫茫雪原,风雪重重叠叠,乌云掩盖住了所有情绪。 他的肩膀和脊背都绷成了一块板子, 面上的肌肉不断抽动,固执地假装没有感受到陆浅川的目光,仿佛一切于他都无关痛痒。 啸风的一声怒吼宛若出兵的战鼓, 所有修士手中的灵器光芒顿显, 刹那之间,灵光四起, 灵流涌动。 短兵相接不过须臾。 各色魔力与灵流打在一起, 魔兵魔将倾巢而出, 人间和魔界粉饰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在这一瞬间碎成齑粉。 洛华银摇着扇子笑得畅快,阵阵凉风吹进脖颈里, 他也毫不在意,只饶有兴趣地望着和一群魔兵战作一团的陆浅川。 他的动作乍然看去仍旧行云流水, 但洛华银轻易就能看出,陆浅川的攻击远没有在幻境中和自己对打时流畅自然,显然体力和灵力都已经消耗到了一定程度, 但即便如此,他周围的魔族还是被打得溃不成军。 陆浅川其实全凭本能在打。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闪过方士诺委屈瑟缩的小脸,一会又是齐择骅有时不太自然的作为。 甚至于在落枫城中自己对沈清泽的怀疑,纷纷扰扰一同涌上心头,混合着柳青葵留给他的决绝背影。 为什么是柳青葵? 作为全书中唯一陪着陆浅川战斗至最后的兄弟,他对柳青葵几乎怀着一腔天然的好感与信任。 他都快将宗门里的人怀疑个遍,偏偏没有想到是他。 而柳青葵,竟然还混在万灵宗的一众师兄弟中,和魔族作战。 何其讽刺。 如若不是知晓万灵宗内部纠纷的明眼人,对柳青葵此举都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不过是白虎叫了一声,野兽嚎叫,再正常不过。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一嗓子打破的是二十年的风平浪静,直接把事态推向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方向。 同时也是洛华银最为期待的局面。 陆浅川猝然抬头,隔着人山人海魔兵魔将,一眼看到了城墙之上尚未出手的洛华银。 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执棋人在城墙之上,暗子早埋进了万灵宗,可恨的是他们竟然都没发现。 他本就体力不济,之前在岛上又将大半灵力都渡给了莫沉渊,此时心绪起伏,出手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丝毫章法不讲。 离得近的几个同门差点被景行的剑光扫到,皆又惊又俱地看向突然失控的大师兄,一时吓得不敢出声唤他。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之时,一道红光倏然插进陆浅川和几个魔族之间,隔开了意欲欺身而上的魔族,同时也止住了陆浅川的动作。 莫沉渊跳到他身后,反手一剪,陆浅川握着景行的手直接被他锁在身后,大半个身子都让他扣进了怀里。 司命绕着他们两人转了一圈,扑上来的魔族都化作他剑光下的亡魂,莫沉渊站在一圈亡魂中,轻声道:“冷静点。” 他甚至在大师兄身上看出了走火入魔之兆。 陆浅川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在胸腔里窜来窜去,身体偏被他锁得死紧,一时挣脱不开,急得眼眶通红,转头瞪了莫沉渊一眼。 莫沉渊发现,他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自大师兄的面上看到几分妖冶的艳丽。 他心中一个激灵,暗自骂了自己几句,就差直接给自己一巴掌,缓了缓心神,严肃道:“你冷静一些,师父他们都在担心。” 听到“师父”二字,陆浅川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一些,隔着人群看到了在那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燕子安。 燕子安一剑就是一片尸体,起落间清出一片铺满魔族兵将的空地,其余的魔兵皆满脸忌惮地盯着他,围在他周身,竟无一人敢上前。 他们不敢上前,不代表燕子安会放过他们,流光剑不愧其名,剑身流光四溢,被燕子安握在手里,优雅得好似在表演剑舞。 然而剑尖所过,一地尸骸。 他抽空看了一眼陆浅川。 仅仅对视了一眼,陆浅川竟然在莫沉渊怀中奇异地冷静下来,喃喃道:“师父早就知道……” 莫沉渊完全不理解他们哪里来的这种奇妙的师徒感应,附和道:“是。” 陆浅川抬头看他,莫沉渊几乎被他眼中破碎的惶惑看得立刻就要缴械投降,直接交代道:“我也只是早有猜测,不敢确定。” 燕子安知道,莫沉渊也知道,那秦御风自不必说,恐怕早就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中。 只有他,从头到尾,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柳青葵。 有魔族趁他们没有动作,上赶着过来找死,莫沉渊一剑捅死两个,又抬腿扫飞几个,对陆浅川道:“虽然我不知道大师兄为何一直坚定不移地信任他,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纠结于过去的因,不如着重于现在的果,顺便想想未来的对策。” 他顿了顿,垂眼看着陆浅川的眼睛,低声道:“这是你曾经对我说的。” 陆浅川在他怀里安静地站了一会,突然深吸口气,景行蓝光大盛,转眼将并排扑上来的几个魔族串成了糖葫芦。 莫沉渊说得对,自己对柳青葵那种盲目的信任,在别人看来,都只不过是兄弟情深。 他坚信自己所知晓的结局,将一切因都种在了对原文剧情的掌控上,然而他忘了,自他穿过来后,剧情早已改变得面目全非,连他这个作者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在变。 本来该是背景板的韶疏在他身体里活了过来,方士诺没有像原文一样成为华文岳的替罪羊,他和莫沉渊的关系不仅没有水火不容,反而相处得十分和谐。 甚至作为全书核心的莫沉渊,也不像他曾经印象中的主角那般猜忌多疑,不易近人。 既然大家都在变,那柳青葵为何不能变? 这本该是他纳进考虑范围内的东西,却被他十足洒脱地忘之脑后了。 景行大概从未像今天这样凌厉过,陆浅川手起剑落,招招直取要害,精准无匹,毫不留情。 沈清泽催动圣灵火给他做了个没什么大用的掩护,一边打着和他配合的名义观察他的状态,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还在担心大师兄知道之后,一时之间会接受不了,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果然是万灵宗的大师兄! 沈清泽嘴角勾起,面上神采飞扬,比自己功法大成还要开心。圣灵火的火焰凶猛地吞噬了所有来找死的魔族,昭示了其主人正在向师兄看齐的想法。 又是一条火龙脱手飞出,他掐算一下时间,笑意更甚,眼中写满了对洛华银这个臭手的嘲讽。 在他的火龙又吃掉魔君一个子的同时,王城之内,喊声震天。 城外所有交战的人都为之一震。 只不过,修士震是因为激动,魔族震则是因为震惊。 洛华银摇扇的手一顿,面上闲适的笑意瞬间跑了个精光,他快步走向面向城内的一端,苍白妖艳的面上阴云密布,眼中的阴狠快要化作一地毒蒺藜。 燕子安竟然给他来了一招里应外合,偌大一个王都,全成了他的饺子馅。 流光剑面上的表情很淡,对这位扳倒韶疏上位的魔君没有一分好感,城里来的那位比他更甚,憎恶与厌烦都分明地表现在了脸上。 卢风逸带着另外一队修士,与燕子安他们这边的人,遥相呼应。 魔族四大城,各据东西南北四方包拢王都,若王都有难,四城必会第一时间鼎力相助。洛华银阴狠地笑了两声,用来和四城交流的传信烟花还没放出去,城墙上东、南两方的灯笼倏然亮起。 两声凤鸣同时响起,两方的烟火在空中相遇,尾部长长的信子浮在半空中,遥遥相望,嫣红刺目,宛若魔女的眼泪。 从王都可以望见的东、南两城之上,本来随风飘扬的“洛”字旗被人砍下,换上了纯黑色的王旗。 两个烫金的 “施”字烙进了所有人的眼睛里。 里应外合的不仅是燕子安和卢风逸,还有忍辱负重蛰伏多年的施轻絮。 妾身不拱手,何人称英雄? 施轻絮一袭黑衣如墨,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站在最南方的城墙顶上,身姿笔直,锋利得宛如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 如花的面容也难掩她眉目间的英气。 广厦将倾,她以纤细的女子身,立于断壁残垣之中,撑起又一个王朝。 第48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 卢风逸隔着人山人海和层层城墙,看到了南都城墙上那抹纤细的黑影。 有那么一瞬间, 他竟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也是在相似的城墙上,一抹黑影茕茕孑立, 天地都为之黯然褪色。 恍如故人归。 他满是嘲弄地笑了一下, 不知是在笑执迷不悟的自己, 还是在笑辛苦培养出这么一个女儿的韶疏。 天下为局,雪城城主也好,魔族魔君也罢, 谁还不是身在局中的可怜人。 他深吸一口气,被这阵魔力浓郁的污浊空气恶心得几欲作呕,抬眼看见前方样貌奇异还晃来晃去的的魔兵, 更是心烦不已。 雪城的六角雪花旗在他身后迎风扯出一阵呜咽声, 卢风逸敛去一瞬间的伤春悲秋,眉眼间杀意凝聚, 凌厉得令人胆寒。 他站在万千修士之前, 半抬起手, 在施轻絮和燕子安也做了相同的手势后,三人心照不宣, 同时挥下。 杀声震天。 本来想挖个坑请君入瓮的人被人看穿了诡计,站在孤立无援的城墙上, 成了最俊秀的那个饺子馅。 洛华银满目阴寒,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城墙。 他身边的扶摇操着一副沙哑的破锣嗓:“魔君,事到如今, 我们要不要……” 洛华银横了他一眼。 扶摇缩了缩,本就瘦小的身量在这一缩之下更显得可怜,他小心翼翼地窥着这位脾气阴晴不定的魔君,试探着接上了自己的后半句:“……打开死域?” 魔界的死域,方圆百里之内寸草不生,其周围的魔力分外浑厚,却没有魔族敢撑着熊心豹子胆去那里修炼。 或者说,曾经有,但都是野心勃勃地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有传言说,能够从死域中活着出来的人,必然会成为下一任魔君。 然而千百年间,进去的人无数,魔君的位置还从未因此动摇过。 自二十年前韶疏下令封了死域之后,整整二十年,死域的门终年紧闭,拒绝一切外来者的窥探。即便如此,魔族途径那片不毛之地时还是会不约而同地选择绕道而行。 洛华银墨绿色的眸子中阴沉得看不出情绪,手指轻轻摩挲着上好的扇骨。扶摇观他神色,以为这个提议已经吹成耳旁风了,心下一叹,正打算静悄悄地退走。 洛华银倏尔开口:“开。” 扶摇一震,一时忘了动作。 洛华银神情莫辨地扫了他一眼,眼中的威压清楚显示出他此时心情十分不愉快。 扶摇连忙收敛心神,恭敬道:“是。” * 陆浅川带着一众师弟踹翻了魔族两个长老,提着景行四下环视,到处都没发现扶摇的影子。 扶摇一向擅长背后阴人,此时失去踪影,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莫沉渊用司命辟出一条血路,对身后的修士们高声道:“一鼓作气打过去,和卢城主会合!” 与此同时,东、南两个方向传来了震天的呼喊声,两支魔族的军队和洛华银手下赶来支援的军队撞在一起,话不多说,抬手便打。 空气中飘散着慑人的血腥气。 洛华银被切断了后路,留在王城中的军队又不敌一众修士的强攻猛打,他这个魔君竟然还没有丝毫出手的意思,城下为他卖命的魔族军队越发显得十分可怜。 魔军不敌,被他们压得连连后退,胜利几乎就在眼前。 燕子安和卢风逸在一片高歌猛进中同时皱起眉。 太轻松了。 如果这么轻松就能踏平魔族都城,他们此前的准备与忌惮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洛华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束手就擒的人,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着他们,那可以说是洛华银最后的依仗。 两人各据城墙两边,互相看不见对方,却心有灵犀地同时举起手,打算暂时终止这一场好像即将看见曙光的战斗。 就在此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起,远处的山脉在暴起的烟尘中轰然塌陷,刺目的红光自山脉倒塌处倏然升起,霎时漫过大半河山。 沉睡于深渊的巨龙终于睁开了眼,大地为之震颤。 众人在摇摆不定的地面上根本站不稳身体,莫沉渊在第一时间冲过来扶住陆浅川,两人双手紧握,互相撑住对方。 耳边是山崩地裂的轰鸣声,陆浅川听到裴楚然大喊了一句:“地震了?!” 他遥望着血光漫天的那处烟尘,心中的侥幸荡然无存,在心中反驳道:“不,是死域开了。” 洛华银想用这种方法制衡住他们,哪怕这样做的同时,也会折损数不清的魔兵魔将。 他安静了不过一天的脑内响过一小阵短促而极轻的嘀声,73那熟悉的系统主界面又在他眼前展开。 73冰冷无机质的声音在地动山摇中都显得无比清晰:【检测到死域已经打开,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陆浅川雷打不动:“我拒绝。” 73固执地重复:【若任务没有在期限时间内完成,系统将开启惩罚机制,请宿主慎重考虑,尽快完成任务。】 陆浅川恨不能找到他的关机键,让他赶紧闭嘴。 73帮过他太多次,他对73的感激都是真的,但同样的,作为系统,73无视他个人意愿,强迫他做任务的时候,他对73的厌恶也都是真的。 73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宿主又爱又恨了一遭,冷静道:【任务已经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陆浅川:“???” 他几乎不敢置信。 相处两年,73虽然经常强迫他,但从来都没有主动帮他接过任务。 这次他明确表示了自己的立场,73竟然忽视他的拒绝,未经他允许擅自接了任务。 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硬。 陆浅川怒极反笑,冷哼道:“你接的任务,要做你做。” 他不再理会73接下来的各种指令,握住莫沉渊的手,对他道:“跟紧我。” 他要带着莫沉渊远离死域,越远越好。 可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越想什么,什么越不会如他所愿。 在他拉住莫沉渊想走时,一群魔兵魔将虎视眈眈,眼中的嗜血光芒丝毫不做掩饰,一个个狡猾得像得了靠山的狐狸,哂笑着向他们靠过来。 司命和景行同时飞出,两把灵剑的灵光交错,这些不长眼的魔族全都成了灵剑下的亡魂。 越来越多的魔族挡住了他们的前路。 陆浅川不怕和魔族对打,来的魔族越多,景行剑身上的鲜血便也越多。 他怕的是这群不长眼的东西会耽误他们的时间,以至于他还没有带莫沉渊远离死域,那个令魔族都闻风丧胆的地方就要张着血盆大口吞并他们。 他和莫沉渊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一左一右,切瓜砍菜似的削出了一地尸体。 而在距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城门处,卢风逸带人从里面砸开了城门,一阵低沉的笛声在他那里响起。 他们打算趁那片诡异的红光还没有扩散至这里时,收兵撤退。 站在城墙上的洛华银微微一笑,自高处俯视站在下面的两位仙门首席,眉上的梅花枝艳丽无匹,映得他眼中嘲弄更甚。 他对自己人一挥手,立即有一个魔将敲响城楼上的金锣。 低沉的锣声震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与修士交战的魔族毫不恋战,在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收起武器,退到了城墙上。 洛华银手中的白玉扇在城墙上一敲,朗声笑道:“既然诸位喜欢我们这座王都,那这座城就先让给诸位了,不必客气。” 那些魔族不知在忌惮着什么,在那片红光的威慑下竟跑得极其迅速,他们本就没剩下多少人,还有幸活着的这些密密麻麻地挤在城墙上,在洛华银话音落下的同时,苍茫的绿光闪过,全部没了踪迹。 卢风逸和燕子安万万没想到他会跑得如此洒脱,甚至连代表魔界心脏的王都都拱手让人。 “我们也撤!”燕子安以前听韶疏念叨过死域的厉害,不敢轻视,毫不犹疑地向自己人下了命令。 这些修士都是整个修真界的佼佼,行动力丝毫不比那些说跑就跑的魔族差。 卢风逸和燕子安互相颔首示意,率先带着雪城弟子开路,其余各宗门的修士跟在他们身后,燕子安则带着万灵宗众人殿后。 施轻絮那边也得了信号,黑金王旗收得极其利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冲过来,还没加入战局,又浩浩荡荡退了回去。 齐择骅让凛焱冲至万灵宗队伍的最前方,代替自己引导宗门众人的方向,他自己则几步跨到柳青葵面前,一个含了无尽愤怒失望的巴掌不由分说地落了下去。 “啪”的一声,在刚结束战斗的寂静战场上显得尤为突兀。 四周的万灵宗弟子又惊又俱地看着这对师徒,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们犹犹豫豫地看向宗主,燕子安踩着流光剑飞在最前,仿佛压根没听见身后的动静。 齐择骅气得眼眶通红,眼中的排山倒海的失望悉数压在柳青葵的肩上,以往若齐择骅做出这副姿态,他必然要吓得瑟缩胆怯,不敢多说一句话。 然而今日,他好像看不见师父眼中的浓浓的痛心一般,缓缓伸出一只手捂住被齐择骅打出五个指印的侧脸,冷静而锐利地回望齐择骅,面上的笑意依旧,眼中却盛满讥讽。 齐择骅被他这个眼神盯得心里一颤。 所有围在他们四周的弟子都听见这位风云殿殿主疑惑地开口:“大家都看到莫沉渊莫师兄用了魔族的功法退敌,师父不去责问他,反而打我做什么?” 在他们前方一直装聋作哑的陆浅川倏然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第49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一) 柳青葵迎着他的目光,赤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瞬的犹豫, 他飞快别过脸去, 避免与陆浅川对视。 莫沉渊也转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柳青葵, 听他还能诌出什么花样来。 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 不止自家人听到了响动, 走在他们前面的一些其他宗门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地回过头,好奇地窥探他们这边的情况。 站在首位的燕子安头都不回,淡淡道:“有什么事回宗门再说。” 这无疑是在给他们几人一个台阶下, 一方面关起门来讲话,凡事还好商量,另一方面, 他们这边吵吵嚷嚷, 丢的全是万灵宗的脸面。 然而柳青葵却已经豁出去了,铁了心要拉莫沉渊下水, 高声道:“为何还要回宗门再说?二师兄修习魔族功法, 这种大逆不道之举, 什么时候惩治都不为过!” 陆浅川怒喝一声:“柳青葵!” 这一嗓子比燕子安还要有用,本来抻长了脖子叫嚷的柳青葵竟真的被他喝得瑟缩了一下, 不服气地咬住唇。 可他方才故意高声说出的那句话,已经收不回了。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是耳聪目明, 方才要么冥想,要么和同门小声商量之后的计策,大部分人都没有理会他们这边的争端。 但他那一嗓子过后, 别说中间的一些修士,连最前方的卢风逸都听到了点动静,以探询的目光望向燕子安。 他的视线刚和燕子安接触上,心中立刻一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燕子安这么难看的脸色了。 前方开始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燕子安脸色沉得吓人,和秦御风互换了一个眼色,冷声道:“那就先离开魔界,然后再说。” 众弟子无一敢出声议论。 陆浅川又戴上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冰山面具,一点颜色不露地站在所有弟子的前方。 莫沉渊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恰好看到了他眼中实打实的担忧,那些忧虑快要铺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整个人网进去。 他露出一个极其微小的笑意,借着袖袍遮掩,轻轻勾了勾陆浅川的手指。 似是成竹在胸。 众人从落枫城打进魔族,又沿原路返回到落枫城,中间倒也没费什么时间。 陆浅川又回到了这座阴郁森罗的城池,从景行上走下来时,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厉害。 他现在对“落枫城”三个字有极大的心理阴影。 众人都在落枫城中集合后,有修士按捺不住,直接问道:“燕宗主,不知刚才那位小兄弟说的,可确有其事?”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引来一阵唏嘘声,燕子安直接装作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理都没理。 又有一人道:“我和这位莫兄弟离的很近,没见到他用魔族的功法,这都是哪里传来的风言风语?” 此话一出,立即有一群人附和:“正是!我们也没见到。” 陆浅川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天道昭彰,愿意说真话的耿直兄弟还是很多的。 他这口气还没出完,人群中站出一个全身漆黑好似乌鸦的中年人,他一露面,还未说话,人群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半晌过后,陆浅川听到雪城一个年级不算小的修士目瞪口呆地道:“墨阁的……乌贼?” “乌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没忍住话的仁兄立刻吓得噤了声。 陆浅川他们年纪小一些,还没听说过“乌贼”的大名,然而比他们再年长十岁的人,还有燕子安他们这一辈的宗师,几乎都认得这位“乌贼”。 “乌贼”不过是个外号,人家大名乌夜行,当年墨阁没被灭门时,是鼎鼎大名的墨阁副阁主。 乌夜行扫视一圈,最后面向燕子安和卢风逸,揖了一礼:“好久不见。” 两人眼中也满是震惊,连忙还礼,卢风逸道:“乌兄,好久不见。” 乌夜行沉沉地笑了两声,说不出的苍凉凄然:“墨阁满门覆灭后,再也没和你们说过话了。” 当年墨阁与万灵宗、雪城并称三大宗,后不知何故,一夜倾覆,几乎满门灭绝。 就连乌夜行,也有二三十年没露过面,他们甚至都以为他也死在了那场修真界人人闻之震惊的劫难中。 乌夜行不是站出来叙旧的,感慨的话收了两句,立刻收住,正色道:“此次未与你们提前招呼,是我疏漏,只是方才这位小兄弟说的话,还请两位兄台严加重视。” 燕子安试探道:“你的意思是……?” 乌夜行笑出了一身萧索,摇摇头,慨叹道:“墨阁倾覆,我用了近乎二十年的时间追查凶手,然而竟然毫无头绪。” “虽如此,我这十多年的时间倒也没白费——当年魔族和我们签了和约,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我们之中早被他们安插了暗桩。” 他单手平举,示意柳青葵,面向燕子安道:“既然这位小兄弟说有人用魔族功法,那依我之见,还是查验一下为好。” 周围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卢风逸站出来打圆场道:“话虽如此,但现在魔族是否真的撤退尚且未知,我们如果在这时胡乱猜疑,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钟鼎实此时也站出来,笃信道:“我们与沉渊兄并肩作战数次,只见他将万灵宗的剑法用得出神入化,从未窥见过什么魔族功法,晚辈认为,查验之事实在没有必要。” 柳青葵凉凉道:“钟兄天真,这种需要藏着掩着的事,怎么可能轻易让你们看见?” 万灵宗中知道他暗中做的勾当的人不多,但哪怕是一无所知的普通弟子,也明白这时无论如何都得护着自家人的道理。向他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出八里地的,实在是前所未见。 他算是彻底与万灵宗撕破了脸皮,除了尚在状况外的裴楚然和方士诺,其余众人都满怀愤慨地瞪视着他。 他们这一辈中能说得上话的,陆浅川身份特殊,一句话可能就代表了整个万灵宗的态度,莫沉渊又是搅进漩涡里的当事人,不便发言。 于是沈清泽站出来,冷冷地和柳青葵对峙:“柳师弟说看见二师兄用魔族的功法,但和我们一同入城的兄弟不下五十,战场上又这么多人混在一起,怎么我们都没看见什么异常,只有你这双火眼金睛看见了呢?” 往日里,沈清泽没少因为他的瞳色打趣“火眼金睛”,师兄弟间心照不宣的玩笑话,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简直如一把利刃,直接扎进心头的软肉里。 柳青葵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固执道:“所以才说二师兄掩藏得天衣无缝,若人人都看见,不用我来说,现在他便已经被大师兄关押回宗门,绳之以法了。” 他说到此处,话音诡异地一顿,像平时和陆浅川撒娇那样,转向陆浅川问:“大师兄,你说对不对?” 陆浅川不想看他,直接偏过了头。 众人虽还站成一团,但已经划成了三派:一小拨以乌夜行为首,坚持要莫沉渊自证;一小拨以卢风逸为首,提议等一切风波平息后再做决断;剩下的最大一部分,都是些非利益相关,单纯站在一边看好戏的人。 万灵宗这棵大树十几年出不了一次丑闻,现在一出就出了个大的——同门师兄撕破脸皮争做一团,他们都好整以暇地等着宗主燕子安的表态。 燕子安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中,表情平淡,喜怒都藏在心里,只冷静地吩咐:“把柳青葵和莫沉渊都拿下,压回宗门。” 沈清泽二话不说压制住了柳青葵,又给陆浅川递了一个眼神,让他意思意思动一下莫沉渊。 莫沉渊面上的表情倒看不出什么,只是眼中的兴味非常浓厚,甚至有些催促陆浅川拿缚仙索捆住他的意思。 陆浅川分明从他眼神里读出了一句话:只要是你捆的,拉我上哪儿我都去。 他心里着实一梗,心道:“皇帝不急太监急,怎么不急死我呢。” 两道缚仙索上身,燕子安对众人拱手道:“各位见笑,这本该是万灵宗的家务事,没想到竟端到台面上叨扰了各位,在下回宗门后必定查明此事,还我两个弟子一个公道。” 众人虽有看热闹的心思,但流光剑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们总也不能上赶着起哄,何况他们刚结束一场战斗,每个人都乏累得紧,便依着燕子安的意思,顺坡下驴了。 然而了解燕子安的人,如卢风逸,如秦御风,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我的”两个弟子。 外人觉得但凡万灵宗门人都算他的弟子,但万灵宗内部则有一套自己的考究。 燕子安的两个弟子,一是陆浅川,二是莫沉渊。 他这番公道里,丝毫未提及柳青葵。 秦御风觑了一眼齐择骅的脸色,发现他面色漆黑如墨,显然是在强压着怒气。 以他的脾气,若非现下大庭广众不好出手,必然打死柳青葵的心都有了。 事情至此,便算告了一个段落,魔族也没有追上来继续缠斗的意思,众人意兴阑珊地站起身,准备回雪城歇息一阵,继续论剑大会。 被缚仙索捆住的柳青葵在这时候犹不死心地开口:“既然宗主想还我们一个公道,不如当着大家的面,祭伏魔阵。” 燕子安的面色一瞬间阴沉得如暴雨来临前的乌云,离他最近的卢风逸明显看见他眼中划过一丝杀机。 本欲离开的众人因为这句话止住了脚步,面面相觑一阵后,几个说得上话的仙门首席道:“既然这位小兄弟执意如此,子安兄不如就依了他吧。” 陆浅川反倒因为这句话放下心来。 伏魔阵十年不出一次,每每出阵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它能鉴别出披着人类皮囊的魔种,而一旦魔种现身,又有哪个甘愿成为人类砧板上的鱼肉。 柳青葵想用伏魔阵证实莫沉渊非我族类。 陆浅川高兴得快要笑出来,亏得他装高冷装出了习惯,才能及时忍住溢到唇边的那一抹笑意。 莫沉渊虽然修行魔族功法,但身上并没有魔族血统。 不管剧情怎么改动,这种基础设定都是万万不会改变的——除非他穿回去,帮莫沉渊重新投一次胎。 显然莫沉渊自己也知道他这个想法有多么异想天开,欣然应允:“我没意见。” 燕子安愧疚地看了他一眼。 一阵嘈杂过后,他寒声道:“伏魔阵非魔族血脉无法触动,若阵法落成后无任何异常,我便以宗主之名将你逐出宗门,青葵,你可明白了?” 柳青葵在和他们撕破脸时,就没再想要待在万灵宗了。 一口答应:“弟子明白。” 陆浅川看着他伪装出的毕恭毕敬,只觉得心里阵阵恶心。 他趁众人准备伏魔阵的功夫,松开一直莫名兴奋地盯着他看的莫沉渊,找到孙幽澜,开门见山:“可有什么让门外汉也能共情的法子?” 孙幽澜吓了一跳,瞬间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惊讶道:“师兄想……?” 陆浅川点头。 孙幽澜一向无忧无惧的眸中泛起丝微的涟漪,秀眉蹙起,犹豫道:“共情和通识一样,施术者都会受到受术者极大影响,很可能会因此危及性命。” 陆浅川道:“无妨,你且教一教我,何况,万一真出了事,还有你和士诺在。” 孙幽澜眼中蹿起一股火气,破天荒地瞪了他一眼:“乌鸦嘴。” 陆浅川心知自己说错话,面上还是雷打不动地带着八分冷意,低声道:“拜托了。” 伏魔阵为保准确性,阵法极其精妙细致,饶是燕子安卢风逸他们也要准备一会。 陆浅川从孙幽澜那里取完经后,阵法才只画了一半,他迅速看了一眼莫沉渊,发现对方意料之中地也在看他,迅速收回视线,对孙幽澜道:“那便如此,剩下的一切交给你。” 孙幽澜犹豫半晌,自自己的灵器九心海棠上拽下一片花瓣,递到陆浅川的手里:“大师兄拿着它,若我用无法用灵识唤你出识海,便会催动九心海棠,强行拉你出来。” 陆浅川没想到她这个琉璃灯还能拆卸,愣了一下后,问:“可有危害?” 孙幽澜:“强行被唤出识海,在识海中的记忆可能会受损,除此之外没有危害。” 陆浅川点头:“好。” 他揣着那片在怀中散发暖意的琉璃灯,顶着莫沉渊“你再多管闲事我就要闹”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走到柳青葵身边,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手。 柳青葵吃了一惊,手还没来得及抽出,脑海中便传来一种被人强硬地入侵了的感觉。 共情不比通识,通识者可以在受术者的识海中观看他过去的回忆,共情则需要施术者和受术者一起,回忆以前经历的种种。 一桩一件,都像施术者亲身经历的一般。 陆浅川便用共情的法子,看到了一个土胚墙围成的农家院。 他的眼前,是一个梳着简单小髻,正眉开眼笑地坐在一个小石桌旁,专心致志辫草蝴蝶的妙龄少女。 第50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二) 看那少女笑得毫无烦忧的样子,陆浅川心里也不由得跟着松了一松。 他此刻的视野跟随柳青葵这时的记忆, 眼前的景物高大得让他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时的柳青葵还是个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小豆丁。 他绕着少女跑来跑去, 一刻都不肯闲着,少女本来自娱自乐玩得好好的, 被他这么一打扰, 反倒编不下去了。 她弯腰抱起这个打一出生就很淘气的弟弟, 佯做生气地训斥道:“小葵再跑,姐姐打你。” 柳青葵在她怀里咯咯笑,一点不怕她这假威风, 他伸出两只小胖手,轻巧地环住了少女的脖子。 柳青嫣被他这个示好的动作逗笑,登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抱着柳青葵开心地转了两个圈。 她真的是一个很爱笑的人, 不管柳青葵怎么闹腾,陆浅川都没看见她脸上的笑容落下去。 姐弟俩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夕阳渐斜, 给他们都打上一层柔和的光, 让人看着就觉得满心温馨。 到了该做饭的时候,柳青嫣放下柳青葵, 轻车熟路地走进厨房,对柳青葵道:“小葵晚上想吃什么呀?爹娘昨天打好的虾还有一些, 我给你做虾吃,好不好?” 柳青葵拍着两只小胖手:“做虾吃,做虾吃!” 柳青嫣从窗户里望见他这副憨态, 笑得眉眼弯弯,驾轻就熟地打开锅盖,开始生火。 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升起,这个不大的农家小院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 柳青葵跑进屋里拿了自己的小马小车,蹦到石桌上玩打仗游戏。 他左手拿着小车,右手抄起小马,马蹄一抬,小车被撞翻至地上,他又不得不苦着一张小脸勉力去够。 可他人小胳膊短,无论怎么努力都捡不起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车,陆浅川与他共情,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情绪。 柳青葵正急得抓耳挠腮时,一只手在视野里出现,捡起他的小木车,放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是和他们家关系很好的王伯,王伯满头大汗,嘴唇直打哆嗦,盯着他问:“小葵啊,你姐姐呢?” 柳青葵挥舞着小木马对他露出一个甜到心窝子里的笑,指着厨房道:“姐姐在厨房。” 王伯看他坐在桌子边缘,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抬手抱着他放到桌子中间,这才急急忙忙地往屋子里冲。 柳青嫣在鼓捣柴火,莹白的手上蹭得全是黑灰,她直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眼看见往她这边冲的王伯,吓了一条:“王伯,您怎么来了?” 他们这村子民风开放,讲究不多,但她到底是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哪怕是见到熟人,第一反应也是往后面躲了两步,尴尬道:“我这边忙着做饭,竟然都没听见动静。您先在主房等一会,我洗洗手,给您倒点水喝。” 王伯干瘦的脸上窝了一层褶子,褶子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急切,他挥了挥手,就差直接上来拉柳青嫣,急道:“还喝什么水啊,丫头快跟我走,你爹娘出事了!” 柳青嫣放在围裙上的手一顿,面上的笑一时凝固住了,她愣愣地问:“出什么事了?” 王伯道:“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之你先跟我去河边,一群仙人在那里等着呢。” 柳青嫣匆匆忙忙地灭了灶里的火,一把摘下围裙,随意扔到了一边,脚步匆促地跟在王伯身后。 他们途径柳青葵所在的小石桌,柳青嫣一把抱起柳青葵,对王伯道:“您等一等,我先把小葵抱进屋。” 她把柳青葵妥帖地安置在炕上,又将桌上摆着的玩具全部敛来,都放在柳青葵身边,低声哄道:“小葵乖乖在这里等我,姐姐一会就回来。” 柳青葵一手小车一手小马,由着她在自己脸上亲了一下,在炕上乖巧地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 王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柳青嫣平素小碎步走惯了,跟在这腿脚利索的老爷子身后还有点费劲,几乎快要小跑起来。 陆浅川心里一咂摸,觉得柳青葵不是会乖乖待在屋子里的孩子。 果然,柳青嫣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口,这小子就从炕上跳下来,捣腾着两条小短腿,紧跟在柳青嫣身后。 他人小腿短,捣腾得再快也跟不上前面的两人,刚到拐角处就跟丢了。但村子统共就那么几条小路,他看不见姐姐的身影,全凭感觉往前走,倒也找到了河边。 陆浅川还没适应他这个小豆丁的视野,只觉仰着脖子看人十分的累。 河边拥拥簇簇地挤了一大群人,大多都是穿着布衣短褐的村民,他们挤挤攘攘地团成一团,围着中间几个衣着整洁的年轻人。 柳青葵太矮,人群挤在一起,他眼中只有一条条大腿,压根看不见里面到底围了什么。 但好在中间的那几个年轻人身量都很高,站在一群村民里更显出鹤立鸡群之态,他仰着小脸,倒也能勉强透过一颗颗黑色的脑袋,看见中间的几张俊脸。 陆浅川从他的眼睛中看到那几人,狠狠一愣。 都是熟面孔。 其中一人被围在最中间,头抬着,一副很倨傲的模样。他的面容俊朗得紧,眉目间自有一股浩然气,只是脸上的不耐烦之色也很明显,看向村民的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烦躁。 陆浅川听到了一声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柳青葵的,他顺着柳青葵的视线望着那人,心里的惊讶几乎要漫过头顶。 竟是齐师叔? 相对他熟知的齐择骅,现在的齐师叔还很年轻——不是面容上,而是气质上的浮躁。 他一看就是养在大家大户刚出来历练的公子哥,自带了一副眼高于顶的倨傲神情,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和村民说,不声不响地站在人群中,成了一只火红色的孤高野鹤。 柳青葵长这么大,还没见到过这样的人物。 他迈开小短腿,蹭进大人的大腿之间,从一条条腿的缝隙里挤出了一条明路。 直接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这一下视野豁然开朗,他可以清楚看见齐择骅衣角上绣的祥云纹路,以及……躲在他身后哭泣的姐姐。 小小的柳青葵楞在当场。 柳青嫣纤细的身体完全被齐择骅罩在了身后,从柳青葵的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姐姐凌乱的发髻和哭花的俏脸。 他直接迈开腿,向姐姐身边走去。 这下众人才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不点,有人惊呼:“这不是小葵吗?!” 柳青嫣听到声响,惊讶地抬起头,正好见到往她怀里扑的柳青葵,她脸色刷白,一把将柳青葵揽进怀里,按着他的头,急道:“不是让你老实在家里呆着吗?” 柳青嫣平时说话细声细语,很少用这么大声吼他,柳青葵吓得抖了一抖,大眼睛里转起泪花,不依不饶地在姐姐怀里拱。 也就是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怪物的低吼声。 柳青葵一僵,从柳青嫣怀里挣了一下,想看姐姐身后藏了什么会喊叫的东西。 柳青嫣纤细的胳膊紧紧揽住他,声音低到近乎恳求:“青葵听话,你先回去,姐姐很快也回去,好不好?” 她手虽巧,力气却小得可怜,想按住柳青葵这么大点的孩子都十分费力。 柳青葵马上就要拱出头,突然脚下一轻,被人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齐择骅像拎小时候的凛焱那样拎起柳青葵,对面前的少女道:“这是你弟弟?” 柳青嫣忙不迭点头,恳求道:“是,是的,请您别让他看见,求求您了。” 齐择骅便单手扣住柳青葵的脑袋,对身边的师弟道:“这么大点别让他来捣乱,找个人帮忙送回去吧。” 柳青嫣身体一软,明显松了口气。 可已经晚了。 柳青葵自小就聪颖灵活,他们说话的功夫,他已经转着眼珠,用余光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几个人。 他们身体泛着一种诡异的青黑色,面目狰狞,被齐择骅他们用缚仙索捆倒在地上,却仍在不停挣扎,喉中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吼叫声。 他小小的身体在这一眼之后僵成了石像。 那里躺了五六个青年男女,其中有两个像是……他的爹娘。 他还想再转头看,脑袋却被齐择骅扣得死紧,无论如何也看不了第二眼。 他开始在齐择骅怀里死命扑腾,一脚直接踹上了他的胸口。 齐择骅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力气竟然超乎寻常的大,被踹得咳了一声,恐吓道:“别乱动,再动拿你喂狮子。” 他召出凛焱,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雄狮威风凛凛地叫了一声。 柳青葵吓得不敢动弹。 齐择骅解决了小豆丁,皱着眉问身边的师弟:“霁雪怎么说?能来吗?” 那个弟子把刚刚接到的纸信递给他,为难道:“师姐说病人太多,走不开,她把法子写在这里,让我们自己研究。” 齐择骅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哼道:“我要是能自己研究还用给她传信吗!” 他一把抽过师弟手里的纸人,纸人上顿时浮现了洋洋洒洒一大堆他一看就会头疼的术语。 信的最后写着:水鬼附身可用此法解,但若邪气已经侵入魂魄,药石罔医,诛杀便是。 正巧一个师弟找了愿意送孩子回家的村民来,他一边把柳青葵转交给那个小妇人,一边暗自嘟囔:“怎么判断邪气有没有侵入魂魄?” 柳青葵趁他松手的空当,迅速转头看了一眼哭得泣不成声柳青嫣,以及被缚仙索捆倒在地上的两个通体青黑的怪物。 那是他的爹娘。 陆浅川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撕心裂肺的悲痛,他被禁锢在柳青葵的身体里,几乎难以呼吸。 他清楚地知道,悲痛的不是他,而是此时的柳青葵。 柳青葵呆呆地看着毫无神智到让他感到陌生的爹娘,巴掌大的小脸一片刷白。 却没有哭。 第51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三) 陆浅川闲来无事时喜欢各个宫来回串,耳濡目染之下将各宫的本事都学了三四成。 他看到那几只水鬼的情况, 心下立刻有了判断:他们的魂魄的确已经受了侵蚀, 但还不太严重。 也就是说,还有救。 可这也只是暂时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们受侵蚀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 拖得越久,他们获救的希望就越渺茫。 他知道这些,柳青葵可不知道。 他在小妇人的手快要碰到他时, 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小短腿吓退了要上前的小妇人,小手不断抓向齐择骅拎着他后颈的手。 齐择骅不知道这个刚才还一声不吭的小团子突然受了什么刺激, 又不敢真的出手动他——他和文文弱弱的柳青嫣可不同, 真用起手劲来,这么丁大点的小东西能让他直接捏碎了。 他烦得一脑门都是汗, 冷喝道:“别踢了!” 柳青葵不管不顾, 小手在自己后颈的禁锢上又抓又挠, 嗷嗷叫着让他放开自己。 柳青嫣听到弟弟的动静,脸上的泪来不及抹, 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想上前来抱他。然而她跪了太久, 又哭掉了大半力气,人还没起来,先踉跄了一下, 好险栽倒在地。 旁边的一个修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在她站稳后又极快地收手,低声道了一句“得罪”。 柳青嫣向他微微施了一礼,快步跑向柳青葵。 她从齐择骅手中接过柳青葵,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小家伙到她怀里果然安静了许多,只是还在不住地哭喊:“爹,娘!” 柳青嫣像被雷劈中似的僵在原地,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几乎喘不过气。 爹娘打了半辈子的鱼,从来平平安安未出过事,今天也不过和往常一样,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出了门,再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姑娘,缝纫煮饭样样精通,读过一点书,识得几个字,敬畏鬼神之道,也坚信好人有好报。 她刚赶到时,听见仙人们给她解释何谓水鬼,她虽然识字,于这方面却未曾了解过多少,一时听得云里雾里却不敢多问,只盯着完全认不出她的爹娘,听到他们发出的怪物一般的低吼,心里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实在想不通,爹娘都是平凡勤劳的老实人,一家四口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这么离奇可怕的事情为何会发生在她爹娘的身上。 现在弟弟又在怀里不安分地哭爹喊娘,素来带笑的小脸哭得全是泪珠,眼泪蹭在她胸口上,心里也被这层湿意蒙上无法言喻的酸涩。 柳青嫣膝盖一软,抱着柳青葵直接跪在了齐择骅面前,泣不成声:“求求您救救我爹娘吧,我求求您。” 齐择骅吓了一跳,赶忙弯下腰扶她:“你快起来,我说了会想办法。” 柳青嫣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只一味地摇头,眼泪簌簌地顺着眼眶流下,像永远流不完似的,她执意不肯起身,凄声哀求:“求求您,真的求求您。” 齐择骅的手抬在她手肘处,粗眉拧起,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师弟面面相觑,也跟着上来劝:“姑娘先起来,我们一定会尽力。” 陆浅川困在柳青葵的身体里,急得五脏俱焚,恨不能立刻摆脱这套桎梏,跳出来告诉他们抓紧时间。 他们越拖,村民的情况越会更加糟糕,等到他们的魂魄完全被侵蚀,便如舒霁雪说的,药石罔医。 四周围观的村民见到柳家姐弟这副模样,俱是一片不忍之色,都七嘴八舌地帮腔道:“是啊,求您帮帮他们吧。” 一位年级稍长些的妇人走上前来,对齐择骅道:“仙人有所不知,这姐弟俩的父母都在那里,姐姐还没出嫁,如果柳家夫妻俩出了什么事,他们可就一点依靠都没有了啊。” 众人附和,又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上前,众人皆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道路,老人须发花白,态度谦卑:“有劳仙人,仙人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以村长的名义承诺,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会出一点的。” 齐择骅是个直肠子,起初没听懂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脑子里过了一圈后才恍然大悟,皱眉道:“什么需要不需要的?我们又不收钱。” 可是,现在的情况,收不收钱都是小问题,真正棘手的是这几个村民的情况。 他颇为为难地和身后几个师弟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人上前对他低声道:“要不还是等师姐来?” 柳青葵人小耳聪,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听进了耳朵里。 陆浅川急得跳脚,可他现在不过一缕神识,又没有脚给他跳,只能在心里大骂:“等个头啊,等舒师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齐择骅也明白这个道理,皱眉摇头:“她赶不及。” 方才舒霁雪的书信方至,他便叫了三个师弟按照上面的方子救人,此时那三人忙活完,面色难看地抬头看他,一齐摇头。 舒霁雪给的方子已经不管用了。 齐择骅深吸一口气,此前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束手无策之感流遍了四肢百骸,他头疼得快要炸开。 旁边一个师弟还火上浇油,对他做了一个眼色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剑柄。 齐择骅登时怒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喝道:“再想办法!” 其实这几个村民本不该被水鬼缠上。 他们本是外出办事途径此地,听闻此处河湖水处灾难极多,这才改了方向,想先解决这里的祸患,再继续上路。 众多师兄弟中,属他的攻击性最为霸道,斩下的妖魔精怪不计其数,他本以为这次也能如以往一般轻松。 但事与愿违,这里的水鬼不知得了什么滋养,狡猾的一反常态,在与他们缠斗时,竟出其不意上了几个碰巧路过的村民的身。 而按照常理,他们本该在捉鬼时划出结界,禁止普通百姓经过,以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是他自视甚高,以为能和以前一样,切瓜砍菜拿下这些孽障,所以连结界都没展开。 结果连累了过路的无辜村民。 齐择骅牙关咬得死紧,眉间皆是郁色,沉声道:“我用内丹救,你们帮我护个法。” 一众师弟大惊失色,皆连声道:“不行!” 方才蹲在水鬼旁边救人的一个师弟腾地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师兄冷静,先不说你能不能救过来,即便救过来了,你也要损耗至少一半的内力啊!” 其余师弟也附和着点头,一迭声的“师兄冷静”。 齐择骅冷静不下来,转头先安慰柳青嫣:“你别哭了,先起来,我说能救就能救。” 继而又转向一众师弟:“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的疏漏,我来弥补。” 万灵宗众人齐齐露出了犹豫不决的为难之色。 齐择骅拍了凛焱一下,叫它站到一边护法,自己则闭上眼,将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内丹上。 正当他打算把内丹里蕴藏的灵力逼出身体时,一阵震耳的咆哮声忽起,被缚仙索捆住的几个水鬼相继弹起,嘴里发出极为含糊的怒吼。 几个修士瞬间站成一团,凝神戒备。 齐择骅被这阵喊声叫得回了神,睁开眼,正好看到两个水鬼身上的缚仙索出现的裂痕。 他瞪大眼,高声喝道:“快防!” 两名修士一左一右,同时拔剑,剑身上流光四溢,严阵以待。 围观的村民都吓得快丢了魂,鸟兽一般四下散开,戒备又警惕地看着这些水鬼。 一个被侵蚀得最严重的水鬼已经完全失了自我,眼白上翻,口中吐出阵阵白沫,嘶吼着要挣脱缚仙索的束缚。 他对准旁边修士的剑尖,露出了极为疯狂的撕咬之态,那修士顾忌的齐择骅的吩咐,一时不敢出剑,小心翼翼地和他周旋。 他们又甩出几道灵符制住水鬼,然而灵符似乎也不太管用,撑不了多久就又要被攻破。 陆浅川看着受侵蚀最为严重的那个水鬼,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暗自道:“救不回了。” 这些水鬼几乎都要被完全侵蚀,只有两个还较为安静地被缚仙索捆着,挣扎的动作不是那么明显。 那两个正是柳青葵的双亲。 他们不知是否听到了幼子的哭喊,虽然身体被缚仙索绑着,眼睛却一直在往这边转,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清是什么的呢喃。 然而还能维持一点施救余地的也只有他们两人,其余的水鬼几乎全部陷入了狂化状态。 村民们跑得跑,躲得躲,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再说一句求情的话。 两道缚仙索传来碎裂声,不同方向的两个水鬼一跃而起,像猛兽一般四肢着地,凶狠地扑向守在一边的修士。 齐择骅立刻挥出一道结界,避免他们攻击普通村民,那两只水鬼判断不出结界所在,竟一头撞在结界上。 他们隔着一层结界,对周围散开的村民龇牙咧嘴,喉中迸发令人心悸的狂吼,一副不咬到人誓不罢休的模样。 不少胆小的妇人吓得崩溃哭泣,几个汉子哆哆嗦嗦地挡在自家媳妇面前,面上也都是一副惊惧色。 齐择骅刚想说“不用跑,他们够不到”,便已经有人大喊出来:“这都是什么怪物,快杀了吧!” 此话一出,立即迎来一片附和声,大家见其他人都和自己有相同想法,齐齐叫道:“杀了杀了!” 和方才揣着菩萨心肠求情的,仿佛是两拨人。 柳青嫣的身体一瞬间软下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自己不倒在柳青葵身上,柳青葵像预见了什么一般,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既这两个水鬼后,陆续又有几只挣脱束缚,以不堪入目的癫狂之态向四周扑去。 几个修士刚压制住这个,便又有几个暴起而攻,他们应对得左支右绌,背上全都见了汗。 一个修士对齐择骅急道:“师兄!” 齐择骅周身红光大盛,急得快要走火入魔,在师弟的一声声催促下,闭上眼,豁出去了一般,喊道:“都上!” 雪白的剑刃刺入父母的身体,带出一地本该殷红却变为绿色的鲜血。 柳青嫣愣愣地看着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的父母,一团浊气聚集在胸腔,她剧烈喘息,胸中却吸不进一口空气。 排山倒海的疼痛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52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四) 柳青葵被齐择骅抱回了万灵宗。 他刚参加完父母的丧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只是已经哭得没了力气, 靠在齐择骅怀里睡着了。 陆浅川的神识藏在他身体里,倒不会受他本人沉睡的影响。只是他眼前一片漆黑, 只能通过柳青葵的耳朵偷听舒霁雪和齐择骅交谈。 舒霁雪道:“那个姑娘受了太大刺激, 我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 魇症这东西是心病,能不能好、什么时候能好,谁都说不准。” 齐择骅低声道:“嗯, 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且低沉,陆浅川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这么颓唐的语气,一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舒霁雪轻叹了口气, 佯做凶恶道:“丧礼你都准备完了, 那个姑娘也派了人去照顾着,能做的都做了, 你快把那丧门星的模样收一收。” 陆浅川哑然失笑, 心道也只有这两个成天对着干的人, 才能把关心也说得这么夹枪带棒。 齐择骅沉默了一阵,没有接舒霁雪的话, 过了一会,他才低声道:“我要收他做亲传弟子。” 舒霁雪的声音中满是惊讶:“你认真的?” 齐择骅:“嗯。” 又是一阵沉默, 好半天后,舒霁雪才犹豫着开口:“你若想收他做徒弟,收个普通弟子就行了, 宗门里什么都有,总也不能亏待他。亲传的话,以这孩子的根骨……” 她话未说全,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委婉地劝告齐择骅打消想法。 齐择骅坚定道:“普通弟子成百上千,往人堆里一扔,以后我去哪儿找他?就做亲传。” 陆浅川恍然大悟。 他也疑惑了好久,柳青葵为何会成为齐师叔的亲传弟子。 历任亲传弟子都要接手十二殿,待到师父年高隐退时,四个大弟子又要接手四宫,是以他们收亲传弟子须得极为小心,天资品性都要一一谨慎考核,百万人里挑出这么几个顺心又顺眼的。 柳青葵的天赋只能说是中上,因而跟其他几位师兄弟一同修炼时极其费力。 他一时五味杂陈,虽然知道齐择骅这个决定是为了柳青葵的将来,但又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二人或许都能更轻松一些。 可无论他怎么想,都影响不了事情的发展。 柳青葵拜入齐择骅门下,成了继他自己和燕茗姝之后,万灵山上第三个小不点。 他到底年纪小,对生死之事还没怎么理解,最初一直寻不见爹娘哭闹了一阵子,后来便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何况万灵山上草木繁盛,他所在的兽灵宫又尽是他从未看过的飞禽走兽,身边还有陆浅川和燕茗姝这两个同龄人作伴,玩物玩伴都不缺,没过三月,柳青葵就恢复了自己上天下海爬树翻墙的性子。 陆浅川跟着柳青葵从树上跳下来,跳得胃里一阵翻腾,心想:“齐师叔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居然忍了这小兔崽子三个月?” 就这种不打不听话的皮实孩子,换他来也想上手揍一顿。 齐择骅许是心怀愧疚,每天跟在柳青葵身后收拾烂摊子,烦得一脑门三昧真火,却从未训斥过他什么。 陆浅川眼前一晃,柳青葵的身体突然拔高不少,眼中的景物也换了一圈,他刚适应了小豆丁的视野,这么一来反倒又不适应了。 柳青葵站在朝露居的的卧室里,脚下是两本被撕得看不出本来样貌的书,面前则站着火冒三丈的齐择骅。 齐择骅气得浑身发抖,张嘴便吼:“让你好好修炼,你就是这么修炼的?你以为你在给我修炼吗?!” 柳青葵肩膀一颤,大眼睛里瞬间蓄满泪水,他却强咬着唇不敢哭。 齐择骅的胸腔剧烈起伏一阵,犹自气不过,伸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他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以后兽灵宫还要交给你,你看看你哪里有个宫主的样子?” “浅川和你一起长大,现在不仅能帮着宗主做些事,还能帮你秦师伯处理公务,你修为上不比他也就算了,心性上也差他一大截吗?” 泪水悄悄顺着脸颊流下,滴在地上,溅开一朵小花。 柳青葵默不做声地听齐择骅训完,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齐择骅也是累了,沉默地看着他的发顶半晌,忽而叹了口气:“或许当年我该听霁雪的。” 柳青葵自然不知道当年舒霁雪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师父这句话里似乎饱含疲惫与失望,这比刚才听师父的责备还让他害怕,他的身体小幅度发着抖,却还要强迫自己在齐择骅面前站得笔直。 直到齐择骅离开朝露居,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无声地张着嘴,尝到了满口咸涩。 这之后几天,柳青葵都躲着陆浅川走。 陆浅川苦笑不得地看着他又一次躲在树后面避开了原主,心里又气又无奈,气的是这小子一声不吭地就拉远了师兄弟的距离; 无奈的是,他分明感觉到,原本的陆浅川已经察觉到了柳青葵的退避,却因为性格冷淡疏离,一直按捺着疑惑没有来问。 这别扭岂不是要闹到天荒地老去。 陆浅川有意制造一次和他偶遇的机会,一直挑着柳青葵要回兽灵宫的必经之路走,柳青葵则次次在树后面冒头,后来索性狠了心,直接绕路而行。 绕来绕去,竟绕到了言灵宫。 面前正是华文岳闭关的地方,他站在几株紫丁香前面,一阵踌躇。 齐择骅早年与华文岳闹僵,已经许久没有来往,他也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位华师叔了,但既然人都已经站在这里,不上前问个好似乎也说不过去。 柳青葵还在逡巡不敢上前,面前的门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缓缓打开。 华文岳那张苍白俊秀的脸露了出来。 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门边,深紫色的衣衫几乎要与室内的昏暗融为一体,面上带着久未见光的苍白,呼吸声几不可闻,像一尊没有呼吸的俊美蜡像。 柳青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两步,又堪堪止住脚,躬身行礼道:“见过华师叔。” 华文岳脸上扯出几分笑,眼中光芒闪动。他的脸色太过惨白,周身的环境又十分阴森,这笑怎么看怎么诡异,柳青葵一时愣住,没判断出他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华文岳道:“青葵来了,好久不见了,进来坐坐?” 长辈这么说,柳青葵肯定不能拒绝。 陆浅川清楚听到了他忐忑的心跳,以及悄悄吞咽口水的声音,也跟着紧张了一把。 华文岳的屋子里终年不见阳光,门一关上,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柳青葵缓了一阵,才看清屋里的摆设,跟着华文岳走到桌边坐下。 华文岳抬手要给他倒茶,柳青葵连忙起身接过来,给两人都倒了一杯,听他满是感慨地道:“最近修炼得怎么样?我上次见你好像还没这么高呢。” 这话正好戳在柳青葵的痛处上,他心中一揪,含糊答道:“还可以。” 华文岳笑笑:“看你一天到晚摸鱼打鸟的,什么时候也带着士诺出去玩玩,那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闷。” 第二句话又给柳青葵补了一箭,他前几天才被师父训斥不务正业,转眼又被师叔交代带师弟出去玩,真是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都有了,羞愧道:“师弟勤于修炼,我不便打扰。” 华文岳一愣,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脸色,疑惑道:“你师父又训你了?” 不待柳青葵回答,他立刻接上:“他就那个脾气,火气上来了连我一起骂,你不用跟他计较。” 柳青葵吓得手中的茶杯都要端不稳,战战兢兢地回:“我不敢计较……不是,我的意思,我不会计较……也不是,我……” 哪有徒弟和师父计较的道理,他急得面红耳赤,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更是抓耳挠腮,快要坐不住凳子。 华文岳没想到这孩子反应这么大,看他一副惶惶然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立刻止了笑,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就顺口一说,你顺耳一听,不用放在心上。” 他看柳青葵急得手中的茶水都洒出来点,无奈地拈起桌上的帕子来擦,两人的手指避无可避地碰到一起,一瞬间,陆浅川和柳青葵同时感受到了一阵强大的冲击力。 不是灵力打到身上的那种疼痛,而是意识快要被吸入另一个人体内的恐慌。 柳青葵在华文岳的手指碰到他的一刻,眼前忽然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 在他所熟悉的兽灵宫,齐择骅的寝居内,一个丁大点的小孩子裹着被子蜷在床上,齐择骅和舒霁雪则坐在一边。 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什么,他没听清,只看到一个人影忽然推开门,风风火火地冲到了两人身边。 二人俱吓了一跳,见到来人后又齐齐松了口气。 来人正是不敲门而入的华文岳。 他一进来,屋里的沉闷气氛都被他满脸的喜色感染,轻松了不少。华文岳喜不自胜,对师兄师姐眉飞色舞道:“我出关了!又有小成!” 舒霁雪也立刻笑逐颜开,捶了师弟胳膊一下:“可以呀你!” 齐择骅心里藏着事,眉头还团在一起,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恭喜。” 华文岳没得到想象中的夸奖,不满道:“太敷衍了吧?” 舒霁雪连忙插进来打圆场:“你师兄最近有心事,你别闹他。” 华文岳自小受宠,从来不怕这些推诿之辞,他闭着一只眼,微抬起头,带着三分笃定七分老神在在地说:“什么事能把我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师兄烦成这样?让我看看!” “看”字话音未落,他便猝然出手,趁齐择骅反应不及,隔着舒霁雪握住了他的胳膊。 村落、土墙、小路、河边。 在那个小村子里发生的事悉数涌入他的脑海。 一柄剑穿透了两只水鬼的身体后,画面定格在哭晕过去的女孩子和放声大哭的幼童身上。 华文岳的脸上“刷”地失了血色,笑容飞得无影无影,尴尬又无力地低喃:“这……这也不算是你的错……” 齐择骅瞪大眼睛,像被烫到一样,倏然甩开他的手。 他最想埋在心里的记忆又被唤醒,还一滴不漏地被师弟看了去,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粗声道:“你回去!” 华文岳眼中盛满了慌乱与犹豫,还想再辩解两句,为难道:“我……” 齐择骅粗暴地打断他:“滚。” 记忆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 华文岳猛然抽开手,正好看到面前小师侄震惊的面庞,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蹭了蹭,有点不知该何处安放的样子,他偏过头,尴尬道:“我最近……对力量的掌控还不太熟练,总容易让人看到幻境什么的,青葵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的脸色好像因为这个意外变得更加苍白,在黑暗的室内胡乱扫视,活像一个惶然不知所措的幽灵。 他不敢和柳青葵对视,也就没发现,面前这个向来活蹦乱跳的小师侄,脸色甚至比他还要苍白。 陆浅川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攥成了一坨。 他都有些分不清,现在真正难受的到底是自己,还是柳青葵。 柳青葵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好一阵,华文岳才听到他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话语:“我爹娘……师父……他杀了……” 他贪玩好动不务正业,该练功时不练功,翻墙到药灵宫找裴楚然一起玩。 因而也学得了一点捉鬼驱邪的皮毛。 他的爹娘,在那时,明明还有救。 第53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五) 柳青葵浑浑噩噩地出了言灵宫的大门,幽灵一般的华师叔在身后叫他他也没听见, 像一具行尸走肉似的, 沿着言灵宫通往兽灵宫的小路往回走。 剑刃刺穿父母身体的场面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出现。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那时已经被水鬼侵蚀了全部神识, 所以师父才不得不忍痛出手。 可他没想到, 他们明明还没有彻底鬼化, 明明就还有一线生机,甚至眼睛还一直在往他的身上看。 却仍旧死在了齐择骅的剑下。 他回到朝露居,迎面看见一大片金黄的向日葵, 不知烦忧地迎着太阳,对他绽放不合时宜的笑脸。 那是他小时候,师父亲手种在这里的。 这么多年, 但凡他被师父训得心里难受, 就会坐在这一片葵花田前,脑中想着那天师父和他一起种葵花籽时的笑容, 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烟消云散了。 直到今时今日, 他才发现, 这片葵花原来如此碍眼。 柳青葵心里装了满当当的泪,可眼中却出乎意料地干涩无比。他明明是师父说两句都要转转眼泪的性子, 今天却好像眼泪干涸了似的,站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木偶人。 他盯着那片笑得开怀的葵花, 牙关紧咬,胸腔不断起伏,眼中充斥的红血丝简直瘆人。 手上陡然冒出一团火, 他举起手臂,用力一扔。 火球砸进葵花里,将所有笑脸都烧得无影无踪。 柳青葵一言不吭地冲进屋里。 陆浅川明显感受到他体内的灵力十分不稳,大股大股的灵流自内丹涌出,带着惊人的热量灼烧四肢百骸。 他心里一惊,只恨不能出口提醒。 这分明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柳青葵不知有没有感受到身体里的异常,死尸似的往床上一倒,心肝脾肺都在疼,他却牙关紧咬,不吭一声。 他仿若置身火海里,眼眶热得发痛却流不出泪来,耳中各种声音嗡鸣作响,最终汇成一句相同的话: “杀了吧!杀了吧!” 眼前浮现了一群穿着淳朴的村民的身影,白色的剑刃带了血,锲而不舍地在眼前晃,耳边喊杀声震天,所有人都在叫喊着杀戮。一阵疯狂的杀意在他身体里肆虐,叫嚣着要他毁灭一切。 他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已经过了不下十种杀人的方法,身体热得快要炸开,似乎只有无尽的屠杀才能缓解这股热量。 就在他快要招架不住这阵热流的袭击时,身体突然一轻,仿佛被谁扶起,继而一阵冰凉舒缓的灵流涌进身体里。 中和了那快要把他吞噬的热量。 柳青葵整个人都像处在云端,飘飘然不知该往何处落脚,等到他身体里的热量尽数散去,才恍若从云上下来,踩到了一点实地。 他茫然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面前面色苍白不断喘息的陆浅川。 陆浅川素来注重仪表,很少有这么发丝凌乱满头是汗的时候,柳青葵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大师兄?” 陆浅川的手还搭在他胸前,闻言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好像翘起了些许,淡若琉璃的眸子里划过一瞬间的惊喜,然后身体一软,晕在他面前。 在他身体里的陆浅川难受得五味杂陈,忽然懂了青葵为何会这么缠着自己。 那时的陆浅川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功法灵力都还不太成熟,见到柳青葵状态不对,想都不想就出手相救,结果差点耗去自己的半条命。 万幸被燕子安和舒霁雪救了回来。 柳青葵坐在陆浅川的床边,看着大师兄苍白到比华师叔还不如的脸色,心里那点玉石俱焚的想法忽然就散了大半。 他想:“师父不要我就不要我吧,我还有大师兄。” 在他身体里的陆浅川感应到这个想法,心里突然生出了一阵挥之不去的无力感。 柳青葵把他当成了最后的稻草。 如果按照原文,他也确实该和柳青葵肝胆相照,直到结局时莫沉渊打上万灵宗。 可一切都变了。 他们之间横插进一个莫沉渊。 柳青葵曾无数次暗示提醒他,都被他当成了小孩子一时气恼的赌气话,从未往心里去过。 他的这缕神识几乎要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淹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我再发现得早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可哪有那么多如果。 就算他是作者,这些他从未设定到、完全只靠这个世界自己补全的设定,他也无法凭手头那一点零星的线索猜出全貌来。 陆浅川心里痛得厉害,神识几乎要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痛楚撕裂,他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几乎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柳青葵的回忆里。 意识朦胧中,似乎有个柔婉的女声在叫他的名字,他也无心顾及,想随着柳青葵的视线看到更多关于他的事。 那个女声叫了他好久,见他不为所动,便停了下来。 陆浅川耳边终于迎来了一阵清净,心下稍松,刚想继续投入进柳青葵的记忆里,神识却被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温暖包裹住。 他一愣,下意识地追逐着那缕温暖,跟随它飘飘荡荡。 再睁眼时,他正握着柳青葵的胳膊,胸口处的海棠花瓣散发出阵阵暖意。 他只觉头痛欲裂,似乎突然有很多东西不由分说地挤进了脑内,又似乎有很多东西不是那么明晰。 他皱起眉看向柳青葵,柳青葵也在瞪大眼睛看他。 那双因走火入魔而变成赤金色的眼瞳中,猝不及防蓄满了眼泪。 陆浅川心里一颤。 柳青葵和他僵硬地对视半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陆浅川的手一下僵在半空中。 柳青葵飞速摸了一把脸,偏过头,冷声道:“师兄拉我干什么?现在不该关照一下那边的二师兄吗?” “我……” 陆浅川刚想辩解一句,那边帮忙布置伏魔阵的钟鼎实便招呼道:“伏魔阵已完成,有请诸位仙首扶阵。” 以燕子安和卢风逸为首,几位仙门的宗主首席悉数站在伏魔阵的外缘的几个赤红色圆圈里。 钟鼎实喊了一句,便成了整个阵法的主持,他见周围无人再上前接话,只好又扬声道:“阵法将起,请入阵者准备。” 他转头看向莫沉渊,用平时说话的声音道:“莫兄,劳烦了。” 一瞬间,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莫沉渊身上。 莫沉渊被缚仙索捆成了个粽子,面上的表情却很是云淡风轻,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迈步,轻松得好像走在自家万灵山的后花园里。 陆浅川望着他和伏魔阵中那不过几尺的距离,心中忽然狠狠一跳。 第54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六) 莫沉渊闲庭信步,缓缓走进伏魔阵的正中央。 那里有一个为他准备的赤红色圆圈。一旦他因身怀魔族血脉触动伏魔阵, 那个圆圈便会画地为牢, 将他严严实实地关押在伏魔阵中。 直到莫沉渊彻底站在圆圈内,陆浅川那突如其来的慌乱心跳还没有平息。 他牢牢地注视着宛若胜券在握的莫沉渊, 莫沉渊若有所感, 顶着几位宗主掌门极有重量的视线, 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像是安抚。 陆浅川简直拿他这天塌下来都不着急的性子没辙,只好也回以一个清浅的微笑, 用唇语道:“别怕。” 这俩字扔给莫沉渊简直浪费,他那表情态度哪有一点怕的意思。 莫沉渊不仅不怕,反而心情很好地收回视线, 在心里谋算一会自伏魔阵出去后, 该怎么找大师兄服软撒娇讨安慰。 他这个位置正好与站在首位的燕子安面对面,燕子安观他神色, 知道这个二徒弟胸有成竹, 不由也放下心来。 恰好一旁的卢风逸低声询问:“子安?” 燕子安敛起心神, 对众人道:“伏魔阵,起。” 各仙首所站的圆圈瞬间光芒大盛, 以他们己身为出发点,一道道光柱冲天而起, 整个伏魔阵因此明亮至极。 从燕子安开始,几位仙首的光柱之间各自连出一条线,形成了一个包裹着伏魔阵的严丝合缝的大圈。 莫沉渊站在大圈的中央, 一言不发地承受了每道光柱向他投过来的灵力。 待最后一位仙首的灵力也打在他身上后,燕子安所站位置的前方突然蹿出一条栩栩如生的赤红色火龙。 那火龙双目圆睁,像是在鉴别真伪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莫沉渊看。 众人皆屏气凝神,等待着火龙审查的结果,万灵宗一众师兄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浅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火龙,只觉心跳越来越快,血液中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流走全身,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火龙凝视莫沉渊半晌,龙须随风而飘,龙身却好像凝固在半空中一样,许久未有动作。 莫沉渊闲闲地和那条巨龙大眼瞪小眼,一副你有本事吃了我的挑衅样。 陆浅川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可算回到了胸腔里,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听到身后裴楚然和沈清泽小声交谈:“就知道是这样,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干嘛呀。” 他们说着,还故意悄悄瞟了一眼柳青葵的脸色。 柳青葵站在陆浅川旁边,额间的火焰印记随火龙周身的红光一跳一跳,快要点燃他苍白的脸色。 众人等了许久等来了这么一个没什么惊奇的结果,尽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燕子安双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看着空中那条巨龙,按说他处于首位,这时该由他来结束阵法。但阵中人是他的亲传徒弟,他若开口难免会遭人闲话。 卢风逸瞧了一眼老神在在双手背后的燕子安,心中轻笑,抬声道:“诸位,既如此,阵法可以结束了吧?” 一众仙首白白当了半天的光柱,也烦得够呛,便立刻接道:“自然,自然。” 莫沉渊对着陆浅川轻笑。 几乎万灵宗众人的视线都由他移到了柳青葵身上,他便也随波逐流地跟着睨了一眼柳青葵,眼中的不屑不言而喻。 一众仙首收回灵力,空中的巨龙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消失,他们也无人再关心火龙的动作,都想借这个台阶从阵法中抽身。 正在众人嘈杂的议论声快要盖过火龙周身的风声时,一阵极为威严的龙吟倏然自半空中传出。 议论声戛然而止。 众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手上的动作齐齐顿住,眼睁睁地看着方才半天都毫无动作的火龙突然活了过来,尖啸着以迅雷之势袭向阵法最中央的圆圈。 正好缠住了抬脚想要出阵的莫沉渊。 刹那间,红光大起,莫沉渊所在的圆圈迅速展开了一层赤红色的结界,结界上开始生出婴儿小臂粗的伏魔锁链。 变故不过一瞬。 陆浅川一个眨眼,刚才还在对他露出欠揍微笑的莫沉渊已经被锁链捆成了粽子。 顷刻的寂静过后,嘈杂又起,比之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沸反盈天。 这些仙首几十上百年间什么大风大浪没遇到过,像这样在最后一刻才触发伏魔阵的情况确实是第一次,一时竟也面面相觑,没了主意。 卢风逸悠然自得的笑意在火龙鸣啸的同一时间消失了个彻底,下意识地看向了和他同样满脸震惊的燕子安。 所有人平静的面容都在这一刻被打碎。 陆浅川刚放回肚子里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一小股热血直接在脑内炸成烟花,他几乎本能地注视着莫沉渊,嘴唇抖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这不应该。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文中提过多次,莫沉渊没有魔族血统。 伏魔阵中的莫沉渊也没料到最后一刻发生的变故,他的身体被伏魔锁捆住,无论他怎么挣扎,伏魔锁只会越束越紧,烫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道黑印。 他的额头迅速爬满了细汗,眼睛犹自盯着陆浅川的方向,似乎是想对陆浅川说些什么,但伏魔锁的束缚令他浑身筋脉痛得快要炸开,所有的话语都只化作了几次无力的嗫嚅。 呆立多时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几位仙首齐齐转向燕子安:“子安兄!” 燕子安白净的脸被伏魔阵中的光芒映出了一片火红,刚刚回神,面对的就是一群巴不得万灵宗出些丑闻的人的穷追猛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安兄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是啊,子安兄,你方才不是还信心十足地说相信自己的徒弟吗?” 别说燕子安,卢风逸都被他们紧追不舍的质问搞得焦头烂额,他挡在燕子安身前,高声喊道:“都停!” 待众人的追问声减弱,他才转头看向燕子安:“子安?” 用眼神询问:你怎么打算? 莫沉渊此时已经快被伏魔锁耗光灵力,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 陆浅川瞳孔紧缩,心脏揪成了一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想也不想地径自冲了进去,扶住用意志力在坚持的莫沉渊。 “大师兄!”一众师弟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跑进去,急急忙忙地在背后喊他。 红光打在陆浅川身上,他也不得不咬牙抵挡伏魔阵的侵蚀,对莫沉渊道:“沉渊,坚持住。” 莫沉渊的意识已经快要飞出体外,朦胧中听见这两句话,又强行唤回了一缕神识。 他抬起头,视野因失力过多而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看见陆浅川模糊的影子,低声道;“你……出去……” 伏魔阵不满于猎物擅自讲话,瞬间红光更盛,以千钧之力压在他的身上。 陆浅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茫茫然地抬起头,正好看到注视着他们这边的燕子安,以及师父眼中划过的一抹惊怒。 他这才想起,以他的身份,不该做出这种鲁莽冒失的事。 燕子安被一群仙首围在正中间,各种各样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一点惊惶不见,留下的只有身为万灵宗宗主的沉毅坚定。 “阵法已经触动,万灵宗在此向所有同修保证:绝不包庇魔种,一切异端全部按宗法处置。” 顿了顿,他继续道:“莫沉渊身怀魔种,按照门规,除去宗门籍,逐出宗门,押回魔界。” 逐出宗门,押回魔界。 八个大字不由分说地撞进了陆浅川的脑中。 他苦心孤诣地谋划两年,一腔心血都放在了改变剧情上,没想到,最终的结果还是如此。 莫沉渊依旧要被逐出宗门,押入魔界。 魔界现在死域大开,在这个节骨眼送他回魔界,就和一脚踢他进死域没什么两样。 陆浅川木偶一般扶着他快要倒下的身体,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苍白,简直入赘冰窟。 似乎所有热量和主意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不能让他去魔界。” 这样,会毁掉他所有对于希望与信任的期盼。 这样,在未来某日,修真界会迎来一个阴鸷妖邪的霸道魔君,对付他们就如切瓜砍菜,甚至能一举踏平整个万灵宗。 不能这样! 陆浅川紧紧搂住靠在他怀里的莫沉渊,无数种说辞滚过心头,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最有利于他们的理由。 正在他心急如焚时,73那清冷的系统音忽然道:【任务“魔族死域”倒计时所剩无几,请宿主抓紧时间。】 【倒计时:10,9,……若宿主执意背离任务,系统将开启惩罚机制,请您三思。】 【……3,2,1,0】 【倒计时结束,因宿主拒绝配合完成任务,系统判定任务进度为0,惩罚机制启动中。】 陆浅川脑子里仿佛有成百上千的刀片飞过,一阵强烈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在他脑中炸开,逼着他对系统告败求饶。 他和莫沉渊说不清谁更疼一些,两个人几乎都在靠意志力支撑着彼此。 就在陆浅川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快要告罄时,73冷淡的声音继续道:【惩罚机制已启动,系统将强行接管宿主身体,接管时间:2小时。】 陆浅川那飞到天边的意识被这一句话吓得聚拢成一团,惊惧地瞪大眼,冲73吼道:“不行!我不允许!” 73毫无感情:【接管进度:20%,40%,50%……】 一阵有什么东西侵入了自己识海的撕裂感传来,陆浅川咬紧牙关,痛得浑身都在打颤,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也浑然不知,坚决道:“不行……我不同意……” 【60%,0%,90%……】 【97%,9%,99%】 【接管完成。】 第55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七) 陆浅川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入目是熟悉的雕花木梁,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桃花清香——这是他自己的卧室。 他大脑一时当机, 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回到万灵宗。 他疑惑地在室内看了一圈,一切都是他最为习惯的摆设, 正寻摸着周围, 檀木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阵浓郁的桃花香气挟着风飘了进来。 他愣愣地看过去,只见莫沉渊穿着和他相同款式的白衣素服,发间斜斜插了一根木簪, 面色很是喜庆,调笑道:“外面的桃花开得这么好,大师兄怎么忍心在屋里睡觉?” 陆浅川素有起床气, 此时头脑还不太清醒, 迷茫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异常。 莫沉渊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 胆大包天地单膝跪到了床上, 五根手指插进他的发里, 一边顺着他乌黑的头发,一边向外拉他:“我做了一点桃花酥, 快醒醒起来吃。” 陆浅川下意识地回:“又炸厨房了?” 莫沉渊一口气梗在喉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哼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出来说,师兄好意思?” 陆浅川顺着他手上的力道起身,被他手拉着手, 一路拽到了桌旁。 桌上摆着一小盘精致的糕点,糕点上被人用心地点了几朵桃花,看起来甚是喜人。 陆浅川在莫沉渊催促的眼神下拿起筷子,一块糕点还没送进嘴里,门又被人风风火火地撞开。 柳青葵红衣似火,一路小跑,嘴上喊:“大师兄,家姐最近托人给我送来几条鱼,我给你抱来一条最大的。” 他怀里抱着一条陆浅川说不上什么品种的大胖鱼,那鱼在他怀里一颠一颠,难受得直翻白眼。 陆浅川看得瞠目结舌,心道:“大小也是御走兽的风云殿主,杀起生来也是真不客气。” 柳青葵跑到近前,把鱼往桌子上一摔,可怜的大胖鱼被他拍得直接晕了过去。 莫沉渊就站在陆浅川身边,这么一来,他们两人几乎隔着陆浅川肩并肩,两道视线夹着火花在陆浅川头顶走了两遭,空气中的桃花清香瞬间被火药味取代。 陆浅川盯着眼前的桃花糕,眼中尽是郁卒。 头顶上又传来这两人永远不知疲惫的唇枪舌剑,大胖鱼翻着白眼,鱼嘴大开,正对着他手边的糕点。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角,无奈道:“都别吵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莫沉渊道:“还能一起吃饭吗?” 陆浅川一愣:“为什么不能?” 说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火花一般在他脑内点燃,电光石火的功夫,无数影视片段一样的情景一一划过他的脑海。 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呆呆地僵坐半晌,怔然转身。 身后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浓雾,他们两人都被厚厚的雾气遮住,陆浅川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看到四道血迹在雾中平白淌了出来。 两人的声音冰冷得不似活人,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尤为深沉,他听见两人齐声道:“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陆浅川一时心痛如绞,倏然起身,却是被吓醒了。 周围的器物都非他所熟悉的摆设。 他愣愣地在床上坐了半晌,晕倒前的记忆才排山倒海地涌进脑中,撕扯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伏魔阵中,他对燕子安说:“弟子奉宗门法度,自请押送莫沉渊入魔界。” 莫沉渊在伏魔锁的压迫下痛到了极致,在他手上不住打颤,冷汗浸湿衣衫,他墨黑色的眸子里氤氲起一层水汽,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师……兄?” 他不为所动,顶着师父愣怔的目光和一众师弟震惊的眼神,揪着莫沉渊的领子,不顾一群师弟的呼喊阻拦,风驰电掣地飞至魔界。 死域之边。 莫沉渊已经痛得完全说不出话,他的脸色灰败得不似活人,嘴唇更是一点血色都无地发着抖,墨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衣摆被死域中的阴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听到自己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声音:“莫沉渊擅自修行魔道,背离宗门,暗中与魔族勾结,心术不正,现将你除去宗门籍,逐出宗门,永世不得归,你可明白?” 这分明是原文中陆浅川逐莫沉渊出万灵宗时的台词! 莫沉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容貌分毫不差地刻进心里,在听到自己口中如此冷酷的审判后,他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了一个极轻的笑意。 73是不会管他作何回应的,他拎着莫沉渊的领子,强迫他向下看去。 死域虽叫得像一片区域或一座城,实际上却是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 黑红的鲜血在其中涌动,无数狰狞可怖的脸划过两人眼前,或猩红或漆黑的魔气中,阵阵诡笑自两人看不见的极深处传出,一道道岩浆幻化成人类的形状,向上方的两人送出无可比拟的热烈欢迎。 声声哀嚎隐约可闻。 他放开莫沉渊的领子,手搭在他后背上,力道轻柔得一如往日对师弟的安抚。然而下一刻,像是突然对这个师弟失去了所有兴趣一般,那只手突然用了极大的力道。 他清楚看到,在这狠力的一击之下,莫沉渊眼中的光芒一瞬黯淡。 像天边最后一颗星辰,在浩瀚黑夜中挣扎闪烁,却终被黑夜吞噬。 陆浅川听到那淡漠的声音在此时自言自语:“任务进度:达到100%,系统判定任务完成,达到接管时限后,将归还宿主身体控制权。”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73漠然的任务汇报中。 陆浅川呆坐半晌,一动不动。 73感知到宿主的意识回归,出声道:【任务“魔族死域”已成功完成,惩罚机制解除,对于惩罚机制启动时给您带来的不便,系统深表歉意。】 长时间的沉默后,没有得到陆浅川回复的73继续一板一眼道:【为表补偿,系统将帮助系统解除施加在体内另一生命体身上的限制。】 几乎是在他这句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陆浅川听到韶疏那久违的声音:“早知有今天,我就该在你娘怀你的时候打死你个孽障!” “……”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韶疏不确定地问:“这是哪儿?洛华银呢?” 陆浅川捏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沉声道:“跑了。” 韶疏满脑子的“我是谁我在哪儿”,尴尬地和陆浅川互相沉默以表尊敬半晌后,语气呆板地说:“结束了?” 陆浅川:“嗯。” 堂堂魔君还沉浸在一刀砍死那个小畜生的激情澎湃中无法自拔,一时适应不了周围过于安静的环境,不确定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陆浅川掀开被子下床:“雪城,客房。” 韶疏瞬间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出精彩好戏。 他讪讪地咳了一阵,不太自在地解释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一时大意才……” 陆浅川推门出屋:“嗯。” 韶疏不吭声了。 他的意识刚回笼,对目前的状况还处于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而陆浅川的状态好像还不如他,前任魔君准备先装会哑巴,静观其变。 陆浅川按照记忆,跨过莫沉渊之前居住的房间,来到沈清泽的门前。 无人应门。 他又风风火火地冲到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只有雪城和万灵宗的一众弟子在,沈清泽正和身旁的两个师弟低声交谈,几人话说到一半,迎面见一袭白衣游魂似的飘进来,俱吓得瞠目结舌。 还是在一边神游摸鱼的裴楚然最先反应过来:“大师兄醒了!” 小神医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到陆浅川身边摸脉,嘴里不停念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陆浅川的表情平静得有些诡异,张口便问:“宗主呢?” 裴楚然刚摸出他这时气虚体乏,不宜多动,医嘱还没说出口,便被这句问话带得跑了偏,愣愣地答:“在和卢城主他们商议事情。” 哦,在商议事情。 那他不便打扰。 陆浅川随手捡了张椅子坐下。 椅子被抢的裴小神医不敢抱怨,娴熟地拍他胸脯顺着气,嘴里道:“缓一缓缓一缓,你刚醒跑这么快干什么。” 在落枫城里的记忆此时才全部回笼,从不属于他的柳青葵的那一部分记忆到73接管他身体时的全部记忆,各种各样嘈杂的画面声音一股脑地涌进脑海,扎得他头脑生疼。 陆浅川扶住额头,忽又握住裴楚然的手:“青葵呢?” 裴楚然浑身一僵。 他求救似的看向后面的沈清泽,在得到沈清泽“别太过分,你看着办”的眼神后,战战兢兢地回身,咽了一口唾沫后答道:“走了。” “走哪儿去了?” “不知道。” 陆浅川闭上眼,长出一口气。 是他急得忘了,柳青葵已经和万灵宗彻底撕破脸皮,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下了。 他忽略心中针扎似的疼痛,拍了拍裴楚然的肩,让他和沈清泽一起去忙,在心里对韶疏道:“前辈,除了魔樱草,还有什么能让你恢复肉身的方法吗?” 韶疏一警:“为什么这么问?” 陆浅川道:“你得从我身体里出去,越早越好。” 韶疏和他作伴两年,从没见他被打击成这样过,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燕子安出事了,转念一想,刚才还听到他问师弟燕子安的位置。 既然不是燕子安,那…… 韶疏震惊之下脱口而出:“莫沉渊出事了?” 陆浅川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魔君还想继续追问,一行人自门口进来,领头的男子比他更先开口:“这怎么一身血地从魔界回来,还没躺够两天就开始乱跑了?” 陆浅川抬头,卢风逸带着一群雪城的修士进门,拧眉看着他:“你师父这两天担心得要命,快回去躺着,我叫人去知会他一声你醒了。” 陆浅川望着这位替燕子安瞎操心的雪城城主,忽然福至心灵,起身道:“卢城主,晚辈斗胆,想借您的雪参一用。” 第56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八) 此话一出,雪城一行人中, 只有卢风逸的表情还算正常, 其余几位俱是一副吞了苍蝇的脸色铁青样。 卢风逸表情神色都没什么波澜,他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陆浅川, 淡淡道:“你重伤未愈, 坐下说。” 继而对身后的一个小弟子吩咐:“小前, 你去告诉燕宗主,就说浅川公子醒了。” 竟像没听到陆浅川此前的那句话一样。 韶疏被陆浅川的惊人之语震得怔了半天,心想:“他怎么知道雪城的秘宝?燕子安告诉他的?” 他正想出言询问, 却听陆浅川道:“前辈,你与卢城主可有交情?” 韶疏一梗,亏得他现在不过是缕神识, 不然绝对要被陆浅川今日的反常之举惊到患上心疾。 他斟酌半晌, 小心答道:“有一点。” 陆浅川若有所思:“那就是很熟了。” 韶疏:“……” 陆浅川太了解他,直接忽略了他抗议的声音, 同样无波无澜地和卢风逸对视。 万灵宗和雪城众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 万灵宗人是因为不知道大师兄说了个什么东西, 竟触了雪城的霉头,而雪城众人则是因为心知这句话已经触了卢风逸的逆鳞, 皆战战兢兢不敢多话。 时间仿若静止了一瞬。 卢风逸不声不响地凝视他半晌,忽然道:“老于, 我有点事和浅川公子说,这里先交给你。” 站在他身后的于副城主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了他手中的雪纹令。 卢风逸看着陆浅川, 忽而笑了起来,又恢复了素日里没什么正形的样子,自然得像是没有方才那一瞬间暗潮涌动的尴尬一样,他手臂半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面上犹带着长辈的温和,对陆浅川道:“一起?” 陆浅川欣然跟了上去。 卢风逸带着他左绕右拐,最后竟直接带他到了城主的寝居 他本以为燕子安身为万灵宗宗主,其居室已经足够简朴,没想到卢风逸这个富甲一方的雪城城主,居室竟然还不如燕子安的韶安居。 见他眼中满是好奇,卢风逸微微一哂,解释道:“我平时闭关住在外面,这间房空置已久。” 他引陆浅川在桌边坐下,端起茶壶想要倒水,却发现此间屋子因常年无人居住,打扫的小童已经不再在这里浪费茶水,他只好晃着空空如也小胖茶壶,惋惜地叹气道:“没有茶了,将就一下吧。酒倒是有,但你重伤未愈,我若给你上酒,子安一定得拿剑戳我。” 陆浅川闻听这句调笑,紧绷的心情不由放松了一点,真心实意道:“城主与师父果真交情深厚。” 卢风逸摆摆手,更加用力地叹气:“什么交情深厚,都是从小在一起练功,打出来的心有灵犀。” 韶疏在听到“心有灵犀”四个字后,重重哼了一声。 他哼得可真是真情实感,极具感染力。陆浅川差点被他带着一起冷哼,万幸他悬崖勒马,在哼声出口前先咳了两嗓子,这才没在师父的友人面前失态。 卢风逸关怀道:“着凉了吗?这里虽然安静,但是太久没有人住,的确阴冷了些。” 见他一副“怪我考虑不周”的惆怅样子,陆浅川更加为自己方才差点失态感到赧然,仓皇道:“无妨,城主不必在意。” 顿了顿,他见卢风逸似有嫌弃此处阴冷,想要回去之意,连忙扔掉想好的说辞,开门见山道:“城主与家师交情匪浅,既如此,是否也认得魔君韶疏?” 卢风逸正准备站起的身体倏然一顿,面上的笑意敛了大半,不露声色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何处此问?” 陆浅川坦然回视:“有事相求。” 卢风逸拿起桌上的一个小茶杯,反正里面也没茶水,他便随意地握在手中把玩着,语气淡而不厌:“你想向我借雪参,雪参和魔樱草功效相似,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但其效果远不如魔樱草稳定,多长时间能发挥效力也是未知数。” “而韶疏……”他停顿一瞬,目光锐利如箭,炯炯有神地盯着陆浅川,“莫非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陆浅川默然颔首。 卢风逸一言不发地将茶杯抛上抛下,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悠远,他思索半晌,自言自语道:“两年前洛华银上位,韶疏从此杳无音信,就连他自己的旧部都怀疑他是真的不在了。” “我和子安暗中搜找许久,诸多努力都仿佛石沉大海,施轻絮那边也毫无动静。” “可我听子安说,两年前施轻絮曾经带魔樱草去万灵宗,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希望万灵宗能够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陆浅川瞳孔放大,心跳漏了一拍。 他只知道当时施轻絮隐藏身份,在万灵宗待了不短的时间,没想到这中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交易。 那棵魔樱草就用在他的右手上,燕子安当时都答应了什么条件不言而喻。 卢风逸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异常,继续道:“魔樱草……是了,魔樱草用在你的身上,而雪参与魔樱草同功效。” 他的视线忽而聚焦,灼灼审视着陆浅川:“韶疏没有那么没用,千钧一发之际,他在洛华银手下保全自己的神识绰绰有余,继而附着在魔樱草上,应该是打着借魔樱草重塑肉身的主意。” “可惜施轻絮不知其中关窍,把魔樱草作为交易筹码交给了你……如此说来,韶疏此时就在你的身上?”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异,率先吸了一口凉气。 陆浅川虽做好了托付秘密的打算,可没想到他会能如此迅速地理通所有细节,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韶疏在他心里咬牙切齿,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道:“……妈的,还是这么吓人。” 陆浅川心有戚戚。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对卢风逸道:“城主所猜不错。” 卢风逸又吸了口凉气,头脑反倒出乎意料地冷静,他将方才所有想法整合在一起,面上的表情没有陆浅川预想中的那么不可思议。 他只花了短短几息的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地问:“你师父知道吗?” 陆浅川摇头。 卢风逸松了口气,喃喃道:“对,暂时不能让他知道,我们得先瞒着他。” 他眼珠转了转,倏尔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音一转,质问道:“可就算如此,雪参乃雪城秘宝,只有副城主以上的人才能知晓,外人我也只告诉过子安和韶疏,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待陆浅川接话,他便顾自道:“子安向来嘴严,难道是韶疏告诉你的?” 陆浅川轻吸口气,正欲开口,卢风逸又抢先出声:“可据我了解,韶疏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不可能为了这种事让你来求我,他怎么会把这些事告诉你?” 眼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即将由信任转为怀疑,陆浅川连忙准备说辞为自己开脱,话未出口,又听卢风逸喃喃自语:“莫非共处一身的两个人能够感知到对方的想法,或者共享记忆?” 陆浅川:“……” 给他个机会说话吧,求求了。 这位雪城城主许是一个人闭关闭久了,独角戏也能唱得有滋有味,陆浅川等了半天,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找到。 韶疏幽幽道:“我早告诉过你,他话特别多,烦得很,你还不信。” 卢风逸也是个奇人,等到陆浅川有机会开口说话时,他已经把韶疏身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雪城城主直言不讳:“浅川,你是子安的徒弟,那就相当于我半个徒弟一样,你便直接告诉我,我们几个的事,你知道多少了?” 陆浅川:“……” 天地可鉴,他什么都不知道。 韶疏气得牙痒痒:“怎么就成他半个徒弟了?!” 陆浅川悲伤地发现,他和韶疏的关注点永远不在一条线上。 他无奈地轻咳一声,斟酌着说:“略知一二。” 他见卢风逸神色不辨,便试探道:“晚辈知道前辈视雪参为无价至宝,意义非凡,此番唐突之举,也不过是犹自不死心的尝试而已,如若打扰前辈,还请……” 卢风逸有些好笑地打断他:“都说你是我的半个徒弟了,还搞这些客套说辞做什么?” 他盯着手中小巧的茶杯,手指不住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轻叹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雪参留再久,哪怕拿天山的雪水滋养着,也不可能换她回来了。” 他的视线黏在小茶杯上,快要把素雅的茶杯看出朵花来,苦笑着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雪参用在他们俩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何况,”不知是不是盯的时间太长,他的眼中仿佛进了水,视线一片模糊,他用力吸口气,再开口又是一派云淡风轻,无奈笑道:“本也是我对不起他。” 韶疏听着他的话,万千往事涌上心头,神识像泡在醋坛子里,酸得他心窝子疼。 陆浅川初来雪城时,听人议论过雪湖中的那个匠心独运的湖心亭。 听说那里曾住了一个风华无双的美人,那亭子便是卢风逸还没接任城主时,呕心沥血半月,亲自设计的图纸,又请了无数能工巧匠建造而成。 后来美人身陨,偌大一个雪城便只剩下那个亭子和他作伴,卢风逸因而养成了在亭中闭关的习惯——一闭就是三年五载,谁劝都不肯出来。 他那时听到这样的风流韵事,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亲眼见到卢风逸感怀伤时的神情,才明白确有其事。 人间自是有情痴。 燕子安也好,卢风逸也好,提到心里最柔软的那段记忆,再卓尔不群的人物也会变得和寻常人无异。 想到燕子安,陆浅川冷然的神情陡然柔和下来。 莫沉渊走了,柳青葵也走了,可毕竟燕子安还在,万灵宗还在。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倒。 起码要在莫沉渊从死域出来之前,准备好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的应对对策。 他已经丢了两个师弟,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更多的师弟。 不管发生什么,哪怕天塌了地陷了,只要他还是万灵宗的大师兄,就必须撑起万灵宗头顶的那一片天。 许是因为和卢风逸谈了心事,也可能是因为想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师父,陆浅川自醒来后一直紧绷的心情,在这一刻忽然豁然开朗。 身体上的疲惫排山倒海地向他压下,他一直板得笔直的身体微微放松些许,睫毛半敛,遮住了眼中的光影变幻,低喃道:“没关系,总归都会变好的。” 他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卢风逸讲话。雪城城主一时失神,没听清他念叨了什么,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陆浅川便抬起眼看向他,眉目间光华流转,微笑道:“卢城主也不必忧心,晚辈坚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卢风逸愣怔地看了他半晌,神情变幻莫测,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忽而笑了:“言之有理” 卢风逸站起来,一点身为长辈以身作则的意识都没有,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笑道:“走吧,我带你去拿雪参,在韶疏长出身体前,咱们先别告诉你师父。” 陆浅川被73操纵着去魔界走了一遭,自己的身体也受了魔族死域极大影响,方才紧绷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放松下来只觉浑身难受。 他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依礼落后一步,想走在卢风逸身后。 卢风逸却长臂一伸,直接揽住他,哥俩好地往前走,顺便觑了一眼他的脸色,安慰道:“依我看,沉渊他本事很大,在死域未必会出事,说不好还会因祸得福,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陆浅川没想到他会挑这么一个自己不知该如何接话的话题,只好苦笑:“但愿如此。” 他也生出了点,他所熟悉的这个莫沉渊,会做出和原文中的莫沉渊所不同的选择。 这样的希冀。 第57章 落枫城里有乾坤(二十九) 雪参这种灵物,若要取用还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陆浅川陪同卢风逸把这宝物移到了雪城中最具灵气的雪湖深处。 据卢风逸所言, 这东西必须吸收足够的灵气才能管用,不然脾气大着呢, 寄宿的魂魄移进去, 半晌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陆浅川受着伤又潜了水, 头脑晕晕沉沉的,已经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了,只凭本能在问:“那前辈何时才能借雪参之力回来?” 卢风逸也说不准, 有点犯难地道:“这个不好说,少则一两月,多则三年五载, 都是有的。” 三年五载……三年五载之后, 莫沉渊也该从死域出来了。 若到那时雪参才能发挥作用,恐怕韶疏已经随着他的身体一起, 化成了莫沉渊的剑下亡魂。 陆浅川厚着脸皮借用雪参, 打的无非是万一将来真出了事, 无论如何不能拖累韶疏的主意,听卢风逸这么一说, 只觉希望渺茫前途无望,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韶疏冷笑:“怎么, 一时半会甩不开我,这么失落?” 他何尝不明白陆浅川的心思,只是越是明白, 心里越气,好像两年间的相依为命都喂了狗,危难临头时连个同舟共济都求不得。 他倒宁愿莫沉渊回来后和上陆浅川身的自己打一架,免得这师兄弟俩自相残杀。 小的到时什么想法他说不好,大的……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日常给自己的心窝子里扎刀。 韶疏越想越气,心道我这一腔心血有人懂吗,人家巴巴地把他往外送,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他堂堂魔君,怎么就被人当成池鱼处理了? 他恨不能再呛陆浅川几句出出气,可他寄居在陆浅川的身体里,对他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 冷言冷语到了嘴边,悉数转圈化成一句没什么好气的关心:“忙活了这么半天,尽人事而待天命吧,你赶紧回去躺着,叫舒霁雪来给你看看。” 陆浅川站在雪湖边,清澈见底的湖水倒映着他的影子。 水中仿佛立了一棵挺拔的俊竹。 韶疏透过他的眼睛看见这道对自己来说实属陌生的倒影,愣了半晌,喃喃道:“一直从你的眼睛里看别人,我还没有好好看过你呢。” 可影子再形象,也无法清晰倒映出一个人的相貌来,何况陆浅川还往自己的影子上放了一波血。 卢风逸吓得伸手按住他放在手臂上的景行,声音都拔高了几度:“这都是你从哪儿学来的?” 任何灵物,草木也好禽兽也好,灵力越强越需要精气滋养,而人的血液无疑是最具精气的大补品。 只是世人多对这些不可多见的灵物怀有一颗敬畏之心,甚少有敢用自己的血液玷污它们的。 卢风逸没想到陆浅川能突然来这么一下,一个晃神间,景行锋利的刀锋已经落在了莹白如玉的胳膊上,从胳膊到湖面,殷红的血液开出两朵妖艳的花。 陆浅川见鲜血落进湖里,像被什么吸收了一般转瞬消失不见,抬起苍白的脸对卢风逸淡笑道:“晚辈只是有些耳闻,没想到真的管用。” 卢风逸已经预料到自己无颜面对燕子安的情景。 人家的大徒弟刚醒,他便带着人左拐右转地在阴冷房间里坐了半天,这之后又一口气不带歇地上天下湖倒弄雪参,最后还眼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放血。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光棍惯了,确实不如燕子安会带孩子。 雪城城主头痛地揉揉额角,撕下一块衣料按住陆浅川的伤口,温声道:“精气不宜过多,这些就足够了,我们快些回去,我叫桃娘给你包扎……。” “一下”还没说出口,陆浅川就在他面前不声不响地晕了。 卢风逸接住这孩子略显清瘦的身体,一边心急如焚地往桃娘子和舒霁雪那边赶,一边在心里谋算该怎么和燕子安解释眼下这个情况。 * 陆浅川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夜幕降临,黑夜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诡异的黑暗中,一场大火离奇地烧起来,熊熊火光快要烧到穹顶,在一片噼拉崩倒声中映红了半边天空。 莫沉渊站在火海里,面上两道血泪,无声无息地冲他微笑。 陆浅川明知这是梦,却无论如何无法醒来。 他在梦中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火焰燎到他的衣角,烟雾熏黑了他白净的面庞,层层热浪扑面而来,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灼烧感真实得不可思议。 同样不可思议的,还有无论他怎么逃,都能站在道路尽头用血泪迎接他的莫沉渊。 陆浅川心痛得快要窒息。 “浅川?浅川!”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耳边急切地呼唤,陆浅川总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就很让人安心,熟悉得几乎快让人落泪。 他在这道声音的呼唤下睁开了眼。 燕子安坐在他的床边,手正搭在他胸膛上,胸口有暖流源源不断地传来,抵消了噩梦方醒时的惊惧感。 见他醒了,燕子安松了口气,拿开了给陆浅川输送灵力的手。 他拿起燕茗姝放置在一边的手帕,轻轻拭过陆浅川的额头,温声道:“做噩梦了?” 陆浅川昏昏沉沉地回忆起那个十分不愉快的梦境,勉强扯出一抹笑:“好像是。” 不知是梦境所致还是73之前惹出一身伤的结果,他血液骨骼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痛,竟真的像在火中炙烤一般。 他本身的功法偏寒,即便身体虚弱控制不了体内的灵力,所造成的结果也该是浑身发冷,绝不应该是这种完全相悖的局面。 燕子安刚把手帕拿开,陆浅川的额头就迅速又冒出一层细汗,他看得心惊,连忙问道:“哪里难受?” 陆浅川也说不好自己哪里难受,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血液中像养了一只野兽,横冲直撞地叫嚣着冲破牢笼的桎梏。 他难受得不想吭声,抬眼见到燕子安面上毫不掩饰的急色,心中一软,轻声安慰道:“应是在魔界受的影响还在,过几天或许就会好了。” 燕子安的眉头攒成一团,眼中几许暗流涌过,都被浓密的眼睫遮得严严实实,他给陆浅川掖了掖被角,肃容道:“死域数十年未曾开放,谁也不知其中到底蕴藏多少杀机,我再叫霁雪来一趟,凡事还是她这个大夫说得准。” 陆浅川这么多年没少劳烦舒师叔,一来二去地也就习惯了被舒霁雪拎着耳朵叮嘱,倒也不像最初那样讳疾忌医,便顺着燕子安的话乖巧点头。 许是顾忌着舒霁雪回来,燕子安敛了面上的所有情绪,又恢复了平素八风不动的宗主样,对陆浅川道:“茗姝送来了一些吃食,先吃些东西还是再睡会?” 陆某人刚从噩梦中逃出来,是无论如何不肯再回到囹圄的,忙不迭地撑起身,坚定道:“弟子已经睡足了。” 燕子安哑然失笑,将燕茗姝精心熬制的肉丝粥递到他手里。 陆浅川愣愣地接过,眉眼被热气氤氲得一派柔和,柔和到快要滴出泪来。 以往他身体稍微有些难受,莫沉渊就就喜欢熬这样的肉丝粥给他喝,燕茗姝应该是觉得他喜欢这种,才费尽心思烹出了一碗差不多的。 殊不知他喜欢的不是粥,而是人罢了。 他食不知味地囫囵吞掉一碗粥,肠胃有了些暖意,身体上的苦楚就不再有那么厉害,跳下床又是顶天立地的万灵宗大师兄。 韶疏隐约感受到了他的一些想法,心下轻叹:“还是别重生了,轻絮那个死丫头毫无胜算,我得怎么跟她解释这些只可意会的破烂事。” 这一夜,魔君在担心日后小徒弟会暴跳如雷上房揭瓦,雪城众人在焦虑落枫城的善后事宜和忧伤自家人的折损,万灵宗因失去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而群情低落。 卢风逸靠在湖心亭的柱子边,手指划过古琴的琴弦,带出两声呜咽的颤音,他愀然四顾,心底积压多年的物是人非的悲凉奔涌而出。 燕子安站在陆浅川的房门外,双手背在身后,仰望着万千星辰。他的表情惊人的平静,星辰也无法点亮他眼中的乌黑墨色。 流光剑在他身侧发出一声嗡鸣,燕子安的手指在剑柄上轻抚而过,嘴里低声喃喃:“洛华银。” 声音里结了一层三九天的寒霜。 * 万灵宗众人在雪城参加完丧礼,帮着筹备了论剑大会的结束仪式,待一切尘埃落定后,燕子安带着一众弟子和卢风逸道别。 短短一月,两大宗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 因为澄明的陨落,卢风逸最近也被几位八百年前就不问世事的长老催问可有中意的徒弟人选,还明里暗里地指责他太过重视儿女私情,于宗门事务上不够上心云云。 燕子安刚丢了一个徒弟,现在膝下就剩陆浅川这么一个可心的,雪城城主还恬不知耻地凑到他耳边问:“要不分我一半,一起带?” 陆浅川离得近,一字不差地听进耳里,他还没什么反应,韶疏先跳脚道:“那个雪参什么时候好?你等我出去,第一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 人好好的救命恩人被他说成“心头大患”,陆浅川不明白他到底在嫉妒卢风逸什么,不怎么上心地安慰道:“卢城主和师父感情深厚,前辈不必担心他会笑里藏刀伤害师父。” 韶疏:“……” 他气的就是这一句“感情深厚”。 陆浅川于某些方面一点窍都没有开,韶疏和他说这些简直是鸡同鸭讲,索性放弃解释,十分心累地暗自磨牙。 那边燕子安凉凉地睨了卢风逸一眼,同样低声道:“可以,打得过我再说?” 卢风逸讪讪地摸了下人中,轻咳一声,扬声道:“此次多亏万灵宗协助,风逸在此谢过诸位同修,还望诸位一路顺风,多多保重。”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快速接了一句:“下次打来试试。” 燕子安朗声道:“卢城主客气,也请雪城诸位同修多多保重,他日若莅临万灵宗,万灵宗全宗上下必倾心相待。” 话音一落,他也压低声音,小声道:“输了学狗叫。” 修真界两位幼稚的顶梁柱就此分别,各自回家操心家里的烦心事。 *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回到宗门,等来的不是宗内弟子的接风洗尘,而是一个又一个惊雷似的消息。 齐择骅这些日子肉眼可见地颓废消瘦下去,此时抓着留在宗门内的同辈师弟,咬牙质问:“什么叫青葵炸了宗门外围?” 陆浅川那位可怜的师叔恐怕是在他的威压下生活久了,对这种程度的惊吓十分不以为意,在师兄手里淡然答道:“前些日子宗门外围相继传来爆炸声,我们赶到时已经炸了三成的山地,幸亏拦截的及时,其余土地倒没怎么受损。” 他像早准备好要告状似的,从桌下捞出一个火药包,解释道:“我们后来挖出的所有火药包上都刻有兽灵宫的印记……这总不能是师兄你事前埋好的。” “唉……青葵生性顽劣,平时喜欢摸鱼打鸟也就罢了,怎么这种不知轻重的玩笑也开……若非我们去得快,外围一片沃土怕不是都要被他炸成一片废墟,师兄你倒是也管管……” “师兄?”他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天,告完状才想起觑师兄的脸色。 这一眼偷瞄过去,他方才的云淡风轻瞬间飞了个无影无踪,整个人都抖成了一个筛糠,战战兢兢地补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师兄你……你不用这么生气。” 陆浅川心道:“看来那边发生的事还没传回宗门。” 他上前解救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吭声的师叔,那位师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肩上的禁锢方松,立刻撒丫子跑远。 齐择骅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许久,藏在袖子下的拳头发出了用力过度的咯咯声。 他道:“我竟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一点都没……” 陆浅川如有所思地看着炸药包上那个兽灵宫的印记。 柳青葵此前,一直在把嫌疑往齐择骅身上引。 从华文岳的事开始,给齐择骅下毒使他在关键时刻反水,在回程的路上毒哑华文岳的嗓子,一直到落枫城中用孙幽澜的海棠花扰乱别人的神智。 可笑他竟然一直觉得这些不过是小孩子依赖师父和爱玩的表现。 而如果他这些陷害全部成功了的话,那齐择骅现在无疑就是宗门中的众矢之的,这时若他们再收到宗门被印有兽灵宫印记的的炸药炸毁的消息…… 他想借此打倒谁,不言而喻。 齐择骅那向来直来直去的脑子可算灵光一次,想明白的却是这些于他而言桩桩件件都是刀的关窍,他举起那个炸药包,对陆浅川苦笑道:“事事都做得这么明显,可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是我……他当宗主他们都没脑子吗?” 陆浅川也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别想了。” 齐择骅眼眶通红,鼻翼一翕一合,咬着牙道:“怎么可能不想?我做师父做得这么失败,传出去真是要被人笑死了。” 他扔掉那个炸药包,和陆浅川并肩向言灵宫走,沉默半晌,忽而道:“你在青葵的记忆里都看到了什么?” 陆浅川脚步一顿,干巴巴道:“没……没什么,幽澜叫我出来时伤了一部分记忆,好多都记不清了。” 齐择骅敲了他后脑勺一把:“跟我装。” 他背手走在陆浅川身边,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背影说不出的凄然萧索:“他是不是怪我太严厉,怪我总骂他?” 陆浅川:“有……一点。” 何止是一点,齐择骅听他语气也明白了七八分,苦笑道:“师兄和霁雪都说我对他太严,让我松一些,我倒也想,可他那个放松一点就要上天的性子,永远做不到像你们一样安安静静潜心修炼。” “起初带他回来时,我于这孩子有愧,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他,网罗了一堆小玩意哄他开心。”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他那时才这么一点大,小团子似的,软趴趴地往我怀里钻。” “可是越大,他越不肯安稳地待在我怀里,也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叫他修炼,他偏要一个猛子往水里扎。” 齐择骅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沉默了一阵。 陆浅川知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不用自己回复,便安静听着,不大一会,齐择骅又顾自道:“有一次我真的急了——兽灵宫的房顶那么高,他也能爬到上面往下跳。霁雪多大的本事,禁得住他这么折腾?万一真摔出好歹来谁来救他?” 陆浅川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齐择骅便道:“你别笑,那次是真吓人,我小时候我霁雪互相追着满山打也没这么皮过。” “那次我没忍住骂了他几句,没想到这小子吃硬不吃软,我哄他他不停,骂他他就老老实实地装鹌鹑。” “我那时候也是第一次当师父,凡事都学着宗主师兄做,可是你听话又省心,给套笔墨纸砚就能安安静静坐一下午,青葵跟个猴似的,你练字他爬墙,你读书他上树,你练剑他就能揭了兽灵宫的房瓦。” 陆浅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这情景还真是糟心,恰好韶疏幽幽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轻絮还野的孩子。” 陆浅川一个没忍住又笑出来,心想:“该不该告诉施姑娘,她师尊已经把她小时那些事抖露得差不多了。” 齐择骅也跟着他笑了一下,回想起当年的盛况,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你现在去问,宗主他们也能回忆起我那时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的焦头烂额。” 陆浅川小心道:“那后来……?” 齐择骅想到后来,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敛了回去,轻叹道:“后来我发现骂比哄管用,就一路骂着他去练功。他到底是兽灵宫的大弟子,日后哪怕不能像清泽他们那样做你的左膀右臂,好歹……” 好歹也该有些自保的本事。 他其实从未奢求过柳青葵出人头地青史留名,只希望他能锤炼出一身自己不在了也能对各种局面应对自如的本事。 他们这些修士,哪个不是在妖魔鬼怪和刀光剑影里闯出的名声,他用不着柳青葵闯出那些花里胡哨的名气给他长脸,只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在危难之时保全自身。 不然他怎么对得起柳青葵枉死的父母。 他本以为,自己多上心些,拎着徒弟的耳朵骂一骂,这小子就能听话一点好好修炼。 没想到一骂就骂了这么多年。 骂出了徒弟一身横生的怨气,一腔无处排解的愤懑。 一直到哪怕自己业火缠身,也要拖他这个师父下水的地步。 齐择骅现在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满心满眼都在想怎么会有他这么失败的师父。 两人一路无话,转眼来到了言灵宫。 言灵宫中仍旧一路枯枝败叶,从大门向里面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 然而也正是这些枯枝败叶,竟都在散发着奇异而幽深的紫色光芒。 两人迈步进去,走到方士诺的锁魂殿前。锁魂殿去年整修过一次,红柱绿墙都是重新涂过的,看上去倒是气派了许多。 一群人站在殿前开得正盛的连翘旁,方士诺眼眶微红,孙幽澜眼神高远,两人紧紧依靠着彼此。 那几棵连翘恐怕是整个言灵宫开得最好的花,黄澄澄的,温暖又热情。 只是它们身上也都闪烁着和其他植物一样的紫色微光。 齐择骅走到近前,和秦御风并肩站到一起,低声问:“这些都是老四留下来的?” 秦御风已经望着那阵光芒出神许久,嘶哑地“嗯”了一声。 齐择骅:“小齐和我说,爆炸发生时,整个宗门都被这种紫色的光芒所笼罩,因而没有受到太多波及。” 秦御风:“只有北边那处荒地炸得严重了点,其余地方几乎安然无恙。” 齐择骅和他一起看着那开得肆无忌惮的连翘花,一声长叹压在所有人的心头:“我们误会老四了。” 方士诺本来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忽然听到这句话,身体一颤,竟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秦御风揽过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低声道:“误会有,实情也有,他伤了浅川,想对宗主出手,这些都是真的。” 可他将灵力分散到万灵山各处的草木上,在危急关头保全了宗门,这也是真的。 言灵宫的宫主,对未来的感知远超常人,恐怕他早就预料到宗门会有遭逢变故的一天。 秦御风忽而苦笑:“当年我押送他入寒潭,文岳问我,若他说自己从未背叛过宗门,我可信。” 齐择骅一愣,显然他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下意识道:“那你……” 秦御风摇摇头:“我还没来得及说,他便自行逼出内丹,再不愿见我们了。” 方士诺又是一颤,齐择骅则沉默地握紧了拳头。 秦御风又道:“他临终前,叫我小心柳青葵。” 众人皆惊,愕然地看着他。 齐择骅瞪大眼睛:“那时就已经……” 秦御风点头:“这么多年,我一直暗中调查,倒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可这些事都还构不成证据,我便也不敢确信。” “直到落枫城中,我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控制我们的心绪,便用幽澜教给我的法子解了,和胡台主一起演了一出戏。” 然而他身在城中,只能给燕子安递出纸信,叫他不要轻信柳青葵。 那道被卢风逸理解为不能用火的消息,其实是在用火焰印记代指柳青葵。 桩桩件件,在这一刻,真相大白。 陆浅川突然觉得自己过去两年的怀疑与调查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真正知晓一切的人早已韬光养晦暗中谋划,只等狐狸露出尾巴,好将他一举拿下。 可谁都没想到,为了拿下这只狐狸,他们竟然蒙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 陆浅川猝然想起,两年间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推断,总伴随着莫沉渊一次又一次没有宣之于口的不赞成。 看得最明白的人不止秦御风,还有莫沉渊。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右侧,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站在他左侧的沈清泽还能传来些温度。 该在那里的人因为种种,正在死域里忍受业火的煎熬。 原文中莫沉渊五年后才能从死域中出来,而现在,陆浅川隐隐有种预感,用不了五年,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莫沉渊。 到时无论他是阴鸷偏激,还是诡诈多疑,都是自己最为看重的师弟。 哪怕人心难测时光荏苒,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陆浅川捏住连翘金黄的花瓣,给众人打气道:“昨日之事不可留,宗门各方各面亟待重建,还不是我们感伤的时候。” 秦御风也道:“正是,最近要忙起来,都打起精神做好准备。” 他们透过连翘的枝叶,仰头望见万灵宗上空湛蓝的天空,万里长空绵延不绝,青空之下,吾辈重任在肩。 不敢懈怠。 第58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一) 小雪纷纷扬扬,铺出一地细软的洁白。 沈清泽整个人都缩进脖颈一圈兔绒里, 路过浅疏居内的桃花林, 手欠地折了一枝被小雪裹上素白的桃枝。 他顶着风雪进门,在门口抖落身上的薄雪和冷意, 搓着手走进了里屋。 陆浅川正和几位师弟商议开春将在万灵宗举办的论剑大会的事。 沈清泽轻咳一声, 缓缓踱步到陆浅川身边。 裴楚然白他一眼:“来晚的人还这么摆谱, 过分了啊。” 沈清泽“嘿”了一声,正想祭出圣人之言管教一下这个不分长幼的师弟,陆浅川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壶, 一杯酒堵住了他的嘴:“来晚自罚。” 沈清泽喜欢他的桃花酿喜欢得紧,忙不迭接过,嘿嘿笑道:“还是师兄对我好。” 一杯酒下肚, 身上果然暖了起来,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放到一边,靠在桌旁道:“说到哪儿了?” 燕茗姝接道:“说到该趁这几个月, 好好把周边整改一番, 免得出现上次雪城那样的状况。” 沈清泽拊掌:“言之有理。” 他把随手折的桃枝双手奉到燕茗姝面前:“美人心善嘴甜, 小生不才,只有一枝落雪寒桃可以相赠, 还轻美人莫要嫌弃。” 燕茗姝一愣,飞速瞟了陆浅川一眼, 含笑摇头。 沈清泽做伤心状,又将桃枝递到孙幽澜眼前,眼含秋水地凝望着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师妹。 孙幽澜:“呵。” 其余几位师妹挤作一团, 轻声调笑。 沈清泽摇头晃脑做惋惜状,手腕一拐,那根桃枝精准无误地递到了陆浅川眼前。 沈清泽:“桃花赠美人,大师兄如此霞姿月韵、雅人深致,定不会嫌弃我这……”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桃枝,又凉凉地睨了一眼沈清泽从容自若的神态,冷冷道:“门规抄十遍,明晚前交给我。” 沈清泽:“好嘞。” 他瞬间从一只招摇张扬的孔雀蔫成了一声不敢坑的鹌鹑,缩着肩膀坐到了陆浅川身边。 众人哄然笑开。 一片欢声笑语中,有两个小师妹低声议论道:“这也就是仗着二师兄不在。” “是呀,二师兄若在,早提着沈师兄的领子把他扔出去了。” 在座众人无一不是耳聪目明,再小的声音也悉数被他们捕捉到,沈清泽紧张地觑了一眼陆浅川的脸色,肃声轻咳。 陆浅川面上不辨喜怒,比窗外的白雪还要冷上一些:“继续。” 那两个小师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皆缩着脖子凑到了燕茗姝身后,屋内的声音一时低了下去。 陆浅川听完沈清泽在山下的见闻,皱眉道:“红岩庄?” 沈清泽道:“是,离顾家村不远,比周围几个村子都要大一点,隔三差五会有一个不小的集市,周围的村民都会去买卖些东西。” 裴楚然眨着眼睛:“这不是很正常吗?” 沈清泽:“那是之前,最近我很少看到那里有集市了,比起之前的热闹,似乎萧条冷清不少。” 几人面面相觑,燕茗姝秀眉微蹙:“许是隆冬严寒,大家都不愿出屋了,街上萧条一些也很正常。” 沈清泽摇头:“虽说现在天寒地冻的,连个鸟叫都没有,但马上就到进入腊月,再穷苦的人家也该出来给孩子买身新衣裳,怎么可能像这样,家家户户都缩在屋里,街上连点人气都没有。” 陆浅川听他说着,热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心脏跳得飞快。 原文中,莫沉渊回来后,首次露面的地方,就是红岩庄! 虽然现在离原文他从死域中出来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但剧情早就改得面目全非,陆浅川几乎可以确信,红岩庄的异变一定和莫沉渊有关。 他出来了! 眼眶隐隐有些发热,陆浅川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仅仅是这个想法在脑中出现的一瞬,他便有了喜极而泣的冲动。 整整三年半的时间。 他由最初整夜整夜地失眠,过渡到可以习惯睡前没有另一个人道晚安便入睡;也由没人提醒就忙到忘记吃饭,到可以自己坐在饭桌前盯着一桌子的菜肴发呆。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再次适应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时,那个搅乱了他所有生活节奏的人又不声不响地再次出现。 他几乎丝毫没有犹豫地对众人宣布:“我亲自去红岩庄查看。” 正在和众位师弟师妹摆事实讲道理的沈清泽一顿,和众人一起像看鬼似的看着他。 一片寂静中,只有他面色复杂地干巴巴开口:“师兄,虽然我说得很严重,但是……还没到你亲自下山的地步……” 陆浅川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层喜色,比刚才的冰雕美人不知鲜活了多少,一下子充满了生气。 他琉璃色的眼瞳熠熠发光,坚持道:“无妨,山上你们先忙,我去看一眼便归。” 说着,他把象征主事弟子的玉佩直接递到了沈清泽手中,一副“我万分相信你”的表情。 沈清泽:“……” 救命,他还有十遍门规要写。 方士诺沉默地看着大师兄瞬间有了光彩的脸色,心中微微一动。 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在众人都在考虑怎么委婉劝说去意已决的大师兄时,他微微坐直了一些,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和大师兄同去。” 沈清泽冲陆浅川绽放一个如花的微笑,缓缓转头看向方士诺,脸上的笑容都快裂了。 走一个顶梁柱还不够,可以帮大忙的也要走,这是要累死他吗? 沈清泽十分心累,一张清俊的脸皱成了白面包子,气若游丝道:“我觉得你们还可以再考虑一下。” 陆浅川哪还有心情考虑,直接站起身,拔腿就要向外走:“我去禀告宗主一声,士诺,你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动身。” 沈清泽:“……”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方士诺,期望小师弟能帮自己说两句话,方士诺顶着他哀求的视线,十分不自然地站起来,在沈清泽的一片期盼中,规规矩矩地答:“是。” 沈清泽瞬间软倒在桌子上。 陆浅川顶着风雪冲进韶安居,燕子安正坐在桌后读书,迎面见到大徒弟夹在风雪中掩不住的喜色,心中瞬间有了几分猜测。 整整三年,陆浅川越发沉寂如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徒弟这么生气勃勃的表情了。 陆浅川简单交代了一番来龙去脉,眉眼中都是无法掩盖的急切,燕子安只好压下一肚子的叮嘱,轻叹道:“外面风雪交加,多穿一些再走。” 陆浅川立刻应是,前脚刚进来,后脚就风风火火地离开。 燕子安无奈地望着他的背影,心绪不由也回到了三年前的那段变故,叹息道:“希望不会再生波折。” * 陆浅川和方士诺并肩落在红岩庄的青石小路上。 这里果然如沈清泽所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陆浅川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方士诺身上,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 方士诺不太好意思地道:“我其实不太冷,这披风还是师兄……” 陆浅川不由分说:“披着。” 方士诺只好裹在厚厚的披风中苦笑:他修炼的功法偏热,即便三九寒天也不是很冷,反倒是大师兄的功法偏寒,哪怕炎炎夏日也如一块冷玉。 可有一种冷,叫大师兄觉得你冷。 他只好裹着厚厚的披风,暗自思索该找个什么借口还给大师兄。 两人并肩向前走了一段,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乌云翻涌,一副要下起鹅毛大雪的架势。 北风吹得酒肆上的旌旗猎猎作响,风声和着旗子的嘶啦声,给这段本就寂寥无人的小路又添上一分诡异。 白雪皑皑,覆住了青黑色的地面,像要将空气中的杀机也一起掩盖。 行至小路的中段时,一阵刺耳的破空声传来,陆浅川飞快转身将方士诺护在身后,景行剑身上蓝光闪烁,自发出鞘,和一支向他们直线袭来的羽箭撞在一起。 羽箭被砍成两截,断在地上。 雪越下越大,随着风卷成一片苍茫的洁白,扰乱了人的视野。 陆浅川凝眉看向四周,景行在半空中发出凛凛的威吓,四下空旷,方士诺借着陆浅川和披风的遮掩,拿出了灵器清羽。 那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玉印,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在印座之上腾云驾雾,方士诺催动灵力,整块玉印便发出深紫色的微光。 在光芒闪现的同时,那条似乎下一刻就要腾云而起的青龙忽然调转了方向,龙头冲着两人右前方的位置,龙嘴大张,一道极不显眼的紫光自龙嘴中飞射而出。 几乎在那道紫光飞出的同一时间,景行蓝光一闪,跟着那道不易察觉的紫光向右前方直刺过去。 鲜血涌出的声音撼动了白雪掩饰的寂静。 皑皑雪地上流出一地不详的殷红,伪装的空寂被狂啸的北风撕裂,一阵叽里呱啦的魔族语相继在周围响起,陆浅川和方士诺背靠背站立,凝神戒备。 四周相继出现了许多魔族的身影。 陆浅川望着他们每个人腰间别着的赤红色令牌,心中的激动随翻涌的白雪越涨越高。 赤血令牌。 效忠魔族新君者才会有的标识。 真的是他! 一干魔族皆面向道路中间的两人举起武器,面上尽是狰狞而张狂的笑意,眼中精光闪烁,仿佛一群埋藏多时,终于寻到了猎物的野狼。 景行破开风雪,疾速而出。 这便是一个交战的信号,一圈魔族也不再退让,武器高举,嘴中喊着陆浅川听不懂的话,马蜂似的冲向两人。 忽然,一柄闪着凛凛红光的的灵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在半空中与景行撞在一起,金属交接的清脆嗡鸣震得在场众人都是一顿。 凛然的赤红剑光与清冷的水蓝剑光交织,毫不退让地凝成一团。 光芒笼罩之下,一人黑衣墨发,赤红色的眼瞳妖冶而冰冷,整个人仿佛地狱深处盛开的黑焰。 步伐轻缓,踏雪而来。 第59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 张牙舞爪的魔族一见到他,皆不由自主退后半步, 手中的武器稍稍放下些许, 一声大气都不敢出。 莫沉渊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到魔族的最前方。 这样一来, 陆浅川可以轻而易举地观察出他每一处变化。 他比以前更高了, 乌发青黑, 眉目凌厉,赤红色的眼瞳波光流转,带出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锐利。 一时之间, 街上只闻风雪交加的呜呜声,以及一些人家听得外面的动静,在屋内更加用力锁门的哐啷声。 他们隔着漫天风雪对视。 良久, 莫沉渊那莫测的赤瞳中漾出一丝笑意, 语气并未比满天大雪暖上多少:“没想到这里的动静竟然惊动了浅川公子,真是失敬。” 话音既出, 在空中和景行对抗的司命便顺从主人心意, 飞回了他的剑鞘, 而景行却仍旧僵在半空中,像突然失去了主人的指挥。 陆浅川张了张嘴, 话未出口,先呛进一口冷气, 五脏六腑都冻了个彻底。 莫沉渊神情莫辨地看着他,眼中倒映着陆浅川被冷风呛得不断咳嗽的身影,漫不经心道:“街上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浅川公子弱不嫌弃,还请跟我来。” 他转身,径自进了旁边一家酒肆,一群魔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忌惮地盯着陆浅川和方士诺,齐齐收起武器。 酒肆内。 莫沉渊挑了一坛绵软的梅子酒,叫手下拿去温了,隔着一张看不出年代的木桌,面无表情地和陆浅川对视。 他们进来时,方士诺借口要留下守门,正在门口和一个体积庞大的魔族将军站在一起,假装成两根什么都听不见的石柱。 酒热好,莫沉渊接过,给陆浅川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淡淡道:“喝一口再说。” 陆浅川仰头,一口饮尽,拿帕子擦了嘴,眉目垂得像庙里的菩萨:“说什么?” 莫沉渊“啧”了一声,明显被他这风轻云淡的样子激出了几分怒气,他赤红的眼瞳中似有血色一闪而过,身体微微前倾:“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 “第一,你叫什么名字?” 陆浅川一愣,没料到会是这种问题,他踌躇一阵,如实答道:“陆浅川。” “第二,你与韶疏是什么关系?” “亦师亦友。” “第三,你的身体里,有几个你?” 陆浅川更加愣怔,脱口而出:“当然只有一个。” 莫沉渊沉沉地看着他,摆在桌子中央的血色玉佩安静躺着,两人之间的空气无比滞涩。 良久,他拈起那块其貌不扬的玉佩,面无表情:“这是魔族可以用来判断人有没有说谎的血玉。” 陆浅川微怔,顺着他的话语看向那块玉佩,听他继续道:“回答者若说谎,血玉便会血光大涨,而现在,血玉未亮——” “——当年扔我进死域的人,真的是你?” 陆浅川仿佛被野狼盯上的兔子,瞬间绷紧了身体。 【当年扔我进死域的人,真的是你?】 脑海尽数被这句话占据,他惊得浑身都是冷汗。 ——莫沉渊察觉到什么了? 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73的存在太过逆天,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以接受的东西,而莫沉渊的这个疑问,他根本无法用这种任谁听来都不会信的理由来解答。 莫沉渊注视他良久,见他一丝一毫解释的意思都没有,便自嘲地笑了一下,将血玉收进袖中,向后靠在椅子上:“那我换个问题,你们来这里,所为何事?” 陆浅川不答反问:“红岩庄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是因为你?” 莫沉渊微挑起眉,略显惊讶:“我们路过此处暂住而已,他们闭门不出,关我何事?” 陆浅川转头看了一眼门外在风雪中搓胳膊跺脚的魔族,又回身看着俊朗得不可方物的莫沉渊,心道:“如果所有魔族都长你这样,他们还会吓得闭门不出吗?” 见他凝眉思索,莫沉渊弯起嘴角,平白笑出了几分匪气:“既然浅川公子担心我们会吓到这些村民,不如给我们安排一个住处,如何?” 陆浅川被这个笑惊艳得晃了神,下意识答道:“好。” 莫沉渊:“……” * 万灵宗,浅疏居。 沈清泽靠在大门口,双手环抱着胳膊,嘴里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他清楚记得,大师兄说要下山查探红岩庄异常,不过半个下午的功夫,他可亲可敬的大师兄就带着一群魔族,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山门。 沈清泽顿时觉得,人生真是十分玄幻。 陆浅川走在队列最前,身上披了一个厚重得能抵半个他的披风,正好将身边轻装上阵的莫沉渊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眼角余光瞥到在一边瞠目结舌的沈清泽,眼中一亮,冲这位左膀右臂招了招手。 待到沈清泽跑到近前,陆浅川眉眼柔和了一些,温声问道:“事情都商定好了?” 沈清泽:“差不离了。” 他这时才透过大披风的空隙看见被遮挡住的莫沉渊,眼中的惊讶更甚,但很快就化为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对陆浅川道:“我去给这些……呃,这些兄弟,安排住处?” 陆浅川正欲开口,莫沉渊先他一步道:“往器灵宫的地牢里送点被褥火炉,他们挤一晚,明天就走。” 沈清泽下意识道:“那你……” 莫沉渊:“我住浅疏居。”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沈清泽恍然回到了三年前,莫沉渊还是万灵宗的二师兄,一时五味杂陈,不顾陆浅川本人意愿,叹道:“好吧。” 毫无发言权的陆浅川:“……” 莫沉渊窥他脸色,凉凉一笑:“怎么,大师兄不愿意?” 陆浅川疑惑地看他:“又叫我大师兄了?” 莫沉渊一窒,目视前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冷静道:“浅川公子愿意,自然最好不过。” 陆浅川:“……” 沈清泽领着一众魔族去客房,沿途引得一众练剑归来的师弟围观,各个窃窃私语:“怎么这么多魔族来我们宗门?” “好像是大师兄捉回来的。” “可是看起来不像打过架的样子啊?” 师弟们研究不出缘由,纷纷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沈清泽,沈清泽一个头两个大,挥手轰跑他们:“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化干戈为玉帛还不是好事?” 师弟们被他凶得作鸟兽散,沈清泽则站在一众魔族前面重重叹气,心道:“再过不久,修真界和魔界都该结亲了,真好。” 站在韶安居内的陆浅川突然打了个喷嚏。 燕子安来不及关心他的身体,皱着眉问:“你把山下的魔族都带上来了?” 陆浅川捏了下鼻子,讪讪道:“弟子想,他们在山下会吓到百姓,不如带到山上,方便我们管理。” 燕子安满脸不赞同的神色,他从未见过这个稳重的大弟子如此轻率鲁莽的时候,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莫沉渊忽然接道:“我已经让清泽师弟带着他们去地牢了,假装是被捉进来的就好,师父不必忧心。” 陆浅川:“……” 沈清泽是清泽师弟,燕子安是师父,他是浅川公子。 真他娘滴泾渭分明。 燕子安沉默地打量这个三年多未见的二弟子,当年一些旧事纷纷扰扰涌入脑海,心下也是无限感慨,轻叹道:“如此便好,这三年辛苦你了。” 莫沉渊微一躬身:“幸不辱命。” 陆浅川;“???” 燕子安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欣慰:“你们先回去吧,浅川多喝些热水,小心伤风。” * 陆浅川几乎同手同脚地回到了浅疏居。 为何莫沉渊会说“幸不辱命”? 他和师父之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吗? 而且,看莫沉渊对燕子安讲话的神情,分明一丝一毫怨怼都没有,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心平气和,对沈清泽说话也十分熟稔。 只有对上自己时,他才露出一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杀神模样。 难道是把所有被宗门舍弃的仇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了吗?! 陆浅川瞬间十分心累,这下背上的黑锅更多了,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莫沉渊随他进屋,在家具摆设都很熟悉的房中扫视一圈,没见到什么大变化,不冷不热道:“浅川公子这些年也没有改变多少啊。” 陆浅川背上无比沉重,顶着一后背的黑锅,气若游丝:“自你走后便没动过什么了,你自便吧。” 说完,自己往床上一躺,成了整个山头最俊的那条咸鱼。 他在山下穿得少还吹了风,哪怕回来时裹了莫沉渊的大厚披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头晕脑胀,额头也隐隐有些发热。 陆浅川晕晕沉沉,几乎快要就着这个姿势睡过去,一阵食物的香气不合时宜地从外间飘来。 浅疏居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味道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氤氲的热气透过门板,驱散了屋里的丝丝冷意。 大脑一片空白,陆浅川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愣愣地看着莫沉渊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用脚踢开门,见到他还醒着时僵了一瞬,又大力踢上房门。 鸡丝粥在他手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姜水不知为何还掺杂着一丝大枣的甜味,莫沉渊面无表情地端到陆浅川面前,语气不善:“喝。” 陆浅川怔然地看着他。 他太久没有动作,莫沉渊好不容易挤出的那点耐性在不言不语的对视中耗光,他把托盘扔到一边的矮几上,单手撑上床柱,将陆浅川牢牢锁在自己和墙壁之间,冷笑道:“怎么,嫌弃我这个魔种了?要不要本魔君亲自喂你?” 第60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三) 有的人,表面上威风凛凛, 实则搭在床柱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两人离得太近, 呼吸都交织在一起,陆浅川心跳平白乱了几拍, 耳垂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略略后仰, 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余光正好瞥见莫沉渊不断颤抖的手指,又是一怔,脱口问道:“你很冷?” 莫沉渊眼中飞快划过一缕疑惑:“嗯?” 陆浅川指了指他颤抖的手臂, 一个拧身从他构建的禁锢中绕出来,跳下床:“柜子里还有你的衣物,我去给你找一件。” 当初两人生活在一起, 莫沉渊时不时要蹭到他的房间小住几天, 时间长了,索性把自己的换洗衣物拿过来一半。 这么多年, 那些衣物一直好好地躺在他的柜子里, 连同所有莫沉渊帮他补过的衣服, 放置在一个他妥善清出的小天地。 莫沉渊维持着单手撑墙的动作,讶异地看他翻出了一件白得纤尘不染的外衫, 满脸惊愕:“你还留着?” 陆浅川捧着他曾经的衣物,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把人家的衣服留在自己柜子里三年……这行为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他僵立一瞬, 找了个看起来不是那么奇怪的理由:“一直忘记扔了。” 莫沉渊坐直身体,眼中刚涌出的柔软笑意嗖嗖跑了个精光,看着向他走来的大师兄, 冷笑。 陆浅川其实已经快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他这几年的视力越发下降,本来看人视物就有些费力,现在身上还烧着,眼中漾起一层水雾,更加看不清周围的景物。 万幸这是在他自己的房间,他闭着眼也能摸到床边,虽然在莫沉渊的注视下心里有些打鼓,面上却还撑着万灵宗大师兄八风不动的平淡,把衣服递到了莫沉渊面前。 只是,他忘记了,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床上却多了一个平时不会出现的人。 他刚把手上的衣服递出去,想往前蹭几步坐到床上,不料莫沉渊的脚就搭在床下,他看不清,狠狠绊了一下,身体直接往前栽去。 莫沉渊瞬间扔了手里的衣服,下意识去扶他。 如果说,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的衣服一留留三年有些不对,那一个男人栽倒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半天起不来,好像更不对。 陆浅川烧得迷迷糊糊,压根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只觉得身下的床板很软,很舒服,他十分满意地上手拍了拍。 莫沉渊:“……” 屋外漫天飞雪,屋内的地龙也不是很热,新任魔君却憋出了一头热汗。 他上手探了一下陆浅川的额头,被那温度烫得一惊,连忙爬起来,把陆浅川的身体摆正,又裹上被子,自己端起刚熬好的姜水,低声道:“张嘴。” 陆浅川听话地任由他喂了满满一碗水。 他许是真的烧迷糊了,一身冷硬卸去了一半,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莫沉渊的小指,哑着嗓子问:“疼吗?” 莫沉渊愣住:“什么?” “在死域里,疼吗?” 莫沉渊愣愣地看着他,赤红的眼中明暗光影交织,复杂得令人慨叹。 他回握住陆浅川的手,低声道:“疼,很多双——成千上万双手想拉我入地狱,我不想入地狱,难受的时候我就想你,想你拉我上去,然后我就上来了。” 陆浅川喃喃道:“是我推你下去的。” 莫沉渊凑近他的脸庞,感受到他口鼻中呼出的滚烫热气,声音低得像夏日飞虫的呓语:“真的是你吗?” 陆浅川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半晌无言,只有两人的鼻息交织在一起,好像三年前的舍弃、三年间的别离、三年后的隔阂都在这一刻融化了一般,他们还是曾经同睡在一张床上闲谈的好兄弟。 陆浅川忽而笑开,脸颊因为高烧晕开了一层嫣红,眉目间也没有平时的冰冷。 他本就眉目柔和,平素强撑着一派生人勿进的气场才能勉强维持住身为师兄的威严,而在莫沉渊面前,这些冷硬的外壳都不再有意义,哪怕卸下素日的伪装,似乎也无妨。 莫沉渊几乎快要因为他这一个笑容失了魂魄。 在他的印象里,大师兄一直都是寡淡的,清雅若早春俊竹,冷冽如冬日腊梅,而不是像这般—— 美艳得不可方物。 陆浅川见他发呆,竟然起了玩心,手腕一转,五指捏住他的脸颊,轻轻笑了笑。 莫沉渊这才察觉到他呼吸中带出的香甜酒气。 他们在山下喝了两坛酒,当时他还在惊讶,以大师兄的酒量,竟然还能面不改色淡定自若。 他甚至已经幻想出,在他不在的三年时间里,这群不省心的师弟师妹是如何灌大师兄酒,才使得他的酒量如此突飞猛进的。 现在看来,只是那酒太过绵软,后劲很足。 他由着陆浅川在自己脸上捏捏摸摸,单手覆上某个醉鬼的眼睛:“睡一会,醒来就好了。” 陆浅川扒掉他的手,皱眉:“不睡。” 他的嗓子哑的厉害,莫沉渊不想听他再说一句话,蓄意凶道:“快睡,不然变成扶摇那样的破锣嗓。” 陆浅川花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扶摇是谁,仍是坚持:“不睡,会做噩梦。” 莫沉渊一怔:“什么噩梦?” 陆浅川:“黑夜,村庄,大火,你。” 莫沉渊又是一愣:“我总出现在你的梦里吗?” 陆浅川点头。 莫沉渊一颗心扔进了糖醋坛子里,又酸又甜还有点软,他微微贴近陆浅川些许,诱哄道:“为什么总梦见我?我一般在你梦里做什么?” 陆浅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梦见他,直接忽略第一个问题:“吓我。” 莫沉渊:“……” 他挑起半边眉,赤红色的眼睛融成了一片暖阳:“我出现在你梦里就是为了吓你?我这么坏?” 陆浅川:“嗯。” 莫沉渊那泡小心脏的糖醋坛子又被人从外面用力摇了摇,摇得他心跳起伏不定,低声喃喃:“我还可以更坏,你一定不想知道。” 陆浅川眼睛不好用,耳朵却好使得很,一字不差地捕捉到这句话,简短地用一个字概括了自己的心情:“呵。” 这句简短的蔑视彻底触了莫沉渊的底线,他缓缓拿开陆浅川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越发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不信的话,我演示给你看。” 唇齿相依。 他早就知道大师兄的唇很软,多年不见,这里似乎比自己离开前还要软上许多,仅仅是轻轻贴上去,都好像在亲吻云朵一样。 陆浅川口中有些姜水的微辣,还带着点大枣的甜味,他恋恋不舍地一遍遍磨蹭,几乎不舍得离开。 上次他这样胆大包天,还是五年多前。 那时的陆浅川已有现在这般俊朗的雏形,他却还是个不及师兄高的豆芽菜。 五年多前,他厌恶大师兄到恨不能一剑捅死这个人,五年多后,他喜欢大师兄到恨不能将这个人永远锁在身边,捧在手里,叫谁都不能再看见他。 他贴着陆浅川的嘴唇,低喃道:“我保证不再吓你了,你好好睡觉,好不好?” 这话说出许久没有回音,他连忙起身,入目却是大师兄安静的睡脸。 这人竟然亲着亲着就睡着了。 莫沉渊哑然失笑,手指捏住陆浅川的耳垂,轻轻摩挲。 兀自笑了半晌,面上的笑容忽然一凝,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风雪交加,窗外的桃枝在朔风寒雪中瑟瑟发抖。 莫沉渊披上陆浅川方才给自己找出的白衣,黑色的内里和白色的外衫并不相配,他毫不在意地在屋内转了一圈,从老地方找到了自己当年放置在陆浅川屋内的白玉箫,轻轻吹响一曲助眠的小调。 * 雪城,雪湖湖底。 雪城四季如春,繁花开过四季,绿草终年如茵。 清澈见底的雪湖湖内,一阵耀眼的金光直冲云霄,所有雪城弟子皆放下手头的伙计,震惊无比地看向那道光柱。 一阵水花溅起声传来,正坐在湖心亭内抚琴的卢风逸倏然站起,面上的激动之色十分明显。 他冲出这个一待就是两三年的小亭,一路风驰电掣,眨眼间便到了溅起冲天水花的湖面上空。 空无一人的湖面上寂静了短短一瞬,继而一个人影破开明镜般的湖面,巨龙归来一般倨傲地立于宽阔的湖面中央。 他不是十分适应地四下环顾,忽而抬起头,与站在半空的卢风逸对视。 半晌无话。 相互沉默许久后,卢风逸自剑上跳下来,和他面对面站在湖面上,感受到这人扑面而来的威压,积压多年的往事在心中翻涌,各种记忆一股脑地冲破牢笼。 他慨然地看着老朋友与以前有些许不同的样貌,终是笑开:“好久不见。” 韶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再次生出的的手脚,纤长白皙的手指蕴藏着惊人的力道,身体里流淌的灵气丰沛无比,这具身体甚至比他本身还要强劲。 他注视着诚心实意露出笑容欢迎自己的卢风逸,一时也是感慨万千,许多纷纷杂杂的念头滚过脑海后,他五指成拳,狠狠在卢风逸的肩上捶了一记:“别笑了,给个衣服。” 卢风逸轻咳一声,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遮羞。 雪城城主不仅不会带孩子,于善解人意的方面也少了根筋。 韶疏系好腰带,跟他并肩向湖边走,十分熟稔地问道:“现下局势如何?” 卢风逸答:“魔界一分为二,洛华银带着手下退守北城,王城被施轻絮和莫沉渊占据,莫沉渊自死域中出来后,得到了大批魔族拥趸,已经登上魔君之位。” 韶疏深沉地点头,正在卢风逸想继续介绍时,他严肃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万灵宗那一大一小现在怎么样?” 卢风逸:“……” 第61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四)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 他踌躇一阵,为难道:“不如我先和你讲一下施轻絮的近况?你这徒弟可真是了不得。” 韶疏狐疑地看着他:“轻絮性格坚韧有本事, 我不担心她, 你吞吞吐吐的是要干什么?” 卢风逸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质疑过,一时气结, 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你够了吧, 吃我的醋吃了二十多年, 还没完?” 韶疏冷笑。 卢风逸拿他的小心眼没辙,只好在心里唾弃他,嘴上道:“子安最近一直忙于处理魔界和修真界剑拔弩张的关系, 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其余倒是没什么。” 韶疏“唔”了一声:“小的呢?” 卢风逸更加为难,小心观察一番他的脸色, 斟酌道:“听子安信上说, 最近一年好像身体不太好。” 他了解韶疏的性格,这样一个骄傲到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苟且偷生的人, 能在陆浅川身体里安安分分地待三四年, 可见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晚辈。 果然, 韶疏听完,立刻皱起眉:“用精血养了雪参两年, 落下病根了?” 卢风逸也说不好,含含糊糊地点头:“或许是, 自一年前他将你的神识移进雪参里,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韶疏琢磨一遍他这话,本来担忧的面色一变, 满眼都是怒气:“臭小子把我扔到这儿就走了?整整一年都没来看我一眼?” 卢风逸幽幽叹气:“行了兄长,人家放了整整两年血,就是为了助你再得一副新身体,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 韶疏没好气地看着他,卢风逸自己没养过孩子,完全不理解他这种被抛弃了的孤寡老人的愤慨来自何处,他幽怨一阵,又叹口气:“算我小肚鸡肠,等我逮到他,一定先揍一顿再说。” 卢风逸不敢苟同:“不用算,你本来也小肚鸡肠。” 雪湖平静的湖面上忽然又掀起一阵波澜,雪城弟子刚见到那道光柱消失,各自捡起了自己手上的活计,转眼就听到在雪湖边的师弟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城主和一个光脚的男人打起来了!” * 万灵宗。 莫沉渊吹完两曲小调,陆浅川的呼吸已经十分绵长。他放下玉箫,手指放在陆浅川鼻下探了探,又摸上了大师兄的额头。 热气褪去些许,额头也不那么滚烫,陆浅川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没有做噩梦的迹象。 他放下心来,倾身再次亲了亲师兄柔软的嘴唇,怎么都吻不够似的在上面来回磨蹭。 他本以为,自己在死域中待久了,心已经变得如死域最深处的魔石一般坚不可摧。 没想到,仅仅是回来看他一眼,自己便溃不成军。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又啄了一口陆浅川的的耳垂,然后脱下身上披着的白色外衫,方方正正地叠好放在床边,起身拿起自己的黑色披风,开门步入风雪中。 燕子安正凝眉研究魔界现在的局势,思考修真界几大宗门该如何部署应对,一片风雪怒号声中,莫沉渊敲门而进。 他像早有预料似的,端起桌上准备好的热茶递给莫沉渊,温声道:“浅川睡了?” 莫沉渊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直接问道:“大师兄说进来总做噩梦,师父可知因为何故?” 燕子安放在桌面的手指蜷起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摇头道:“浅川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莫沉渊沉沉地盯着他。 燕子安坦然与他对视,心下无限感慨:这个徒弟是真的长大了,这一身威压连自己都有些难以应付。 然而转眼间,莫沉渊敛起了一身锐气,像所有乖巧的徒弟那样,微笑道:“是弟子唐突了。” 燕子安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犹豫一阵,轻声叹道:“当年在伏魔阵,你通过幽澜的海棠向我传声,主动请求入魔族死域,这么多年,我仍旧未知道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 莫沉渊道:“当时千钧一发,师父想要保全我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还不如当机立断,撇开我和宗门的关系,还能以此完成我们的计划。” “只是……”他凝视着竖直立在茶水表面的那根茶叶,缓缓道,“我以为,我要自己从魔界入口走到死域里,没想到大师兄会在危难之时选择帮我一把。” 燕子安双手一颤,眼中映出莫沉渊带有些许讽刺的笑容,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么多年,他也没想明白当年陆浅川为何会突然做出那样的决定。 莫沉渊低头吹了口气,看到那根茶叶也沉进杯底后,面上露出了点开心的笑意,随口道:“大师兄现在依旧不知道我们当时的谋划,这样也好。” 燕子安愧疚地看着他,轻叹道:“我从未一碗水端平过。” 莫沉渊倒是不甚在意,还反过来安慰他:“师父不必愧疚,我宁愿他一直蒙在鼓里。” 早在五年前,施轻絮来访万灵宗,用魔樱草交换万灵宗宗主的暗中帮助。 自那时起,燕子安便有了暗中侵入魔界的想法。 以和施轻絮的合作为契机,他们向魔界王都中埋了不少暗线,然而这种事不宜声张,整个万灵宗也只有他、秦御风和莫沉渊知道。 他和秦御风碍于身份,周围总有不少眼睛盯着他们的举动,很多事情不方便亲手去做,便将绝大部分任务都交给了莫沉渊。 莫沉渊第一次从师父手中接过如此艰巨的任务,不过是他的拜师大典刚结束一月后,时年十六岁。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渐渐发现那些暗线不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洛华银生性多疑,用人极其小心谨慎,他们的暗线至多在洛华银手下的魔将身边做一个小参谋,再想向心腹位置爬极为困难。 此计不成后,他们便放弃了从洛华银的阵营内部下手,转而盯上了其他还没有明显站队的魔族。 这些魔族大多没有十分狂热的信仰者,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曾是魔君韶疏的拥趸,然而韶疏下落不明后,崇尚力量的他们不相信施轻絮这个还未有过什么实绩的魔族公主,拒绝加入施轻絮阵营的同时,对用诡计上位的洛华银也没什么好感,于是选择混迹在魔界各处,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一旦有了拥有绝对力量的人出现,他们很大可能会选择加入那个人的阵营,这样整个魔界就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端看是否有两方愿意合作。 可这个人,既要有绝对的力量,身份又要能够得到魔族的承认,放眼整个修真界,他们也无法找出完全符合条件的人。 直到伏魔阵中那场异变的突然出现。 苦心经营五年,现在莫沉渊将本是一盘散沙的闲散魔族集结成了一支势如破竹的军队,和施轻絮一拍即合,两人拧成了一道强劲的旋风,扫得洛华银颜面尽失。 话虽如此,燕子安用了三年时间还是没有想明白,当时莫沉渊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在最后关头触发伏魔阵? 听到他的疑问,莫沉渊无所谓地耸耸肩:“因为一条蛇。” 燕子安一怔:“蛇?” 莫沉渊解释道:“当年我和大师兄误入洛华银制造的幻境,他有将我们一辈子锁死在里面的意思,九死一生时,我喝了他一条宠物青蟒的血。” 燕子安思考片刻,兀地倒吸一口凉气:“我听人说过,洛华银养了一条魔界最毒的青蟒,那蟒蛇战斗力极强,且从头至尾都是剧毒……你喝了它的血?” 莫沉渊想起那段被人压着打的记忆,拨弄着茶杯,道:“那时我和大师兄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以那条青蟒的级别来说,短时间内增强功力绰绰有余,我没想到别的办法,就挤了一点它的血。不过我本也百毒不侵,那点毒性对我来说没什么。” 燕子安又吸了一口凉气。 莫沉渊说得风轻云淡,他却愈发觉得自己这师父当得极不称职。 他还想再开口,莫沉渊抬手给他续了一杯茶,抢先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他当年为了救人,拼着性命危险喝了那几口血,后来因为毒血引发了又一场灾难,却也是那人亲手摧毁了他所有希望。 他那时已经下定了决心,明明知道在那种间不容发的时候,大师兄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宗门考虑,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期望那个人能站出来为自己多说一句话。 一句就好。 * 陆浅川在自己的房间幽幽转醒,茫然地望着床顶看了半晌,还是没反应过来今夕是何夕。 他撑着床板坐起身,手下正好按住了一层不似床褥的柔软布料。 那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外衫,他一眼就能看出是万灵宗弟子常穿的款式。 陆浅川愣了一会,脑子里“轰”的一声,骤然吓醒了。 莫沉渊的衣服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头还有点痛,不是做完噩梦后经常感觉到的锐痛,而是一种类似于醉酒后的胀痛。 他上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记忆停留在自己带莫沉渊去见宗主,然后便是一大段空白。 得,又喝断片了。 陆浅川为自己的酒量感到悲哀。 他抱着被子愣了好一会,还是没能从记忆深处找出睡前发生的事,只好一脸茫然地盯着那件白色外衫,轻声嘟囔:“小老弟,你怎么自己从衣柜里跑出来了呢?” 一阵凉风倏然从外间吹进来,带来一丝短暂的寒意,他被吹得一个激灵,抬头看去,莫沉渊手上搭着厚重的披风,乌黑的发丝上落满雪花,在屋内地龙的热气中显出几分湿润的忧郁。 他也不往里面走,就站在外间和里间的接口处,捏着嗓子道:“因为我想大师兄了,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了呀。” 陆浅川:“……” 好好说话,求求了。 他迷茫地看了收起一身尖锐和锋利的莫沉渊片刻,不解道:“我又变成大师兄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之前还是“浅川公子”呢。 莫沉渊觉得自己身上带着的寒气驱得差不多了,伸手将怀中的披风挂在一边,走到陆浅川床边,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眼中闪着一颗一颗小星星,语气亲昵地问:“我听师父说,自我走后,大师兄因为想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是不是?” 陆浅川面上划过几分显而易见的尴尬,微微别过脸:“师父怎会与你说这些?” 莫沉渊挑眉,眼里的星星愈发明亮,得寸进尺地贴近他脸庞些许,再接再厉:“我还听说,大师兄有一次高烧不退,在梦里喊我的名字,是不是?” 陆浅川舌头快要打结,失去梦想的咸鱼一样看着他,缓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一个误会……” “哦——”莫沉渊意味深长地托长音,“可我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陆浅川深沉摇头:“不可能,我没有幻想过你站在尸山火海中对我微笑。” 莫沉渊:“……” 原来他在大师兄的梦里是干这个的。 魔君心里堵了一下,吭哧半天,犹不死心:“你就没梦见过我别的?” 陆浅川沉思一瞬,哑着嗓子答:“要么就是你浑身是血,拉着我的衣角叫我别丢下你。” 莫沉渊:“……” 他真的,好卑微。 可是他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竟然觉得有些无法反驳。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莫沉渊有些泄气地起身,从小厨房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到陆浅川面前:“先喝药。” 他见陆浅川犹豫,阴恻恻地威胁:“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喝,要么我浑身是血满脸微笑地喂你喝。” 第62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五) 陆浅川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当下端起药碗, 一饮而尽。 他真的被浑身浴血还在诡异微笑的莫沉渊吓怕了。 莫沉渊面上添了一分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接过陆浅川喝空的药碗, 神情莫测:“大师兄准备怎么补偿我?” 他不过顺口一问,想在陆浅川这里讨点好处罢了, 没想到陆浅川竟然瞬间坐直身体, 浅琉璃色的眼瞳紧紧锁住他, 严肃道:“你和我说实话,当年伏魔阵是因为什么触动的?” 莫沉渊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他在死域中时, 曾无数次地幻想,待到他出去的那一天,一定要把其中因果掰开了揉碎了悉数告诉陆浅川, 然后在解决多年积怨的痛快笑意中, 欣赏陆浅川满怀愧疚的仓惶神情。 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竟然一丝一毫都不忍心开口。 莫沉渊把空碗放在一边, 眉目平和得深得大师兄真传, 淡淡道:“没什么, 一点小意外罢了。” 陆浅川靠在床头,看着他提起往事时风轻云淡的神情, 浅琉璃色的眼瞳里显出几许犹豫和挣扎,最终还是退让道:“等到你想说的时候, 可以告诉我。” 莫沉渊微微弯起嘴角,赤红的眸中莫名闪烁着几分笃定——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想说。 他替陆浅川掖了掖被角,眉梢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声音在温暖的室内也带上了一些暖意:“我明天或许就要带他们走,你好好养病,不用送我。” 陆浅川惊疑不定,犹自愣神:“你不怪我?” 莫沉渊高深莫测地弯起嘴角一笑,起身打开一旁的矮柜门,熟练地从里面抱出一个枕头,淡然道:“分我一半床,我就不怪你。” 陆浅川虽然觉得他前后态度变化有些大,却又有些窃喜他们的关系不像起初那样僵,便依言往床里面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一半空位。 莫沉渊转手要关上柜子门,视线在柜子里扫了一圈,手上一顿。 他随手一摸,在矮柜里抓出了五六个做工极为精致的香囊和荷包,握在手里满满当当一大团。 而这些比之整个柜子里摆放的不过冰山一角,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堆满这些手工制品的矮柜,眉角抽了抽,手上一用力,所有荷包都被他捏得变了形状。 陆浅川没想到自己随意堆积的柜里会这么容易被他发现,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向哪里放,讪讪解释道:“都是师妹们送来的,我说怎么好久都找不见,原来都在这里。” 莫沉渊呼吸间萦绕的都是香囊散发出的各种香气,熏得他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些少女情怀,凉飕飕道:“一天到晚不用心练功,给你送这些东西倒是殷勤。” 陆浅川赞同地点头:“正是如此,我已经教训过她们了。” 莫沉渊打量那些礼物的目光一顿,缓缓转头,眼神说不出的奇怪:“你……训斥她们了?” 陆浅川表情不变,眼中流露出了身为大师兄的痛心疾首:“倒也没有训斥,叮嘱她们专心修炼,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时间罢了。” 说完,他有些疑惑地看向莫沉渊:“怎么?” 莫沉渊飞速把那些姑娘家的小心思都扔回柜子里,一脚踢上柜子门,语气四平八稳:“没什么,这样很好。” 他抱着枕头走了几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到柜前,打开柜门四下摩挲,头都快要探进柜子里。 陆浅川更加疑惑:“找什么?” 莫沉渊搜索半天毫无所获,语气顿时冷下来:“我没见到我送你的那几个,都扔了吗?” 他方才的风轻云淡瞬间被狗吃了,赤红色的双眼中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怒气,面沉如水,望向陆浅川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陆浅川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你的都在衣柜里挂着,我为了搭配衣服方便,都放在一起了。” 莫沉渊明显愣怔一瞬,眼中的风云立即退去,一颗颗小星星又冒了出来:“只把我送你的留在衣柜里了?” 陆浅川如实点头。 他向来恋旧,前几年都戴莫沉渊给他做的配饰习惯了,有了新的也不愿意换,索性就把喜欢的那几个都整齐摆放在衣柜里,隔三差五换着戴。 也不知他哪句话哄得莫沉渊满意了,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君轻巧关上柜门,欢天喜地爬上床,大尾巴狼似的往他旁边一躺,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几个。” 陆浅川睡了一下午,并不怎么困,伸手把被子分给他一半,确认他整个人都遮得严严实实,这才躺回被窝里,无奈道:“你看到了,我还有那么多。” 莫沉渊冷哼一声,志在必得:“我手艺比她们好。” 陆浅川不欲与他纠缠,闭上眼假寐:“随你吧,只是那几个也还没有坏,我暂时不想换。” 莫沉渊盯着他安静的睡脸,低声咕哝:“不想换最好。” 他明天起床就把那些东西全扔出去烧了。 * 次日清早,陆浅川朦胧中闻见了一丝灼烧香料的味道,他昨天睡得晚,早上正是头晕脑胀的时候,翻了个身也没在意。 等到他睡醒起床,身侧已经不见了人影,矮几上放置着一碗还散着热气的小米粥和几道清淡小菜,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火琉璃时效有限,趁热吃。” 笔锋凌厉,煞是好看。 他端起粥碗,果然看到碗下放了几粒打碎的火琉璃晶石,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惋惜,心里不断感叹莫沉渊这个败家子可真浪费。 可左侧心脏那里又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阵暖意。 * 魔界,王宫正殿。 施轻絮一袭黑色劲装,纯黑的披风上,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盘旋而上。 她和几位魔族将军商议好几日后的攻城计策,向他们一一道别后,抬头正好看见莫沉渊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几位魔将向莫沉渊行过礼便快速走开,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大殿中。 施轻絮打量着他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喜色,没什么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在人界遇到什么好事了?” 莫沉渊:“关你何事?” 施轻絮纤细莹白的手指轻轻卷着发梢,顾盼生辉:“你说出来,我好找点让你不开心的事说,你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莫沉渊反唇相讥:“那我还是更喜欢我开心你不开心。” 这两人合作了快一年光景,相处的氛围没有一星半点缓和的迹象,次次见面都要夹枪带棒,搞得一众魔将苦不堪言。 施轻絮翻了一个艳丽至极的白眼,拿起桌案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小盒子,肃容道:“认真的,你快看一眼这个。” 莫沉渊漫不经心地接过,盒子上加了三重魔族密锁,就算是他也要费点力气才能弄开:“这是什么?” 施轻絮道:“你叫人暗中去查的事情有结果了,我自己打不开,只能等你来打。” 莫沉渊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忽略她话语中潜藏的“如果打得开我早自己看秘密了”之意,不紧不慢地在盒子上施加一道又一道魔气。 他们两人一起努力,仍旧费了不短的时间,黑色的小盒子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解锁声。 两人对视一眼,莫沉渊打开盒盖,想要拿出里面放置的几张白纸。 施轻絮按住他的手:“且慢。” 她指尖一动,葱白的手指上方出现了一条黑色小龙,那小龙憨态可掬地绕着她手指转了一圈,像一根极细的铁丝那样,自发钻进了盒中一个极为隐蔽不可见的小缝隙中。 在小龙进去几息后,盒子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 这次才是真正解了锁。 莫沉渊拿出里面空无一字的几张白纸,缓缓将灵力注入其中,密密麻麻的小字便逐渐在白纸上显现出来。 两人挨张读过去,最后一个字读完,施轻絮面上失了所有血色,她吃惊地捂住嘴,黑色的大眼睛中尽是惊惶,一眨不眨地和莫沉渊对视。 莫沉渊面上比她镇定许多,内心却也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他们只猜到洛华银一系列不合常理的举措必有所图,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施轻絮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纸,耳畔一缕发丝掉至眼前,她也无心去管,只一遍遍地将三页写满字的纸张翻来覆去地看,嘴中不停喃喃:“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莫沉渊心跳如擂鼓,胸膛一阵起伏,随着她的翻动,他的血液一波一波涌入脑海,汇聚成一片他从未体验过的震惊与仓促。 施轻絮将所有信息都在脑中整理成套,脸色苍白如纸,抬头愣愣地看着莫沉渊:“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 莫沉渊面沉如水,毫不犹豫地抢过她手中的信纸,一团乌黑的火焰在他手中燃起,几张记载着惊天秘密的信纸瞬间化为灰烬。 “这些都不是真的。”莫沉渊紧紧盯着施轻絮,仿佛只要她多说一个“不”字,这一年的同伴情谊也阻挡不了他的杀意。 他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声音中尽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平静:“你只需要记住,这些都不是真的。” 施轻絮怔怔看着他半晌,抬手将落到脸侧的黑发捋到耳后,行了一个魔族对魔君示忠的礼节,肃声道:“我明白了。” * 与此同时,万灵宗,韶安居内。 燕子安坐在书案前,手上拿着的刚从雪城的灵鸽腿上解下来的信笺。 上面笔走龙蛇地写了三个大字“故人归”。 除此之外,干干净净,再无其他。 燕子安呆坐半晌,视线一直黏在那三个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本来形状的大字上,嘴角忽然绽出一丝笑意。 直到信纸上落了水滴,他一抬手,才摸到顺脸颊蜿蜒而下的眼泪。 第63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六) 转眼到了年关,陆浅川跟着秦御风一起筹办过年的事宜。 每年都有弟子赶在腊月回家过年, 剩下一些不想回家或者压根没家可回的就留在宗门, 万灵宗自是上下一心的一大家子。 秦御风指挥两个小弟子把雪城送来的礼物搬进库房,转头问陆浅川:“宗主说雪城的诸位也会来我们这里过年?” 陆浅川在清算年底的账务, 手上拨弄着算盘, 头也没抬:“是, 听说是卢城主提议的,说很久没和兄弟们聚聚了。” 秦御风望见窗外开得正盛的腊梅,嫣红的梅花迎着日头, 纤薄的花瓣向内微卷,连同往事一起卷了进去。 他负手而立,满目怅然:“是啊, 上次齐聚一堂还是好多年前的事, 那时大家还都在。” 转眼不过几年,宗门内少了一批人, 物是人非, 烽火却还未休。 想到和魔界的对峙, 他忽而话音一转:“沉渊回来过年吗?” 陆浅川拨弄算盘的手指稍顿,白玉算盘珠撞在他更加白皙的手指上, 不尴不尬地来回弹了两下。 他不动声色地拨回那颗珠子,含糊道:“或许会吧。”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 莫沉渊不知怎么放下了芥蒂, 绝口不提当年的事,人虽在魔界,却总着人往他这里送些东西, 一口一个送给大师兄聊表心意。 热火朝天地送了小半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魔界那位爷反倒没动静了。 陆浅川几天没收到他的来信,心里有点慌,却又不好意思问他是否要回来过年。 本来万灵宗就相当于他的家,回来过年是理所应当,若多嘴问了,反倒显得他与家里疏远。 声响清脆的算盘珠在他手下拨出了一曲夏日暴雨。 秦御风无奈地笑笑,明知他心绪不宁,还故意添了一句:“你生辰也快到了,沉渊怎么也该回来庆贺一下。” 陆浅川:“……” 他真的没收到任何莫沉渊说要回来的消息。 眼看白玉算盘要碎在陆浅川手上,秦御风收起玩心,老谋深算地弯起唇角,对有些事心知肚明,却并不准备宣之于口。 * 雪城,城主府中。 韶疏穿着掩人耳目的雪城服饰,在卢风逸的桌案前来回踱步。 年底事忙,卢风逸最近又被宗门几位长老耳提面命逼他相亲,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抬眼看到韶疏一副热锅上的蚂蚁样,顿时感觉呼吸不畅:“兄长,算我求你,老实坐一会不行吗?” 韶疏烦得要命,语气不善:“你懂什么。” 什么都不懂的雪城城主被他呛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看手下送上来的汇报。 隔了一会,转圈转到额头出汗的韶疏突然走近他的书案,一掌拍在一摞文件上,眼神躲闪:“你说,我见到子安,该怎么和他说我这几年的去向?” 卢风逸被迫停笔,额上的青筋欢快地跳了几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想打人的欲望:“实话实说就好。” 韶疏:“他要知道我在浅川身体里藏了四年却不见他,还不得一剑捅死我!” 卢风逸不温不火:“不至于。” 韶疏苦恼地摆摆手:“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 他又变成了那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城主府的书房内来回转圈。 卢风逸乐得他不找自己商量情感烦恼,提笔继续批改文件。 纸还没翻过去两页,近乡情怯的前任魔君又一掌拍得他书桌震了震:“万一我实话实说了,他真的要打我,你说我该不该还手?” 卢风逸额上三根青筋齐跳,汇成了一个欢快的小十字,他再次深吸口气:“不用。” 韶疏苦恼:“我也觉得不还手比较好,但子安下手没个轻重,我怕他一剑下去,浅川这一年血就白放了。” 他看卢风逸宁愿拧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批改公文,都不愿意再抬头看他一眼,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声‘兄长’算是白叫了。” 卢风逸忍无可忍,一个大白眼送给这位便宜兄长:“请问兄台谁?万灵宗宗主一剑捅死前任魔君,关我雪城城主什么事了?” 韶疏:“……” 他当年怎么会想到把妹妹交给这种斯文败类。 * 魔界,王宫。 施轻絮衣袂带风地走进殿内,她刚结束一场操练,高高扎起的马尾散乱了一些发丝,光洁白皙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她手中握着一杆通体漆黑的长枪,那枪头盘踞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金色长龙,与她披风上的金龙相得益彰。 在大殿门口忙碌的几个魔族小兵见到公主,纷纷看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她窈窕纤细的身影走进殿内,连礼都忘了行。 大殿正前方坐着一个黑衣玄裳的俊美男子,正低头研究一小块清澈透明的琉璃,脚边还有一大堆废弃的材料。 如此美人在他面前招摇而过,他却连头都不抬,淡淡道:“辛苦了。” 施轻絮大刀金马地往旁边一坐,将韶疏教导过的礼节都扔到了脑后八百里,端起水杯狂饮一口,伸手擦了擦嘴,抱怨道:“这本该是魔君的职责。” 莫沉渊这才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真以为我愿意做这个魔君?” 施轻絮饶有兴趣地撑起半边脸,笑容明媚地看着他:“莫非莫公子是想免费给我做几年劳力,万事俱备后再让位于我?” 莫沉渊手上鼓捣着一根极细的金丝,收回视线:“看在我们还算有些情谊的份上,让你捡个漏也无妨。” 施轻絮“呸”了一声,心中暗骂:“不要脸!” 魔族虽然崇尚力量,对血统却也不是视之等闲。 韶氏一族统治魔族千余年,代代魔君皆是强者。久而久之,魔界中人也就流传出了韶氏一族出强者的言论,渐渐习惯了韶氏一族的统治。 上代魔君韶疏年轻有为,膝下只有施轻絮这么一个没什么王族血统的义女,还未有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子嗣。 而洛华银虽然不入流,却是上代魔族公主的亲骨肉,正八经的王室血统。对一些不了解他上位黑幕的魔族来说,显然支持一个旁系宗室比支持施轻絮这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孩子要好得多。 这也便是施轻絮与他抗衡许久,却始终无法一举扳倒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施轻絮又灌了一口水,幽幽道:“如果兄弟们知道你身上一点魔族血脉都无,恐怕又要翻天了。” 莫沉渊正在尝试把金丝线圈套到琉璃片上,漫不经心道:“总有一天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知道的那天,也是我退位让贤的那天。” 施轻絮不喜欢他,也不想平白承他人情,便轻蹙着秀眉道:“再说吧,我还没把洛华银千刀万剐,这些事还远着。”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莫沉渊手上精致的小圆琉璃片,精致的俏脸写满惊讶:“你这是在做什么?” 莫沉渊八风不动,凉凉地瞟她一眼:“关你何事?” 根据以往经验,每当莫沉渊这么说,他所做的事就一定和某位举世称赞的俊秀公子脱不了关系。 施轻絮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他身边,弯腰看了眼那个小巧的琉璃镜,连连称赞:“妹妹手真巧。” 莫沉渊随手拎起桌上的小刀一掷,施轻絮微微侧头,小刀擦着她的鬓角飞过,扎进身后的柱子上。 施轻絮也不恼,在摆满乱七八糟工具的地面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语气笃定:“过几日浅川公子的生辰,我和你一起去道贺。” 此话一出,莫沉渊终于舍得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转头,冰锥子似的看着她:“你去做什么?” 施轻絮笑得眉眼弯弯:“我心悦浅川公子多年,当然是去提亲。” “咔——” 莫沉渊手下的桌子应声而裂,只有那个好不容易做好的琉璃镜被他稳稳抓在手里,免遭一劫。 * 陆浅川整理完一天的事务,缓步从器灵宫溜达回浅疏居。 路旁的梅花开得正是肆意,拥拥簇簇凑成一团,宛若正在燃烧的火焰。 天色幽暗,月光被乌云挡住大半,他眼中只剩下一大团火烧似的红云,完全分辨不出一朵朵梅花花瓣。 陆浅川苦笑了一下,暗道:“年纪轻轻,这眼睛可越来越不中用了。” 正这么想着,鼻梁上忽然一冰,一只手从背后伸至他面前,在他的鼻梁上架了什么东西。 陆浅川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指还未触到鼻梁上的东西,模糊的视野就像忽然洗刷干净似的,将眼前的景物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怔然转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微笑的莫沉渊。 莫沉渊穿着一袭金边黑衣,胸前袖口皆绣了几朵傲雪寒梅,与他身后的梅林相映成趣。 莫沉渊的笑容一点不似梦中那样诡谲,反而在三九天透出无限暖意,他伸出手,轻轻帮陆浅川扶正脸上的琉璃镜,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大师兄有些冰凉的脸颊,声音轻快:“喜欢吗?” 陆浅川摸到了琉璃镜冰冷的金边,从镜片中清楚看到了莫沉渊令人惊艳的笑意:“你做的?” 莫沉渊不置可否:“本来以为前几天就能完成,没想到在细节上花了太多功夫,又花了点时间。” 陆浅川的手指沿镜片一点点向外摸过,试图寻找他所说的“细节”。 镜片由一根极细的金丝连接,金丝可以架在耳朵上,此外还有一根金线,和金丝同出一处,金线上缀着两颗分别刻有“浅”、“川”字样的灵石,在他的侧脸下弯出一道光华。 那根金丝明明已经细不可察,却能四平八稳地将琉璃镜固定在眼前,陆浅川的手指划过金丝,手指进行到某个点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片莺歌燕舞的桃园。 眼前的景物太过真实,陆浅川心里一惊,手指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又触到了另一个点。 这下他眼前的景物又是一变,桃红柳绿都变成过眼云烟,接天莲叶衬着粉红的荷花,在他面前铺出一地荷塘月色。 陆浅川收了手,眼中的景物倏地一收,他又看到了莫沉渊带着狡黠笑意的赤色眼瞳。 他赤红色的眸子比腊梅还要妖冶,看着陆浅川时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执念,似乎那双眼里容不下天地河山,却唯独能放下陆浅川一人。 陆浅川不知怎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他飞快别过头,避开和莫沉渊直直对上的视线:“你在金丝上加了幻术?” 莫沉渊眉梢一样,显出几分得意来:“结合了魔族和灵修的功法,我嵌了二百多种景物进去,这些景物可以随意组合,你每次看,都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 陆浅川的心脏跳进了温泉里,热乎乎暖洋洋的,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嘴上却道:“我若沉迷幻境,看不到真实景物,在大家面前出了洋相可如何是好?” 莫沉渊扳住他的肩膀,从后面推着他向浅疏居走,语气轻松:“你进入幻境时,我会在一边拉住你的手,师兄还想出什么洋相?” 陆浅川忍俊不禁,居然笑出了声,他心里一慌,连忙拾起自己的高冷包袱,又故作严肃地轻咳一声。 可在他身后的莫沉渊又不是耳背,自然听到了这百年难得一遇的清朗笑意,一直压抑的心情瞬间被这声轻笑点燃,在莫沉渊的脑海里炸成了一片烟花。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从后面拦腰抱住了陆浅川,头搭在陆浅川的肩膀上。 两个隔着冬日厚实的衣物听到了对方的心跳,扑通扑通,大有一副比比谁跳得更快的架势。 陆浅川的高冷包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掉到了地上,他在苍茫的暮色里张了张嘴,最终只呼出了几缕白气,嗓子里像是结了冰,一句话都说不出。 莫沉渊抱着他,心跳越发不受控制,大脑一片空白,压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沉不住气,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 两人在幽暗的小径上僵立许久,莫沉渊放开他,嗓音有些哑:“外面冷,快回去吧。” 陆浅川僵着脸点头。 * 陆浅川的生日非常小,在除夕前两天。 生辰这日,流水般的礼物流过库房,他看了一眼礼单,一如往年那般,只有少数一部分是和他真正有交情的,大部分都是冲着他万灵宗大弟子的身份来送的礼物。 他拜托师弟把这些礼物分门别类放置好,又将礼单妥善收回怀中,默默思考哪些是需要回礼的,哪些是搭个人情便好的。 迎来送往一向不是他所擅长,陆浅川头痛地揉着眉角,年复一年地在这时候生出了些“还不如做个孤家寡人”的想法。 他背过手,老气横秋地走在大路上,遥遥听见身后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不由脚步一顿。 眼见一个小弟子从山门的方向跑来,见到他急急止住脚步,匆忙行礼。 陆浅川疑惑:“这是哪里来的锣鼓声?” 那守门弟子答:“回大师兄,是魔族公主带着一队魔族上山,说要和宗主共议讨伐洛华银之事。” 陆浅川心中一动:“施轻絮?” 他心道:“她怎么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 那小弟子见他不说话,行过礼便想继续跑,陆浅川招呼住他:“你先去忙吧,我亲自过去迎接,不必禀告宗主了。” 小弟子应了声“是”,快速跑走了。 陆浅川走到山门,果然见到万灵宗那白玉山门下站了一队赫赫威风的魔族,而在魔族的最前方,一位姣若秋月的美人亭亭玉立,顾盼之间光华流动。 他脚尖一点,眨眼便闪身至施轻絮面前,拱手行礼:“施姑娘,好久不见。” 施轻絮只觉面上微风拂过,再一睁眼,眼前站了位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面容不算陌生,比起几年前更加令人心动。 魔族公主施施然敛裙欠身:“多年不见浅川公子,公子一切安好?” 陆浅川颔首:“劳公主挂怀,一切都好。” 他并不知道施轻絮已经和莫沉渊混成了兄弟,三天两头就能从那位魔君嘴里听到点情感烦恼,对他的了解比起几年前只多不少,犹自十分潇洒有礼地请众人随他上山。 施轻絮凝望着他如松如竹的背影,心下一阵惋惜:“翩翩公子都被莫沉渊那等小人带得断了袖,天理何在。” 她也不知道,莫沉渊和她倾诉时,总蓄意模糊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这两个人的袖子已经断成了一个同心结,殊不知莫沉渊那边断的彻底,陆浅川却还毫无意识,每天带着将断未断的袖子走路成风。 他引施轻絮到韶安居,心知有些事恐怕不是自己应该听的,便进去和燕子安问了句安,很快退了出来。 门一关上,一群虎背熊腰的魔族大汉炯炯有神地和他对视。 施轻絮手下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腰肥体壮,陆浅川一袭白衣站在他们之间,像误入熊群的小绵羊。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诸位请随我来。” * 莫沉渊风风火火地从魔族赶到万灵宗,在山门处抓到了刚从家里赶回来给陆浅川庆生的沈清泽。 沈清泽手中提着礼物,嘴里哼着小曲,满面春风得意,一转头,正看到凶神恶煞盯着他的莫沉渊,吓得脚下一滑,差点从灵器上滚下去。 他惊魂未定地摸着胸脯,一阵长吁短叹:“二师兄也来给大师兄庆生?表情是否该收敛一下?” 莫沉渊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半边肩膀,表情狰狞:“施轻絮来了吗?” 沈清泽刚回来还没着地,哪里知道魔族公主的下落,只好一脸茫然地和他对视。 莫沉渊深吸一口气,放开这个一问三不知的闲散公子,一路驱霆策电,在浅疏居上空一跃而下。 陆浅川刚安顿好一众魔族,进门就见他陨石似的砸了下来,吓得心里一哆嗦,面上勉强维持镇定:“这么急干什么?” 莫沉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后,握住他的肩膀:“施轻絮没对你说什么吧?” 陆浅川与施轻絮的交流不超过三句话,一头雾水地摇头:“她在韶安居与宗主商议共同讨伐洛华银的事宜,你要过去吗?” 只要她不是来提亲的,莫沉渊对她和宗主谈什么完全没兴趣。 他摇摇头:“这些都是我们在魔界商定好的,我身份尴尬,有些条件若由我开口显得不伦不类,让她自己去忙吧。” 陆浅川哭笑不得,虽然心知他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敲了他一记:“你就把事务都交给人家一个女孩子了?” 莫沉渊比他还哭笑不得:“她是未来魔君,这些事不由她来办,以后践位谁能服她?” 陆浅川不在魔界,却也多少懂得他们的辛酸,便不再多言,只道:“先进屋吧,我给你泡点茶。” * 莫沉渊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一口温热的茶水流过脏腑,身上的寒气立刻驱了大半。 他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视线在屋内的布置上一一扫过。 陆浅川喜欢简单,房间多是素雅的装饰,没有什么奢华的摆件,比起魔族王宫,可说是十分寒酸。 可这里却要比魔族的王宫温暖不知多少倍。 他隔着茶水氤氲的热气看陆浅川,总觉得大师兄的眉眼越发柔和温暖,他心里像是长了一堆小勾子,总想得寸进尺地索要更多。 手指在茶杯上轻轻点过,心里不断谋算这几日的打算,莫沉渊忽而抬眼,声音里含着一汪春水:“师兄过几日要不要随我去魔界看看?” “年后?”陆浅川放下茶杯,思索片刻,“年后我的确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想带我去魔界?” 莫沉渊掩去眼中深沉的暗涌,面对陆浅川这样全然信任的态度,本来想好的说辞又咽回肚子里,他在热腾腾的白气中垂下眼帘:“魔族也有很多人界没有的景观,趁我还在魔君的位子上,我想带你去看一看。” 陆浅川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个有点幼稚的理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总觉得,面前的莫沉渊又像回到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少年,别别扭扭地跟在师兄身后,有点小成绩就想到师兄眼前炫耀一番。 这样一看,即使身量已经拔高,气势也比以前更加唬人,就连眼睛都不再是原来的纯黑色。 可爱这点倒是一点没变。 陆浅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便一口答应下来:“等我过完年,把手头的事交接好,就跟你去住几天。” 莫沉渊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眼中的复杂的暗流也消去不少:“我再去请一下师父,” 他说完,不待陆浅川反应,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看方向是要去韶安居。 陆浅川还从没见过莫沉渊这么说风就是雨的时候,呆呆望了他的背影半晌,莫名其妙地转回头,心道:“这是在急什么?” * 韶安居一如既往地清净整洁,那棵海棠树又长高了些,冬日里没了绿叶红花的包裹,光秃秃的,更显出一副刺破天空的雄心壮志。 莫沉渊进门时,施轻絮正好向燕子安行礼道别,转头看见他,一脸惊讶,眼中明显写着“我已经商定好了”。 莫沉渊和她互相颔首示意,等到施轻絮走出房间,才一掀衣摆,径直跪在了燕子安面前。 燕子安很久没受他这么大礼,又刚和施轻絮聊了一些旧事,现下没缓过神,脸上的表情很是莫名:“这是做什么?” 莫沉渊开门见山:“弟子想请师父去魔界小住一阵。” 燕子安比陆浅川还要忙上许多,没有立刻答应他:“为何?” 莫沉渊眼神闪烁一阵,还是决定直言不讳:“您加在师兄身上的封印,是不是已经快要失效了?” 第64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七) 燕子安手一抖,施轻絮方才移交给他的信物好险掉在地上。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玉佩收进乾坤袖中, 眼帘低垂, 莫沉渊一时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绵延不绝的万里江山图,气魄雄浑, 山河肃穆, 流光剑的表情一如那张价值连城的水墨画。 半晌后, 燕子安缓缓开口:“你在说什么?” 莫沉渊表情不动,身体挺得更加笔直,面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几日前, 弟子收到了几封属下秘密调查多年的来信。” “信上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关乎您、卢城主、魔君韶疏,以及……前代魔君的孪生胞妹, 前魔族公主韶姝。” 燕子安表情平淡地看着他, 仿佛他说的都是别人的家事。 莫沉渊见他没有接话的意思,索性狠了心, 在房间内划出一道无人可窥见的结界, 继续道:“三十多年前, 公主韶姝与魔界亲王北冥君大婚,婚后育有一子洛华银, 然洛华银六岁时,韶姝离奇失踪, 此后几年,北冥君倾全力寻找却无果。” “直到洛华银十二岁,公主独自一人回到北冥君所管辖的北城, 两年后,北冥君与公主一同毒发身亡。” 燕子安眉目平和得宛若庙里的菩萨,语气毫无波澜:“魔君洛华银的身世,在魔界稍作调查便可知晓,你说与我做什么?” 莫沉渊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箭:“这段往事在魔族算得上脍炙人口,但若详细询问,几乎无人知晓公主失踪那几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关乎于此的猜测众说纷纭,甚至连魔君韶疏都不敢擅下定论。” 燕子安淡淡地看着他,表情好像在说:“他们亲兄妹之间的秘密,关我什么事?”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来看,韶姝消失的那几年,魔君韶疏都不知道自己亲妹妹的下落,但却有一人一直在暗中照拂韶姝,”莫沉渊沉声道,“师父,我说得可对?” 他铁了心要问出个水落石出,膝盖在地板上跪得生疼,身姿却仍旧笔直如箭,一直紧紧逼视着燕子安的表情,仿佛只要燕子安面上有一点松动,他就跳起来跑回浅疏居,将大师兄藏到魔界再不见人。 可燕子安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波无澜地听他讲别人的故事。 涉及到的一些旧事关乎长辈的脸面,莫沉渊当着燕子安的面,也不敢议论太多,言尽于此,追问道:“无论当年的真实情况是否如我猜测的那样,弟子只想问清师父一件事——如若大师兄入伏魔阵,阵法是否会触动?” 燕子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无比凌厉,从未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过的气势顷刻间压在莫沉渊的肩头。 他甚至毫不怀疑,只要他今天说错一个字,魔君莫沉渊就会因为一个随便什么的理由,被天下第一修士解决在当场。 燕子安问:“你想做什么?” 莫沉渊苦笑一下,右手成拳,抵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师父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大师兄的事。” 燕子安仍旧满怀警惕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徒弟一向交情匪浅,也相信他们可以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但那是在三年前。 两个人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抵消掉在无尽炼狱中煎熬三年的刻骨仇恨? 燕子安不敢赌,他一丝一毫都赌不起。 陆浅川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随便一个动作他都猜出大弟子的心中所想,但莫沉渊不行。 莫沉渊从小就心机深沉,十几岁时他便看不透这个小弟子的想法,更何况现在他在死域中历练了三年,心思越发深不可测,他完全无法通过莫沉渊的行为和眼神猜测出他的下一步动作。 多年师徒,在这一刻形成了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剑拔弩张场面。 莫沉渊敏锐捕捉到了燕子安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气,无奈苦笑:“您的表现已经说明太多问题了。” 在流光剑出鞘的前一刻,他道:“我想带大师兄去魔界,暂且躲避一段时间别人的耳目,也好拖延时间,为他身上的封印想个办法。” 燕子安小心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恨不能透过那双妖异的赤瞳看进他的心里:“沉渊,多年来,我作为师父一直有失偏颇,你若埋怨我,我无话可说。” “可浅川对你确实真心实意,除了那次变故,我从未见他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 莫沉渊道:“那次变故……许是情有可原,弟子也有一些猜测。” 燕子安仍是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可否给我一个足以相信你的理由?” 莫沉渊僵了一瞬,白玉般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薄红,进而那抹薄红愈发扩散,他一张俊脸都涨成了番茄色:“弟子做了一阵魔君,囊内也算……小有积累,等此事平息后,弟子还想请您帮忙……” 他诡异地结巴了一下:“呃……帮忙做个主。” 他说得含含糊糊,单听表面听不出什么深意来,可燕子安是个玲珑通透的,再一看他的表情,心下立刻明白了年轻人这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解:“你想向茗姝提亲?她本人知道吗?你们何时……” 订了终身? 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发现? 莫沉渊脸上的红晕褪了个干净,急忙澄清:“不是师妹,是……大师兄。” 燕子安:“……” 韶疏还没来,他提前体会了一把心肌梗塞的滋味。 * 另一边,韶疏正带着卢风逸腾云驾雾,雪城城主的隔夜饭都要被他急吼吼的翻腾震出来了。 他实在受不了了,吼道:“我们本就是撇开大部队先行的,你这么急做什么?!我说赶得上生贺就是赶得上!” 韶疏一张嘴,喝了满肚子的风,更加用力地吼回去:“我急着给我徒弟庆生有错吗?!” 卢风逸:“……” 不能再吵了,再吵下去,他这半个师父显得更加不称职。 两人半空下落的时候,束好的发冠都歪歪斜斜,韶疏小心扶正,又拍掉衣服上的褶皱灰尘,转头问卢风逸:“你觉得我这副仪容怎么样?” 卢风逸正撑着一棵树,想吐又吐不出来的可怜模样,闻言拔出剑,气若游丝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你‘仪容’变‘遗容’。” 韶疏:“……” 万灵山的山门处设有门禁,卢风逸倒是有直接通过的权限,但韶疏没有,他只能陪着这位爷一起在这里等通传。 两人等了半天,没等到守山的弟子回来,竟等到了亲自来迎接的陆浅川。 韶疏老远看见陆浅川,又是一番上下整理,确定穿着都很得体后,他负过手,装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昂首远望天边。 卢风逸简直想把这个矫揉做作的家伙一脚踹下去。 陆浅川在远处望见卢风逸和一位看不出修为深浅的前辈并肩站立,立刻猜出了这位高人前辈的身份。 可惜依照礼节,迎接长辈时不允许使用任何闪身、缩地术,他难得没有端着大师兄的架子,一路小跑至两人跟前。 弯腰揖礼。 “两位前辈好久不见。” 陆浅川行完礼起身,韶疏正准备用自己练习多天的慈祥表情拍拍他的肩,以示亲切,他手举到一半,卢风逸却先他一步,一把揽住陆浅川的肩头,哥俩好地笑道:“好久不见,今日来给你庆生,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陆浅川冲他淡笑颔首。 韶疏:“……” 他好气。 卢风逸这人有个特点,他亲近的也正好是自己亲近的,这人还永远能赶在自己之前出手。 魔君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故作威严地轻咳一声。 陆浅川心领神会,对他浅笑道:“晚辈等这一天已久,前辈,好久不见。” 韶疏被哄得高兴,鼻间溢出一声轻哼,洋洋得意地瞥了卢风逸一眼,又继续打量他熟悉又陌生的陆浅川。 他们共同生活了上千个日夜,他对陆浅川的生活习惯和处事方式了如指掌。 可几年时间,他透过陆浅川的眼睛看到这大千世界众生万相,却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陆浅川本人的容貌。 视线在陆浅川的面上扫过几圈,韶疏唇畔的笑意渐渐消失,眉头肉眼可见地拧了起来。 陆浅川眼见着他突然晴转多云,心中惴惴,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近来偷懒没有练功,被这位刁钻的前辈瞧出来了。 “你……” 韶疏正待开口,卢风逸又伸出一臂揽住他,朗声笑道:“有什么事不能上去再说,非要站在山门口吹风。” 韶疏心里正惊得七上八下,骤然被他打断,登时就是一记眼刀。 卢风逸好脾气地笑笑,眼神示意他看一旁的林子。 韶疏神色不变,余光在茂密的树林里一一扫过,越发心惊——这树林里,藏了至少百名修士。 他们应是吃了屏息丹之类的灵药,以至于他和卢风逸也没有立即发现端倪。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韶疏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动,一阵灵兽受惊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冬日树林的宁静。 * 魔界,北城。 这是一间极为奢华舒适的屋子,屋内摆放着各种奇巧精致的小物件,梳妆台上摆满了女儿家喜欢的珠宝灵石。 暮光幽暗熹微,透过窗缝,幽咽的日光妄图照亮没什么生气的室内,日光爬过柔软的地毯,徒劳地拉长了屋内人的影子。 那人身着一件水绿长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幅墙画前,静默得快要融进画里。 那幅画描绘了一个端丽冠绝的女子,哪怕是世上最不爱美人的男子,看见这幅画,也忍不住为墙上的美人赞叹驻足。 画师技艺精湛,饱含深情地作了这幅任谁来看都会折服的美人图,将画上的美人永远留在了纸上,向世人展露倾国倾城的绝美微笑。 青衫男子的呼吸刻意放得很轻,像是怕自己动静太大会惊扰到画上的美人一般。 他和画中美人的左眉骨处,各有一个栩栩如生艳丽至极的梅花枝,梅枝上几朵寒梅点缀,沿着眉骨的纹路,一路延伸至鬓里。 男子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自出生起就一直带有的印记,低声道:“快到时间了。”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直到脸颊贴到了美人的裙边。 像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兽似的,他侧着脸,轻轻在画上蹭了蹭,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很快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我会按照娘亲说的,倾我所有对他好,到时候,我们一起住进这间屋子,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 第65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八) 莫沉渊在韶安居待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出门时面色凝重得吓人, 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 他本以为自己要费些口舌才能说动宗主, 没想到燕子安震惊过后,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 只说尊重陆浅川本人的意愿。 这对师徒从始至终都不像真正的师徒那样情深义厚, 反而更像两个有着共同利益目标从而进行合作的盟友。 也因为这层合作关系, 他们之间相处起来反倒更为融洽。 莫沉渊表明心意后,燕子安又是一番挣扎,还是决定告诉他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 堂堂第一修士, 说起独自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时,一点高傲和豪气都无,有的只是无尽的哀惋与落寞。 莫沉渊缓步走出房门, 脑中不断回响着燕子安的话:“我赶到时, 几乎整个村子都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被好心的村民塞到深井中才勉强躲过一劫的两个孩子。” 他走到海棠树下, 抬头望着海棠树光秃秃的枝干, 天空乌蒙蒙的压在头顶, 酝酿着又一场小雪。 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还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庆幸。 若非当年燕子安察觉到异常及时赶到, 现在的万灵宗绝不会有声名鹊起的浅川公子 更不会有能够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师父谈论往事的魔界新君。 他扯起嘴角, 露出一个极为复杂的苦笑,黑色的衣摆在北风中微微鼓起,晦暗的阳光洒落在他周身, 说不出的低沉惆怅。 陆浅川引卢风逸和韶疏行至韶安居,入目便是莫沉渊这一副凄楚相。 他步伐不变,心里却微微一惊:“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莫沉渊耳力极佳,按理说早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但今天几人都快走到他面前,这小子还是一副负手问苍天的高深莫测样。 陆浅川敛去惊疑,轻咳一声。 莫沉渊这才堪堪回魂,转头看向他们,见到陆浅川时,表情在一瞬间柔和下去,转而看到他身后的卢风逸和韶疏,又忙不迭端出一脸的恭敬谨慎,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见面礼。 卢风逸见到他也并未惊讶,含笑受了;韶疏却“嘶”了一声,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个他并不陌生的小子。 他拇指搓着下巴,视线在莫沉渊身上来回打转:“我记得清清楚楚,上次咱俩见面时,你还一副要打我一顿的表情,几年功夫变这么乖了?” 莫沉渊背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也想起了几年以前,在雪城的鬼森林中,他和韶疏曾见过一面,那时他出言不逊,高傲得很。 他一时心绪翻涌,只恨自己年少莽撞不知事,素日里舌灿如莲,在这一刻却丢盔弃甲,好不狼狈。 卢风逸哈哈笑着捶了韶疏一记,轻巧解围:“几年前的旧账了吧,兄长还真舍得为难小辈,这话让人家怎么接?” 陆浅川抿唇,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微笑,显然也是想起了当年的争执。 韶疏还想再念叨几句,卢风逸看不惯他欺压小辈,拍了拍他的肩,向着燕子安紧闭的书房门使了一个眼色。 韶疏立马噤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前代魔君无疑是俊杰中的俊杰。 陆浅川继续抿嘴憋笑,对韶疏道:“那晚辈就先送到这里。” 卢风逸揽过陆浅川的肩,冲韶疏友好道别:“我跟着浅川去别的地方先转转,你一鼓作气,别让我失望啊。” 韶疏犹自有些犹豫,一只脚迈出去,另一只脚半天没有跟上。卢风逸看得着急,直接自后面推了他一把:“快进去吧!” * 莫沉渊划出的结界还没有消失,燕子安坐在一圈与世隔绝的红光中,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怅然还是缅怀。 手中的茶盏早已冷得不成样子,他却维持着端茶的动作,一直没有变化。 他注视着手中淡绿色的茶水,眼中愁绪无论如何也消不掉,良久,他轻叹口气,准备起身倒掉这杯冷茶。 一个人影就在这时趔趔趄趄地闯了进来。 韶疏在心里杀了卢风逸无数次,咬牙切齿地抬起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掀起无限波澜的眼瞳中。 燕子安:“……” 韶疏:“……” 事出突然,两相无言。 韶疏在那双熟悉的墨黑色眼瞳中呆立许久,倏然回魂,起身整了整被卢风逸揽出褶皱的衣服。 燕子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像是连同手上的茶水一起凝成了一座俊美人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韶疏在陆浅川身体里时,几乎每天都要见到他,对燕子安这些年的变化一点都不陌生。 他也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两人再次相见,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动作表情面对好久不见的旧日恋人。 可真到了这一天,几年的准备,上千种计划,他无数或浪漫或感伤的幻想,全部都毁在卢风逸十分哥俩好的一推里。 他杀卢风逸。 韶疏尴尬了半晌,以拳掩唇轻咳一声,双手负在身后,眼神四下乱瞟:“这是一个意外。” 燕子安这里的布置和他从陆浅川身体里看到的没什么变化,他扫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自欺欺人的理由了,只好深吸一口气壮胆,准备将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从头到尾交代一遍。 上好的茶盏跌落至地上,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中,预备长篇大论的前代魔君蓦地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燕子安多年谨慎自持,几乎从未失态过,此时却不能自已地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恨不能两人融为一体一般。 “回来就好。”他近乎虔诚地低声喃喃,“回来就好。” 韶疏想好的说辞倒流回心里,带起了一股温暖的酸楚。他伸出手,用力回抱住燕子安,嘴唇轻轻吻去他面上的湿意:“好久不见。” 第66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九) 真的是好久不见。 他们分别的哪里是韶疏出事后这几年,在此前的二十年间, 因为魔族和人界的恩怨, 因为万灵宗和韶疏的私仇,他们已经做出了太多的退让与分离。 燕子安方才在徒弟面前展现的威风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除了紧紧拥住韶疏, 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场面。 两个人傻子似的拥立半晌, 韶疏放开他,心疼地亲了亲他的头发:“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燕子安温和地笑笑:“浅川都长这么大了,何况头发。” 韶疏不知该说什么, 上次他们见面,还是燕子安带着一众宗门首席和他签订互不相扰的和约,他远远望见燕子安一头扎眼的白发, 心痛得无以复加。 当年他们都还太年轻, 遇到一点事就像两只竖起浑身刺的刺猬,扎得对方浑身是伤不说, 自己也被刺得血肉模糊。 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人。 相隔二十年, 现在回想起来, 如果不是当年他们意气用事,自以为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万灵宗和魔界也不会到现在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 两人不必多言,仅仅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燕子安抬手抚上韶疏的面颊, 细细摩挲:“过去的事,别想了。” 韶疏轻叹:“我这辈子很少有什么后悔的,唯二两件事, 一件是那次未成的约定,一件是小姝的婚事。” 提到韶姝,燕子安的眼神也暗了暗,轻轻捏起一点他脸上的嫩肉,低声问:“你是回来找我感怀旧事的吗?” 韶疏被他捏出了一个鬼脸,俊逸的脸上露出点服软的笑意:“不是,我是来找当年遗漏在这里的宝贝的。” 燕子安白净的皮肤上缓缓爬上一丝红晕。 二十多年没见,虽算不上沧海桑田,到底也是风云变幻,韶疏竟然还能将这些浑话信手拈来,此等功力实在令人佩服。 他拍了拍腰间的流光剑,表情流露出一道无声的威胁。 韶疏轻咳一声,恢复了几分正形,人模狗样地站在他面前由着他打量。 燕子安的视线缓缓划过他的面颊,轻喃道:“样貌变了。” 韶疏道:“用的是雪参变出来的身体,样貌和以前有了些改变。” 燕子安静立不动地端详他半晌,忽然道:“过来一点。” 韶疏:“?” 他不明所以地前进一步,两人几乎胸膛贴着胸膛,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有些加速的心跳。 在他还一头雾水时,燕子安倏地偏头,在他侧脸上落下一个如羽毛般的轻吻,继而在他耳边呢喃:“虽然变了点,俊朗倒是不减当年。” 韶疏的脑子轰的一声,炸成了陆浅川生日宴上最绚丽的那朵烟花。 燕子安这个人,有毒,有剧毒。 毒了他二十年还不够,还想祸害他一辈子。 韶疏猛然搂住他的腰,毫不示弱地啃回去,亲得气喘吁吁还不忘威胁:“再这样下去,我不保证发生什么。” 燕子安的脾气比之当年好了太多,温顺地任他亲过来亲过去,亲到两人都有些难以呼吸,他突然出脚,骤不及防地踢上韶疏的膝盖。 韶疏吃痛,下意识放开他,眼中的深情还未消退,一脸懵地听到万灵宗宗主矜贵地责难:“光天化日,在万灵宗的地界上,你还想发生点什么?还是说你换了个身体就打得过我了?” 韶疏:“……” 男子汉大丈夫,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无需弄虚作假。 前魔君还想再挣扎一下,奈何自己皮糙肉厚,左手拧了右手手臂半天,眼中也没挤出一点可怜巴巴的泪花。 燕子安好笑地看着他,见他尝试半天无果后,便主动伸出双臂,打算抱抱这个几十年如一日幼稚的家伙,两人好去参加陆浅川的生日宴。 手臂刚展开一半,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震颤起来。 两人面色同时一凝,韶疏也不装可怜了,拉住燕子安的手,两人飞快走出房间。 万灵宗的上空被诡异的乌云所笼罩,黑压压的乌云吞没阳光,翻涌着不详的预兆。 狂风骤起,院中那棵韶疏亲手植下的海棠树在飓风中瑟瑟发抖,凋敝的枝干几乎快被飓风吹出一个卷。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向着乌云最盛的中心处凌空而去。 * 陆浅川的生日宴开在器灵宫主殿,浩然庄重的大殿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同门,然而主位之上空无一人,燕子安还未到,宴会便不能开始。 卢风逸心道这两个人别是忙着叙旧情忘了徒弟,正想叫陆浅川派人去请一下,忽然之间,整个大殿都颤了几颤。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所惊,大殿中立刻掀起一阵喧哗。 秦御风正想站起身察看一番,平静的屋外忽而掀起一阵狂风,风自大殿门口吹进屋里,众人皆运起灵力抵抗,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碟却因为这一阵风袭飞得七零八落,碎出了一地狼藉。 秦御风和卢风逸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各自运起一个结界,将众人都护在其中,卢风逸脚尖轻点,下一刻,人便已经站在了殿外。 乌云压顶,子时取命。 他几乎转瞬之间便想明白了这是谁的拿手好戏。 卢风逸周身一层金光笼罩,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他仰头望见乌云中一个极为微小的云旋,扬声道:“乌兄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两杯?” 在他的话音落下后,翻涌的乌云层层退开,露出了一个可容下一人的乌黑色圆圈,一个黑衣黑发的道人就站在那个圆圈中,须发皆被狂风吹得不像样子。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卢城主,我此番不是来吃酒的,而是来讨债的。” 燕子安和韶疏迎风而行,正好落在卢风逸身边,狂风吹开燕子安的袍角和白发,他面沉如水,微一拱手:“乌兄此话何意?万灵宗自问堂堂正正,与乌兄从未有过纠葛。” 乌夜行大喝一声,周围的乌云迅速归拢,严丝合缝地盖上了他藏身的那块凹陷,这声过后,一个黑衣人忽然从天而降,几个起落,跃至三人身前。 乌夜行并未使用任何结界自护,却仍旧稳稳当当地负手立于狂风之中,他鹰隼般的视线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扫到韶疏时,他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嫌恶。 黑衣道人宛若自地狱中归来索命的修罗,分毫不让地和燕子安对峙:“燕宗主,当年在落枫城,你亲口说要惩处门下弟子,如今不过三年光景,那弟子便又安然无恙地坐回万灵宗了吗?” 他话音既落,手臂如电般飞速伸出,指尖所对赫然是和陆浅川并肩立于殿中,划出灵力结界为其他弟子做遮挡的莫沉渊。 莫沉渊眉峰一扬,正待反唇相讥,燕子安却率先道:“乌兄误会,魔君欲和万灵宗联手,齐心诛灭扰乱人界安宁的祸害,待一切平息后,魔界人间又可迎来一片风平浪静。” “哦?”乌夜行眼中尽是讽刺的笑意,脸上的皱纹因为他本人情绪的起伏变得有些扭曲,他嘴角诡异地邪起,质问道,“子安兄,多年来,修真界以你为首,我本也极其相信你的为人,只是几年不见,没想到连你也变得如此两面三刀,令人作呕。” “砰”的一声,大殿内的齐择骅拍案而起。 不止他,万灵宗所有弟子,皆露出被人触了逆鳞的愤怒模样,同仇敌忾地对乌夜行举起手中的灵器。 卢风逸唇角一挑,怒极反笑:“乌贼,怎么自己家没了,疯狗似的咬上别人家了?也不睁大眼睛看看,别人家可是那么好咬的?” 这句话无疑是在往乌夜行的心窝子上捅,他精瘦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死紧,眼中刻骨的杀意完全流露出来:“当年墨阁覆灭,你们两大宗敢说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墨阁一夜之间倾覆,不知缘由,为何倾灭你这个副阁主心中没有一点数?难道还要怪万灵宗和雪城不成?”卢风逸几乎要被这疯子气得笑出声,毫不犹豫地讥讽回去,手中灵剑忽现,“今日是子安徒弟的生辰,你识相点,自己滚,再纠缠下去,别怪我们连滚的力气都不给你留。” 乌夜行仰天大笑,风卷起他的笑声吹到万灵山的每一处,所有人耳中都回荡着这阵诡桀的笑声。 “老夫已经如此大张旗鼓,还会是自己孤身前来吗?” 笑声暂收,他手一扬,天空中的乌云散去大半,狂风止住些许,只留下令人闻之心堵的阵阵呜咽。 黑云后露出了一个又一个熟面孔,皆是修真界排的上号的宗师级人物。 燕子安最后一丝谦和也敛了去,眉间的冷意若能化形,乌夜行早已被数不清的冰锥穿成了窟窿。 流光剑铮然出鞘,他的声音中俱是冰冷至极的寒气:“不知诸位同修年底造访万灵宗,所为何事?” 几十位宗师面面相觑,最后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道:“子安。” 燕子安和卢风逸见到那人,都不敢托大,竖剑于胸前,恭恭敬敬地鞠了躬:“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羽化仙人,自登入仙道后便不再过问修真界一切事端,无人知晓其岁数,只知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他们的师父便告诫他们,修真界中有一位老祖绝对惹不得。 泰华老祖与燕子安还算熟识,说起话来极尽和气,丝毫没有乌夜行那般咄咄逼人的意思:“多年前,三大宗中,墨阁一夕倾覆,无人知其缘由。” “然而我当时云游至墨阁周边的一座小镇,亲眼所见当夜红光震天,周围二十余座城镇几乎都被血光笼罩。” “我心知不妙,前去搭救,却仍旧晚了一步。” 卢风逸眯起眼:“这么说来,老祖见到致使墨阁覆灭的真凶了?” “我亲眼所见,不会有错。”泰华老祖语调缓慢,听起来十分令人信服,“这么多年,多少人都在猜测墨阁灭亡的原因,但他们所有的猜测,俱是错误。” “那夜血光冲天,我在燃起的大火与无尽血色中,见到了一个屠杀宗族的幼童。” “幼童?!”众人齐齐一震,惊呼声汇成一片,宛若雷鸣。 泰华老祖闭上眼,似是不忍回忆当年那般血腥的场面,抚膺长叹道:“是一个身量还不如剑高的小童,浑身浴血,杀神一般,身后便是他遭他屠杀的尸山血海。” 乌夜行接过话头,恨声道:“我当时外出任务,幸而逃过一劫,却也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一夜之间屠杀了整个宗门的小畜生。” 他说着,一道黑气凝成的利箭直直射向莫沉渊,赤红的剑光闪过,司命自发替主人挡住了攻击。 墨阁不比万灵宗和雪城,这是一个在修炼时不忘自己暗杀本分的杀神宗门,门下弟子俱是举世避之的杀手死士,各个都是暗杀偷袭的好手,而当时的墨阁阁主——墨凌晟,因其太过阴暗险毒一向为燕子安和卢风逸所不喜。 卢风逸在他的这一举动下恍然醒悟,转头看向表情云淡风轻,好像在听别人家务事的莫沉渊。 当年墨凌晟年纪轻轻早早成婚,婚后育有一子,名叫墨渊。 墨渊。 莫沉渊。 不过几字的差别,一场惊天血案掩埋在了时间的洪流中。 泰华老祖站在云端,周身仿佛有淡淡金光闪过,表情悲悯而慈祥,与普通老人别无二样。 然而他说话却有着普通老人望尘莫及的气势,他仅仅是站在那里,沉声询问:“子安,你可知其中因缘?” 一股无形的气势便沉沉压在燕子安的肩上。 他执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弯腰答道:“晚辈知。” “但是,”他不等泰华老祖开口,率先道,“晚辈也清楚自己的弟子,他绝非您口中那样的修罗杀神,十几年前的浩劫后,恐怕藏着不为人知的误会。” 云端的宗师中传出了压不住的窃窃私语,泰华老祖恍若未闻,似有实形的视线转而压在莫沉渊的肩上:“小友,你可有话要辩解?” 莫沉渊面上扯出一个极具讥讽的笑容:“是他们将我当做杀人工具炼制在先,我便依照他们的心愿,杀了所有认识我的人,这样有错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泰华老祖苍老的面容看不出皱眉,语气却是一转:“杀人工具?” 莫沉渊的笑也说不出是凉薄还是嘲讽,在他的追问下,将当年埋藏在火海下的秘密悉数倒在众人眼前:“我自出生起,便被他们扔进一个鼎中,鼎里加了无数举世难见的珍奇毒药,每日每个时辰,有奴仆定时在我身上划开伤口,让血流进毒水中,毒水则浸入我的血液皮肤中。” 别说万灵宗众人和一众宗师,就连泰华老祖都忍不住变了脸色,莫沉渊讥讽的笑意更甚,继续道:“他们想将我练成一个千年难得一见的百毒不侵体质,计划成功后就培养我各种各样杀人的方式,想让我彻底成为一个不惧冷、不怕热也不会被毒液逼退的杀人工具。” “他们成功了,除了杀人以外,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于是我便顺应他们的心意,杀了所有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期望我能成为他们之中最强者的杀人傀儡。” “你便杀了他们所有人!”乌夜行疯了一般地大吼,“墨阁一共三千余名兄弟,全部死在你的手下!你不是杀神转世是什么!” 莫沉渊眼中凝出了一层万年寒冰,毫无温度地注视着这跳追他到万灵宗的疯狗,声音中犹带着一丝遗憾:“我哪里杀了所有人?这不是还遗漏了一个你?” 司命发出一声凛然的嗡鸣,血红的剑光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杀意,古朴的花纹在半空中绽出耀眼的光芒,无一不体现出这柄利剑对鲜血的渴望。 似与司命共感,莫沉渊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杀了他们!全部杀了!” 顺应心中的欲望,他的手指轻轻勾动,司命偏转出一个细微不可察的弧度,剑尖直指已经丧失理智的乌夜行。 只要他再勾动一下手指,司命便会直刺而出,不仅会在乌夜行身上开出一朵血花,甚至这里的所有人——所有听到他尘封过去的人,都要死,带着那个他们不该知晓的秘密一起,在黄土中屏息。 这本该是他们的宿命,不是吗? 赤红色的眸中漾起诡谲的血光,莫沉渊唇畔绽放出一个无法抑制的兴奋弧度,他的心脏快速跳动,流过身体的血液带着某种不详的诅咒,封印在身体中的本能快要冲破枷锁,叫嚣着要毁灭一切。 出剑吧。 刺破他们的身体。 听他们盈满耳畔的哀嚎。 在一声声求救中肆意大笑,碾碎他们最后一丝微小的希望。 只要他再勾动一下手指—— 血液鼓动耳膜,他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有脑中的杀意越来越盛,指引着他接下来即将踏上的征途。 莫沉渊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司命又随之改变了一个细小的弧度,他眼中的血色快要与司命的红光融为一体,脑中甚至已经听到了灵剑的催促。 手指轻轻一颤,即将勾起,司命蓄势待发,已经做好为主人掠夺鲜血和生命的准备——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指。 “嗡”。 司命发出一声极低的悲鸣,似是在不满主人临阵收兵,妄图用这种方式促使主人再次做下决定。 莫沉渊想要勾动手指,那只手却不由分说地组织了他的动作,十分坚定地包裹住他胀满杀意的手,由不得他做出一丝一毫危险举动。 他怔然转头,眼中的血色还未消散,一片猩红中映出了一双颜色略浅的眼瞳。 陆浅川分毫不退让地握住他的手,冰冷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手背,冷却了在身体中冲撞叫喊的热血。 司命红光减弱。 血色和锋芒都在温润的琉璃中退避三舍,耳畔重新响起了师弟师妹们的惊呼,眼中深深烙印出一个淡雅清俊的身影,滔天杀意败在那人微微抿起不甚赞同的双唇中。 众多宗师在此,陆浅川不敢张扬,用从孙幽澜那里学来的传音如密劝告道:“冷静一些。” 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明明是一如既往平缓的声调,他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隐秘的担忧,以及藏在担忧下的信任。 莫沉渊回握住陆浅川的手,也用同样的方法道:“手这么凉,很冷吗?” 稀疏平常的问候,无比熟悉的语调,陆浅川听到脑海中的声音,提起的心落回远处,回应道:“不要着了他的道。” 脑海中的回答十分乖巧:“好。” 陆浅川悄悄对他眨眨眼,嘴角弯起一点点——这是二人间不为人所知的夸奖暗号。 司命收回剑鞘,莫沉渊用力捏了陆浅川的手一下,然后松开,向前一步,恭敬道:“老祖明察,晚辈不敢欺瞒,乌贼如若不肯承认,当年之事便已死无对证,然而晚辈自身百毒不侵的体质便是最好的证据。” 众人哗然,陆浅川上前鞠躬道:“老祖在上,晚辈愿为师弟作证,他的体质的确异于常人。” 和莫沉渊关系还好的几位亲传弟子纷纷上前应和:“晚辈亦可作证。” 有了亲传弟子带头,其余普通弟子便不好当缩头乌龟,一时间人头低下去一大片,声音汇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城墙:“晚辈作证。” 燕子安站在众弟子的最前方,流光剑在他手中闪耀着炫目光芒,他依旧恭敬地行着礼,没有像弟子一样出声作证,但绷直的脊背和眼中毫不掩饰的骄傲,无一不显示了他对宗门上下的支持与赞同。 泰华老祖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一众年轻人的谦和却不卑微的神色,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之色。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乌夜行身上:“夜行,你有何话说?” 乌夜行恍如一只惊起的乌鸦,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的眼神尽数锁在莫沉渊身上,眼中的滔天仇恨恨疯狂生长,凝聚成一团漆黑不见底的汪洋。 他对泰华老祖道:“老祖明察,这孽神所言,晚辈的确无法反驳,即便如此,难道他杀了墨阁上下三千余人,便可由着他逍遥法外了吗?” “这我就不懂了,”卢风逸风流不羁的声音跟在因恨意而变得尖锐的声音后,显得突兀又不合时宜,“墨阁三千多名杀手,尽是取人性命的修罗,雪城当年积压了无数墨阁中人残害老幼妇孺的声讨,即便没有那场变故,我们也该出手肃清一些杂碎了。” 他面上带着一贯的明朗笑意,对泰华老祖拱手道:“老祖,我小时候去您那里玩,是您亲自教导我,人生在世,当心存浩气,待人处事,当无愧本心。” “墨阁那些没有人情的东西,早把浩然正气束之高阁,杀起人来绝不手软,甚至还以杀人为乐。如此说来,我倒觉得,当年的小沉渊未必不是在行一件善事。” 他的师父幻虚真人曾拜在泰华老祖门下,卢风逸少年时见到泰华老祖的次数比起燕子安只多不少,说起话来更为亲切熟稔,简直就像在和长辈唠家常。 泰华老祖和他说话,眼神语气都温和许多:“你还是这么舌灿莲花。” 卢风逸扔了雪城城主那沉重的包袱,像个和长辈撒娇的无知晚辈,仰头嘿嘿笑道:“多年不见,我的口才又有精进,得赶紧来和您显摆一下。” 泰华老祖哑然失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锤定音:“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皆是造化。” “当年之事,便随风过去吧。” 一众宗师级的人物在他面前都不过幼齿小辈,纷纷躬身应是。 乌夜行瞪大双眼,眼中的红血丝错乱交杂,与他刻骨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好不瘆人。 他眼见泰华老祖想要离开,忙嘶声吼道:“老祖且慢!这孽种身负魔族血脉,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种,此等祸害,不能留在人间啊!” 这话一出,泰华老祖果然顿住了脚步,站在云端之上俯视他们。 韶疏飞起一脚,一阵气流凝成无形的气劲,迎面打在乌夜行的胸膛,将他震得向后滚去几尺,直接喷出了一口鲜血。 韶疏负手而立,黑发被风吹起些许,英俊的面容上尽是威严,浑身的威压震得万灵宗一些小弟子瑟瑟发抖,他看了倒地不起的乌夜行一眼,冷哼一声:“不才在下,魔君韶疏,诸位承让。” 魔君韶疏下落不明已有五年之久,许多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或者认出了也不敢确定,此时听他本人道明身份,又是一阵不小的喧哗。 他可算是魔界千百年来最亲近人类的魔君,在位时将魔界治理得井井有条,真正做到了人魔两界友好相处,互不干涉,是以即便他亮明身份,也没有修士对他贸然出手,都客客气气地寒暄问候。 韶疏和燕子安一样,向泰华老祖一躬身:“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亦以对待魔君的礼节回礼:“韶疏魔君。” “多年前,魔界与人间签订和约,约定彼此之间互不相犯,数十年过去,魔界中已有大半魔族向我立誓,声明他们绝对不会依仗魔力伤害人类。” “这些魔族时而幻化成人类的相貌,来到人界体验人间的烟火生活,回到魔界时还会向周围的同伴宣扬人界的好处。” “我时常想,既然魔族都可以做到放下芥蒂,接受人类,为何人类还一直紧咬着魔族血脉,发现一点非我族类的血统就要赶尽杀绝?” 周遭在他的话音落地后显得极为寂静,泰华老祖也沉默下来,默默打量这位年岁不大却极有建树的魔界君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人类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 可韶疏这番话,却如警钟一般惊醒了众人:人界向来注重礼尚往来,魔界多年未犯,人类却一直如惊弓之鸟一样提防着他们突如其来的暗算。 活得如此小心翼翼,简直可悲可怜。 泰华老祖没有接话,韶疏松柏一般站在原地,分毫不退地和他对视。 半晌,泰华老祖身边的一位宗主道:“魔君误会了,我们此番针对的不是身怀魔种的人类,而是针对吃里扒外的叛徒啊。” 他身材矮小,站在泰华老祖身边更沦落成了配成皎月的萤火,若是不说话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然而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去,卢风逸挑眉道:“蔡宗主,卢某愚钝,还请明言示之。” 这位蔡宗主并非什么大宗门的掌门人,被卢风逸这样一追问,额上登时冒出一层薄汗,但他也是个有见识的,很快便稳住情绪,缓缓道:“卢城主莫忘了,当年在落枫城,我们派进去的弟子大多遭受毒手。” “那么周密的计划,领队的几位兄弟又都是我辈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若非有人暗自勾结魔族,里应外合,我们怎么会被打得不堪一击。”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当年落枫城凶险至极,各宗门几乎都折了同门在里面,一时之间群情激愤,纷纷应和:“的确如此!” 燕子安拱手道:“诸位同修稍安勿躁,当年之事,是我万灵宗的一名弟子里通魔族,暗中谋划,我已依照门规驱他出宗门,按理该废去内丹,压到诸位同修面前,除掉孽障。” “只是此子天性狡猾,竟从前去追捕的门人手中逃出,至今未寻到踪迹。” “此事是我治下不严,酿成如此大的祸患,子安愧对一众兄弟,甘愿领罚。” 齐择骅上前道:“那孽障是我的徒弟,我管教不力,竟由得那孽障如此兴风作浪,诸君都在,任何因当年之事生出的怨怼,我悉数领受,绝无怨言。” 柳青葵当年还未闯出名声,少有听过他姓名的,但齐择骅说了是自己的弟子,他们多少也有些印象。 蔡宗主身旁的另一位高个宗主道:“两位说得轻巧,当年我们折了多少弟子,这么多年没听到一句解释,现在两位相继出来摆弱相给谁看?” 一句话又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愤慨,燕子安被他们的讨伐堵得说不出话,韶疏走了两步,一言不发地挡在他身前,周身的气势越发逼人,压得一半人噤了声。 蔡宗主激起了众人的愤怒之声,半天没找到机会插话,终于旁边肃静了些,他擦擦额上的冷汗,继续道:“落枫城之事,我多少也猜到些内幕,只是诸君想想,洛华银当年那么大张旗鼓,短短几日内毁了一座城池,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好顾自接上:“实不相瞒,蔡某前几日曾收到一封无名无姓的飞鸽传书,言说我修真界中有一魔种与魔君暗通款曲。” “那魔种身份隐藏得极为巧妙,不仅我们,就连和他合作多年的魔君洛华银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洛华银生性多疑,那次震动修真界的落枫城之劫,不过是魔君为了引那魔种出来确认身份的计谋罢了。” 众人哗然:“这如何可信?” 蔡宗主擦着额上的冷汗道:“这消息无凭无据,我也觉得不可信……但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想,又觉得那次魔族的所作所为实在诡异,寻不到一点缘由。” “如此一想,便又觉得这消息或许有几分可信。我本以为这魔种就是当年被我们送入魔界的莫公子,但若依据莫公子的身世所言,他爹娘都是我们认识的修士,便又不可能是魔种了。” 燕子安脸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韶疏几乎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异常,连忙扶住晃了一下的燕子安。 两人见面时没问出口的疑窦在燕子安的表情暗示下成了真,他瞳孔骤缩,猛然攥紧燕子安的胳膊,眼中掀起一阵不敢置信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那说了半晌的蔡宗主转向泰华老祖,恭敬地躬身:“老祖在上,晚辈斗胆,想再祭伏魔阵,将这其中关窍看个明白。” 泰华花白的发须随风飘散,他的视线在莫沉渊身上扫过,沉吟道:“他身上并无魔族血脉。” 万灵宗众人都松了口气,莫沉渊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住了陆浅川的手,哑声道:“既如此,伏魔阵便没有必要了。” 蔡宗主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忐忑不安地看向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又是一番沉吟,视线一一扫过站在下面的众人,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最后一锤定音:“祭伏魔阵!” 第67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 一阵“嘶”声响起,众人的窃窃私语几乎要漫过天去。 卢风逸不动声色扶住燕子安的肩膀, 手指在灵剑剑身上一点, 一声清脆的剑啸压住了众人的议论,他仰头对泰华老祖道:“老祖, 再有两天便是除夕, 腊月年底, 谁不想图个吉利,今天祭伏魔阵,是否不太妥当?” 他见一些宗门首席皆有了几分犹豫之色, 继续道:“何况今天本是子安徒弟的生辰,我们这庆祝的好好的,乌贼凭空出现搞出这么一手, 准备好的生日宴都被他搞黄了。” 他像一个受了委屈和长辈告状的小孩子, 声音不大,但句句都透着一股幽怨和不服气, 一副有理无处说的样子。 众人面面相觑, 有一些宗门的主事人被卢风逸点醒, 纷纷向泰华老祖说情:“卢城主言之有理,伏魔阵一出, 必是血光漫天,新年将近, 这确实不吉利啊。” 泰华老祖决定已出,除非他自己开口撤回决策,不然他们这些做小辈的, 再不吉利也得陪这位仙人顶着。 他们眼见泰华老祖轻抚长须,一副听进去建议的模样,心中都松了口气。 最先提出这一点的蔡宗主看看左右,见大部分人都有了退意,背上的冷汗洇过衣衫,快要吓吐了。 他到底是个小宗门的门主,和这些大宗仙府的当家人关系都不是很亲密,因而也不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 若像卢风逸方才所说,这本是人家徒弟的生辰,结果自己搞出这么一个提议,他们明面上不说,心里又该如何想? 何况此举已是打草惊蛇,若没有这么一个魔种便好了,若真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今日过后,他这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住,实在难说。 蔡宗主惶惶然向泰华老祖揖礼道:“使不得呀老祖,怪我多嘴,今天就将这事抖露了出来,若今天没有个结果,再拖几天,那魔种跑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就再也寻不得了。” 众人其实并不太信他那无凭无据的消息,见他如此情真意切,心下好笑,质问道:“蔡兄,你方才说,这是一封无名无姓的飞鸽传书,信息来源都没有依据,我们又如何确信其上所言俱属实呢?” 蔡宗主道:“莫说诸位,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这消息是否属实,可这事一日不解,我心里便一日难安,每天惴惴睡不着觉,心思都被它占据去了。” 没人管他每天是否睡得着觉,众人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若不属实,此番大动干戈下来,必然得罪了燕子安和卢风逸;可若属实,便如蔡宗主所说,错过今天,再难寻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了。 众人都看向泰华老祖,等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泰华老祖的视线一直在燕子安身上打转,似乎是在考虑这个一向信任的后辈是否会做出离经叛道瞒天过海之举。 他沉思半晌,空中悠悠然传出一声叹息:“子安,风逸,委屈你们了。” 燕子安浑身的血液瞬间结冰,全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面上的表情,他心中无数说辞翻来覆去地滚过,可这种情况下,没有一句话是他该说出口的。 任何像卢风逸口中那样的辩驳之词,都会被当成做贼心虚,反而会更加坚定这些人要祭伏魔阵的念头。 他只能勉力维持住身为宗主的镇定,对泰华老祖深深鞠了一躬。 * 莫沉渊在泰华老祖下最终决断的一瞬间,紧紧握住陆浅川的手,力道之大,差点让陆浅川痛呼出声。 他忍住溢到嘴边的呼喊,手上缓缓渡过去一阵温暖的灵流,同时在心中询问:“怎么了?” 莫沉渊眼睛血红,心中的杀意还没消下去,在不可逆转的局势面前又涨出一阵惊涛骇浪,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上的力道,恨不能就这么攥着陆浅川的手,将他藏到自己身体里,藏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没有回应陆浅川的询问,转而道:“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陆浅川一阵莫名。 一群宗师级的人物问罪燕子安,他们作为徒弟不能上前帮腔就算了,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他动了动被莫沉渊握得死紧的手指,食指轻轻划过莫沉渊的手背,安抚道:“别怕,这次伏魔阵不会再缚住你了。” 他仍旧不知道当年伏魔阵为何会失灵,巨龙竟然在最后一刻降住了毫无魔族血统的莫沉渊,那件事他也成了这么多年来的心结。 这次虽然时机有些令人心堵,但好歹是泰华老祖亲自扶阵,正好趁这个机会洗刷莫沉渊的冤屈。 如此想来,他反倒有些期待这个还未成形的伏魔阵。 趁众人不注意,他也用了些力道,回握住莫沉渊的手,嘴角悄悄向上弯了些许,露出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淡淡微笑。 那边布置伏魔阵的众人都在交头接耳小声交谈,以往他们画的阵都是有一个要查验的目标,阵法便是针对那个目标而成。 这次茫茫人海,这么多人,他们也不知所谓的魔种藏在哪里,如此一来,伏魔阵的阵法便需要做上一些改变。 可这样精妙无双的阵法,稍有改动便会影响其准确性,万一到时阵法不灵抓错了人,他们可真是承了不少罪过。 这么一想,这些宗师高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些愤懑来,纷纷向躲在泰华老祖身后的蔡宗主飞眼刀。 燕子安和卢风逸的身份摆在这里,扶阵者必然不能少了他们两个,然而为了避嫌,两人没有参与他们的改动讨论。 卢风逸闲得无聊,转头看韶疏,韶疏负手而立,八风不动的魔君气场,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边在商议改阵的几个修士。 他又转头看燕子安,燕子安闭着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若从外表来看,万灵宗宗主和魔君实在是淡定得不能再淡定,一看就是一派浩然坦荡不惧小人恶意揣测的君子风范。 可卢风逸与他们几十年的交情,一眼就看出了两人藏在从容表现下的惊慌与紧张,一时不知他们在担心什么,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 陆浅川的微笑还没收起,脑中忽然响起了师父的声音:“浅川,你和沉渊向后站一些。” 陆浅川没想到师父也会用他们常玩的这招,下意识地看了莫沉渊一眼:“师父?” 燕子安道:“自那次送沉渊入魔界,浑身是血地回来之后,你身体受魔界死域的影响,一直不是很好。伏魔阵的阵法太过霸道,这次改阵必然更加凶险,你稍稍向后站一些,避免受到阵法波及。” 陆浅川一头雾水,以他现在的功力,上前扶阵都绰绰有余,但既然燕子安这么叮嘱了,他便老老实实地应是,带着莫沉渊走到了大殿的最里面。 他方才站在前面,还没有注意到后方这些弟子的窃窃私语,一众仙首都在屋外,他们这里快要沸反盈天,他瞬间理解了燕子安的意思,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一众弟子的声音瞬间弱下去,见到大师兄,都老老实实站好,不敢造次。 器灵宫的主殿正墙上,悬挂着一鼎花纹古朴的青铜古钟,传闻这是万灵宗开山老祖凝了半生心血亲手制成,这鼎钟挂在这里,一在警示各弟子心存浩气,行事正直;二则有开山镇宗、庇护子孙之意。 莫沉渊没有问他为何突然走到这里,只是眨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靠近陆浅川耳边道:“你再向后站一点,离浩气钟近一些。” 陆浅川一阵无奈,但莫沉渊催促得紧,他也便顺从地又往后挪了些许。 赤红的双瞳光芒流转,某人得寸进尺地贴着他站到了秦御风平时坐的主座后面,两人胳膊挨着胳膊,后背几乎贴墙而立。 这下有了座椅遮掩,莫沉渊更加肆无忌惮地握住师兄的手,上下左右来回捏了捏。 陆浅川今日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由着他和燕子安指挥前进,却丝毫不知他们到底有何意图,也猜不出他们背着自己又有什么谋划,心下一时有些许烦躁,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用力打了一下。 莫沉渊眉梢微扬,视线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过一圈,见无人注意他们,利落地蹲下身,整个身体都掩藏在了座椅之后,他撩起陆浅川垂至手下的宽大袖子,抬头冲陆浅川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邪笑,张嘴咬住了陆浅川瓷白如玉的手。 陆浅川:“……” 真是越发不知礼数了。 莫沉渊咬得并不用力,整齐的牙齿轻轻衔起他一小块肉,放在嘴里来回地磨,磨出陆浅川一身鸡皮疙瘩。 他飞快扫了一番众人,确认没人在看他们,伸出另一只手,快准狠地捏住了莫沉渊作恶的脸颊,心中训斥:“想挨罚了?” 莫沉渊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更加无辜地答:“咬一口写一篇检讨?那我明天直接交三篇检讨好不好?” 陆浅川:“……” 好个屁。 他现在无比确信,莫沉渊真的是属狼的。 两人藏在座椅后面进行不为人知的攻防战,远处韶疏不放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乌黑色眼瞳骤然亮起,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一下燕子安。 燕子安心中忧虑未消,皱眉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独自一人站在主座后的陆浅川,不明所以地转向韶疏。 韶疏一愣,发觉他看不见那里的一小片透明结界。 他现在的身体是雪参所化,许是托了这天材地宝的福,他重生后总能看见一些以前看不见的灵气和结界。 比如现在,他可以清晰看到,陆浅川所置身的那里,正好是那口浩气钟的灵气所凝出的透明结界,一般修士看不到结界所在,只知站在钟前会浑身舒畅,遍体轻松。 有了那层结界庇护,陆浅川和周围的人就像隔绝开来一般,外界的波动在结界中都感知甚少。 韶疏知道燕子安看不见,也没有特意说出那里的不同,只是冲他轻眨了一下右眼。 燕子安微微一怔,继而眼中满是惊喜,和韶疏互换了一个眼神。 卢风逸百无聊赖地看着两位好友又在对他看不懂的暗号,悄悄翻了个白眼,无限怀念当年这层窗户纸还没捅破时的肆意洒脱。 伏魔阵的改动基本已经定了下来,一众仙首各自领了任务,开始着手画出阵法。 万灵宗的弟子在舒霁雪的授意下,拿来扫帚抹布收拾一地狼藉。 乌夜行自受了韶疏一击后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就这么上了西天。 一阵匆忙中,无人发现,在大殿一处阴暗角落的柱子后,露出了一块鲜红似火的衣角。 猛兽的头颅在那块衣角上亲昵地蹭了蹭。 第68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一) 伏魔阵落成,由泰华老祖亲自扶阵, 众仙首四散在他身边, 围成一个血红色的大圆。 与落枫城中那个伏魔阵所不同的是,这个伏魔阵中没有控制受术者的小圆, 阵法正中央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火龙, 火龙怒目圆睁, 龙尾跃动着点点火焰,下一秒就要飞起一般。 泰华老祖站在首位,沉声道:“伏魔阵, 起。” 众仙首同时运起灵力,一道又一道冲天而起的光柱中,阵法中央的那条火龙身上陡然绽放出凌厉的火光, 赤红色的光芒映衬下, 巨龙画在地面的身体蠢蠢欲动,似是不满地面的禁锢, 想要借此机会一飞冲天。 随着几位仙首宗师的光柱串连成线, 那条火龙身上的光辉愈来愈烈, 在最后一道光柱和泰华老祖的光柱接上时,火龙忽然一跃而起, 一声威严庄重的龙啸狠狠震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条龙比他们在落枫城中见到的龙还要更大,身上的红光也更加强烈, 威风凛凛之中带着不言而喻的肃穆森严。 幸得泰华老祖亲自扶阵,诸仙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庄重的伏魔火龙,光柱之中, 他们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起初那点不快与幽怨都在此时烟消云散。 巨龙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地盘桓在阵法上空,久久没有动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条火龙要像落枫城中那条,在最后关头才肯赏脸给出动静时,火龙周身倏然燃起一圈炽烈的火焰,更为震耳的龙啸之后,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它缓缓摆动龙尾,逐渐向阵法外沿飞去。 而它面朝的方向,正是器灵宫主殿的正位! 器灵宫中聚集着众多来给陆浅川庆生的弟子,眼见火龙向自己这个方向飞来,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小心观察火龙飞行的轨迹。 火龙由殿门的右手边入,飞得极为稳健缓慢,像是在小心查探着在场众人,不断搜索谁的体内隐藏着令人闻之惊惧的祸患。 站在右侧的弟子都僵立如木桩,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的动作,会引得火眼金睛的火龙发现异常,直接缠到自己的身上。 火龙一双圆睁的怒目缓缓在他们身上扫过,龙身一摇一摆飞过众人头顶。 直到右手方最后一个弟子的头从火龙尾巴下解脱出来,这群弟子才长出一口吊在嗓子眼中多时的浊气,你推我攘地互相调侃。 这下火龙便到了挤在大殿最里面的一群弟子头顶,僵成石头的人换了一拨,他们中有些胆大的偷偷抬头看向火龙,对上那双能看穿一切的鲜红龙眼时瑟缩一下,又急急忙忙地低下头。 火龙不紧不慢地检查着每一个或紧张或惊惧的弟子,阵阵火光自他们头顶一一扫过,一阵火焰汇聚而成的龙息喷出,众弟子吓得不轻,有些胆子小的险些跪在当场。 然而巨龙仿佛只是在逗他们玩,龙炎过后,龙身依旧摆得四平八稳,再次没了声响。 一众弟子抖的抖,蹲的蹲,眼睁睁看着那条十分过分的火龙缓缓行至万灵宗两位师兄面前。 陆浅川他们站得靠后,从一众仙首的角度来看,不难理解这两个万灵宗上下引以为傲的弟子,是在和一众长辈首尾呼应,站在最里面镇场子。 然而这样一来,他们与其他弟子间便隔出一个主位的距离,火龙若想察验他们,便不得不改变正在行进的路线,拐弯飞到他们头顶。 一时间,燕子安、韶疏、不明所以的卢风逸,以及所有被这个诡异的站位吸引的修士,都把视线投向了并肩站在一起的陆浅川和莫沉渊,和不慌不忙缓慢飞行的巨型火龙。 陆浅川和莫沉渊站得像是远离世俗一般,两人身边只有彼此,都在等待那条火龙过来做最后的审判。 谁知火龙只是向他们这个方向投了一个眼神,又从鼻中喷出几道不屑一顾的火焰,继而像没看到他们似的,甩甩尾巴,径直向前飞走了。 燕子安站在青蓝色的光柱中,眼中一直消抹不掉的担忧逐渐散开,露出了点不易察觉的温暖笑意。 韶疏靠在殿门左侧的柱子上,面上的表情冷淡依旧,眼中诡谲的窃笑一闪而逝。 那火龙大爷似的在众人头顶飞了一圈,吓哭一众胆子极小的小弟后,施施然自左侧飞出大殿,留下一众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弟子在他身后长吁短叹。 及至韶疏近前,火龙周身忽然红光大涨,烈烈火焰瞬间喷涌而起,呼啸着加快了速度,转眼到了韶疏眼前。 龙尾一甩,拂过器灵宫浩气超然的大殿墙壁,龙身须臾之间卷成了一道锁链,眼看就要套到韶疏身上。 韶疏全身忽而冒出极为绚丽的赤光,光芒比之火龙只强不弱,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两道红光撞在一起,火龙的龙炎先韶疏一步消弭于无形,这条巨龙还没反应过来,那无比强劲的赤芒便已扑面打上,龙头狠狠向一侧歪斜,龙尾几乎要甩到殿内的弟子身上,一道淡青色的光芒闪过,却是秦御风为这些弟子划出了一道抵御火龙的结界。 火龙被打得晕头转向,半晌回神,龙头再次对准韶疏,眼中炽烈的火光减弱一半,龙嘴半张,显然已经蒙了头。 韶疏冷笑:“滚。” 火龙到底是阵法所化,本身并无意识,缓了一阵后,还想再次对韶疏发起攻击,站在伏魔阵首位的泰华老祖率先喊了一声:“火龙,归位。” 那火龙便摇首摆尾,慢吞吞地飞回到阵法中央。 卢风逸笑道:“哎呀,搞出这么大阵仗,真是辛苦大家了。” 他语气不无讽刺,众人脸上一时红了又白,纷纷推让卢城主客气。 最先提议的蔡宗主已经面如土色,头快低到胸口,丝毫不敢和被戏耍了一众同修对视。 卢风逸扫了众人一圈,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对泰华老祖道:“老祖,打也打完了,查也查完了,大过年的,兄弟们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年底都讨点喜气。您老要不要留在万灵宗吃个便饭,正巧今日我们一个后辈生辰,也让他沾沾您的仙气。” 泰华老祖德高望重,还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相,既不像一众出力不讨好的仙首那样做出一副苦瓜脸,也没有多少误会尴尬的讪然神色,他淡而不厌地微微一笑,点头:“好,我要向被我惊扰了生辰宴的小友致歉。” 陆浅川惶恐,忙掀起衣角,准备走下台阶,向泰华老祖揖礼致意。 他动作刚起,莫沉渊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他身后的衣袍,一步都不让他动弹。 伏魔阵是个集机巧灵妙于大成的大型阵法,起阵收阵都需要时间,此时火龙未消,还一动不动地盘踞在阵法上空,莫沉渊差点被他微小的动作吓出心疾,哪里敢让他动一步。 陆浅川满含惊讶地飞速看他一眼,身体动不了,只好万分尴尬地站在高台之上,隔着一群乌漆麻黑的人头,远远向泰华老祖施了一礼。 泰华老祖含笑点头。 结束对陆浅川的致意后,他转向众人:“收阵吧。” 他话音落下,众人身上的光芒减弱,火龙周身的红光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本来威风凛凛的巨龙就快消散在空气里。 众人都放松了警惕,和周围的同伴说说笑笑,就连莫沉渊都塌下了一直紧绷的肩膀,轻轻勾住了陆浅川的小指。 谁也没有注意到,暗不见光的角落中,一只猛兽的利爪在雕花梁柱后露出了一丝寒芒。 莫沉渊放下心中的大石,见师兄眼中渐渐浮现屡次三番被他打扰的薄怒之情,心中一警,忙转过身,眼角微微塌下,面上正要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藏在暗处的猛兽终于寻到时机,尖利的兽爪嵌进地里,肌肉虬结的大腿下蹲蓄力,猛地向前一跃—— “铮——” 震耳的钟鸣响彻云霄。 嘈杂的众人都被这声清澈的钟鸣震得止住话音,陆浅川就站在钟下,巨响在脑中震荡,耳中阵阵作痛。 几乎在听到钟声的同一时间,莫沉渊倏然转身,瞪大的赤红色双眼中映出了一只肌肉健美威风凛凛的白虎。 韶疏猝然直起身体,不可置信地地看向被强力一击撞出声响的巨钟,巨钟之下,陆浅川和莫沉渊并肩而立。 他们周身,那层灵气所凝成的透明结界因为古钟震动,正一点一点失去光泽。 也正是与此同时,本来快要消弭于空气的火龙忽而红光一闪,恹恹的双眼爆发出极为浓烈的赤光,强烈的火光在它身上轰然迸发,像是终于寻到猎物一般,一声震天龙啸响起,火龙以谁也不曾料想到的速度,破开气流,直直冲向大殿内部。 眨眼之间,快到莫沉渊还没有反应过来,火龙已经紧紧缠绕上陆浅川的身体,炽烈的火光深深烙印进陆浅川的肌肤,龙头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道抵在陆浅川的脖颈之上。 仿佛只要他多动一下,尖利的龙嘴就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他的脖子。 一切不过须臾。 对伏魔阵中的诸位仙首来说,不过是火龙再出,带动他们周身再次兴起光芒而已; 对叽叽喳喳互相调笑的弟子来说,不过是一阵无名飓风从他们的头顶吹过而已。 对知晓其中一切的莫沉渊和燕子安来说,一声龙啸,恍如隔世。 须臾之间,陆浅川被巨龙锁住,周身泛起妖冶而猩红的火光,烈烈火焰像一只忍耐已久的饕餮,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整个吞没消灭。 琉璃色的眼瞳中掀起无法言说的震惊,他下意识地挣动身上的枷锁,火龙却以更为强硬的态度将他锁得更紧,灼热的烈焰烫进他的每一寸皮肤,似要将身体中的血液都燃烧殆尽。 莫沉渊最先回神,双手毫不犹豫拉上赤红的龙身,在灼灼烈焰中,他妄图将这条可恶的火龙剥离师兄的身体。 在他双手握上火焰的下一刻,火龙喉中发出一声被侵犯的怒吼,龙身越发缠紧陆浅川,龙头咬住陆浅川的脖子,龙目中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魄力。 在一些弟子“是啸风”的惊呼声中,火龙再次发出一声长啸,赤色光芒闪过,陆浅川被它强横地拖进了伏魔阵中。 阵法又起。 不详的血光笼罩在万灵宗上空,将这个钟灵毓秀的天下第一大宗罩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包括燕子安的师弟师妹,都灵石一般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卢风逸谈笑风生的神情转瞬几变,不可思议地看向站在他身侧的燕子安。 燕子安的脸色白得不像活人,双目微微睁大,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阵法中的陆浅川。 万灵宗最风光无限的大弟子,为众多师弟师妹所敬仰的大师兄,几乎被所有人认可的修真界下一代顶梁柱—— 在巨龙的压迫下,不堪重负地弯了腰。 没有人见过陆浅川这般苍白无力的模样,他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样,全身湿透,瓷白的脖颈上,鲜红的血液蜿蜒而下,洇湿了他一向洁白出尘的衣衫。 鲜血宛若冬日里的红梅,点点绽放在他背后的白衣上。 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妖艳不详。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巨石入水一般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燕宗主!” “子安兄!” 一声又一声质问铺天盖地,以万箭穿心之势射向面色惨白如纸的燕子安。 就连卢风逸都露出了无法置信的神情,在众人越来越激烈的攻势下,竟忘记了像往常一样,站出来支持燕子安。 也没有见过这样万念俱灰的宗主。 燕子安的双唇都无一丝血色,在众人高过云天的质问声中,他无力地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一丝辩驳的话。 被巨大震惊淹没的卢风逸终于回神,朗声道:“上次火龙便出了错,这次怕不是又拿错了人?” 他这样一说,众人恍然找回神智,一时也不确信这条火龙的判断是否正确。 众仙首面面相觑,几个眼神后拿定决心,纷纷向泰华老祖躬身揖礼:“老祖慧眼。” 泰华老祖面无表情地扫过卢风逸和燕子安,单臂微抬,火龙在他的帮扶下越发耀眼夺目,更加用力地锁住了陆浅川的身体。 他嘴唇轻动,一则众人都没听过的灵咒在他口中流出,与此同时,他举起的那只手上忽而显现出一条与巨龙别无二致的小火龙。 小火龙在他手掌中央憨态可掬地打了个滚,泰华老祖苍老的右手向上扬起,命令道:“探。” 那小龙甩甩尾巴,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游到了陆浅川的面前。 小龙像是在和陆浅川打招呼似的,在他眼前欢快地打了个滚,继而红光一闪,钻进了陆浅川脑袋里。 尘封多年的记忆渐渐苏醒。 村庄、大火、到处逃窜的村民、提剑而行的魔女,以及,沾满剑身的鲜血。 这是年仅五岁的陆浅川眼中的景象。 昔日温柔敦厚的母亲手提魔剑,剑身上尽是素日里万分照顾他们母子两人的村民的鲜血。 滔天火光中,她不惧烈火,于火焰中缓步而行。 一步,手起,剑落,遍地鲜血。 一步,烈火,哀嚎,惊动黑夜。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面,倾城绝艳的脸孔之上,一双因走火入魔而变得猩红可怖的眼睛失去往日温柔,眉骨上艳丽无双的红梅花蕊宛若泣血,极尽的美艳中写就极度的凄厉。 她明明说过:“川儿要向你父亲一样,心怀浩气,济世救民,做一个可包容天下、可撑起苍天的男子汉。” 她始终教导自己,要存善于心,要如朗月清风,坦坦荡荡,若苍松翠竹,坚韧不折。 可她却走火入魔,一夜之间,屠光了整个村子。 从此再没见过自己。 陆浅川不堪重负地弯下腰,随着旧日记忆一起涌上的,还有丹田处一股如火烧的的剧痛,以及四肢百骸无法忍受的痛楚。 身体里像藏了一只野兽,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终于得以窥见阳光,于是肆无忌惮地啃咬、吞噬他的全身。 几乎要一口吞掉他多年来的勤修苦练。 金丹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安安静静地待在身体里,急速流转的灵流之中,一股陆浅川从未体会过的霸道力量随之而出,在他身体里肆意庆祝终于重获的自由,欢欣鼓舞地流过每一处血脉。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陆浅川身上渐渐渗出只有魔族才能汇聚的黑色魔气。 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燕子安几乎是在靠意识强撑。 随着金丹之中蕴藏的魔气渐渐流过身体,陆浅川遗忘多年的记忆全部重现在脑海里。 原来他从小便与其他的孩子有所不同。 在他们还在笨拙地爬树时,他已经可以轻巧一跃跳至屋顶; 在他们因摔了碗碟被父母责骂时,他已经可以用魔气隔空将碗碟摆到桌上。 幼时的记忆渐渐苏醒,被母亲和师父强行封印的血脉冲破最后一道桎梏,陆浅川周身的魔气越发浓烈,而他惨白的面容上,一道艳丽至极的梅枝自眉心处起,沿眉骨缓缓浮现,血红色的梅花肆意盛开,将他苍白的面庞点缀出一抹无法言说的艳色。 梅花覆雪,清冷无双;而一旦梅花破雪而出,便是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倾城绝艳。 众人呆呆地看着他凛若霜雪的面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梅,一片瞠目结舌中,终于有人叫了出来:“魔女韶姝!”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分成两拨,一拨转向眼中尽是痛色的韶疏,另一拨则直指宛若被雷劈中的卢风逸。 当年雪城城主的风流事闹得满修真界无人不知,二十多年,再令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谈也成了尘封的过往。 谁也没能想到,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他们会在今天再次回忆起那段令人唏嘘的儿女情长。 卢风逸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浅川,半晌时间一动不动,几乎已经化为一具沉浸在震惊中的雕塑。 再次掀起的波澜中,燕子安闪身而至陆浅川身前,向着泰华老祖拱手道:“老祖明察,浅川他并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自己身怀魔族血脉,这么多年,他身为万灵宗的首席大弟子,一直以身作则,从未有过任何违背门规的举动。” 被燕子安点醒,秦御风、齐择骅等人纷纷冲至伏魔阵中,向泰华老祖保证道:“晚辈皆可作证,浅川从未有过任何愧对宗门之举。” 陆浅川快要被身上的火龙和脑中的记忆抽干所有力气,他勉强抬起头,向着前方看了一眼,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背影挡在他身前,挡住了所有伏魔阵外众人投向他的视线。 沈清泽带着同辈的师兄弟站至阵中,尽数行了大礼,震声道:“晚辈皆可作证。” 诸位仙首面面相觑,都用十分难办的表情看向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不辨喜怒,只道:“你们如何确信?” 燕子安道:“如您所见,浅川今日才被唤醒魔族血脉,在此之前,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身世来历。” 泰华老祖沉沉地注视着燕子安:“他不知,你知否?” 燕子安浑身一颤,掀起衣袍,径直跪在泰华老祖身前:“晚辈知瞒不报,罪不可赦。” 陆浅川隔着重重人影见到师父陡然下跪的身体,瞳孔骤缩,额上的冷汗流至眉骨,殷红的梅花宛若沾了露水,更加艳丽无匹。 韶疏忽而闪身至燕子安身前,拱手道:“泰华老祖,我的外甥养在万灵宗多年,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燕宗主二十余年的教养之恩。” “可我说句公道话,依照燕宗主的言传身教,若非逢此变故,浅川他只会成为修真界下一代弟子的为人楷模,这本该是于你我都极为有利的事。” “我虽被人篡了位,可到底是魔族举族共认的魔界之君,此事便卖我一个面子,让我将自己的外甥带回去,继续教养,也还一直以来苦心教导魔界储君成才的燕宗主一分清净。” 他说得客气,可没人怀疑,只要在场众人中有人说一个“不”字,这位以刚毅果决闻名遐迩的魔君会毫不迟疑地大闹一场。 连同泰华老祖在内,在场的修士都陷入了无尽沉默。 沈清泽跪在一众弟子最前方,忽然在沉默中有所感应,转头看向了站在大殿最里面,一直没有出声的莫沉渊。 他不仅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动作。 明明陆浅川已快被伏魔锁的束缚压得站不住,他却一点上前来扶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的想法。 转头看莫沉渊的不止沈清泽,还有被长辈们层层围住的陆浅川。 他只能透过重重身躯的缝隙,看到莫沉渊墨黑色的衣袍。他的双眼早因伏魔锁的威压而变得一片模糊,全然看不见莫沉渊的表情。 明明身上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他麻木到感受不到伏魔锁烙在身上而形成的痛苦,心脏却因为莫沉渊的这副表现,倏然揪起—— 不是因为他的无动于衷而感到心痛,而是在他平静表面下,感受到了快要抑制不住的滔天杀意。 他不敢来碰自己。 哪怕轻轻一个动作,只要他靠近被伏魔锁捆绑而动弹不得的自己,那阵被强行压下的杀意就会在一个小火苗的引发下,迸发出滔天血光。 陆浅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的灵力和魔力都被封印住,他甚至不能用传音入密的方法夸奖一下莫沉渊。 在莫沉渊看不见的人墙后,他悄悄冲莫沉渊眨了眨眼。 半晌沉默后,泰华老祖注视着前代魔君,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悲悯:“如魔君所言,如果此子确乎未做出任何叛离修真界的事,我们绝对不会强行施刑于他。” “只是,其中真伪也需要审问过后方能知晓,老朽不才,一切都需天水楼审问过后,方可定夺。” 阵阵抽气声响起,万灵宗许多弟子已经白了脸色。 天水楼不归任何宗门管辖,凌水而建,是修真界关押罪大恶极犯人的场所,也司审讯,但审讯方式无一不是残酷无比。千百年间,进入天水楼的修士少有再出来的,即便出来,也都被审得只剩下一口气。 方士诺忽然向前膝行了两步,叩首道:“老祖在上,弟子言灵宫门下,修行读心之术,弟子可以生命作保,大师兄绝无任何离经叛道之举,恳请老祖收回此言。” 修真界中,精通御魂读心的宗门渐渐没落,当下几乎只剩万灵宗言灵宫这一支,除已故的华文岳外,此道皆以他这几位弟子称奇。 方士诺如此立誓,一些心肠良善的仙首都有些动摇。 他们齐齐向泰华老祖求情道:“这位小兄弟如此言说,浅川公子又年纪轻轻,不如还是免了天水楼的刑罚,只由几宗联合审讯一番便好。” 求情的人不少,泰华老祖终归也不是铁石心肠,几乎要被他们说动,正欲松口时,忽然一声虎啸,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柳青葵一袭红衣似火,眉间的火焰印记几乎要灼伤自己,他坐在白虎之上,自半空疾速而来,遥遥喊道:“师兄,快握住我的手!” 众人大惊,有人眼尖认出他这身红衣来,惊讶道:“这不就是齐宫主的那个弟子吗?!” 一时之间,为陆浅川求情的人悉数住了口,震惊无比地注视着万灵宗一干修士。 凛焱不知从何处猛然蹿出,带着凶猛的怒气腾空而起,就要咬上白虎的脸颊,柳青葵却像预料到了似的,轻拍啸风一下,虎头一转,连人带虎都迅速跑没了踪影。 方才的求情就像一个笑话,一众仙首面色漆黑,满腔愤慨地看向泰华老祖。 泰华老祖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于带了明显的怒气,沉声道:“押入天水楼。” 话音刚落,一柄闪着嗜血红光的利剑划破苍穹,带着无尽杀意,呼啸而来。 第69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二) 陆浅川恍然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遭了。 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剧痛, 头脑中叫嚣的尖锐痛楚快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身体沉重而酸痛,双腿像浸在冰水中一般, 几乎要失去知觉。 他缓缓睁开眼, 预想中的地狱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的一扇黑漆漆的栅栏铁门。 他已经被疼痛耗去太多力气,此时头脑也不太明晰,一时没判断出这里到底是何处。 他尝试着抬了一下腿, 阵阵水声混合着玄铁锁链震动的声响便传进了耳中,他愣了一下,慢慢低头, 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双腿, 而是漫到他腰间的冰冷寒流。 双手被铁链缚住,他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 被人拉开双臂, 绑在了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 神智渐渐回笼, 陆浅川再次晃动一下锁在他手腕上的玄铁锁链,听到当啷的声响后, 脑中才逐渐有了判断。 这里是天水楼。 他曾听宗门中的长辈说过,天水楼凌水而建, 监管者是仙门之中极有名望的道人散仙。进得天水楼,身上会被刺上一个代表犯人身份的“水”字,而天水楼的每间监牢中, 都有半人高的寒水冰流,用以消耗犯人的体力,同时也能封住他们体内的灵力魔气。 他微微抖动一下,身前松松垮垮的衣襟开了一道缝隙,他借着室内幽暗的光芒,勉强看出自己左边锁骨处的皮肤上确实被人刺出了一个乌黑的大字。 至于是不是传说中代表重刑犯人的“水”字,以他的视力,便不得而知了。 手臂上的锁链还在当啷作响,陆浅川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晕倒前的浮光掠影一一在脑中闪现。 他记得,柳青葵突然出现,留下那句暧昧不明的话后便迅速跑走,导致本来已经松口的泰华老祖动了真怒,下定决心要把他压入天水楼。 然后场面便一度失控。 以莫沉渊掷出司命为起始,韶疏也不准备受仙门中这些窝囊气,两人想强行带他回魔界。 若是周围只有其余宗门的仙首宗师,这个硬拼意气的办法或许还可行,可糟糕的是,站在那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得道高人。 祖师爷一般说一不二的人物。 后来拔剑声四起,短兵交接的尖锐声响中,他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被伏魔锁链抽干,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抹记忆,是在他倒地时飞速冲到他面前接住他的一袭黑衣。 兜来转去,最后陷害他的人是他信任了两年的人,愿意用生命为他作保的人是他怀疑了两年的人,在最后一刻接住他的人是他亲手推进无尽深渊中的人。 何其可笑。 陆浅川自嘲地笑了笑,惨白的面庞并未因这抹笑意带起丝毫血色,苍白的嘴唇仍旧无力而干涩,唯有面上几朵梅花还在冰冷的寒水中开得肆意,为他增添了一丝艳丽的凄美。 他低着头,正好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那几朵梅花简直像鲜血一般,在冰冷黑暗的天水密室也能显出别样的妖艳来。 他从来不知,自己这张终年积雪的冰山脸,还能和妖艳这样的词扯上关系。 腿上传来阵阵针扎一般的疼痛,冰冷的寒气几乎顺着骨缝往身体里钻,陆浅川攥紧拳头,忍住了溢到嘴边的闷哼。 【宿主。】 脑中忽然传来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陆浅川微微一愣,下意识回道:“3哥?” 自从莫沉渊出事,他和73的关系便越来越僵,这几年在原文中又是相安无事的平静日子,73也没有任务要交给他,两人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话。 现在听到73的声音,陆浅川甚至有种隔世一般的恍惚感。 73仍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腔调,冷冰冰的系统音一本正经地询问:【检测到宿主身体机能下降,系统请求开启保护系统,请问是否立即开启?】 陆浅川愣怔一瞬,回道:“保护系统会消耗你的能量吗?” 【会有部分消耗,综合系统目前的能量指数来看,可以帮助宿主支撑一段时间。】 陆浅川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流,微微苦笑:“我还撑得住,暂时先别开了吧,等我实在撑不住了你再护一护我。” 【明白。】73立刻接话。 有了73说话,陆浅川总算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感受到了一点人气——哪怕和他说话的只是个冰冰冷冷的系统。 回想起他们这几年间心照不宣的冷战,今日毫无预兆的对话简直像做梦一般。 他苦中作乐地想:“成也73,败也73,来来回回这么久,最后能够陪在我身边的还是只有3哥。” 他轻轻“嘶”了一声,借着这道轻微的声音,假装自己能够驱散身上的寒冷,对73坦白道:“3哥,骂了你这么多年,对不住。” 73依旧冷漠:【系统会自动过滤无用的废物信息,请宿主随意。】 陆浅川一梗。 73又道:【伏魔阵中,系统检测到有实力极强的高人在场,不敢班门弄斧,没有出手相救,请宿主原谅。】 陆浅川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天大地大,73最大,没想到竟然能在73嘴里听到“班门弄斧”这四个字。 “你打不过泰华老祖吗?” 73没有立刻回答,系统界面上的蓝灯不断闪烁,好像是在思索,过了一会后,他回答道:【系统可以表现出的实力受宿主影响,当宿主本身的实力不足以支撑全部能量时,系统的实力会受到限制。】 陆浅川:“……” 他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给别人拖后腿的滋味了。 陆浅川一时百感交集,轻叹道:“既然你对不住我,我也对不住你,那我们就一笑泯恩仇如何?” 73:【呵呵。】 73:【是这样笑吗?】 陆浅川:“……是,笑得很好听。” 73虽然日常没有感情,但声音的确很有磁性,说他笑得好听绝对不是恭维之词。 陆浅川想了想,觉得还是用系统的方法和他和解比较好,于是微微扬起嘴角:“呵呵。” 73的指示灯闪烁两下,表示收到。 陆浅川哑然失笑,身体明明还浸在冰冷的寒水里,心中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暖,好像心口处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 魔界,王宫主殿。 韶疏坐在正殿的主位上,莫沉渊和施轻絮分别站在他面前左右两侧。 韶疏和莫沉渊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施轻絮虽然不像他们两个那样惨烈,束起的乌发却显得很是凌乱,衣袍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她撩起衣摆,半跪在韶疏面前:“弟子恭迎师尊。” 从小韶疏就没有把他当成大家闺秀来养,女子该遵守的礼节有专门的老师来教她,韶疏教的都是男孩子该学的排兵布阵和权术制衡。 极其严格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是可以在师尊出事后撑起魔族一片天的果敢公主,而不是肆意扑进师尊怀里撒娇的柔弱女孩。 哪怕再见师尊,她心中的激动与欣喜都快要没过头顶,这位英姿飒爽的公主还是一板一眼地下跪行礼,顶着通红的眼眶说出最简短的欢迎之辞。 韶疏伸出手掌,难得温和地轻轻覆上她的头,将那一头乌丝揉得更加凌乱:“辛苦你了。” 施轻絮蓄在眼眶中的泪水倏然坠了下来。 她连忙拿袖子擦了,哽咽道:“师尊言重。” 韶疏又看向莫沉渊。 “什么想法?” 莫沉渊赤色的眼瞳中血光未退,表情淡漠得好像地狱深处的浴血魔莲:“杀人。” 韶疏摇头:“不行,除非你不想让浅川好过。” 莫沉渊浑身一颤,听到那个名字后,冷面杀神的模样稍退,一瞬间的平和过后,浑身的杀意以更为强烈的气势爆裂开来。 他永远忘不了那些人拿大师兄做把柄,威胁他们撤退时的表情。 一张又一张伪君子的脸,满口的道德仁义天道昭彰,手上做的却是抓住一个已经昏迷到毫无知觉的人,逼迫战意正酣的他们退回魔界。 司命嗜血的红光轰然迸出,在莫沉渊的腰上形成了一条血色怒龙。 韶疏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只恨自己思虑不周。 他自恃魔力高强,本以为和莫沉渊合作,可以与那些巴不得万灵宗这棵大树轰然倒塌的修士放手一战。 可他忘了,伏魔阵未收,陆浅川缚在伏魔锁中,亲手扶阵的又是不好惹的泰华老祖,短兵相接后,泰华小小一个动作,差点直接要了陆浅川的命。 这便是有弱点和没弱点的区别。 燕子安再强,要顾忌一整个万灵宗;他韶疏再强,要顾忌着对燕子安造成的影响;莫沉渊再强,要顾忌被人捏在手上的陆浅川。 最后还是由一直隐藏在万灵宗客房中的施轻絮出面,以两位魔君心绪不稳为由,暂且稳住了局面,强行将他们带了回来。 韶疏站起身,按住一身杀意已经抑制不住的莫沉渊,对施轻絮道:“把手下的魔将都叫过来吧。” 施轻絮小心觑了下一刻就要化身杀神的莫沉渊一眼,躬身应是。 * 万灵宗,器灵宫主殿。 秦御风负手站在主位之后,仰头看着那鼎被众弟子供养多年的青铜古钟。 主位之上,燕子安衣襟带血,银白的发丝上都染了血迹,流光剑放在桌上,流转的光华之下掩藏着惊人的气势。 殿中很静,沈清泽和裴楚然说的悄悄话悉数传进了众人耳中。 裴楚然道:“要不是大师兄在他们手上押着,我早一笔杆捅死一个了。” 沈清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以为想大开杀戒的只有你一个吗?谁不想?但是想也不能做。” 裴楚然:“我知道你体恤我们医者仁心,但我既为医者,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落进他们手里,受他们折磨?” 沈清泽揉揉额角:“你想多了,我没体恤你医者仁心。我的意思是,万灵宗偌大一个宗门落在这里,还不能完全和其他宗门撕破脸皮。” 裴楚然深吸一口气,刚想骂一骂这个脑子里总装着太多顾虑的家伙,忽然主座之上,燕子安的流光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他们两个瞬间收声,和一众师兄弟一起,齐齐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子安。 流光剑光华闪过两圈,燕子安站起身,对殿下众人拱手揖礼:“子安自认愧对宗门,自请辞去宗主之位,还万灵宗于诸位之手。” 一阵接着一阵的抽气声响起,众弟子吓得面色苍白,纷纷跪倒在地:“宗主不可!” 秦御风自主座后走出来,没有行礼,皱眉问道:“师兄想单枪匹马闯天水楼?” 第70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三)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燕子安。 燕子安垂下眼, 表情看不出喜怒, 只淡淡道:“此事无论结果如何,皆由我一人承担, 与宗门无关。” 众人哗然。 秦御风仍旧紧皱着眉, 质问道:“这是一宗之主该说的话?” 众人从没见过他如此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的模样, 沈清泽一众师兄弟都吓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在这种紧要关头,宗门最举足轻重的两个人竟然会发生口角。 齐择骅和舒霁雪都不敢出声, 一个搭上秦御风的肩膀,一个拉住了燕子安的衣袖。 燕子安一改往日温和,宛若出鞘的宝剑一般, 尖锐而锋利, 锋芒毕露地回视秦御风:“什么意思?” 舒霁雪吓得更加用力地抓紧燕子安的衣袖,唯恐他走上前和秦御风杠起来。 齐择骅心里还装着柳青葵那瞬蓄意陷害, 肝火郁结, 都快要呕出一口血来, 还得拦着秦御风,生怕他和燕子安真的发生碰撞。 秦御风无奈地叹了口气, 拍了拍心惊胆战的齐择骅,回道:“师兄忘了, 万灵宗自建宗以来,上下一心,从未改变。” 齐择骅和舒霁雪俱是一愣, 惊讶地看着他。 很快,他们反应过来,互相都在对方面上看到了惊喜,他们齐齐看向站在大殿下的弟子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人单膝跪地,面向燕子安,齐声喊道:“上下一心,从未改变!” 燕子安愕然:“你们……” 方士诺道:“万灵宗弟子从来坚信,只要宗主和大师兄在,万灵宗便不会倒;如今师兄不在,吾辈当齐心协力,接师兄回宗门。” 燕子安惊愕地看着他。 当初因胆小怯懦,几乎快要被他们放弃的弟子,在陆浅川的一再坚持下得以保全,如今他竟也长成了担当果决的模样。 裴楚然挨着方士诺,快速道:“就是就是!” 说完,他抬手,用极大的力道拍上沈清泽的后背,故作凶狠:“师兄说话!” 裴神医文文弱弱,沈清泽看起来也没比他雄壮到哪里去,被这一掌拍得一个趔趄,好险栽倒。 但他还是稳住身体,全然抛却了所有顾虑,掷地有声:“宗主您说怎么打,您怎么说我们怎么打!” 秦御风无奈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摇了摇头,对燕子安道:“万灵宗从来就没有让一人涉险的规矩。” 说着,他伸出手,像年少时那样,手臂伸直,单手成拳,微笑示意其余三人。 齐择骅和舒霁雪同时笑开,亦单手握拳,和秦御风的那个拳头碰在一起,三人齐齐看向还一动不动的燕子安。 燕子安愣了半晌,冰雪般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雨霁天晴的笑意,伸出手,和他们拳拳相抵。 万灵宗的师兄弟,从来应该肝胆相照。 不负初心。 * 雪城。 卢风逸在长老府大闹一场,连拆三栋房后,召开了自他继任城主起第一次长老会。 雪城的长老都是他的长辈,在他凛寒剑光的威压下纷纷缄口不言。 卢风逸怒极反笑:“我就不明白了,雪城人才辈出,城主谁当不行?难不成除了我卢风逸,别人还不行了?” 一位长老难掩怒色:“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你还要旧账重翻向我们发疯吗?” “旧账重翻?”卢风逸一向带笑的桃花眼结满冰霜,他将怀风剑笔直插进桌子里,冷笑道,“那好,我就旧账重翻一下。” “当年小姝曾经怀着身孕前来找我,她自以为藏匿身形,却不想孕中虚弱,还是被一群老狐狸发现了踪影。” “雪城那时实力不够,你们害怕被魔君韶疏问罪,不敢对她出手,就装作要问罪于我的模样,故意让她听到一些危言耸听的东西,将魔族公主吓退,转而告诉我韶姝和洛息云伉俪情深,叫我死心。” “是也不是?” 一群雪城长老脸色刷白,一人道:“你……你莫要胡言乱语!” 怀风剑骤然迸发出极强的剑芒,卢风逸双眼血红,眼中的怒火和杀意化作张张巨网,全然网住了这些做贼心虚的长老们。 “我胡言乱语?”他猛地拔出怀风剑,一剑斫掉了半个桌角,声音越来越高,“整整二十年,我不知妻儿所在,不知妻子心中苦楚,不知亲子年幼体弱多病,险些丢掉性命……二十年!我错过他们整整二十年!甚至连妻子走火入魔,都是好友帮我救下她一命!” 他眼中的红血丝越来越多,眼眶都跟着一起泛红,那些长老看得心惊,连忙退让:“风逸,你……你冷静一些,我们也都是为了宗门。” 卢风逸静静地看着他们,眼中闪动着血红的泪光。 他师父仙去得早,都是这些长辈一直教育抚养他,教导他成才的同时,明知他不情愿,却执意逼迫他坐上城主之位。 只因他资质出众,在一众同门中最为出类拔萃,他们认为他可以带领雪城走向更高的位置。 如他们所愿,本来勉强跻身三大宗且地位岌岌可危的雪城,在卢风逸接手后,一举压过墨阁,成为既万灵宗之后实力雄厚的第二大宗门,之后又与万灵宗并驾齐驱,近几年甚至有盖过万灵宗的势头。 卢风逸像失了魂似的静默半晌,忽然道:“长老会就此结束吧,风逸自认无才无德,愿将城主之位让与担得起此位置的同门。” “这……!”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脸色白了又青,“你正在气头,一时冲动,这都无妨,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 卢风逸收剑入鞘,声音冷得像冰:“我很冷静,雪城养育我二十年,我便还了雪城二十年,你们养出一个卢风逸,卢风逸还给雪城二十年的繁华昌盛,自此以后,彼此两清,再不相欠。” 他提剑向外走,一众长老半晌没回过神,等他们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追出去,门外风吹草木动,哪里还有卢风逸的人影。 卢风逸御剑飞到雪湖上方,雪湖湖水终年清澈见底,完整倒映出他一身白衣。 他一想起陆浅川曾在这里不声不响地放两年血,心痛与自责相继滚上心口,恨不能立即回到两年前,掐死那个眼见着陆浅川用景行划破手臂的自己。 怀风剑滞留一阵,忽而光芒骤现,顺风而去,眨眼间没了踪迹。 * 此时的魔界,风起云涌。 王都之中,韶疏彻底决定和修真界撕破脸皮,和麾下一众魔将围在桌案四周,精心研究对他们来说极为陌生的天水楼的地图。 莫沉渊站在他身边,气势凌厉得令人不敢逼视,众魔将纷纷低下头,你一言我一语,转眼便想出数条计策,巴不得会议赶紧结束的模样。 而北城之内,所有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噤若寒蝉的样子,唯恐多说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惹得主君大发雷霆。 柳青葵单膝跪在洛华银面前,头压得极低,白虎跟在他身边亦是一声都不敢吭。 洛华银坐于首位,手肘撑在座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拄着脸:“没带回来是什么意思?” 柳青葵低声道:“聚在那里的仙门名士太多,属下无能。” 洛华银缓缓眯起眼,眉上的红梅随着他这个动作缓慢下降,紧紧压在他青墨色的眉上:“你难道觉得,天水楼这种地方,比魔界还要好上一些?” 柳青葵身体一颤,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不显年龄的娃娃脸上抿出了一个浅显的酒窝。 他不敢直视洛华银的眼睛,胸腔一阵起伏,犹豫一会,低声问道:“属下可否一问,主上要带大师……陆浅川回来,所为何事?” 洛华银嘴角挑起一个极阴柔的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想知道?” 柳青葵察觉到他话语中的杀气,头颅压得更低,快速道:“属下不敢。” “哼,”洛华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婉转至极的声音忽然一顿,再开口时,字字句句都带着冰冷的刀锋,“做好你自己的事,下次若再出现这种失误,你和你的白虎就一起燃成火焰吧。” 柳青葵的额上冒出几颗冷汗,汗珠沿他并不锋利的娃娃脸流下,他双眼注视着乌黑的地面,涩声道:“……是。” * 天水楼。 陆浅川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和73谈完人生谈理想,最后谈到了那个大逆不道咬他手指的莫沉渊。 73蓝光一闪:【系统为之前忽视宿主意愿,擅自做出决定,郑重道歉。】 陆浅川无奈苦笑:“冷战三年,你怎么现在才道歉?” 73缄默不语。 一见到他这死样子,陆浅川心中的亲切感一股一股地往上冒,他动了动发麻的胳膊,早已失去知觉的大腿似乎也跟着动了一下,但他已经感受不大到了。 他悠悠然地喟叹:“你能保证知错就改,以后不再做类似的事吗?” 73的蓝光晃晃悠悠地闪烁半天,极不情愿地承认道:【依据系统对现今剧情的检测,剧情已极大幅度脱离原剧情,众多任务已失效,若遇紧急情况,请宿主自行裁断。】 陆浅川快要老泪纵横,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73松口了。 他的脑子浑浑噩噩,平素手到拈来的华美词汇已经想不出几个,只好搜肠刮肚地想一些足以表达他振奋感激之情的句子,以示对73由衷的敬意。 他的语言还没组织好,73先他一步开口:【检测到宿主身体温度过高,请问是否开启保护系统?】 陆浅川张了张嘴,这才发觉嗓子痛得厉害,几乎已经说不出话。 几道冷气吸进口中,冰刀一样划过嗓子,扎进肺里,扎得他几乎痛不欲生。 他再次苦笑:“我在脑内和你聊得好好的,你非要提醒我这个干什么?” 73的指示灯不停闪烁:【宿主的身体状况十分严重,系统建议立刻开启保护系统,请问是否同意?】 陆浅川执意不说同意,73沉默半晌,忽然道:【若宿主坚持,系统将强行开启保护系统,以保证您的生命安全不会受到威胁。】 陆浅川哑然失笑:“你刚答应什么了,怎么转眼就忘啊。” 这句调笑刚在脑中落下,陆浅川面前一黑,他身前那点微弱的光几乎被挡住大半,视野一时变得更加黑暗。 门外站了三四位身着灰袍手持拂尘的道人。 陆浅川一愣,他竟然一丝一毫脚步声都没听见。 这不是说那些道人本领有多高强,而是陆浅川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听不清远处传来的动静了。 一直到他们站到他的身前,挡住他所剩无几的大半晦暗光芒,他才猛然发觉,比寒水玄铁更难捱的刑讯,就要来了。 * 天水楼高大森严的正门处,一道红光极快地闪过,宛若鬼魅之影,过眼即逝。 陆浅川又被人扔进那间满是寒水的牢笼中,水声响起,冰冷的寒水中,一丝血迹自陆浅川身上蔓延开来,周围一整片寒水渐渐化为令人心惊的血红色,牢房中弥漫着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气。 陆浅川再也站不住,他不顾水流的冰冷,屁股落在地上,整个身体几乎都浸没在寒水中,只有脖颈以上还露在水面上。 73提醒:【这样太过危险,宿主请立刻起身离开寒水。】 陆浅川闭着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在脑海中断断续续地向73求饶:“我……缓一缓,3哥你……会不会讲笑话?” 73当然不会讲笑话,陆浅川也没期望他那个冰冷无情的系统音能说出什么令人发笑的东西来,意识渐渐昏沉,冰冷的寒水似乎都已离他而去,他甚至想维持这个没在水中的姿势,好好睡一觉。 一阵温暖的灵流自心脏处传来,缓缓流进四肢百骸,陆浅川微微蹙起眉,一时想不出这阵温暖自何处来。 他下意识地喃喃:“师父……” 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仍旧冰冷,语调却不再是无波无澜,淡蓝色的指示灯不停闪烁,像是十分急切一般。 陆浅川迷迷糊糊地想:系统也会着急吗?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冰冷声音说:【师父还在外面等着你,陆浅川,你不能有事。】 心脏处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温暖的灵流,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就像每次他受伤燕子安都会做的那样,温暖得让人几欲落泪。 那个声音一再重复:【陆浅川,你不能有事。】 陆浅川有点烦,他不过是想睡个觉,这个声音却一直在絮絮叨叨,好像自己睡觉都不被允许一样。 他皱着眉头,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的感觉很奇妙,像是一分两半,一半沉重得沉进海底,坠入地狱,一半却又轻飘飘的,仿若浮在云端,直上青天。 迷蒙之间,乌黑的玄铁大门似乎被人打开,一个鲜艳得快要燃烧起来的人冲了进来,强行向他嘴里喂什么东西。 嗓子很痛,完全不想吞咽任何东西,按在他下巴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用力,逼他将嘴里冰冰冷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液体喝下去。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你不能出事,你绝对不能有事……” 和脑海里的声音构成了二重唱。 好烦。 他想伸手拍掉那张出声的嘴,可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继续忍受身体里和身体外的双重攻击,甚至还要允许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不停向他口中喂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有冰凉的液体,也有圆滚滚的小球,无论哪个,对他不堪重负的嗓子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恍惚之间,有冰凉的液体落在脸上,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对不起谁? 陆浅川不知道,他只知道,继那些奇奇怪怪的入口之物后,一阵温热的灵流自他背部源源不断地流进身体。 这灵流极其霸道,宛若岩浆一般,身体里的寒气瞬间被这阵霸道至极的灵流驱走,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分成两半的身体又回归至一处,合成一体。 这时,那阵灵流便停了下来,热源也逐渐离他远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那个万分令人留恋的热度,手中却只来得及握住一块轻轻薄薄的布料,再一转眼,布料撤走,手心里尽是冰凉的空气。 * 陆浅川醒来时,水牢中的寒水不知为何少了一大半,剩余的冰水只能没过他的脚腕,他以一个极为蜷缩的姿势靠在水牢的角落中,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结疤,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血腥气。 他揉着手腕坐直身体,不明所以地四下环视一番,轻轻捶了捶头。 捶来捶去,他到底做了什么才使这里变成了这副模样,他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正疑惑间,周身的晦涩的光又是一暗,他抬头看向玄铁牢门,自栅栏一般的缝隙看到了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 他开口,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柳青葵。” 这个角度,这段距离,这般光线,他只能勉勉强强看清这道红色的人影,至于柳青葵面上的表情,他聚精会神地盯了一阵,实在是有心无力。 柳青葵声音很淡,听不出一点情分:“没想到能够见到这副模样的浅川公子。” 又是“浅川公子”。 别人说这四个字,是尊敬礼让,莫沉渊和柳青葵说,他却只觉得讽刺。 他嘶哑着声音道:“当众陷害还不够,来这里找我一刀两断吗?” 柳青葵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咬牙道:“魔君想要将你掳进魔界。” 陆浅川头还有点晕,缓了一阵,才从三位魔君中挑出一个和他口中那位对上号,他好奇道:“洛华银?你为他卖命?” 他又迷糊一阵,突然明白了为何他们搜找三年,却遍地寻不到柳青葵的身影,原来是已经跑到魔界,和洛华银鬼混去了。 柳青葵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不依不饶地问:“你知道他为何一直对你紧追不舍吗?” 陆浅川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微微向后,头靠在墙壁上,仰视着柳青葵:“以前不知,现在或许知道了一点。” 柳青葵声音冷硬:“愿闻其详。” 陆浅川微微低头,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嘲讽笑容:“我为何要告诉你?” 柳青葵肩膀一颤,站在原地,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两人隔着一道乌黑色的玄铁栅门,困兽一样互相对峙半晌,柳青葵咬着牙开口:“魔君想带走你,可惜天水楼是唯一一处他的爪牙也深不到的地方。” 陆浅川淡淡点头:“所以,你作为他的爪牙之一,就来尽心尽力地捉我了吗?” 柳青葵冷笑:“随便你怎么想,现在万灵宗已经和修真界闹翻,卢风逸离开雪城净身出户,修真界内乱,倒不如去魔君身边,还能图个清静。” 陆浅川眨眨眼,脑中的疼痛愈发撕裂头颅,他缓了许久,额上都渗出一层冷汗,缓缓开口:“万灵宗和修真界闹翻?卢城主净身出户?” 柳青葵突然又闭嘴了。 陆浅川心急如焚,声音也拔高了些:“怎么回事?” 柳青葵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倏尔自乾坤袖中掏出一件薄薄的衣衫来。 他像扔垃圾似的,将那件衣衫毫不客气地扔到陆浅川身上,淡淡道:“时局正乱,要不要来魔君身边效力,随便你。”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空气中一道火焰燃起,柳青葵已经不见了踪影。 陆浅川猛然回神,震惊地拿起那套干净整洁却极为单薄的衣服,双手抖开,然后,看着上面精致的花纹刺绣,陷入沉默。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件女装。 陆浅川捧着女装,静默片刻,在脑海中问73:“3哥,还在吗?” 回答他的是73平板无波的声音:【宿主。】 “还有多少能量?” 【百分之五十。】 陆浅川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足够了。” 【?】 73的系统界面上浮现出一个硕大的问号,大概是想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陆浅川道:“准备一下,我们出去,如果我半道灵力不济,麻烦你接应我一下,百分之五十应该可以撑到我们闯出去。” 73:【根据系统对附近形势的检测,不建议宿主鲁莽硬闯。】 陆浅川握紧那件领口袖口都绣着精致荷叶边的女子衣裙,再次深吸口气,冷静道:“不是硬闯,是智取,万一被发现,我们再硬闯。” 73:【这样做的理由是?】 陆浅川掀开自己的衣襟,看了下胸口上的伤痕,然后惨不忍睹地闭上眼,躲在水牢的阴暗角落,悄悄脱掉了身上被鲜血染就、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薄衫。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答:“我待在这里,就是为了保全宗门在修真界中的地位,现在万灵宗已经和修真界闹翻,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去,助师父他们一臂之力。” 73:【明白。】 蓝光闪烁一阵,73提示道:【已将宿主身上的高冷滤镜转换为柔光滤镜,请宿主注意言行举止,避免被人发现端倪。】 他这样一说,陆浅川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高冷滤镜这么一个东西,有点心虚地问:“我们冷战的时候,高冷滤镜也一直开着吗?” 73:【是的。】 陆浅川再次感动得老泪纵横,由衷道谢:“3哥,谢谢你。” 这次73没有说话,陆浅川还在腹诽他竟然连个“客气了”都不说,真是好没礼貌,73那淡蓝色的系统界面上,硕大的“?”消失不见,转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唉”。 陆浅川:“……” 好的,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忽视了3哥的一片苦心,好的伐? 陆浅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73立刻开始跳指示灯:【警告,请宿主注意言行举止。警告,请宿主注意言行举止。】 陆浅川提着裤子的手一顿,苍白的面容上忽然带了点薄红,耳垂也染上了一层淡粉色,没什么好气地吼他:“我衣服还没穿完,你慢点进入模式好不好?” 73于是消停了。 第71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四) 天水楼的牢笼都由玄铁制成,功力再高强的人, 在被寒水耗光灵力的情况下, 也无法强行闯开玄铁天牢,从里面杀出一条路来。 陆浅川换完衣服, 上下左右地摸了摸, 没摸到一个足以让他打开牢门的东西。 广袖留仙裙本就难穿, 他绞尽脑汁才研究出女子裙装的穿法,宽大的荷叶袖又样式繁琐,行动起来极为不便, 陆浅川找了一会,额头上都冒了点细汗。 “没有钥匙?”他低声喃喃。 手拢在袖子里,陆浅川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大家闺秀, 73满意地提醒:【举止端庄, 言行有度,请宿主继续保持。】 陆浅川:“……” 他在心里对73翻了个白眼, 不断回忆柳青葵还有没有给他留下别的什么线索。 可他扔进来的的东西就这么一点, 衣服穿上身, 便再没有别的值得注意的东西了,更不必说钥匙灵印之流。 陆浅川整理着袖口的褶皱, 眉间的红梅在细汗的滋润下鲜艳欲滴,哪怕他现在只是低头沉思, 不言不语也无动作,那张脸仍旧显露出动人心魄的秀美绝伦。 指尖在袖口的衣料上摩挲一阵,他忽而灵光一现。 按理说, 这玄铁栅门该有监管者施加的封印,莫说钥匙,衣服都不应该送进来。 但柳青葵扔衣服时动作之行云流水,明显完全没有受到结界封印的影响。 陆浅川深吸一口,挺胸收腹,缓缓走到玄铁门前,试探着向外伸出手。 毫无反应。 他的手轻松触摸到了外面的空气。 他眼中明显有惊喜划过,收回手,莹润的指尖又试探着抚在玄铁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指尖就快触碰到玄铁的时候,他明显看到那根玄铁的乌黑色渐渐减弱,竟然宛若透明一般。 他继续用手指靠近那里,那根铁柱便如他所想,真正变为了透明之色,他的手指可以畅通无阻地在几根铁柱之间来回穿梭。 陆浅川恍然大悟。 他曾在万灵宗的典籍上见到过,这是一种极为高级的幻术。 并非是说玄铁门整个都是幻术所化,而是玄铁门也好,施加在这里的封印也好,这两种禁锢相互成为幻境。 当他有可以解除封印,直接通过结界的信物时,存在于此的玄铁门便是实实在在的幻觉,他甚至可以在玄铁之上肆意进出。 当他有可以打开玄铁门的钥匙时,施加于此的封印便又成了幻觉,无法对打开玄铁门的他造成影响。 只有两者都没有的人,才会受制于两道结界,无论如何都闯不出这间狭小又阴暗的监牢。 陆浅川挺直腰板,双手规规矩矩地交握在小腹处,模仿着他曾见过的大家闺秀的走路姿势,莲步轻摇,缓缓迈出了这个结界。 事情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容易。 一件足以通过结界封印的衣服,没道理不能代表穿着者的身份,也就是说,穿着这件衣服,他或许不用遮掩躲藏,或者像和73商量好的那样杀出一条血路,反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未必会有人拦他。 他一路走过,越发为天水楼的监管感到心惊。 与其说这里戒备松懈,倒不如说这里几乎没有戒备。 他沿着晦暗却并不狭窄的长廊走过,沿途只遇到两个穿着灰色散仙道袍的道人,装模作样地见了礼,那两人毫无疑虑地和他擦肩而过,任由他这么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向外走去。 终于快要走到有阳光洒落的地方时,他回神,遥遥望了深不见底的长廊一眼。 毫不起眼的阴暗长廊,这一路上,却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灵力结界。 他的灵力在离开那间水牢后便逐渐恢复,走出那里越远,越可以渐渐感知到自己通过的灵力屏障。 天水楼之所以守备不严,便是因为有这一道又一道的灵力禁锢在,莫说是他,即使是燕子安进来,也未必能靠硬闯闯出生出路。 陆浅川低头不甚自在地扯了一下花纹繁复的衣袖,忽然有些不懂柳青葵冒着生命危险暗闯天水楼的含义来。 就是为了给他送衣服吗? 如果依照柳青葵所说,是因为效力洛华银,想说服他从天水楼出去后到洛华银身边。 那直接绑了自己出去,亲手送到洛华银面前,岂不更能立功表忠心? 这样将衣服扔下就走,简直就像是……蓄意来救自己的一样。 他低头看着袖子上精致的桃花暗纹,露出了一个心情复杂的苦笑。 莫沉渊也好,柳青葵也好,甚至方士诺也好,都是他曾经想要护在身后的人,可现在,他越来越看不懂他们的想法和行为了。 樱粉色的衣裙终于接触到了一点点明媚的阳光,领口处栩栩如生的暗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并不张扬的柔和光芒,好像要在陆浅川瓷白的锁骨上开出朵朵桃花一样。 陆浅川顺利走到天水楼高耸的大门前,向外踏出一步,跨过门槛,施加在大门上的封印飞快闪过一道五彩斑斓的光,像是在恭喜他从阴冷的寒水中出来,得以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这一步跨过后,他堪堪收住脚步。 天水楼无愧其凌水而建的名声,大门之外只有一步宽的飞檐,下面两层都是关押犯人盈满寒水的监牢,在下面则空无一物,与下方波光粼粼的湖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座楼,竟然凌空建在水面的百米之上! 从一道道惊奇又玄妙的结界到毫无依靠凌空而建,陆浅川再不敢小瞧这座被修真中人称为“人间地狱”的监牢。 他的景行不在身边,不知混战之中被谁捡了去,现下他也无法御剑而飞,灵力也处于时有时无的不稳定状态,只好依靠73的帮助,借他的能量助力,自凌空的楼阁之上,踏着空气,一步一生莲地落了下来。 行至湖面,他稳稳当当地站在粼粼微波之上,踩着灵波微步慢慢往湖边走。 不是他不想走快,而是这裙子走起路来实在难受又费劲,逼得他不得不小步走就罢了,动作幅度还不能太大,不然裙摆一定会浸到水里。 而且……73也不知开启了什么骚包开关,坚持要给他做出华而不实的莲花特效,不顾他本人的抗议,在一堆虚幻的莲花荷叶中玩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湖面上有三三两两几艘小船,游人并不多,悉数一动不动地坐在船中,目瞪口呆地看着湖面上有一天仙款款走来,步步生莲,仪态万方。 撑船的艄公忘记划桨,衣着华美的公子哥摇掉了折扇,湖边聚集的男男女女全都止住了手中的动作,视线全部固定在湖面凌水而行的陆浅川身上。 水中的鱼儿摇摇摆摆,悉数汇聚在陆浅川脚下,竟像要托着他向前走一般。 陆浅川臊得不行,老脸压根不知何处安放,只好红着耳垂,压低头,一声不吭地用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湖边的绿地上。 眨眼便混进了人群里。 隔了好久,湖上湖边静止画一般的众人才有了动作和声音,一片嘈杂中,吵得最响且最容易辨别的便是“天仙”和“神女”。 这阵热闹还没过,又一个白衣男子凌空御剑,当着众人的面落在了那被他们视作天楼的屋檐上,在上面停驻一番后,又迅速御剑飞下,转眼便到了湖边。 他抓住一个看起来像是在钓鱼的中年人的手臂,质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天人神女?” 那中年人见到他手中提着的灵剑,却一点也不慌,十分亢奋地答:“是一个天人!从天楼中走出来的天人!没有御剑,周身全是莲花!” 卢风逸皱了皱眉。 这里是雪城领属的地界,四季如春,钟灵毓秀。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白衣仙师,在他们眼中,天人和仙师只有一剑之隔,御剑的是仙师,要修炼成仙的;不御剑的是天人,从天上下来的。 他思索一番,问那个中年人道:“你说的那位天人,长什么模样?” 中年人理所当然地答:“那当然是天仙的模样。” 卢风逸一口气没上来,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他不动声色地按住那块小青筋,压下心中的急火,尽量心平气和地问:“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髻?是否手拿拂尘?形单影只还是挟伴同行?” “粉色罗裙,黑发披散,没有拂尘,形单影只。” 中年人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眼中兴奋的光芒还未消退,明显已经不大会思考了,只能他问什么答什么。 卢风逸泄气地放开他,又转向另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问得更加详细了些。 那小姑娘脸庞稚嫩,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模样,骤然和他对视,嫩白的脸庞已经尽是绯红,又闻听他客客气气的问话,就连脖子根都飞满了红色,声音呐如蚊蝇,却还是万分详尽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小姑娘比中年人的观察力细致得多,回答时也更加详细周到,虽然声音小了点,但以卢风逸的耳力,完全捕捉到她的回答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他听得越多,眉头便皱得越深。他依据小姑娘给的描述,不断搜寻脑海中自己知晓的散仙道人,一一排除后,竟无一人符合所有要求。 他眉间已然出了一道沟壑,追问道:“还有别的特点吗?比如身量、面上有无特别的印记?” 小姑娘方才趁他沉思,痴痴地望着他的侧脸,几乎快要醉了,忽听此问,身形一颤,下意识答:“身量很高,面上有一根梅花枝。” 她眼神好,又离得近,在天人快走到湖边时远远望了那么一眼,那抹艳丽无双的红色便深深印进了脑子里。 卢风逸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梅花枝?!” 小姑娘被他吓得不自觉退后几步,讷讷点头。 卢风逸表情凝肃,心念电转,又连忙问道:“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第72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五) 卢风逸问得急,那小姑娘一时被他唬住, 愣愣地指向一条繁华街道, 弱弱道:“向那边走了。” 卢风逸心中一喜,倏然松了口气, 留下一句“多谢”, 转眼间便不见了人影。 他沿着这条繁华的大街一路前行, 熙熙攘攘的行人纷纷为他让路,许多人都在不停嘟囔着什么。 卢风逸听得分明,他们说的是:“这个是来找刚才那位的吗?今儿怎么这么多好看的人?” 他连忙拉住身边一个小贩, 追问道:“你们嘴中说的‘刚才那位’,是不是一个身量极其高挑的女子?她往哪里去了?” 那小贩嘿嘿笑了笑,指着前面道:“走到前面一个角落就没看见了, 公子可以过去找找。” 他笑得暧昧, 卢风逸心急之下也无心理会他们是否误会了什么,道了声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马不停蹄地走了。 * 陆浅川混迹在人群中, 本以为人群杂乱, 自己要费些时间才能闯出一条路来,可事实是, 他一点熙熙攘攘的感觉都没感受到。 不管他走到哪里,旁人都会愣愣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然后站在周围屏气凝神地看着他。 他的头已经压得极低,可架不住他身量高挑, 气质又极为出众,仅仅站在原地不动,都像是天上的明月误入凡间。 无人敢上前打扰他,每当他走到一处,周围的人都会自动散开,唯恐自己惊扰了来凡尘历练的仙人。 陆浅川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在万灵宗虽然也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但好歹星空浩瀚,月光也没有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 这下毫无准备,只身闯进了一条人来人往的街巷,成了整条街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人,各种各样的视线悉数打在他身上,陆浅川简直快要被自己臊死。 他尽力维持住不愧对美丽衣裙的端庄,踩着一路小碎步,左拐右转,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街角。 周围无人,陆浅川靠在灰黑的墙壁上,长长出了口气。 “3哥,你有没有什么滤镜……能把我变得普通一点?”陆浅川在心里询问73,一时觉得十分玄幻,他竟然也有提出变“普通点”的这一天。 73十分无奈:【系统可以开启淳朴滤镜,开启后,宿主的相貌气质都会发生极大变化,请问宿主是否立即开启?】 陆浅川求之不得:“开!” 一阵淡淡的蓝光闪过,偏僻不起眼的灰色墙角中,走出来一个身量高挑却极不起眼的人,渐渐融进了远处的人群中。 * 卢风逸追到那小贩手指的地方,远远看见一个极其高挑的身影从角落里出来,那道人影虽然很高,但从背面看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与陆浅川的背影相去甚远,他皱了皱眉,快速走到近前,却在灰扑扑的角落里扑了个空。 他握紧怀风剑,在周围转了一圈,别说陆浅川的影子,连条阿猫阿狗的影子都无。 他又转头看向方才自己远远看见的那道背影走去的方向,可那道背影实在太不起眼,他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记住,那道人影就已经淹没在人山人海里,完全找不到了。 * 陆浅川走在街上,有73的滤镜做辅助,他顺理成章地混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会再被人当作明珠之类的宝物远远观赏。 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无奈道:“这滤镜能撑久一点吗?” 73:【可以,但会消耗系统能量。】 陆浅川:“……” 一边是准备用来投入战斗的能量,一边是要被人众星捧月地观赏,他踌躇一阵,咬了咬牙:“没事,消耗一点就消耗一点吧,除了这个滤镜,你尽量省着点用能量。” 73:【……】 某些人在高烧虚弱时都要为了节省能量拒绝开保护系统,现在用滤镜倒是用得很大胆。 陆浅川顺着人流向前走,越走眉头皱的越紧。明明周围来往的都是衣着淳朴的普通百姓,他却平白感受到了一股充满敌意的气息。 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微微下压,这一压却按了个空。 他微微一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这才想起景行早就不在他身边,他现在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心情渐渐沉了下去,陆浅川不动声色将手拢在袖子里,对73道:“3哥,准备一下。” 73答得很快:【了解。】 陆浅川一边向前走,眼角余光一边扫过鱼龙混杂的人群。 周围的人里,不知混进了什么东西。 万灵宗与修真界闹翻,那些一直看不惯万灵宗的小宗门势必不会老老实实,魔界莫沉渊与洛华银各据一方,战事亦是如火如荼。 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人,是那些小宗门派出的修士,还是洛华银手下的魔军? 他烦闷地“啧”了一声,只恨自己在天水楼中走过这一遭,灵力几乎都被封印住,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无法做出判断。 若依照他平时的实力,看清楚这些小鱼小虾简直轻轻松松,可现下被封印的灵力还没有完全复原,如果真的打起来,情势绝对不会对他有利。 陆浅川垂下眼,越发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不断搜寻着周围可以容他暂且藏身的地方。 民居自然是不行的,最好的地方便是茶楼酒肆,一来客人众多容易躲藏,二来如果真的打起来,旁边的百姓还能跑得快一些。 他打定主意,转身走进一家茶楼,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在窗缝之间暗中观察外面人群的动向。 在他走进这间茶楼后,果然有几个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目标明确地向着这个方向赶来,完全不理会周围人群的模样。 他们都穿着最为普通的粗布衣衫,皆是不怎么起眼的人类相貌,叫人判断不出是真的人类还是幻化成人类的魔族。 见他们大多数都已经被吸引过来,聚在茶楼门口,一时之间还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陆浅川支开上前来招呼他的小二,撑着窗框,径自顺着窗户跳了出去。 * 卢风逸这辈子第二次感受到了完全束手无策的绝望。 上一次,是他在茫茫人海中,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韶姝的身影; 这一次,是他在茫茫人海中,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陆浅川的身影。 依照修真界不成文的规矩,在有凡人在身边时,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灵力,如此一来,他连用灵力探查周围都做不到。 他握着怀风剑靠在一家茶楼门前的柱子上,嘴边全是苦笑,心中淌满苦水:“我发誓再也不弄丢你们了,别和我玩捉迷藏了好不好?” * 此时的陆浅川,正藏身于茶楼的背阴处,浅琉璃色的眼瞳中尽是戒备,只恨灵力不能恢复得再快一点。 按理说,73已经给他开了如此隐藏身形的滤镜,那些人该注意不到他的异常才是,可他们竟然能精准无误地跟着他走进茶楼,那便说明,他们用的寻人方法不是看脸和身量,而是依据更加精确的东西。 他的身体在天水楼中折腾了一遭,本就极为虚弱,现在又和这些人捉迷藏捉了半天,早就头晕眼花得不行,趁这空当,他后脑靠在墙上,微微缓了口气。 他的灵力魔力都被封住,依据这两样找到他的可能性也不很大。 那便只剩下一样。 血液。 当年在洛枫城那个诡异的秘境中,混战之下,洛华银喂进他嘴里的鲜血。 那些人应该是洛华银的手下,掩饰成人类的模样,混在人群中,想要跟他玩一个守株待兔。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身体已经极度疲乏,头脑也晕沉得紧,如此紧张的时刻,他还有闲心和73开玩笑:“3哥,你说洛华银如果捉走我,会要我的命吗?” 73冰冷的声音满含不赞同:【再坚持一下。】 陆浅川只好继续苦笑。 他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累到甚至想就这么束手就擒,被他们抓回去算了。 * 他靠着墙,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冰冷的墙面缓缓下滑,最后直接坐到了地上。 73不断闪着警示灯,与此同时,陆浅川感受到自己心脏处又有一股暖流流过,他听到73冰冷的声音:【再坚持一下,回到宗门就可以休息了。】 陆浅川心想:“如果不是真的累到极点,谁愿意这么束手就擒。” 他闭上眼,耳畔能听见风吹过草木发出的沙沙声,简直是最为美妙的催眠曲。 就在他的意识昏昏沉沉,就快要这么睡过去时,一个低柔轻缓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坐在这里,不冷吗?” 陆浅川一惊,倏然睁眼,身体下意识的向一侧躲开。 然而因为长久的疲惫,他只动作了一下,整个人便脱力地向一边倒去。 洛华银本来在他眼前的面容骤然消失,身后突然多了一个温暖的依靠,正好揽住他,避免他摔到地上。 洛华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声音里甚至带着宠溺的笑意:“小心一点,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陆浅川比茶楼门前的石狮子还要僵硬,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这阵僵硬,洛华银越发用力地揽住他,在他耳边笑着道:“抓住你了。” * 陆浅川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睁眼时犹带着一些久睡不起的茫然。 他微微侧头,傍晚温暖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毫不吝啬地洒在他的脸上,映照得他瓷白如玉的面庞尽是暖色。 这间屋子,他很熟悉。 在落枫城的那个幻境里,他曾经在相同的房间,见到一个他十分不想见的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坐在床边的洛华银见他醒了,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捏住了他的脸颊。 “睡这么久,很累吗?” 陆浅川茫然转头,这才看到一直不声不响坐在床尾的洛华银。 当年他一直因为此人莫名其妙的行径对他怀着一腔天然的敌意,如今身份暴露,当年种种反倒有了解释。 洛华银缓慢而轻柔地顺着他散在枕头上的长发,柔声道:“累的话就再躺会,想吃什么吗,我叫人去准备?” 陆浅川忍住头发被玩弄的阵阵不适,压着嗓子道:“这是哪里?” 洛华银也不瞒他:“魔界,北城。” 他顿了顿,声音柔得快要滴出水来:“这是我们的娘亲曾经住过的屋子。” 果然。 陆浅川闭上眼。 难怪他对自己一直有这么深的执念。 他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用再躲躲藏藏,还是该悲伤刚出虎穴又入狼口,缓了缓,才道:“你一直说要带我回魔界,就是要回这里吗?” “对呀,”洛华银笑出了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这里是我们的家,不是吗?” 陆浅川怔怔地看着他。 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笑容中的温暖又不似作伪,以至于自己都快要信了这番鬼话。 可也只是“快要”。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家是有一群不省心的师弟师妹的地方,是春日时桃花满园冬日时漫天飘雪的万灵宗。 是有燕子安和莫沉渊在的地方。 他没有反驳洛华银的话,只是继续道:“可我们同母异父。” 洛华银依旧眉眼弯弯,仿佛只要看见他就会心情舒畅一样:“没关系,只要我们是一个娘亲,这就够了。” 他见陆浅川半晌不答话,便轻轻帮他掖了掖被角,声音里总是化不开的温柔:“我去端点吃的进来,你再休息一会。“ 陆浅川眼见着洛华银走出房间,脑中那点不真实感越发扩散开来。 这剧情离他知道的差别太大了。 在他的原文中,陆浅川就应该是一点污点没有、被修真界所有人敬仰的天之骄子,洛华银是莫沉渊成魔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后来两人都被莫沉渊斩于剑下,也说不上谁比谁更凄惨。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洛华银的身份背景,结合他作为作者所知道的信息,和在万灵宗时从长辈那里套来的话,他不说知道十成,却也差不离了。 作为魔族公主韶姝和北冥君洛云息的独子,洛华银的身份放在整个魔界也该是数一数二。 可惜的是,北冥君和公主的爱情,是典型的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当初北冥君趁韶疏初登王位,根基不稳,提出要和魔族公主联姻。 韶疏心疼亲妹,本来不许,可北冥的势力十分雄厚,只手便能遮住魔界的半边天。 他逼得太紧,韶疏应对得焦头烂额,那位性格刚烈的公主便自己做主,成全北冥君经年累月的痴心妄想。 以前听到这样将家国扛在肩上的爱情故事,他还有些唏嘘,现在这故事就发生在他的母亲身上,陆浅川发现,自己一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他忽而想到曾经在万灵宗的闭关秘境中的那句情诗。 思君不见君,恨不能白头。 落款韶姝。 那是写给他的生身父亲的。 当初却还被他当作无厘头的情诗不屑一顾。 世事弄人,可他没想到,世事对他们竟然这么不友好。 陆浅川没力气欺骗自己再去笑那么一下,他双手拽住被子盖住头,假装没有感受到面上的一片湿意。 洛华银端着粥碗进来时,正好看到他这番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粥碗在手中晃了一下,喉间溢出了一声没能成功忍住的笑意。 魔君缓缓迈步,走到床边,隔着厚厚的被子,戳了戳陆浅川肩膀的位置。 他柔声道:“起来喝口粥吧。” 被子里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放在一边就可以。” 洛华银愣了一瞬,果真将碗放到了一边,只是并没有像陆浅川所期望的那样直接离开,而是不由分说地扒开了陆浅川蒙住脸的被褥。 一张还带着泪花的苍白俊脸露了出来。 正放飞情绪的陆浅川狠狠一愣,没想到洛华银比莫沉渊还要不客气,一时连捂住眼睛都忘了,顶着一双微红的眼和魔君对视。 洛华银纤长的手指揩上他的眼角,力道轻柔至极,生怕用力过度会弄伤他一般:“怎么哭了?想娘亲了吗?” 陆浅川:“……” 洛华银像是一点不意外似的,手臂一展,整个盖过他,像母亲哄孩子那样隔着被子轻轻拍打:“我每次在这里也会回忆母亲,他知道弟弟这么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陆浅川:“……” 他本来,是很伤心。 被洛华银这么一拍,再多的伤心也要吓没了。 他不甚自在地清咳一声:“在牢狱中受了凉,一时眼睛有些酸痛,无妨的。” 洛华银惊异地挑起眉:“受寒还会哭?” 陆浅川尴尬点头。 魔君眼中闪过一抹极不明显的笑意:“我从小被韶疏扔进火炉和冰川里历练,从来不知道受热受寒都是会哭的,这没关系,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你热到或者冷到了,不要哭了,好不好?” 陆浅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洛华银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他和自己说话的语气,跟莫沉渊的语气有那么奇妙的几分相似。 但他又比莫沉渊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样的语气,虽然像哄小孩子似的有些幼稚,但他并不讨厌。 这和他在万灵宗时又有很大的不同。 他是整个宗门的大师兄,行为做事都要被师弟师妹们当作楷模效仿,久而久之,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就越来越高。 从来都只有他操心师弟师妹们的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会让你热到也不会让你冷到。 即使这个人是他一度讨厌了很久的家伙。 陆浅川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好僵着脸点头,想了想,又怕这样太过敷衍,惹得这位阴晴不定的魔君不高兴,于是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洛华银纤长而又白皙的食指压住他的嘴唇,轻声道:“嘘。” 陆浅川:"?" 洛华银笑笑,眉眼因此显得更加柔和:“嗓子哑了就不要说话,有什么事用眼睛告诉我就好。” 他想了想,墨绿色的眼中漫开了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宣布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便是再也不会分开的兄弟了。“ * 在魔界的日子过得有些太过舒坦。 洛华银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瓷娃娃,大事小情都不要他动手去做,一切事都由这位魔君安排给别人,他需要做的,只是做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布娃娃,待在那间他们的母亲曾经住过的屋子,听洛华银讲关于母亲的事。 趁洛华银去商议事情还没回来,陆浅川悄悄在身体里凝聚灵力,不出所料地再次失败。 他本以为,从天水楼中出来后,他的灵力少了寒水的压制,假以时日应该能慢慢恢复。 可没想到,自他醒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能感知到的灵力还是那么一点,毫无要恢复的迹象。 这完全出乎了陆浅川的意料之外。 洛华银对他足够好,但这种好,总令人感到不安。 就像你有一个非常喜欢的玩具,这个玩具无论哪方面都很和你心意,你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带着这个玩具一起。 可是总有一天,玩具会被磨损,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之外的状况,你对这个玩具总会有厌弃的一天。 他就像那个洛华银正充满兴趣的玩具。 不知哪一天,当堂堂魔君失去了兴趣,他这玩具也就该结束光辉的生命历程了。 陆浅川从来没想过在洛华银的甜言蜜语下安稳度日,他一直在暗中钻研逃出去的法子,至少也要从北城去往王都,找到莫沉渊和韶疏。 然而自己的灵力永远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当头一棒。 陆浅川再次苦笑。 73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汇报道:【宿主身体的各项数值均在平均线以下,检测不到灵力失常的原因。】 陆浅川:“为什么每次我让你帮忙检测灵力,你都要顺便检测一下我的身体状况……“ 73一本正经:【宿主的灵力失常或许与身体机能下降有一定联系。】 陆浅川不敢苟同。 他掀开衣襟,看到自己锁骨上那个明显的“水“字。 虽然自天水楼中出来了,这个水却仍旧留在身上,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若说自那处监牢中出来他发生了什么变化,便也只有这个“水“字一种解释了。 传闻天水楼中有寒水可压制修士体内的灵力,这寒水到底是那时没过他腰间的水流,还是印在锁骨上的“水“字,陆浅川一时竟有了怀疑。 毕竟在他们所认识的人中,几乎没有人进过天水楼,进过的又很少有出来的,所以所有关于天水楼的传闻,都是道听途说。 那日浸在寒流里,他确确实实感受到灵力受到了抑制,可现在出了寒流,他的灵力也没有一丝一毫要恢复正常的表现。 陆浅川愁苦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正这时,那道柔婉且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同时一只手在不停拨弄他的头发,陆浅川坐在窗前,压下心中升起的不愉快,淡淡道:“无事。” 洛华银坐在他身边:“最近没有看到你笑了。” 陆浅川瘫着那张万年冰山脸,一本正经:“我很少笑。” “是吗?”洛华银好奇地看过来,“可我明明记得,你很爱笑的。” 陆浅川:“……” 又来了。 洛华银完全把他当成了他们母亲的替代品。 明明一些行为不是他所习惯的,洛华银却一再坚持:“你应该很喜欢这个的。” “你应该很讨厌这个的。” “你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他所说的一切,其映照出来的都不是他陆浅川,而是魔族公主韶姝。 是他记忆中那个笑得温暖又柔和的人。 不知为何,洛华银眼中的韶姝和他记忆中的母亲,总存在这一丝出入。 他明明记得,母亲是无论何时都在笑着的模样,洛华银却说:“坐在窗边又该哭了。” 几天的相处下来,陆浅川简直觉得他们有的是两个母亲。 他握住洛华银不断玩弄他头发的手,提议道:“带我出去转转吧。” 第73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六) 洛华银对他几乎有求必应,唯有在“出去”这一点上吝啬得紧。 魔君手腕一转, 反握住他光滑得宛若上好羊脂白玉的手, 不轻不重地慢慢摩挲。他眼中的墨绿色太过浓郁,深沉到陆浅川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洛华银嘴角仍旧挂着五分温柔笑意, 声音也是极尽柔和:“屋子里有娘亲, 在这里待着不好吗?” 陆浅川愣了一下, 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幅美人图。 墙上的美人栩栩如生,无论何时都是一派倾国倾城的温柔笑意,他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 也被狠狠地震撼了一下。 但无论多么逼真传神,多么令人怀念,画像终归是画像, 再多的震撼与留恋也比不上真人传递过来的温暖。 陆浅川垂下眼, 藏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声音刻意放得很软:“在屋子里待得久了就有些闷, 也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他装高冷装成了习惯, 对“服软”这件事有一点天然的排斥, 但现在他一无灵力傍身,二无灵剑辅助, 能做的便也只有装得温顺一些,等洛华银放松警惕, 他才好从这个牢笼一般的地方跑出去。 在这间屋子里,他能见到的只有墙上韶姝的画像,和结束了一天事务过来陪他的洛华银。 就连应该有的奴仆侍者, 都因洛华银本人的命令,从未再他面前出现过。 一个光线昏暗且不见生人的屋子,除了环境摆设比天水楼好上不知多少,其余又和那间不见天日的监牢有什么两样? 一想到这里曾是韶姝居住过的房间,自己的母亲也曾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许久,陆浅川心中便油然生出一股快要遮掩不住的愤恨来。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洛华银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就是当年北冥君对韶姝的态度。 足够温柔,足够滴水不漏,恨不能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眼前,对他真正想要的诉求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样的态度,初见他还觉得温暖惊惶,有一种被人捧在手心的受宠若惊之感,现在却只觉得乏味恶心,巴不得洛华银赶紧厌弃自己,一个人荒郊野岭露宿野外都比在这里做一只没有灵力的金丝雀要好得多。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陆浅川因为没有听到洛华银的回话而越发忐忑不安,正想再次开口询问时,洛华银忽然道:“想去哪里?” 陆浅川微微一怔,他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当然没有目的地可言,说要出去不过是想找到逃出这里的机会罢了。 见他一时没有接话,洛华银稍稍凑近他些许,语气亲昵:“不知道去哪里的话,不如就留在房间里,好不好?” 陆浅川心里一个咯噔,坚决摇头,快速补充:“就去外面随便逛逛吧。” * 陆浅川站在一片花海前,五颜六色的花儿开得娇憨,微风迎面送来清淡的花香,碧绿的柳枝万分活泼地拂过他的面庞,有些轻微的痒。 来到魔界这么多天,他终于在一片死气沉沉中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和跃动。 洛华银看着他明显覆上喜色的侧脸,幽幽叹息:“你果然喜欢这里。” 陆浅川在阳光之下一阵失神,听到他这样说,下意识回道:“娘亲也喜欢这里?” 洛华银好像生怕他走丢了,紧紧拉住他的手,引他走到花海之中一条不易察觉的小径,伸手拂开挡在他们面前的花枝,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轻快:“她很喜欢,每次来这里,她都会高兴好久。” 陆浅川暗自腹诽:“在那种房间生活久了,任谁来这里都会高兴好久。” 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的母亲在这里过的到底是怎样不见希望的日子。 繁花缭乱,洛华银一边向前走,一边指着一些地方,向他介绍他们的娘亲都曾在那里做过什么。 陆浅川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断在暗中运行灵力,缓缓将身体中为数不多的灵力都送进了丹田里。 他对母亲在这里生活的故事提不起多少兴趣,那些故事听得越多,他便越能感同身受地了解到母亲困顿于这一方天地的低沉和愁闷。 洛华银口中的那位魔族公主,还没有他记忆中每天做菜洗衣的乡野妇人过得开心。 陆浅川暗中撇撇嘴,看洛华银一副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的模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他来说充满美好回忆的过去,却是用他们母亲多年的忍耐与忧郁换来的。 趁洛华银拉住他的力道小了一些,陆浅川眼中一亮,一道非常微小的蓝色灵流自他指尖缓缓流出。 若他灵力没有被封,以他的实力,应该能和洛华银战个平手。虽然现在因为灵力的限制,他不能依照本心和洛华银肆意痛快地大打一场,但避开洛华银的耳目,悄悄向外送个信,他还是有把握的。 那道灵流在他手中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陆浅川面色不动,小心观察着洛华银的面色,见他还是一副缅怀过去哀婉惆怅的样子,嘴角稍稍挑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洛华银从回忆中回神,转头见陆浅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上似乎比平时柔和许多,不由一愣,继而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低声问道:“喜欢吗?” 陆浅川不知他问的是喜欢出来还是喜欢这里,他刚刚送出消息,正是心情明媚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三两点笑意,衬得红梅愈发浓艳。 洛华银贴近他,两人瓷白的面庞快要靠到一起,他听到洛华银在自己耳边道:“那下次还带你来这里。” 陆浅川温顺地点头,心中想:“下次你还是自己来吧。” 他再也不想陪神经病人玩过家家了。 两人回到陆浅川一直居住的屋子,走到房门前,洛华银不动声色地抬了一下手,陆浅川眼尖地捕捉到了房门上方一闪而逝的绿色光芒。 果然。 这件屋子被洛华银施了结界,自己进出受阻不说,若是在里面动用灵力,恐怕都会惊动洛华银。 他心中松了口气,万分庆幸自己判断准确,这几日一直按捺不动,没有被洛华银瞧去端倪。 * 洛华银送他回房后也不离开,继续玩起了日复一日的养孩子游戏。 其步骤在于: 坚持喂他吃饭,并且忽略一切他要自己吃的提议。 坚持哄他睡觉,并且一定要亲自给他唱摇篮曲。 在他闭眼假寐的时候,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柔情似水的吻。 几天的相处下来,陆浅川越发坚信,自己真是直的不能再直。 洛华银这样甜蜜蜜的手段,若是换成一个女孩子,恐怕早就臣服在了他的柔情攻势下,可自己不但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感到有点恶心。 前两样便算了,最后一样,他真的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忍耐。这样连续忍过几天,再忍下去,他怕自己会跳起来锤爆洛华银的头。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眼见洛华银丝毫不嫌厌烦地自外面端进一托盘的食物,毫无波动地坐在原处,不断盘算从王都到北城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莫沉渊和韶疏够快,用不着吃完这顿饭,他应该就能听到前来援助的信号声; 如果他们慢一点,在今天那个令人如坐针毡的晚安吻前,他应该也能收到救援信号。 洛华银不慌不忙地吹凉手中的银耳羹,墨绿色的眸子映出了陆浅川比往日鲜活许多的面容,眼中的柔情漫成一汪春水,不紧不慢道:“你猜,韶疏他们要是来救你,会踩中我几个陷阱?” 陆浅川略微上挑的嘴角僵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洛华银微微一笑:“你今日似乎格外高兴,是在花海中发生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吗?” 陆浅川不知他是已经发现了还是单纯在试探,表情不变,不动声色道:“听你说了很多母亲的事,很开心。” 洛华银微笑着送过一勺银耳羹,陆浅川却不敢再张口喝了。 两人泰然自若地相互打量,谁也看不清对方心里的想法,洛华银有些惋惜地放下碗,微微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更加依赖哥哥的。” 陆浅川快要被这个亲近的“依赖”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缓缓道:“我也以为,你会更加信任弟弟的。” 从头至尾,这场兄弟情深的戏码就和“依赖”与“信任”毫无关系。 不过是一个人在一厢情愿地寄托念想,分毫不管另一个主角作何感想罢了。 瓷勺与粥碗磕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声响,似乎是在宣告某些隐藏于平静表面下的暗流终于爆发。 洛华银放下碗,墨绿色的柔情结成了冰霜,几乎快要将碗上氤氲的热气一并冻住。 空气中结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冰,陆浅川和73打了招呼,做好了随时凝聚力量打破结界的准备。 就在这时,他们头顶之上忽然传来一声脆响,陆浅川抬头看去,上面有一层绿色薄光玻璃一样碎成几片,一柄闪耀着烈烈红光的灵剑打破所有障碍,毫无顾忌地直冲进来。 第74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七) 司命光芒炽盛,几乎是瞬息之间, 洛华银雪白的颈项上出现了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痕。 桌上盛着银耳羹的瓷碗在瞬间爆发的灵流魔气之中炸得尸骨无存, 赤红色的剑光和墨绿色的魔气一瞬撞在一起,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暴击声。 陆浅川丹田里积攒的那点灵力终于派上了用场, 在司命出现的第一时间, 不待洛华银出手抓他, 他便一个闪身,顷刻闪退到了房间之外。 洛华银的手僵在半空中,抬起头, 正好看见莫沉渊踏空而来,在陆浅川灵力不稳险些下坠时,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莫沉渊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衣冠整洁无比, 身上却散发出无比浓烈的血腥气。 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多日来的担忧与急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红色, 看向洛华银时几乎要滴下血来。 这情景如此眼熟。 陆浅川忽然发现, 自己好像总会给莫沉渊制造各种各样不必要的麻烦, 以至于他屡屡涉险,不得不在万千魔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落枫城中如此。 现在亦如此。 哪怕中间隔了天堑一般的三年, 隔了一场无法消解的惊天误会,隔了一段从云端到深渊的距离。 会在第一时间出现, 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一样,三番五次救他于困境却从未抱怨过一句的,永远都是莫沉渊。 他忽地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愧疚, 不知是愧疚于自己屡次三番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担忧,还是愧疚于莫沉渊一再默不做声的忍耐与援助。 莫沉渊紧紧揽住他的腰,眼中的担忧与关切几乎快要化作实体,潮水一般漫进陆浅川 的每一寸肌肤。 “有没有事?”他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得像多日未曾饮过水,几个字听进耳中挠在心上,陆浅川忽而心尖一颤。 细细密密的心疼在胸腔中蔓延开来,心脏快要软成一摊水,陆浅川下意识地覆上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借着手掌间传递的体温,低声安慰:“我没事。” 他清楚看见,莫沉渊那盈满血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得柔和而温润,他像一只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动物,身上的戾气和尖锐在一瞬间收敛,维持着这个抱着他的姿势,头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幅度极小地蹭了蹭。 “没事就好,”莫沉渊低声喃喃,气音撩过陆浅川酸酸软软的小心脏,带出一阵酥麻,“没事就好。” 莫沉渊整个人温和了下来,司命的气势却丝毫未收,只是因为主人一瞬间的分神,这柄灵剑在洛华银手上也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几缕墨绿色的魔流炸响,司命在滔天的魔气中发出一声极不服气的嗡鸣,却还是不敌魔君厉害,被两道魔气打回了莫沉渊身边。 莫沉渊一手揽住陆浅川,一手用力拿过司命,视线离开陆浅川的身上时,那股子令人心惊的嗜血残暴又渐渐在血红的眼中凝聚。 死域中从来走不出谦和礼让的君子,能够在那种血光之地走出来的,永远只有杀人饮血毁灭一切的恶鬼。 莫沉渊的模样堪比星辰皓月,身上的气势却宛若十方修罗。 罗刹也不及他散发出的嗜血杀意。 陆浅川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软成一滩水的心脏又长回原处,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这不正常。 他的心中没来由地漫开一阵不知所谓的恐慌,仅仅是注视着莫沉渊的侧脸,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他便不可自已地生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慌张。 莫沉渊的表现很是平静,但这平静表面下,隐藏了一个陆浅川从来没见过的,对他来说甚为陌生的莫沉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莫沉渊的手,莹白的手指都插进了莫沉渊揽在他腰上的五指中:“沉渊,你看看我,冷静一点。” 莫沉渊便听话地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平稳:“灵力是不是还没恢复?” 陆浅川一怔,微微点头,本想让他冷静一些再开战,莫沉渊却先他一步,缓缓倾身,在他额角印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你先待在这里,我很快就来找你。” 他在陆浅川周身划出一道刀枪不入的红色结界,揽着他落在房檐上,身形一顿,又像担心陆浅川会不听话偷偷参战一样,紧紧注视着陆浅川的眼睛,语气严肃:“好好待在这里,不许乱动,等我回来。” 说完,不待陆浅川反应,他又擅自吻上陆浅川的额头,像是凭此作为约定的凭证似的,满意地点点头,留下瞠目结舌风中凌乱的陆浅川,握紧司命,转身迎上洛华银的魔流。 司命炽烈的剑光在墨绿色的魔流中劈开一道平坦光路,剑身鲜艳欲滴的红光闪出无比的嗜血欲望,尽职尽责地为主人披荆斩棘。 陆浅川顺着那道光路望去,正好看见房中被一群不知是什么的黑色怪物缠得焦头烂额的洛华银。 难怪自己和莫沉渊拖延许久,也不见洛华银趁机攻上,原来是被这样一群东西缠得无法脱身。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隐约在缭乱的红绿灵流中看见莫沉渊的背影。陆浅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不知为何无比滚烫的脸颊,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积攒出来的那点灵力已经在几个闪身术中耗光,现在除了坐在这里看莫沉渊和洛华银缠斗,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陆浅川苦笑一下,对73道:“3哥,你看莫沉渊,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73没有他那样对莫沉渊了如指掌的慧眼,一板一眼地答:“经系统检测,莫沉渊的魔力应在洛华银之上。” 陆浅川当然知道莫沉渊的魔力在洛华银之上,他担心的不是莫沉渊会在洛华银手上吃亏,而是他会一不小心着了洛华银这个犹擅诡术的小人的道。 他担忧地望了一眼远处聚集的黑气,两股黑气以势均力敌的速度飞快向这边蔓延。 因为这间屋子的特殊,在他们周围几里之内,陆浅川几乎见不到一个游逛的魔族。这也便直接导致,当这里受到攻击,洛华银自己的人手想要过来帮忙,也需要耗上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就是他们压倒洛华银取胜的关键。 否则,便只能等那两股黑气聚集于此,靠人山人海打出一场流血漂橹的胜利。 随黑气一起笼罩而来的是层层翻涌的乌云,也只有魔族的大军才能在出兵之时搞出这么浩大的动静。 陆浅川盯着那两股几乎同时行进的乌云,完全无法分辨那支才是韶疏的队伍,只能在心里暗暗期待,这位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嫌弃他行事缓慢的舅舅能够比洛华银自己的军队快上一点。 风雨欲来,广厦将倾。 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当一个不声不响的望远镜。 陆浅川说不上有多失落,手上连景行都没有,他只能看着自己被风吹起的衣摆,敲了敲莫沉渊给他划出的结界。 声音挺好听。 陆浅川一向是个会苦中作乐的,正想再敲几下玩玩,那边缠斗的两人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猝然转头。 莫沉渊和洛华银对上绝对不会落下风,情形也正如他所料,莫沉渊几乎是在压着洛华银打,而那位阴柔的魔君节节败退,看起来几乎毫无胜算。 可就是这么一个一面倒的情势,却让他心里的不安越发扩大,几乎要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 不对。 这样绝对不正常。 即便莫沉渊经过死狱的锤炼,也绝对还没有强到打得洛华银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 或者说,洛华银绝对没有弱到这种程度。 他被莫沉渊步步逼退,看起来是在尽力抵抗,实则每一招都没有用到十成力。 他是故意做出一副难以敌手的丑态,一步一步地引诱莫沉渊随着他的方向上前,而莫沉渊应对的方式也十分别扭,一些可以用灵力解决的地方,他却偏偏运出了大量魔力。 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洛华银明明连连后退,却自始至终都没露出过慌乱的神色。 ——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陆浅川豁地站起身,脑中不断回响着方才洛华银说过的“陷阱”,眼前则是洛华银掩藏得极为巧妙的引诱姿态。 而莫沉渊,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竟然一丝一毫回避的打算都没有。 是他实力太过强横,所以不惧洛华银的阴谋诡计,还是他真的没有发现,现在完全是在被洛华银牵着鼻子走? 陆浅川回想起莫沉渊自露面后就一直和平时有所不同的表现,忽而吸了一口凉气,从嗓子直接凉到了心坎里。 他毫不犹豫地对73道:“3哥,用你的能量帮我冲破身上的封印,能做到吗?” 73平静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寸裂痕:【这样十分危险,请宿主收回请求。】 陆浅川的视线随着莫沉渊不断移动,像是没听到他的警示一般,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地问:“能做到?” 73拒绝:【只有五成的成功几率,系统不建议宿主采取这样的极端方式,封印在援军赶到后,自会有办法解除。】 陆浅川盯了莫沉渊太久,眼睛一阵生疼,他闭了闭眼,声音冷峻:“没时间了,莫沉渊这样,分明是走火入魔的表现。” 越是杀心强的人,越容易因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他的第一感觉绝对不会错,莫沉渊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却一直在尽力抑制。 可洛华银,分明就是发现了他这点,在蓄意引他逆转灵力,频繁使用魔力,以促使他走火入魔得更快! 73还要拒绝,陆浅川却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强硬姿态,命令道:“凝聚你的全部能量,冲破封印。” 73从来都没有告诉他,当宿主的自身意志达到一定强度时,系统几乎毫无反抗的权利。 陆浅川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点,因为他在面对73时,从来都是一副有事好商量的态度,绝未下达过任何会让73感到为难的命令。 两人间一直以来心照不宣维持住的微妙平衡,在这一刻完全的打破。 73无法反驳陆浅川的指令,系统界面上的蓝灯飞快闪烁几次,冰冷到毫无感情的声音无起伏道:【接受宿主命令,系统能量剩余:36%,现将全部用于冲破封印,过程将会十分痛苦,请宿主做好准备。】 73自出现于陆浅川的身体里,就从未骗过他。 他话音刚落,陆浅川只觉身体内一股霸道的力量轰然炸开,不知哪里来的热流在一瞬间悉数涌进脑内,四肢百骸都传来他在伏魔阵中曾体会过的剧痛,脑中的疼痛甚至要更为剧烈,冷汗霎时淌满全身,陆浅川险些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跪倒在地。 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中,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即使这样,他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看着正在和洛华银缠斗的莫沉渊。 莫沉渊身上的红光越来越亮,显然走火入魔的程度也越来越严重,若等到他完完全全走火入魔失去自我,到时别说他陆浅川,燕子安和韶疏一同赶来都未必能拦住一个失去神智的莫沉渊。 如果说天水楼中的寒水使人如坠冰窟,那73这点能量简直就像将岩浆引进了他身体里。 陆浅川终于还是站不住,倾身跪倒在地,手指用力抓住青灰色的瓦片,莹白的指尖因用力过度显出一片青色,手指旁边则汇聚了一小滩自他额上流下的冷汗。 陆浅川望着莫沉渊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那年在剑灵峰,他被73强迫接了女主剧本,尴尬无比地说出了本来属于孙幽澜的台词。 现下并非在剑灵峰,也无人冷酷无情地强迫他,他却不知为何又喃喃出了那句曾经令他无比尴尬的台词:“沉渊,我在。” 第75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八) 在那边战得正酣的莫沉渊似是若有所感,司命挑开洛华银直攻过来的白玉扇, 远远向陆浅川望了过来。 那双赤红色的眼瞳中血光流转, 诡异且妖冶,耀眼得令人心折。 陆浅川周身都被淡蓝色的灵光笼罩, 无法言说的疼痛攻占了四肢百骸, 他颤着手抹去额上渗出的冷汗, 也不知莫沉渊能不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下意识地冲那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莫沉渊身形一顿,倏然转回了头, 手上的攻势越发迅猛凌厉,速战速决的意味非常明显。 陆浅川体内的灵力渐渐冲破封印,一点一点回归到身体每一处, 渐渐缓解了73强行解开封印带来的疼痛, 只是他的力气还没完全恢复,暂且只能在房檐上看着莫沉渊更为迅捷的背影, 愈发的心急如焚。 洛华银在不停诱导他逆转魔力, 他的攻势越快, 魔力逆转的便越厉害,走火入魔的危险也就越大。 可是莫沉渊却像是一点都没发现一样, 一步一步向着那人设好的圈套里走去。 随着心中蔓延开来的担忧与慌张之外,陆浅川蓦然感觉到一丝奇怪——就算莫沉渊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的理智尚且还在,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就找了洛华银的套? 一瞬间,陆浅川几乎要以为莫沉渊是在将计就计, 故意迈进洛华银设好的陷阱,实则心里在谋划一出更为高明的计谋。 可就算这样,以莫沉渊现在的消耗来看,即使他的计划成功了,也必然要和洛华银斗得两败俱伤。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陆浅川完全找不出莫沉渊一定要这样做且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身上的封印几乎已经完全被解开,在心里向73道了谢,运起灵力,从屋檐上跳了下去。 73一板一眼:【封印解开后,宿主的体质将会发生改变,请宿主注意平衡体内的魔气与灵力,否则将会十分危险。】 陆浅川满心满眼都是莫沉渊再打下去就是要寻死,哪里有心情听他苦口婆心唠叨了什么,胡乱应了一声,脚下生风,转眼便到了正在交战的两人身边。 他没有景行,近战必然十分吃亏,是以只停在了距离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用灵力从远处接应莫沉渊,并不直接插手他们的战斗。 73念叨完那一句,能量用尽,彻底关机,完全管不了宿主接下来的肆意妄为。 陆浅川才刚站稳,身上淡蓝色的灵光猛然迸出,他手平展,一阵灵流波浪似的从他两手间推出。 那阵灵流看起来极其温和,在半空中铺展出一片淡蓝色的波浪,速度并不很快,仿若只是水流慢慢散开。 但随着灵流和交战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波浪行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快到他们近前时,那阵波浪忽然掀起一丈高,像真的海浪一样,于翻涌间撞击在一起。 借着撞在一起的机会,海浪渐渐消散,转而凝聚成了了多个无比耀眼的蓝色灵球,华美耀眼的光芒自其中绽放而出,几乎映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天空。 灵球虽美,却并不是为了好看才凝聚成的,它们周身的光芒只迸现一瞬,忽而快速旋转起来,铺天盖地向洛华银砸过去。 洛华银本就被莫沉渊压了一头,一招一式都应对得极为艰难,好不容易在司命剑下找到了一丝机会,手中的魔力还没来得及回击,忽然一阵十分强悍的灵力挟着呼啸风声向他打了过来。 他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怒色,手腕翻转,白玉扇借势划出一道墨绿色结界,挡住了来自于陆浅川的攻击。 也正是这一个分神的功夫,莫沉渊手中的司命以一个极为刁钻的姿势刺向他的右肩,洛华银暗自咬牙,位置不动,顺着莫沉渊的攻势猛然下腰,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手中的白玉扇因此别到了身后,他一个转身,翻向后一步的位置,借着衣衫遮掩,那柄白玉扇的顶部倏然窜出一道暗青色的魔流,同样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袭向莫沉渊。 那道魔流的墨色十分浓郁,一看就是蕴藏着令人胆寒的毒性,而且速度之迅疾,便是严防死守状态下的莫沉渊,也未必保证能躲过这一击。 何况现在司命已出,想要收剑回防必然来不及,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凝成墨色箭矢的魔力就快要到自己的跟前。 洛华银嘴角上挑,面上就快要绽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哂笑,眼见自己的魔箭快要扎进莫沉渊的心脏,还没来得欢欣鼓舞,一道淡蓝色的结界忽然在两人之间展开,正好防住了他这一击。 第76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十九) 两人同时愣住,谁都没有再继续攻击, 而是一齐转头看向了突然插进来的陆浅川。 莫沉渊一点惊喜的神色都无, 反而在看到陆浅川后皱紧了眉头,满脸都是“不是要你别乱动”的惊讶和不满。 洛华银则目光深沉, 暗绿的眼瞳快要沉积成夜幕的颜色,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陆浅川, 嘴角微微弯起,语气仍旧温柔:“你乖乖的,不要过来插手, 好不好?” 他像看不见周围四起的烟尘和已经被毁得破破烂烂的房屋似的,在对上陆浅川时,眼中的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语调温和得宛若在花园中散步:“你干干净净的, 不要沾血。” 陆浅川手掌中凝聚好的灵力猝然顿住,一不小心看进了他的眼睛里, 在一片浓郁得近乎乌黑的墨绿之中, 捕捉到了铺得细细碎碎的伤心, 和隐藏在其下按捺不动的愤怒。 明明灵力就在掌心之中,这一击他却无论如何挥不出去了。 毕竟自始至终, 洛华银都没真的想过害他。 明明这位魔君才是最早知道他体内有魔族血脉的人,却从来没有以此作为要挟, 也从未大张旗鼓地向整个修真界宣扬这件事,好以此逼得他不得不背离宗门回归魔族。 在魔界这几天,陆浅川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无微不至的呵护, 洛华银把他当成了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自己一个微小的皱眉,都会引来对方无比疼惜的眼神。 堂堂魔君就像一个不知如何和小伙伴打好关系的小朋友,恨不能把天下奇珍都摆到重要的人眼前,期望能够由此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只是他忘记了,当他所给予的东西不是另一个人希望得到的时,这些馈赠便成了一种负担。 两人隔着飞舞的烟尘对视,陆浅川手中的灵力渐渐微弱,破天荒地喊了一句:“哥哥。” 洛华银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继而眼中光芒亮起,面上的兴奋与激动一目了然。 这是陆浅川进入魔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叫他哥哥。 明明之前无论他怎么诱哄,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弟弟都坚持不改口,他还以为一年半载之内是等不到这样一句称呼了。 却没想到这声改口发生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情况下。 陆浅川微微苦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不知如何抉择的混蛋丈夫,无论如何选择,都势必要承受一方的失落与伤心。 洛华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欣喜与温柔,他微微张口,声音也是极尽柔和,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如坠冰窟:“你突然放弃了这么多天的坚持,是因为他吗?” 他没有动,指尖也没有特意指向谁,可在场的两人却因为这一句和风细雨一般的质问齐齐漏了一拍心跳。 莫沉渊赤红色的眸子妖冶绮丽,注视着陆浅川的时候藏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多年沉积压抑在心中的感情汇成了两汪赤色泉水,一腔温柔尽数融进了泉水里,将陆浅川囫囵个地裹了进去。 “扑通——” 本该是短兵相接金石撞击的场合,刚堪堪恢复了灵力前来帮忙的人却不合时宜地听到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 莫沉渊的眼睛太过明亮,快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水火不容的战场迎来了短暂的宁静,洛华银饶有兴味地来回扫视不声不响的二人,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掸掸袖口不小心沾上的灰尘,语气中尽是懒惰和漫不经心:“本来我还想,如果你一定要劝和,我就平心静气坐下来,和韶疏讲讲道理也未尝不可。” “但现在——”他的尾音陡然一转,声音中的温水忽地结了冰,“韶疏那个老不死的怎么样我不管,这个人,必须死。” 他话音甫落,身形猛然一动,方才收敛起的杀意和小心隐藏的实力尽数爆发出来,化扇为剑,利刃一般直向莫沉渊冲去。 陆浅川心尖一颤,瞳孔猛然收缩,不假思索向前冲出,想要挡在莫沉渊的身前。 在他还距离莫沉渊尚有几步时,气势惊人的洛华银骤然顿住,在莫沉渊面前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像是忽然被卸去了身上银线的木偶人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莫沉渊那双血色的眼瞳愈发诡异难辨,他甚至躲都没躲,只是像注视着一只不值一提的小虾米一般,语气轻快:“师兄总教我,不要有那些暗害于人的想法,否则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瞧瞧,这不是报应来了?” 陆浅川怔住。 洛华银跟个坏了开关的傀儡一样僵立不动,身上墨绿色的魔气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在他周身接二连三地发出小小的爆破声。 正是魔力逆流不受控制的表现。 第77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 陆浅川看向唇边带着一抹狡黠笑意的莫沉渊,忽然懂了他方才那般不要命的打法是为何。 在洛华银处心积虑引诱莫沉渊步入陷阱中时, 莫沉渊亦在给他设下这样一个相同的局。 区别是, 莫沉渊早已发现洛华银的阴谋诡计,而后者, 才是真真正正无知无觉, 顺着莫沉渊的心意一步一步踏入深渊的那个人。 这是一场豪赌, 赌输了,莫沉渊走火入魔,一切都要看韶疏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到, 赌赢了,他们能在大军赶到之前压制住洛华银,以此为要挟, 这一场胜利兵不血刃。 莫沉渊周身也不停闪动着红光, 他微一抬手,伏魔锁自他袖中飞出, 眨眼便将洛华银整个捆成了个粽子。 他丝毫不担心这时的洛华银还会反扑, 抬脚不过几步, 走到一旁的陆浅川身边,伸手碰了碰陆浅川略有些冰凉的手指, 低声道:“吓到你了?” 陆浅川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心道他又不是真的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怎么他们一个个都想把他当成易碎品供奉? 莫沉渊脱下自己的外袍,长臂一展,黑色的衣袍轻飘飘地落到陆浅川身上, 双手握住大师兄冷玉一般的手,他整个人都贴上去,轻轻吻上那张日思夜想的侧脸,喉间溢出来的声音温暖而柔软:“我不动他,一切都等韶疏前辈到了再做定夺,好不好?” 陆浅川早在他的嘴唇触到自己脸颊时就已经魂飞天外,整个僵成了一座俊美的石像,他直愣愣地看着神色泰然自若的莫沉渊,面对这样体贴细致的询问,舌尖发麻嘴唇打颤,半晌没有一句回应。 莫沉渊也不急,双唇离开他带着些凉意的柔软脸颊,转头看了一眼距离他们没有多远的乌云,缓缓道:“他也差不多要到了。” “呵。”一声轻笑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洛华银那里传来,莫沉渊转过头,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洛华银额上和陆浅川如出一辙的红梅艳丽瑰异,红梅映衬下的眼神更显得讥讽。 莫沉渊微挑起眉,似是没想到这个已经开始走火入魔,马上就要魔气大涨爆体而亡的人还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洛华银面色惨白,在伏魔锁的束缚下,就算是他也会消耗掉大量的力气,他宛若注视着一个智障一样看着莫沉渊:“他刚刚觉醒魔族血脉,体内的魔气和灵力尚且不能达到平衡,你如果真的为他好,就别带他离开这里。” 莫沉渊面上笑意更浓,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信你鬼话? 他挡在陆浅川身前,完完全全地遮住了洛华银投过来的视线,状似好奇道:“他待在这里,就能维持住两者的平衡了吗?” 洛华银答非所问:“这里是娘亲曾经居住的地方。” 莫沉渊对这里的主人是谁毫无兴趣,他只要保证陆浅川好端端地站在他身边,心中的戾气和杀意就能减去大半,于是尚且还能心平气和地挑起眉:“哦?” 洛华银却不再说话了。 墨绿色的魔气不停自他身上溢出,无人会怀疑,再这样下去,这个威风凛凛神智却不太正常的魔君会这样死在四溢的魔力之下。 两人沉默地对视良久,站在莫沉渊身后做石柱的陆浅川总算找回了他被莫沉渊的惊人之举震到九重天外的三魂七魄,手指不自在地蜷缩一下,试图从莫沉渊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双手。 莫沉渊没有转身,像是根本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一样,只是手上的力道越发加重,丝毫不给陆浅川逃脱自己手心的机会。 陆浅川现在心绪繁杂,十分的乱。 他似乎隐约明白莫沉渊方才那一吻的意味,又似乎完全不懂莫沉渊心里到底作何想法。 他有些沮丧地发现,两人并肩作战这么久,他每每以为自己已经懂了莫沉渊那些玲珑细致的小心思,可事实却总能给他当头一棒。 洛华银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潮,透过莫沉渊的肩膀,对后面只露出一角的陆浅川道:“听哥哥的话,离他远点。” 陆浅川没有回答。 一个是一直以来视为敌人,且和他之间存在着偌大一个鸿沟的同母哥哥; 一个是陪伴在他身边整整两年,重逢归来后变了些许,仍旧凡事都将他放在首位却叫他看不透的赖皮师弟。 孰轻孰重,他当然拎得清。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洛华银的笑容里更添几分讥讽:“屡次三番帮他与我对抗,娘亲便是这样教你对待外人和亲哥哥的?” 陆浅川早就猜到洛华银对他这样态度,恐怕是他们的娘亲曾对他说过什么,现下正好验证了自己的猜想,语气平淡地回复:“沉渊不是外人,娘亲也没有告诉过我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哥哥。” 事实上,在他的记忆力,那个笑容温婉的倾城美人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他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莫沉渊忽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洛华银直直地看着他身后半晌,嘴角微微弯起,声音低柔:“好,很好。” 天边的乌云只差一点就要覆上他们的头顶,洛华银缓缓看了那两团飞速涌动的乌云一眼,周身的魔气忽然大涨,整个人都呈爆裂之势,好似下一刻就要在他们面前炸开。 陆浅川心里一颤,下意识地想运灵力止住他越来越严重的走火入魔之势,他还未从莫沉渊手中抽出手来,他们头顶倏而汇聚了一大团乌黑的魔云。 并非是韶疏他们带兵过来凝聚而成的乌云,这团乌云凭空产生,比那边的魔族大军更要漆黑阴暗,云彩翻涌间电光闪烁,丝微的空隙中隐约露出其后的波诡云谲。 一团乌黑魔气汇聚而成的大门倏然在空中展开,无数双手臂自其中伸出,如此近的距离之下,陆浅川甚至能听到隐藏在其中的鬼哭狼嚎。 他脑子嗡地一声,不敢置信地看向洛华银,又抬头看着那扇仿若通向地狱的魔门,以及缓缓打开,隐藏在门后的,罗刹地狱。 手心中刚起的蓝色灵力骤然消失,陆浅川再次看向洛华银,声音中皆是惊惧:“你疯了!” 罗刹地狱是他写在洛华银和莫沉渊最终决战时使用的杀手锏,地狱门开,方圆几百里的事物皆会吸入其中,门一旦关上,便再也无法打开。 这地狱不如死域那般令人闻风丧胆,却奇在它只能单向开启的地狱大门。 一旦进入其中,便会被困在里面,无人可以找到出口,只能在里面耗至死亡。 原文中莫沉渊打败洛华银后,没有料到这个疯子还留了最后一手,确实被吸入了罗刹地狱,但凭借主角一路的金手指,硬生生在里面破开一道出口,闯了出来。 却也将里面的罗刹全部放进了人间。 这地狱需要法力高强的魔族以自身魔力为引,召唤地狱的同时也会耗掉施术者大量魔力,魔力耗干,施术者与收术者几乎同归于尽。 洛华银沉沉地望着他们,笑得畅快肆意:“本来我也就是个死人了,不是吗?” 他像是不满意地狱大门打开的速度,更加凶猛地释放出体内的魔力,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放肆:“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在一起,我就成全了你们,如何?” 陆浅川按住莫沉渊想要挥剑的手,冷声道:“你先别动。” 莫沉渊自己的情况也是千钧一发,再大量动用魔力,必然要和洛华银一样,走火入魔到无法挽回。 陆浅川狠了心,将所有灵力都汇聚到金丹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灵力在体内汹涌肆虐的疼痛,一道淡蓝色的光柱自他周身亮起,直上云霄,分毫不差地射进了那大开的地狱之门中。 “浅川!”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陆浅川浑身一颤,心中陡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惊喜,他转过头,燕子安就站在浩荡的魔族大军之前,脚下的流光剑光芒闪烁,速度极快地向他们这边赶来。 眨眼之间,燕子安自剑上跃至他们身边,一道比陆浅川周身更为强烈的光柱陡然升起,两道灵力环绕在乌黑的地狱大门周围,想要强行关上这扇代表不祥的鬼门。 到底还是他们先来了一步。 陆浅川放下心,仍旧按着想要出手的莫沉渊,多日来的别离和委屈萦绕在肚子里,悉数化成了最简单的两个字:“师父。” 燕子安笑着和他一道按住莫沉渊,低声道:“委屈你了。” 陆浅川浸在冰冷的寒水中仍能和73开玩笑,身体疲惫到恨不能倒地睡去时也咬牙没喊过一句苦,被人当做洋娃娃养在房中也从未倾诉过自己心中的抑郁,在听到燕子安这一句之后,竟然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 莫沉渊整个人被他俩钉钉子似的往地里钉,司命在手中闪烁着炽烈的红光,他却一动都不能动,他挣了挣,奈何师徒两人齐心协力,他挣不开,只好道:“我去接应韶疏前辈。” 陆浅川仍不放心,手指下意识地捏住了他的衣料,叮嘱道:“小心一些。” 燕子安周围的光柱猛然大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眼看着莫沉渊握住陆浅川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然后低声笑道:“放心,没事。” 又眼看着莫沉渊御剑而走,很快就与已经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韶疏会和,而陆浅川的眼神还紧紧黏在莫沉渊身上。 燕子安:“……” 流光剑光芒四溢,第一修士在肆虐的狂风中幽幽叹气。 第78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一) 陆浅川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天上没有太阳, 也看不见云彩, 以一种极其压抑阴郁的姿态,空荡荡地悬浮于他的头顶。 他揉着头坐起身, 脑袋昏沉沉地痛, 胃里一阵翻腾, 恶心的感觉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 他捶了捶头,来到这里前的记忆渐渐在脑中苏醒。 就在他和燕子安快要强行关闭罗刹地狱的大门时,洛华银那个疯子不知道犯了什么邪, 竟然成功挣脱了伏魔锁的束缚,拼着要跟他们鱼死网破,再次使地狱大门大肆敞开。 韶疏到他们身边后的第一反应, 就是一脚踹死那个犯上作乱的孽障,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大门已开, 在门下的他们以及数万魔族大军都免不了被吸入地狱中的下场。 千钧一发之际, 莫沉渊用魔力强行封住了地狱的大门, 这才使周围几百里的人和物免遭一劫。 只是他的魔力已经逆转而行,这一下过后, 陆浅川眼睁睁地看着他和洛华银一般,周身魔力都像火花一样劈啪作响, 汹涌的魔流自他身体里蒸腾而出。 他几乎想也不想,下意识地伸手拉住莫沉渊,也正是在他和莫沉渊双手相触的那一刻,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地狱大门里传来,两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被那道鬼门吸了进来。 想到最后一刻两人由于不同方向的吸力而被迫松开手时,莫沉渊在一瞬间露出的惊异癫狂之态,陆浅川忽然心脏狂跳,顾不上胃里翻江倒海,瞬间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太快,猛然站起的后果就是一阵眩晕,等到他缓过眼前阵阵发黑的不适,茫然四顾,周围除了一些败草枯木,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 莫沉渊不在他身边。 陆浅川悔得要死,只恨自己没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看住洛华银,以至于这个向来以诡谲手段著称的魔君再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得了逞。 他只希望莫沉渊不要像洛华银一样,走火入魔到完全控制不了自己魔力的地步。 73因为能量耗光还在关机状态,他这下是真的举目无依,完全感知不到莫沉渊的踪迹,只能在心里祈祷他能平平安安不要出事。 陆浅川四下观望一阵,左右手边皆是毫无生气的枯败草木,只有前方有一条狭窄的羊肠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他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踏起薄薄一层尘土。 索性左右无路,他又身无长物,便直接沿着这条小道向前走去。 * 莫沉渊在一阵哭喊中醒来,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想抓起剑,直接砍死那些在他身边哭爹喊娘的东西。 他睁开眼,一团乌黑到看不清面目的东西缭绕在他身边,云雾一般,阴魂不散。 那东西见他醒了,发出一阵快活的欢呼:“醒了醒了!” 莫沉渊皱起眉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它所发出的声音十分奇怪,一句话像是有好几个人在说,不同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组成了这一句听起来嘈杂无比的话。 那团黑气见他不说话,十分无聊地在他周身转了一圈,不停叨咕:“这个人在发光诶。”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 “当然了不起,不然你也发个红光试试。” 莫沉渊周身的魔流还在不受控制地暴走,将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血色光辉。 他本就心烦意乱,听着这玩意自言自语,或者说这玩意里面的不同意识相互对话,便更觉烦闷。 毫不客气地甩出一道剑气,本以为可以逼退这团黑气,没想到黑气只是被他砍出一道缺口,短暂的寂静后,便又自动合到了一起。 声音比方才还要嘈杂。 “他好凶!” “为什么要打人家呜呜呜。” “哭个屁,打回去,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不同的声音在同一团黑气中传出,莫沉渊挑起眉:“什么东西?” 眼见着他手中的灵剑的光芒越发炽烈,那团黑气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似的,微微向后面缩了缩,继续窃窃私语:“他好像在生气。” “不会再打我们一下吧?” “打就打了,又不会疼。” “人家不想挨打啦。” 莫沉渊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身体里逆行的魔力,忽然抬起手臂,在那些七嘴八舌的东西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用司命划出了一道闪耀着烈烈火光的赤色牢笼。 密不透风地压制住了那团令人心烦意乱的东西。 进入罗刹地狱前的记忆渐渐涌入脑海,他瞳孔猛然收缩,眼前浮现出自己无论怎么用力都没能拉住陆浅川的景象。 又一次。 他没能握紧大师兄的手。 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消失在自己面前,不知去向何方。 他再一次弄丢了大师兄。 司命猛然迸发出一阵极为耀眼夺目的剑光,莫沉渊周身赤光大盛,汹涌流出的魔力像是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干一样,毫不客气地灼烧着周围所有。 在一阵“要瞎了”“我好热”的哭天抢地之中,他赤红色的眸子盛满威胁和杀意,逼问道:“他呢?” 黑气受他炙烤,在牢笼里左冲右撞,却无论如何撞不出一条生路来。听到莫沉渊的问话,那里面又是一阵尖锐的嘈杂。 “谁?” “‘他’是谁?” “他在问谁?” 许多声音互相询问半天后,终于有一个男声说:“是不是那个和他一起进来的?” “哪个?” “他不是自己进来的吗?” “啊……是有一个,白衣服的。” “他在哪儿?!”他们还没讨论出个结果,莫沉渊的声音猛然拔高,凶狠凄厉的质问吓得这团黑云都抖了一抖。 许是他的气势太过逼人,黑云一时间竟然有些瑟缩,弱弱不敢答。 莫沉渊心中藏着一团想要烧光一切的火气,不顾蒸腾得愈发厉害的魔流,厉声道:“快说,在哪儿!” 那团黑气在他的逼问下缩成小小一团,一阵寂静后,最开始的那个男声小小声道:“不……不知道。” “啪——” 火花炸响的声音在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 黑气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那么大,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后,一个清脆的女声说:“你……你冷静一下,我……我们可以帮你找一找。” 莫沉渊的眼睛红得快要滴下血来,恶鬼一样注视着那团可怜的黑气,声音嘶哑:“怎么找?” 那个女声道:“就是……可以帮你问一下别人,前提是你要冷静,不能……不能打人。” 莫沉渊:“……” 他的确不想打人,只想杀人,杀得越多越好,杀光一切对师兄图谋不轨的人,杀得世上只剩他和陆浅川两个。 杀到陆浅川除了他再也找不到别的依靠。 他深吸一口气,随心中越来越热烈的杀意同时而来的,是不断回响在耳畔的陆浅川清朗的声音。 他听到陆浅川说:“沉渊,不行。” 那道声音固执地萦绕在耳畔,堪堪压制住了他心中越烧越旺的磅礴杀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对那团黑气道:“别耍花招,你们绝对不想知道后果是什么。” 回答他的不是黑气瑟缩胆怯的应允,而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 “他竟然说‘你们’。” “他看出我们不是一个人了?” “嘶——真的吗?我们暴露了?” 短暂的缄默后,莫沉渊听到一个雄厚的声音满含心惊地说:“恐怖如斯!” 莫沉渊:“滚去找人。” 黑气忸怩地翻涌一阵,不敢反驳他,飞快从他面前溜走了。 他们走后,莫沉渊才留意到周围的环境。 天空高远却不见阳光,这里隔绝了所有生气一样,他的周围只有一眼望去不见边际的黄土高山,他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一处积满黄土的山脚。 头上传来的疼痛越发难忍,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将身体里的魔力尽数散出,以平息这阵油煎火燎的痛苦。 他反手将司命插进地里,深吸一口气,不顾地面上厚厚的一层黄土,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洛华银走火入魔无解,因其本身修炼的便只有魔族功法,而他却是灵魔双修,两种功法相辅相成,互相制衡,当魔力失衡时,他完全可以用自身的灵力来压制。 这也便是他有信心和底气与洛华银拼谁先走火入魔的原因。 他闭上眼,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体内的金丹上,感受到里面汹涌强大的灵流。 金丹快速转动,里面的灵流飞速冲破魔力的桎梏,缓缓流进四肢百骸,硬生生压住了在体内肆虐作孽的魔力。 几个周天后,莫沉渊张开眼,额角上的冷汗顺侧脸流向下颔,他不甚在意地抬手抹了一把,几息之后,周身的红光全部消失,四溢的魔力悉数被他收进了身体里。 那团溜走的黑云还没回来。 莫沉渊冷笑一声,拔出司命,一道炽烈的红光以他自身为轴,迅速向四周散开。 * 魔界,王城内。 卢风逸揪着韶疏的领子,一下把堂堂魔君按到了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韶疏低声骂了句娘,扬声吼:“你在这儿跟我使什么威风!” 卢风逸吼得比他还大声:“我说我去,你让我帮忙留守王城,现在呢?人呢?” 韶疏本就窝火,这下子火气一股脑窜到头顶,更加用力吼:“他俩肯定没事,你急个屁!” 卢风逸:“你当我三岁?罗刹地狱是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两人正吵得不绝不休,施轻絮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噼啪的火花声中,燕子安自殿外走进来:“再吵都滚。” 卢风逸和韶疏同时噤声,转头看向他。 燕子安揉着额角,一头长发白得刺眼,他拉开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淡淡道:“我们没有办法的地方,不代表他们没有,我相信我的徒弟。” 他按住卢风逸的肩膀:“风逸,多给浅川一些信任,他并不比我们差什么。” 卢风逸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苦笑:“是,自我认识到自己有个儿子起,他便已经长到和我差不多高了。” “我知道浅川有多优秀,也知道你的两个徒弟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可我也想让我儿子知道,他爹并不是什么都不管的废物,无论他长得多高,都还有一个父亲可以依靠。” “我想让他知道,我……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们母子俩。” 一时间,大殿中静得像是被施了禁言术。 卢风逸转向韶疏,唇边的苦笑还没消散:“二十年前,我没能及时找到小姝,为此我一直有愧于兄长。二十年后,我又没能及时找到自己的儿子,我……” 韶疏也抬起手,按住他另一边肩膀,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道:“这两个小子比我们强多了,他们可以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卢风逸沉默地看着他们,苦笑半晌,长叹口气。 第79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二) 陆浅川在树林包裹的羊肠小路上走走停停,天色暗了又亮, 掐指一算, 他已经在这片枯木树林中迷路三天。 73之前提醒过他,封印解除后或许还会有更大的隐患, 他当成耳旁风听了就忘, 现在身体确确实实开始感到不适, 他才想起73那时的苦口婆心。 四肢都酸痛得厉害,身体里像是有两种力道在打架一样,灵力刚恢复时那种轻盈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针扎一般的痛楚。 以及腹中传来的饥肠辘辘。 按理说以他的修为,一月不进食也不会影响什么,只是现在他的灵力魔力都不稳定, 第一天还能勉强靠灵力压住身体上的乏累, 第二天后,封印解除后的反噬反应越来越严重, 魔力与灵力在体内交叉碰撞, 别说动用灵力缓解疲劳和饥饿, 就是稍稍活动一下体内的灵流,随之而来的魔力侵蚀都会使他苦不堪言。 陆浅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这种多愁多病身了, 身体上的种种不适累积在一起,他几乎一步都不想多走, 可心里又惦念着不知在何处发疯的莫沉渊,几乎是在自虐一般逼着自己向前行进。 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羊肠小路终于走到了头, 他的前面有一座狭窄而平坦的石拱桥,桥的另一端屋舍俨然,看起来多了几许人气。 陆浅川一愣,隐隐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似乎是他曾经描写过的景物。 那莫沉渊…… 心中的惊喜一层一层往上翻,他忽然又有了些力气,提了口气,快步向拱桥走去。 走过石桥,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个人类聚集的城镇,街上各种店铺开门迎客,络绎往来间热闹非凡,店铺里各种商品不一而足,和地狱外的人间极为相似。 陆浅川走得太快,刚提上来的一口气没能撑住,他难受地止住脚步,靠在桥边的石柱上低喘。 若非他就是构想出这里一切的创作者,恐怕也要被面前的假象蒙蔽了双眼。 罗刹地狱里怎么可能有外面一样的热闹街市,所有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都是顶着人类皮囊混日子的罗刹恶鬼。 这些热闹表面下,隐藏的是一张又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孔,以及弱肉强食法则下筛选出来的绝对力量。 身体上的疲乏排山倒海地压下,他一口气没喘匀,只觉五脏六腑都像在烈火中炙烤,他甚至快要闻到心肝被烤熟而散发的焦糊味。 缓了一阵,陆浅川挨过眼前不停转圈的金星,抬脚走向一边一家门面不小的酒楼。 尚且未到饭点,酒楼里稀稀拉拉地坐了零星几个人,大腹便便的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分成两撇的八字胡快要翘上天。 店中没有小二,陆浅川径直走向柜台,掌柜见有人来了,把算盘收进袖中,不算和善的冷峻面孔上硬是堆出几分笑:“客官请慢坐。” 这酒楼里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血腥气,陆浅川皱了皱眉,手压在胃上,堪堪忍住了翻涌而上的恶心感。这里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随处可问的血腥气,随处可见的尸体,在地狱里讨生活,就要学会入乡随俗。 “一壶茶水,一碗汤面。” 他自乾坤袖中摸出两枚银钱放在柜台上,转身向外走,在最靠门的通风处挑了一张桌子坐下。 掌柜眉开眼笑地收下银钱,扬声问:“小店的包子也是一绝,客官要不要来点?” 陆浅川胃里的酸水好险因他这一句话全呕上来,用力摆摆手,转头看向门外,长长吸了一口外面相较来说更为新鲜的空气。 就冲空气中这股血味儿,谁知道他们这里的包子都是用什么做的,他对罗刹地狱中的一切带馅儿食物都敬谢不敏。 较他不远的一张四方桌边,几个长相十分平庸的男子或坐或靠,视线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打转。 陆浅川感受到了他们的视线,暗自警了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半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佯装闭目养神。 罗刹地狱中的罗刹都曾是真真正正的人类,这里或多或少还保留着一些人类习俗。比如钱币,只要是金银,无论何种制式,在这里都能当做流通货币来用。 他无意露财,只挑了荷包中最不值钱的银币,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那几个人贼眉鼠眼地扫向他这边,却半天没有动作,陆浅川便也就顺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等掌柜把吃食给他端上桌,没有像平时一样道谢,直接大摇大摆地吃了起来。 他的吃相素来文雅,饿得再厉害也吃不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来,何况他还一边饿一边犯恶心,吞吐咀嚼更加慢了几分。 在这种虎狼之地,文雅的吃相多半站不住脚,越是文雅越代表着软弱可欺,那几个男子见状,互相之间递了眼色,都有一种暗自窃笑的意味。 掌柜站在柜台后,八风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暗流涌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等争斗结束,他该怎么从那个文文弱弱的年轻人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这样的事端于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商人最重视的还是自己能够得到的好处。 陆浅川正小口吃面,忽而桌子一震,一只宽厚的手落在了他眼前。 那只手上尽是长短不一的伤口,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食指与中指间的皮肤也很粗糙干燥。 他缓缓抬眼,和面前这个扔进人群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男人对视。 男人的相貌平庸得令人惊叹,明明鼻子眼睛都是正常长相,汇聚到一起便成了一丝一毫特点都没有的大众脸,这也实在是一种本事。 ——这的确是一种本事。 他们曾经或许都还是人,但在这种鬼地方待久了,再像人的人也变得不人不鬼起来,最后直接成了人界鬼界皆拒收的罗刹。 经过地狱锤炼的罗刹早就没了当年身为人类的容貌,他们大多狰狞可怖,却总愿意裹着一层人皮过日子。 而这层人皮,也有学问。 长得太美或太丑,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这种多半活不长——太容易被发现了。 那男人的视线不停在陆浅川面上打转,冷冷笑了一声。 在罗刹地狱,陆浅川的相貌,明显是属于“活不长”的那一类中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小哥,很有钱啊。” 陆浅川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的面,单手成拳,手臂按在肚子上:“倾家荡产吃碗面,过奖了。” 几个男人此时都聚在他身边,闻言哄然大笑,就差直接上手指指点点。 最先向他搭话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像是他们的老大,一直站在这群男人的最前方,和兄弟们一起笑完了,又转回来道:“那可真是不容易。” 说着,他抬手,端起面碗,手腕一翻,碗中的汤面悉数倒在了地上。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动作。 他胃疼得紧,吃了面也没有多少缓和,反倒有越来越疼的趋势,眼看着男人将他的面全部倒掉,他非但不惋惜,胃里还隐约觉得轻松。 男人的视线一直锁在他脸上,见他一直不为所动,方才的嚣张与得意蓦地敛起,面上猝然爬上一丝骇人的怒意,转手摔了面碗。 陆浅川依旧面无表情。 他连走火入魔的莫沉渊都见过,哪里会被男人这点小风小浪吓到,意兴阑珊地看他耍完厉害,懒得与他纠缠,站起身,抬脚欲走。 他们同伙中的两人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浅川自带冰山气场,一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凛寒模样,身形一闪,那几个男人还没看出端倪来,他便已经出了酒楼,站到了距离他们几丈远的大街上。 掌柜拨弄算盘的手一顿,黑色的八字胡动了动,蓦地低眉敛目,不再去关注那边的动静。 这样的情景见得多了,哪边好惹哪边不能得罪他一清二楚。 掌柜立志做一个只会拨弄算盘的石化人,一声大气都不敢出,像是突然被人勒住了脖子。 那几个男人没有他这样好的眼力,愣怔片刻后,齐齐大喝几声,稀里哗啦地追了上去。 * 莫沉渊在自己醒来的那座山脚下转了三天。 他本想用灵力探清陆浅川的位置,可没想到,他的灵光散出去后,在达到一定距离时竟像撞上了围墙一般,再不能往远处多扩一步。 而他所能达到的范围里,并没有陆浅川的影子。 莫沉渊烦躁得要死,提着司命向远处走,厚厚的黄土印上了他的脚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绕回到他最初醒来的地方。 睁眼时见到的那团黑云还守在那个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甚至位置都没怎么变。 见到他回来,黑云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欢呼:“回来了回来了!” “唉,我就说走不出去的,你们还非要跟我吵。” “我看他那么威风,还以为很厉害呢……” 司命的赤色剑光遽然飞出,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红色大网,将那团黑云囫囵个裹了进去。 莫沉渊身上红光黑气一起冒,语气冰冷:“走不出去是什么意思?” 黑云被网缚成一个个黑色小块,里面传来了一片哭爹喊娘之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分外尖利:“如果能走出去,我们还用一直守在这里嘛!” 又一个较为儒雅的声音道:“正是如此,我们尽心尽力帮兄台找人,兄台却这样行事,委实不厚道。” 各种各样的应和声此起彼伏:“不厚道!不厚道!” 莫沉渊眼中的杀气若能化形,这团黑云早让他蒸干成空气了,他握紧剑,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人呢?” 黑云晃晃荡荡地转悠了一阵,东拼西凑地找齐一个个黑色小块,重新拼凑出完整的身体。 就在他恢复原形的一瞬间,莫沉渊的面前倏然展开了一幅极尽真实详细的画面。 画面上房屋鳞次栉比,和人间的城镇如出一辙,还算宽阔的街路上,一个白衣男子负手站在街道中央,周围横七竖八地围了一地男子尸体。 第80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三) 陆浅川解决掉来挑事的几人,迈过横七竖八的尸体, 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 风轻云淡地擦手。 他现在感觉很不好。 不过是用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灵力,身体中被无形力量拉扯的疼痛竟成倍扩大, 魔力和灵力完全不受控制, 在经脉间横冲直撞, 大有一副将他四分五裂的架势。 他额上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往外冒,面上却还要维持一副不动如山的高深莫测样,沿着人群自发给他让出的道路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在他走出几丈远后, 身体两侧静止的人群突然活起来,本来放在他身上虎视眈眈的眼神呼呼啦啦地转移,所有人朝他身后躺着的那几个男子一拥而上。 陆浅川闭了闭眼, 脚步不停。 他的腿像是灌了铅, 每走一步都要不受控制地颤抖一阵,脚底仿若踩在棉花上, 他几乎感受不到脚下的实地。 可他又不能倒, 在这里, 只要他表现得稍弱一点,便会立即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成为他人盘中的食物。 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能保证自身安全无虞, 温情和善意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肠胃大概是被交战的魔力和灵力折磨到奄奄一息了,抗议似的一股股向外冒酸水,连带着心脏都泛起一阵酸涩来。 不知道为什么, 他现在真的非常非常想莫沉渊。 这感觉来的突然且奇怪,明明他的灵力已经恢复,虽然身体上难受得紧,但应付这些小鱼小虾也还是小事一桩,他目前暂时用不着莫沉渊帮忙。莫沉渊来了,他反倒要添些麻烦去照顾那个走火入魔的家伙。 可就是这么突如其来的,他莫名很想见莫沉渊一面,想看他对自己笑一笑,想让他随便说点什么,想听到他那熟悉的低沉嗓音。 陆浅川摸摸额头,确认额上都是冷汗,摸起来简直冰块一般。 他没有发烧,更不会烧糊涂。 却莫名其妙地起了这样的糊涂心思。 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一阵,陆浅川用力揉了揉额角。 也不知莫沉渊走火入魔到什么程度了,他不去尽力寻找毫无踪影的师弟,反倒在这里想这些无理取闹的事情,简直不像话。 他深吸一口气,沉默地望着前路,路人纷纷躲避他的视线,给他让出一条平坦遥远的石板路来。 陆浅川顺着他们避让出的小径缓缓而行,踩棉花的感觉不仅没退,反而越来越厉害。 若此时无事,他必定一步都不再多挪,可眼下莫沉渊不知飞去了哪里,他心里装着远在天边的莫沉渊,只能尽力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坚定沉稳,以免被人看出端倪。 眼中的担忧密密麻麻铺就出一片浅琉璃色的暖光,细碎的光芒之下,镌刻着一个黑衣赤光的背影。 如此难忘。 * 莫沉渊还站在自己最初醒来的那片黄土上,眼看着黑云给自己呈现出的画面光芒几变,每一次变换,他都能看到一个脸色愈发苍白的陆浅川。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点走火入魔的念头又回到脑海里,司命不断发出一声又一声尖锐的低啸,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砍断谁的脖子一样。 黑云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半人高的团子越缩越小,最后缩到莫沉渊的拳头那么大,一声都不敢吭。 莫沉渊眼中淌血:“说,怎么出去?” 他一出声,黑云又是一颤,恨不能再浓缩一下,直接在他眼前消失才好。 他的身体因为过度的收缩,黑气愈发浓郁,从远处看更像一个乌黑的墨点。 这墨点惨兮兮地颤抖着身体,内里推搡一阵,最后一个儒雅的声音弱弱道:“兄台冷……冷静,我们如果知道出去的法子的话,也不……不用在这里待这么久了。” 他话音落地,莫沉渊没有什么大反应,石像似的僵立在他面前。 黑云松了口气,还想再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兄弟,刚要张口,司命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嗡鸣。 黑云:“……” 他颤颤巍巍地落到地上,妄图缩成莫沉渊半个拳头大,然后滚进黄土堆里,伪装成一个没有感情的黄土堆。 这当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在司命血红剑光的压迫,黑云凄惨得快要流下泪来,杂七杂八的声音再也忍无可忍,凄惨道:“我……我们也不想这样的,兄弟你冷……冷静一点。” 司命又是一阵低吟,黑云吓得火速钻进黄土堆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那道剑光就又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孰料莫沉渊只是冷淡地看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提剑向前面走去。 这里似乎禁止御剑飞行,他之前想要令司命飞出这片鬼地方,司命却无论如何架不起主人,只能被主人提在手里,做一炳毫无尊严不能飞的灵剑。 除此之外,司命的其他方面倒是没有被限制,他的功法招式还可以正常使用,灵力魔力都很正常。 既然如此,那便打出一条出路来。 莫沉渊走去很远,那团黑云晃晃悠悠地从身后追上来,仍旧是那个儒雅的声音在喊:“兄台留步!你这样走还会走回去的!” 这团黑云好像不长记性,被他威胁恐吓过很多次,真到了他要走的时候,反而又屁颠颠地追过来了。 莫沉渊不露声色,沉声道:“这里被施了结界,走到一定距离时,再向前走便会绕回去,可对?” 黑云沉默一阵,内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嘈杂。 “他发现了?” “他竟然发现了!” “这不可能,我用了几十年才发现这个规律啊,这个毛小子怎么能这么快发现。” 莫沉渊没心情和他们绕圈子,直截了当道:“那个界限在哪里?” 黑云止住声音,身体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展,又恢复成那个半人高的大团子。 看起来更加绵软的同时,他也更怂了。 大团子翻涌片刻,软绵绵的身体毫无依着点,心惊胆战地问:“你真的要过去?” 莫沉渊:“带我过去,不会亏待你。” 黑云就是一团意识的结合体,连个像样的身体都没有,才不会注意他所谓的亏待不亏待,在他的认知里,对方来到这种鬼地方还能一派冷静,除了最开始充满敌意的问候,也没有揍他一顿出气,也算是一个比较好相与的人类。 他左飘右荡地犹豫了一会,里面叽叽喳喳地响过各种各样的小声议论,最后一个浑厚的男声下决定道:“你跟紧我们。” * 陆浅川渐渐离刚才的闹剧处越来越远,这边的人没有受到那边吵闹声的影响,看向他的眼神又明目张胆起来。 他只当没有看见,毫不动摇地向前方慢慢走。 身体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已经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眼前一阵阵发花,他本就视力稍差,这样一来更是看不清前路,只能凭感觉在人群中向前蹭。 再这样下去,还没找到莫沉渊,自己恐怕得先交代在这里。 陆浅川现在喘气都有些费力,他止住脚步,缓缓走到一旁的青石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还是好饿,也好困,身体还莫名发冷,导致一阵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 他几乎快要睁不开眼,恨不能立刻在台阶上晕过去,可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催促他:再撑一下,至少要看到沉渊安然无恙。 说来可笑,刚出天水楼时,他若能在茶楼那里有现在这样的意志力,也不至于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洛华银捉回去,结果搞得满城风雨。 意识快要飘远,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他茫然地睁开眼,只见旁边的门里,倏然滚出了一个圆圆的馒头。 第81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四) 陆浅川顿时愣住。 那个大白馒头滚了几圈,在他面前几尺处停住, 不尴不尬地静立在街道中央, 成了一个沾满灰尘的大黑馒头。 继大黑馒头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以同样的方式滚了出来, 身体压到那个大黑馒头上, 止住了继续滚的力道, 痛苦地蜷缩成了一个虾米。 一声惊雷似的怒骂在耳边炸响:“老不死的狗东西!” 陆浅川被这声怒吼惊得唤回几分神智,歪斜到一边的身体挺直,顺着声音的方向往门内看了一眼。 门里站了两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 和方才来找事的那几个面目平庸无甚特长的男子不同,这两个人周身黑气缭绕,一看就是有点本事的。 也只是有点罢了。 在修为高深的修士面前, 他们这点本事是深是浅, 周身黑气是山川一角还是全部本领,一眼便知。 这两个人无疑是后者。 他们正一脸晦气地看着那个在地上打滚的老人, 眼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嫌弃。 一个向门外啐了一口, 骂道:“老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死, 赶紧收拾收拾给年轻人腾地方。” 另一个没有说话,大步走上前, “砰”的一声,用力合上了大门。 陆浅川的视线顿时被灰扑扑的木门挡住。 他望着门板愣了一会, 转过头,看向蜷在地上,痛得直不起身的老人。 这世界弱肉强食, 年老体弱的自然打不过年轻力壮的,修为低的也打不过修为高的,那么年纪大又修为低,便自然而然地沦落成了人人可欺的最底层。 这样讲或许会营造出一种年老体衰者分外可怜的假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哪个年老者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呢? 年轻时他们也曾是一方恶霸,欺压杀戮的人多了,才能平安无虞地活到年老,等到年老,又反过来被这时的年轻人打压。 因果循环,天道昭彰,善恶一念,自有回报。 陆浅川难受得眼前直冒星星,他摇摇头,晃掉眼前旋转飞绕的金星,勉力看清了老人的容貌。 无非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头发花白而稀疏,面上尽是皱纹,全身都透出一种无法回转的衰老无力感的寻常老人。 这样一个老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才能在这个充斥着杀戮与鲜血的世界里苟活到现在。 陆浅川说不出是心酸更甚还是愧疚更甚,脑子里隐隐约约地浮现一个满是羞愧的想法:这是我写出来的世界? 是他亲手创造了万灵宗那个无论何时都温暖包容的大家庭,也是他创造了这个令众多人苦苦煎熬挣扎的地狱。 他将“陆浅川”放在万灵宗的温室里,却将“莫沉渊”一次又一次地扔进这样一个被冷漠和阴暗占据的地狱中。 一股子不知何处而来的责任感油然升起,陆浅川吸了一大口气,从台阶上站起身,走到还躺在地上的老人身边,从背后扶起了他。 老人的模样很是凄惨,他却生不出多少怜悯来,即使是这样一个施以援手的动作,也是特意挑了身后这样不易发动攻击的位置。 面对一个满手鲜血直到垂暮的刽子手,再多防备都不为过。 但说到底,天地为炉,众生皆在熔炉之中饱受折磨,而亲手建造了这个大熔炉,将这些人扔进熔炉中的始作俑者,不正是他吗? 陆浅川轻叹口气,一时也感觉不出到底是他在颤抖还是被他扶住的老人在颤抖,他用了点力道稳住身体,低声道:“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实在嘶哑低沉得厉害,嗓子里仿佛装了一把锯刀,把他的声音割得四分五裂。 那老人缓了一阵,终于坐直了身体,他费力地转头看向陆浅川,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刚想开口,浑浊的眼睛却是一顿。 他愣了一下,才缓缓道:“我不要紧,多谢小兄弟。” 陆浅川方才半跪着扶起他,现在有点跪不住,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摆摆手:“您客气。” 他坐得随意,体内的灵力却没有尽数收回,随时防备着老人会恩将仇报突然袭击。 然而老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半天,忽然道:“小兄弟看起来不像此方天地中人。” 陆浅川眯起眼,没有答话。 这地方欺生得很,他若承认了,难免会被混久了的老油条下套,但直接否认,又不太像此地作风,还是三缄其口最为保险。 果然,见他半晌不答,那老人反倒不敢完全确定,目光在他面上游离一阵,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老了老了,打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喽。”老人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捡起地上的馒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确实少见喽。” 陆浅川稍稍弯了下嘴角,一片模糊的视野中见到捧着馒头张嘴就要咬的老人,轻叹口气,按住他瘦弱的手臂,解释道:“馒头脏了。” 老人愣了一下:“不碍事。” 陆浅川摇摇头,拿过他手中的馒头,凭感觉剥掉了外面那层白色面皮,递回给老人。 老人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馒头,又抬头看向陆浅川,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陆浅川一脸懵,他视力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疼得视野模糊,哪里看得出老人在说什么,只能一脸茫然地用一句上扬的“嗯”作为追问。 老人忽地凑近他些许,以至于陆浅川能够直接看进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里。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那双眼睛看起来晦涩又模糊,眼中的光亮却非比寻常,甚至称得上神采飞扬。 在他一个愣神的功夫,老人干枯且满是老茧的手迅速贴上他的额头,被那冰凉的温度惊得颤了一下,又飞速收回手。 陆浅川心里一惊,精神振作了些许。 不过是一瞬间的放松警惕,老人的手就已经贴上了他的额头——幸亏只是贴了一下额头,若是其他的攻击手段,他扪心自问,在那刹那之间可能躲得过?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陆浅川不露声色地在手中汇聚了一小簇灵流,淡若琉璃的眼瞳中渐渐铺满戒备,面无表情地看向碰了他一瞬又撤回的老人。 老人手上的馒头还没吃,骤然站起身,拉起陆浅川一条手臂:“你先和我来。” 陆浅川早有防备,手上的灵流在第一时间向他袭去,灵流所对准的目标点正是他的左胸心脏处。 老人眼神一闪,身形极为迅速地向一侧微倾,不偏不倚,灵流擦着他的胳膊打向了身后的墙壁,他则面色不变地立在陆浅川身前,风轻云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身法哪里像一个会被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大汉欺负的老人。 陆浅川瞳孔骤缩,名为“后悔”的苦水一股脑地涌进心房,他脑中顿时铺满了四个大字——农夫与蛇。 可怜的农夫明知有险,却自恃实力高强不为所动,孰料这条蛇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难对付,不过一会功夫,他竟觉得面前的老人有些深不可测。 他心里狠狠一揪,大抵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愚蠢的农夫而天然生出的自我嫌弃。 老人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叫陆浅川险些骂出来,他未做思考,直接出手,招式简洁凌厉,只求用最短的时间在老人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然而他快,老人更快,简直就像在故意欺负他灵力运转不济一样,招招都对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难以应付的地方。 陆浅川咬牙,一缕魔力陡然自身体里渗了出来,形成了一圈围绕他身体而缭绕周转的黑气。 老人“嘶”了一声,更加强硬地压制住了他的反击,同时道:“我不会伤害你,快跟我走!” 陆浅川被他连拖带拽地拉到了一家店门口,胃里越发翻江倒海,直接扶住店门前的柱子,想要吐掉这几天来的虚弱与疲惫。 可不管他怎么用力,也只能在柱子旁边难受地干呕。 一连几天未曾进食,唯一入口的还是那家酒楼的几口破面条——甚至不过三口,他还没来得及多吃,就被上来挑事的男人打断了动作。 哪还有多余的东西供他吐。 陆浅川呕出几口酸水,用力按了一下柱子,借着惯性蹭到墙边,缓缓顺着墙坐下去。 他发誓,再来一个人动他,他就立刻自爆,玩一出玉石俱焚,谁都不用再难受。 那个老人把他扔在门口自己走进店里了,这么半天没出来,也不知在干什么。 陆浅川头埋进膝盖里,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即将远去,全身上下只有一对耳朵还算有用,帮主人捕捉到了店中不同寻常的动静。 好像是有人大闹了一场,乒乒乓乓地砸了许多东西,吵闹不休间,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高声大喊:“我砸就砸了,叫你们掌柜出来!” 一阵喧哗和嘈杂后,有一道邪魅低沉的男声劈开周边的喧闹,阴阳怪气地质问:“雪城的弟子真是越来越有本事,还想压到我头上了?” 那道清朗温润的声音丝毫不客气:“给我一件成衣,厚实一点的,先赊账。” 低沉又妖邪的声音话语中尽是不屑:“在罗刹地狱赊账?别说是你,你师父师娘加起来都未必有这么大脸。” 接下来又是一阵乒乒乓乓,陆浅川脑中嗡嗡作响,耳朵也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阵嗡鸣,再大的吵闹声于他都像远在天边。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滚到了脚下,他迟疑了一阵,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自膝间抬起了宛如千斤重的头。 不算清晰的视野里映进了一个馒头。 陆浅川一阵恍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馒头是从何处而来。 老人似乎是想帮他,只是不知为何引发了这样一场不知所谓的争端,这个馒头竟然又奇迹般地滚回到他面前。 他揉揉额头,忍着身上的酸痛,抬手捡起了那个馒头,一边想着等老人出来该把馒头还给他,一边为了保持清醒,再一次小心剥去那层沾满灰尘的表皮。 他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东西了,剥皮全凭感觉,手上转着圈,皮还没剥到一半,身侧的光忽然暗了下去。 似乎有人蹲到了他身边。 下一刻,一双极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说地环上他的腰,手中的馒头被人抢走,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脑袋搭到了他的肩上。 羽毛般的触感自脖颈处传来,那个他日思夜想都在寻找的声音不知为何带了几分哽咽,轻轻地唤:“师兄,师兄。” 额上被人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好像怕用力过度伤了他似的,那个声音哽咽道:“亲一口,是不是没有那么疼了?” 第82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五) 一道温暖的灵流自背部源源不断地涌进身体里,力道巧妙地压制住了翻涌叫嚣的魔力, 陆浅川周身的黑气消散了大半。 这股灵流太过温暖, 他整个人都宛若置身温泉,舒适惬意地眯起眼, 身体直接向后面靠了过去。 刚好靠近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陆浅川懵了一下, 陡然睁眼, 不偏不倚地望进了一汪赤红色的暖潭。 莫沉渊眼中铺满了复杂到他看不清楚的情绪,赤红色的眸光浮浮沉沉,双臂更加用力地揽住他, 低声道:“还疼吗?” 疼是肯定的,莫沉渊的灵力至多压制住他体内暴起的魔力,却不能完全驱散魔力和灵力相互撞击时引起的疼痛, 只能当做一时的缓解。 他愣愣地注视着那双赤红色的眸子, 一个“疼”字都说不出口,像个傻子一样地伸出手, 抚上莫沉渊的脸颊, 不敢置信似的轻轻戳了戳:“沉渊?” 莫沉渊捉住他作恶的手, 放在唇边轻轻啄了一口:“是我。” 这感觉太过温暖,陆浅川那被疼痛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大脑一时还没有分清眼前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境, 犹自惊疑:“真的是你?” 莫沉渊露出一个无奈且心疼的笑,低下头, 轻轻在他的额头又印下一个吻:“真的是我,我来找你了。” 陆浅川眨眨眼,遮掩一般地挡住了眼中瞬间涌上的湿意和微微泛红的眼眶。 莫沉渊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走火入魔,也没有因为人情冷漠而变得六亲不认,看向自己的眼睛里仍旧带着温暖与期许。 这样真好。 胸腔中郁结多日的浊气忽然散去许多,陆浅川长长出了一口气,多日来不宣于口的担忧与焦虑瞬间得到治愈,紧绷的身体在一瞬间松懈下来。 莫沉渊接住他陡然瘫软的身体,紧紧抱住他的腰,羽毛般的吻从额头转移到耳朵尖,几乎是在用对待小动物的态度对待这么一个好胳膊好腿的大活人。 “靠着我,先睡一觉?” 低沉有力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酥酥麻麻地带起一阵电流,陆浅川整个人仿若置身云端,迷迷糊糊好半晌,忽然反应过来。 莫沉渊在亲他??? 他的意识终于从“莫沉渊平安无事便好”转移到了“莫沉渊吻了他好多次”,陆浅川一瞬间瞪大眼睛,眼前的景象还有些模糊,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刹那之间体会到的雷击之感。 他恍然想起,在魔界北城,莫沉渊刚找到他时,也是这么亲昵地吻了他好几次,态度之虔诚,眼神之深情,铁石心肠也不会不动容。 只是当时战况激烈,他焦心于两人的缠斗,后来又开始担心莫沉渊的身体状况,惊惧之下竟然忘记了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打招呼方式。 刚呼出去的那口气又吸回了肚子里,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腹之间,憋得他满脸通红。 一瞬间,他本就不清醒的大脑炸成了天边一朵蘑菇云,陆浅川兔子似的从莫沉渊怀里挣了一下,得到了更加用力的拥抱作为回应后,缓缓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莫沉渊。 这位新任魔君表现出了超凡的淡然自若,像是什么逾矩出格的举动都没做过一样,一派平静地任由他打量。 与面色苍白憔悴的陆浅川相比,莫沉渊的气色可要好太多了,这地狱恼人的气候环境似乎一点没有对他造成影响,在陆浅川那不甚明晰的视野里,这个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仪表堂堂。 仪表堂堂的莫师弟大逆不道地环过他的腰,右手握住他的左手,态度强硬地和他十指相扣。 温暖的灵流又自手心流进身体。 莫沉渊另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陆浅川的眼前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突如其来的黑暗潮水一般漫过身体,他却并不觉得恐慌,心脏还在原本的位置,只是跳动的速度有些超乎寻常的快。 听觉因此变得更加敏锐,他听到莫沉渊在他耳边缓缓说:“这次不会再放开你了。” “噗通——” 本就加速的心跳因为这句话表现得更加强烈,陆浅川一时分不清罪魁祸首是这具不顶用的身体还是身后那个顶用却总捣乱的莫沉渊,他溺在如潮的黑暗中,微微张开嘴,期望用一缕新鲜的空气换来一刹那的思考时间。 “你……” 陆浅川开口,“怎么了”三个字还没问出口,他们身后的店铺内忽然传出一声巨响,接着是一个清朗声音的怒吼:“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另一个声音无比刻薄地冷哼一声:“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你自己没有本事,还想强迫我接济你们吗?” 那个清朗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压着火气问:“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那道邪魅的声音听起来吊儿郎当,似乎只是在逗另一个人玩:“二百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陆浅川又听到一阵叮当哐啷的砸东西声。 他拉下莫沉渊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一片清明。 莫沉渊皱起眉,显然不是很喜欢他这个自作主张的举动,还想让他闭上眼再休息会,陆浅川却猝然站起身,对他道:“我想起来了。” 莫沉渊:“?” 他还没来得及问师兄想起了什么,就见陆浅川扶着墙壁缓了口气,然后一掀衣袍,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店门。 陆浅川听话的时候是真的柔软温顺,有主意的时候也是真的犟,莫沉渊早就对他这种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性格深有感触,当下二话不说,跟着他走进了店里。 店门口挤挤攘攘地蹲着五六个伙计,皆顶着一张又惊又俱的面孔向里面探头探脑,一副想进去看看情况却又没有胆量的怂样。 陆浅川自门外进,他们互相之间看了半天,犹豫几许,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来搭话。 陆浅川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最里面一扇半开半合的木门,轻声道:“掌柜可在门内?” 伙计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止。 陆浅川抬脚欲走,一步还没迈出,手腕蓦然被人拉住,以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阻止他继续前进。 他无可奈何地转头看向莫沉渊,正好见到那家伙脸上未曾消散的阴郁。 莫沉渊面色没有多沉,却莫名给人一种他现在很不开心的压迫感,他不着痕迹地掩住眸中翻涌的控制欲,低声道:“你现在灵力不稳,身体太差,有什么事我去做。” 陆浅川只是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熟悉感,也说不好到底要做什么,但莫沉渊态度实在坚决,他又挣不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只好道:“方才一位老人家带我来到这里,这么久没出来,我想进去看一眼。” 莫沉渊捡起地上一个翻倒的椅子,摆正位置,又走到一个倒塌的柜子旁边,在上面凌乱纷杂的布匹之间挑挑拣拣,找出一匹看起来十分柔软厚实的棉布,对折几下,做成了一个简易的软垫,铺到椅子上。 陆浅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这些大户人家的丫鬟才会做的活计,一直到自己被莫沉渊按着坐到椅子上,还不知该怎么评价莫沉渊这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缕赤红色的灵光,他转头看去,那几个挤作一团的伙计正可怜巴巴地在一个红色光圈里发着抖,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划出光圈的罪魁祸首。 莫沉渊八风不动,俯身再次亲了一下陆浅川光洁的额头,低声道:“再歇一会,我去看看。” 陆浅川僵坐在椅子上,不知第几次地因为一个吻而僵成了石像。 魂飞天外好半天,他堪堪拽回了从嘴里飘荡出去的那缕残魂,视线在店中扫过一圈,不由为这些散乱铺了满地的绫罗绸缎感到惋惜。 恐怕方才他听到的摔砸之声都是源自此处。 自莫沉渊进去后,屋里的声音瞬时小了许多,他的耳鸣减弱几分,却还没有完全消退,也无法立刻分辨出屋内几人到底在交谈什么,只好把视线都放到那几个可怜巴巴的伙计身上。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一些,温声道:“几位兄弟,方才你们可见到一个老人进了此处?” 几人纷纷点头。 “他现在可还在里屋与掌柜交谈?” 几人继续点头。 陆浅川想了一阵,缓缓问道:“你们见到的他,从来都是一副样子吗?” 几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甚确定地交换了答案,然后一齐摇头。 陆浅川靠在椅背上,心中那点模糊的猜想渐渐有了实体。 再联想到两人之前的交手过招,对方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招式,无一不与出现在他心中的那个形象完全吻合。 指尖无意识地敲打椅背,眉上的那几朵红梅鲜艳得快要滴下血来,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原来如此。” 一旦猜想成立,他便能将那人的目的也猜个七七八八。 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两人之间的交谈也并不多,可那种在生死关头仍旧能够感同身受的惺惺相惜,却是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忘怀的。 凭借这一点惺惺相惜,他几乎能够完全理解那人的用意与苦心。 他从不相信命途一说,可有时缘分也的确妙不可言,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能再这个地方,这种情况下,再次相遇。 一阵小风吹进门内,陆浅川浑身都是冷意,体内那点灵流隐隐有丢盔卸甲的趋势,抵挡不了多少冷气的侵袭。 他打了个哆嗦,正想起身去看看莫沉渊的情况,忽然一个紫色的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阴郁苍白的面容上眉头紧皱,脚步飞快地和他打了个照面。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陆浅川哑口无言,两人相对无话地杵在店中做木桩。 直到莫沉渊和另一人也从房间中走出来,紫衣人才像鼓足了勇气一样开口:“一天到晚跑东跑西,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折腾进这种鬼地方,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陆浅川:“……” 这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如此驾轻就熟,熟稔得宛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争吵与隔阂,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接上对方的话。 空气在两人之间焦灼地缓慢流动,不过几息的时间,他们却像度过了几年,紫衣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转开脸,讪讪道:“你师父师伯他们……还好吗?” 陆浅川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故人的准备,但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比故人还故人的人,在对方问话后缄默半晌,忽而反应过来,倏然起身,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弟子见过师叔。” 紫衣人苍白的俊脸上渐渐爬满羞赧的红,尴尬摆手:“行了行了,快别做这些假把式。” 陆浅川于是直起身,愣愣地看向朝他走来的莫沉渊,莫沉渊淡定自若地走到他身边,当着长辈的面握住他的手,声音低柔到冷风都要给他让路:“我借了厨房,先去给你做点吃的,你去里屋缓一缓,嗯?” 陆浅川:“……” 他尴尬地看了一眼深情款款的莫沉渊,又尴尬地看了一眼在同一时间惊成两根石柱的华文岳和澄明,本就不是十分能言善辩的舌头更加打结,不由自主地点了个头。 澄明脱去了一身掩人耳目的老人皮,恢复了本来芝兰玉树的相貌,只是这株芝兰此时受到的惊吓有点大,面上的神色委实古怪。 华文岳则在一瞬的惊讶后很快敛了心神,高深莫测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哼:“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83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六) 这谈话还是没能顺利进行下去,因为陆浅川这个不争气的大喜大惊之下, 直接晕在了一堆凌乱的绫罗绸缎之间。 华文岳刚挖苦完他一句, 没想到这个师侄晕得这么干脆利落,目瞪口呆地看着莫沉渊接住他软倒的身体, 极为亲昵地抚上他的额头, 二话不说打横抱起他, 向自己投以“客房在哪里”的眼神。 华文岳轻轻嘶了口气,任劳任怨地亲自收拾出一间客房来给这两个小子住。 他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心里一番周转, 自言自语道:“一间应该够了。” * 陆浅川睡得极不舒坦,身体仿佛一分为二,一半在浸泡在冰川里, 另一半却炙烤在烈火中。 沉沉浮浮间, 有人撬开他的嘴,往他的嘴里灌了他最为讨厌的苦药。 他皱起眉, 喉中溢出几声不太情愿的低吟, 但架不住抵住自己唇舌的东西太过柔软, 他躲不开逃不掉,不情不愿地将那些苦药尽数咽了下去。 莫沉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唇。 他以前和陆浅川住在一起, 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大师兄怕苦,但陆浅川每次喝药都十分利落, 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原来不是不怕苦,而是要强撑着这份为人兄的面子, 苦水都咽进了肚子里。 莫沉渊忍不住低声笑了笑,笑完又察觉出心里丝丝密密的心疼,弯下腰,在陆浅川的唇边又啄了一口。 药是苦的,好在师兄很甜。 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五年时间,每当他遇到什么抑郁难言的苦处时,回想起这点甜,便什么磨难都不怕了。 盯着陆浅川熟睡的面容发了一会呆,他握住师兄莹白的手,缓缓输了一点自己的灵力进去,灵力顺着陆浅川的经脉走过一周,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陆浅川和他不同,他自小修习魔道,魔力和灵力自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他的身体也习惯了这种一直以来稳定保持的平衡。 而根据他的灵流测得的结果来看,陆浅川的体内似乎有一股突然爆发的魔力,这股魔力不受陆浅川本人张口,且和他一直以来习惯的灵力互相抗衡,以至于他现在的力量完全处于混乱状态。 而且他的魔族血脉被封印多年,骤然觉醒,体内的灵力十分排斥这种完全对立的变化,不断对他己身发动攻击。 两种力量交织,陆浅川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 莫沉渊轻轻“啧”了一声,拿手帕拭去他额上冒出的冷汗,尝试着用自己的魔力压制住他体内□□的魔力。 结果却换来陆浅川越发痛苦难忍的闷哼。 莫沉渊心里一惊,触电似的放开手,眼见陆浅川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密,手忙脚乱地稳住了用来帮忙的魔气灵流,不敢再动。 * 华文岳和澄明手里各自端着一个药碗,从两面的楼梯分头走上。 两人迎面撞了个对眼,俱是一愣,手中黑漆漆的汤药晃荡一阵,澄明率先将碗放到地上,躬身揖了个大礼:“晚辈功力低浅,未曾辨别华宫主真身,多有得罪,实在抱歉。” 华文岳凉凉地睇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和澄明相遇是在几年之前,也算个偶然,这小子初来乍到,误入他的店里。 他那时在房里逗猫,听伙计说外面来了个倜傥端方的年轻人,好奇之下走出来看,第一眼就看到了澄明腰上别着的六角雪花纹。 年轻人不更事,三两句话被他套出了身份,又没本事透过他幻化出来的假面看破他的真身,鼻子被人牵着走还不自知。 他原先也只是听过澄明的名字,对这个和陆浅川齐名的小子并不了解,但好歹是流落他乡后遇到的第一个听过名姓的人,也就不动声色地照顾着。 可观察了几年之后,他满肚子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就这小子还跟陆浅川齐名? 真当他们万灵宗后继无人了吗? 华文岳不声不响地翻了个白眼,淡淡道:“无妨,你也挺好玩的。” 澄明:“……” 这株芝兰玉树刚从莫沉渊和陆浅川制造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转眼又被没什么公正可言的华宫主迎头捶了一棒,一时之间眼冒金星,之前吵架砸店的本事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华文岳绕过在走廊中央做摆设的他,径自走到莫沉渊和陆浅川的房门前,轻轻敲门,波澜不惊地开口:“是我。” 他少年时跟着舒霁雪学过很长一段时间药理,于此道虽不算十分精通,却总比莫沉渊这个半路出家的好得多。 莫沉渊方才熬药时开着窗,苦味顺窗户飘出去好远,他一闻就知道这药效绝对不顶用,紧赶慢赶地亲自熬了一副过来。 没想到澄明竟然和他做了一样的举动。 半晌无人应门,澄明都走到他身边了,也听不到莫沉渊吱一声,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澄明在他的点头示意下,直接抬脚踹开了并未落锁的房门,两人端着药碗风风火火地冲进去。 正好看见陆浅川浑身冒着黑气,态度十分强硬地将莫沉渊压在了身下。 “哐当”一声,澄明手中的药碗砸到地上,黑漆漆的汤药淌了一地板,屋子里瞬间被难闻的苦味充盈。 华文岳比他冷静的多,只是端着药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面色平静地陷入沉思:“这到底是师兄允了的,还是这两个小子手拉手浪迹天涯来了?” 想到燕子安平日里对陆浅川的重视,他无故打了个哆嗦,仿佛目睹了流光剑在他眼前出鞘,莫沉渊血溅当场的情景。 第84章 梅香伴得故人归(二十七) 陆浅川在冰山和火焰之间来回蹦迪了好久,眼前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微光。 睫毛颤了颤, 他睁开眼, 这微光不是幻觉,而是屋内的蜡烛燃烧自己散发出的光亮。 昏黄的烛光下, 莫沉渊坐在床边, 膝上放着一本书, 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注意力似乎在书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 只是单纯在发呆。 他轻轻挣动一下,神游天外的莫沉渊的立刻回神,惊讶与喜悦全部涌进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中, 小动物一般毫不设防地表达着自己的开心。 陆浅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那双眼底添了一层厚重的乌青, 眼中的光芒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抹掉了些许颜色,披在身后的乌发显出一点凌乱, 也不知这样待了多长时间。 “什么时候了?”他尝试着开口, 听到自己沙哑粗粝的声音不由苦笑一下, 轻轻挠了挠莫沉渊的手心。 “三天了。”莫沉渊出声,声音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轻描淡写的回复下藏住了多日隐忍不发的担忧。 他伸手倒了一杯水,先扶起陆浅川, 喂他小口喝了一点,又故意一转杯沿,就着陆浅川碰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陆浅川心中一动, 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莫沉渊扶他躺回去,不轻不重地帮他按着额角,轻声问:“还疼吗?” 实话说,陆浅川自己已经感觉不太出来了。 他这几日虽然都在梦中,但身体上的疼痛是实打实的,谁也无法帮他抵挡几分。痛得久了,他反而习惯了这份疼痛,现在只觉身体又软又麻,疼不疼的,他也说不好。 他摇摇头,抬手按住莫沉渊的眉心:“几天都没睡?” 莫沉渊微微偏头,嘴唇正好印在他的手腕上:“我不累。” 陆浅川僵了一下,耳垂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成了粉红色,眼神躲闪着收回了手。 他都数不清这是莫沉渊第几次亲他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害了什么毛病,好像不亲一口浑身不舒服似的,之前那些兄友弟恭都被他卷成一团扔到八百里开外,想捡都捡不回来。 陆浅川尴尬地轻咳一声:“别胡闹。” 莫沉渊不依不饶地再次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细细碎碎地亲,像是在用这种方法确认他的存在:“我没胡闹,从一开始就是,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他见陆浅川手指都蜷在了一起,故意垂下眼不答话,也不逼迫,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我去热一点粥,马上回来。”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他笔直挺拔的背影,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漫过心脏,差点就要说自己不饿,让他别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 “咔哒”一声,房门关上,他那句话到底还是憋回了肚子里。 莫沉渊站在房门外喘气。 不管是在万灵宗还是在魔界,他听到最多的夸赞就是刚毅果决。可一到了陆浅川面前,这点刚毅果决不知是喂狗了还是祭天了,心中剩下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犹豫和动摇。 想告诉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恨不能把你锁在浅疏居的房间里,变小了装进自己的衣襟中,我巴不得你只有小小一点,我供在头顶捧在手上,必要时直接揣进心中。 弄丢你一次,我的心脏就挖去一块,所以我再也不会弄丢你。 可他不敢。 他在魔界的死域中可以杀出一条鲜血漂染的生路,在这罗刹地狱中也可以搅个天翻地覆,这全因为魔界也好,罗刹地狱也好,这些人不仅与他无关,还十分令人生厌。 但陆浅川呢? 那是唯一一个在谁都不信任自己时站出来握住自己的手,在所有人都怀疑他时挺身护在他身前的人。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疯发狂,可以在冲动之下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事。 可一到陆浅川面前,所有理智又能在一瞬间迅速回笼,那点积攒到一定程度的冲动像一团沉压压的乌云,噼里啪啦地下过雨,风过了无痕。 说白了,他还是怕,怕有些事一旦说出口,这辈子也便止于浅疏居的大门前,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了。 莫沉渊深吸一口气,双手揉了揉脸,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去小厨房端了粥来。 他进门时,陆浅川正双眼发直地望着正上方的床顶。 之前兵荒马乱,刚出天水楼就进了魔界,然后又来到罗刹地狱,他甚至没有时间真正歇下来喘口气,想一想最近这些匪夷所思的变故。 在天水楼中,柳青葵说万灵宗与修真界闹翻,他又在魔界见到了和韶疏站成一线的燕子安,那现在万灵宗的立场处在哪里?师父是像卢城主一样净身出户,还是带着万灵宗那一大家子全部在魔界落脚? 而且他出事时正是腊月二八,这段时间戎马倥偬,他们有聚在一起过个年吗?还是为了他的事四处奔波,年夜饭都是就着呼啸的西北风入的口? 还有卢风逸,他早就知道这位雪城城主有一段人尽皆知的风流往事,只是因他和燕子安交情匪浅,万灵宗少有敢在私底下议论的,是以他对这段往事知之甚少。现在想来,燕子安对待他们两人的态度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这些事之前他没有细想,也不敢细想,一想起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各种想法挤作一团,心脏揪成一团,更加喘不上气。 现在一放松下来,各种各样的猜测和疑窦都在心里滚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还不如白眼一翻直接晕过去更省力些。 陆浅川听到莫沉渊进门发出的声响,自己撑着床褥坐起身,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我们必须尽快出去。” 莫沉渊坐在床边,尽心尽力地吹凉一口粥,一边递到他面前,一边道:“不行,你身体伤到了内里,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隐患太大。” 陆浅川咽下这口粥,隐隐有了些风雨欲来的感觉,摇头道:“没有那么多时间。” 莫沉渊忽地用力放下粥碗,陶瓷的小碗磕在床边木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陆浅川疑惑地抬起眼看他。 莫沉渊也不知哪里来的脾气,眼睛瞪得老大,眼中的血色一点点凝聚,鼻翼一翕一合,牙关咬得死紧,好端端的俊秀面貌硬是被他折腾出了骇人的凶相。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用力道:“我说不许。” 陆浅川不慌不忙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语气也是不咸不淡:“反了你了?” 莫沉渊直直看进他眼里,像是要将他眼中的顾虑与担忧全部看透一般,嘴角挑出一抹冷笑:“对,反了我了。” 他还没进死域之前,师兄弟之间的事一向是陆浅川说一不二,他在日常小事上厚着脸皮耍耍赖,装软装可怜讨些好处,在大事上却从来不会反驳陆浅川的决定。 从死域出来后,他算是站在魔界的立场上,万灵宗的事更加轮不到他来管,他和陆浅川之间没有直接的命令与服从关系,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就着同一件大事上进行沟通。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以前那种小事归你大事归我的相处模式。 这还是第一次,陆浅川做了一项重大决定,他斩钉截铁地表示拒绝。 陆浅川看了他半晌,没有表现出丝毫愤怒与不悦:“你累了好长时间,的确该再歇一歇。” 莫沉渊气得要发疯,咄咄逼问:“你觉得我是为了我自己拒绝的?” 他那双眼简直快要滴下血泪来,仿佛陆浅川再多说一句,他就能立刻表演一个杜鹃啼血,胸膛不停起伏,莫沉渊现在的状态比走火入魔时还不如。 陆浅川按住他不停颤抖的肩膀,缓缓渡了一点灵力进去,神情认真:“我知道你不会为了你自己,但是你的的确确已经奔波了很多天,再这样连轴转下去,我担心你会控制不住自己。” 莫沉渊:“……” 有那么一种人,你生气的时候他不跟你摆事实讲道理,也从来不会跟你玩冷战,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你自己心中的想法,不掩饰也不隐瞒,坦荡得让你不知该不该生他的气。 陆浅川无疑是个中翘楚。 莫沉渊心绪激荡了一会,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句话,沉默半晌,哑声道:“那你呢?” 陆浅川一愣:“我没事啊。” 莫沉渊那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窜,发不出来说不出口,憋得整个人像一个大号筛糠。 陆浅川着实吓了一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怎么了?” 莫沉渊猝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正巧陆浅川的手还搭在他背上,两人此时的姿势就像在拥抱一样。 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有和师兄发过火生过气,只是每次陆浅川都能极为泰然地面对他不知从何而起的小脾气,每每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 仿佛他每一次生气在师兄眼里都是小孩子在闹别扭。 他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和陆浅川合二为一,直到陆浅川吃痛,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他才惊到一般收了些力气,沉声道:“我不许你有事。” 陆浅川无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我能有什么事。” 又来了。 陆浅川好像早就把自己放到了燕子安该站的位置上,困难和苦闷都一股脑地藏在心里,面对他们时从来都是一副无所不能的风轻云淡样。 怕苦不说,吃痛也不说,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块铜墙铁壁,坚定不移地站在一众师兄弟身前。 如果不是伏魔阵这一闹,恐怕所有师弟妹都不会觉得他们的大师兄有朝一日会出事。 莫沉渊发了狠,忽然用力咬上陆浅川的后颈,一息不到,嘴里便含了浓浓的血气。 陆浅川惊到半天没有挣扎。 莫沉渊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收起獠牙的温顺模样,谁能想到,这小狼崽子还能有咬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痛呼,眼中因为生理性的疼痛自然而然地蓄起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剑捅死莫沉渊的心都有了。 可莫沉渊方才的状态不太正常,他又担心挣扎反抗会让他的精神状态更加不稳定,一时不敢动作,咬着牙在心里反咬莫沉渊。 妈的,他就说,哪有兄弟会一天到晚亲来亲去,好像身上裹了蜜似的,敢情之前那点小动作都是开胃菜,蓄势等着咬这一口呢。 莫沉渊咬够了,松开嘴,抬起头,眼中闪着晶莹的光,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陆浅川。 陆浅川:“……” 被咬的没吭声,咬人的先委屈上了,这什么世道。 正在他感叹世风日下,打算揍一顿师弟以正门规时,这只咬完人还装委屈的小狼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当着他的面,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陆浅川又惊了一瞬,思维完全跟不上莫沉渊的节奏,眼睁睁看着他再次低下头,用带血的舌尖缓缓舔过自己的后颈。 舔的正是方才他咬出血迹的地方。 陆浅川吃痛,轻轻嘶了一声,抬手轻轻拍着莫沉渊的后背:“发完疯了?” 莫沉渊不声不响地箍住他的手,舌尖在他后颈那根颈骨上不停作乱,陆浅川疼的同时,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感又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他也分不清这两种感觉哪个更强烈些,鬼使神差地开始小幅度颤抖。 陆某人活了这么多年没受过这种刺激,一时有些遭不住,挣开莫沉渊束缚他的手,推着自方才开始就起伏不定的胸膛,道:“行了行了,原谅你了,不用这样过两天也能愈……” “合”字还没说出口,莫沉渊的牙尖不知触到了哪里,一小簇火花在脑中炸开,异乎寻常的感觉快速游走全身,陆浅川的喘息陡然重了一下,话语拐了个弯,一声不轻不重语调奇怪的“啊”自唇中溢了出来。 他清楚感觉到莫沉渊浑身一僵。 陆浅川眼中那点痛出来的眼泪算是忍不住了,两滴金豆子相继掉到莫沉渊的衣服上,他抵住莫沉渊的肩膀,想要强迫他向后退去些许,连声道:“行了,我不怪你了好不好?你先放开。” 莫沉渊铁了心要跟他玩咬人游戏,哪有那么听话,闻言再次拉开他两只手,紧紧禁锢住他的手腕,哑着声音道:“再等一下,就快好了。” 再等一下,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寻到你的踪迹。 陆浅川头顶冒出一个问号,没理解他这个“就快好了”是指什么,正想说话,后颈那处伤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再次无法自抑地发起抖来。 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却完全卡在喉咙里,眼神因为这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越来越涣散,他整个人再次一分为二,这次却不是左面一半身体右面一半身体那样从中间切割开来,而是身体和灵魂之间感受到了一股撕扯剥离的力道。 两人周身裹上了相同的血色光芒,莫沉渊小兽一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把他这时的模样烙印进心里。 两人都在不能自已地发着抖,莫沉渊凑近他,轻轻吻上了他眉上的那几朵红梅,低声哄道:“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陆浅川说不出自己这时是个什么感受,好像灵魂已经和肉体分离,在半空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两者的灵魂彼此交融,魂力在体外打了个结,把两人的魂魄紧紧捆到了一起。 这阵疼痛过去,红光渐渐减弱,两人都大口大口喘着气,莫沉渊揽住陆浅川,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则偷眼瞄他的后颈。 在方才他咬出牙印的那里,牙印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血色蔷薇花。 陆浅川抬手,摸上自己的后颈,忍住手指游走时带起的一阵又一阵微小电流,沿着印记带来的火辣辣的感觉走过一圈,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后颈上浮现出印记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其实他不摸也能模糊分辨出那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只是摸完之后,他更加能确信,莫沉渊是真的疯了。 这是魔族本族都列为禁术的咒术,施术者与受术者以血为引,在施术者心中默念口诀时,两人的鲜血必须融在一起,口诀结束,术法开始,二人的魂魄以此为凭,由咒术联结在一起,从此不管对方是远在天边还是深入海底,自己都能够毫无阻碍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同样的,作为对魂魄施术的代价,施术者的性命也与受术者连结在一起,从此同生同死,只要受术者出事,施术者绝对不多活一个时辰;但若施术者遭遇不测,受术者虽然会有感应,却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动手四下摸索,一副要找什么东西杀人的架势。 莫沉渊无比冷静地卸下腰间的司命递给他:“景行不在,师兄将就一下。” 司命剑光一闪,明显对这句“将就”很是不满,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陆浅川也不推辞,二话不说抽出司命,莫沉渊闭上眼,做好了肩膀或是胸腹挨一剑的准备。 几息之后,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疑惑地睁开眼,就见陆浅川咬着唇,眉头拧成一个结,眼中喷薄而出的愤怒快要压死他。 然而他却把司命的剑身扔到了一边,手上握着黑色古朴的剑鞘,大力拉起自己的手臂,头上顶着三昧真火,一言不发地用力将剑鞘抽在他手心上。 第85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一) 陆浅川下了狠力,两下剑鞘打下去, 莫沉渊的手心瞬间红肿一片。 他还不解气, 又拽起莫沉渊另一只手,如法炮制地继续打了两下。这四下下去, 陆浅川的胸口剧烈起伏, 莫沉渊还没喊痛, 他先喘起粗气来。 他一把扔了剑鞘,司命那漆黑又古朴的寒铁外壳掉在地上,发出铿然一声脆响。 司命的剑身又是一闪, 大概也知道自己抗议也无用,但还是忍不住意思意思反对一下。 莫沉渊被他吓到,顾不上自己火辣辣的手心, 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胸脯给他顺气。 陆浅川灵力不稳又刚刚转醒, 本身就没什么力气,兼之心绪大起大落, 这么一会功夫, 又折腾出一身冷汗。 眼见他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莫沉渊慌慌张张地揽紧他,不停认错:“我知错, 你别气,你别生气, 怎么罚我都行。” 陆浅川心里闷得慌的疼,想调整呼吸却又喘不上气来,他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嘶哑着声音问:“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莫沉渊抿了抿唇,垂下眼睑:“我知道。” 陆浅川那股三昧真火又窜上头顶,一气之下举起了枕头,作势要砸,抬眼对上莫沉渊可怜又担忧的目光,手上的力道一松,不争气地把枕头扔了回去。 自从穿越过来,他大概还没有这么明显地表达过自己的感情:“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一不小心吼了出来,他中气不足,吼的声音也不大,却还是给自己弄得头晕眼花,耳中也嗡嗡作响。 莫沉渊不敢再气他,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喂他啜了几口水。 陆浅川缓了一会,看到莫沉渊那副“任打任骂随意处置你先别气”的没出息样,三昧真火被几口温水浇息了大半。 他闭上眼,尽力忽略翻涌而上的头晕,低声道:“魔族的血契,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么恶毒的功法?” 莫沉渊低眉敛目,温顺得像个鹌鹑:“施轻絮给的功法书上有,我看了一遍,就记住了。” 陆浅川:“……” 那本书还是他亲自转交给莫沉渊的,早知道里面有这样害人的东西,他就先撕掉几页再给莫沉渊。 这咒术说白了,就是一道同命锁,还是单向的同命锁。 术法施在身上,于他己身倒是构不成什么伤害,顶多日后不管他跑到哪里,莫沉渊都能寻得他的踪迹——综合最近半个月的情况来看,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是对莫沉渊来说,这影响可就大了。 从今以后,他的灵魂都将和莫沉渊的灵魂锁死在一起,他的灵魂若受到伤害,莫沉渊那边也别想好过。 如果他有朝一日真的遭遇不测,纵是莫沉渊有通天之能,也不得不跟他一起共赴黄泉。 他们若是寻常人家的普通人,被这功法束缚着也就罢了——毕竟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等到他老到咬不动东西,莫沉渊也该拄着拐杖一步三颤,日子到了一起闭个眼,算不上拖累也称不上累赘,谁都不亏欠谁。 但偏偏,他肩上还要扛起一整个万灵宗,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谁知道哪天和魔族战斗的时候被阴一下,这辈子也就结束得轰轰烈烈。 难道那时候莫沉渊还要和他同生共死吗? 陆浅川双目紧闭,几朵红梅都快要皱成一团,他用力调整一阵呼吸,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瞳正对上莫沉渊赤红的双目:“你……图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恨不能把利弊掰开揉碎了摊在莫沉渊面前:“这样一来,日后你许多动作必然会受到掣肘,你不是最憎恶被人锁住的吗?” 莫沉渊单手轻拍他的后背,小小声道:“那是别人。” “什么?” 陆浅川头晕眼花耳鸣不止,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还没看清是怎么动的——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莫沉渊拍他后背的手蓦然停了。 就这么直勾勾地、眼睛都舍不得眨地望着他,眼中的情绪翻江倒海,那些两人心照不宣地忽略了许多年的感情在这一瞬间都浮现在眼底,深沉得足以把人吸进去。 陆浅川蓦地,心跳漏了一拍。 他愣愣地看进那双眼里,心跳不受控制地接连失序,他堪称狼狈地别过眼,心头无端是升起一股过往种种都要被打乱的神奇预感。 仿佛只要再多看一刻,莫沉渊就能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 于是某个在万灵宗作威作福惯了的大师兄直截了当:“你去窗边跪一个时辰,向着宗门的方向跪。” 莫沉渊眼睛一眨,又露出那种小动物似的可怜相,软着声音唤:“师兄。” 陆浅川凉凉地睇了他一眼。 在万灵宗,罚跪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真正按宗门规矩来说,关禁闭室至少三天才是理所应当。只可惜某位大师兄对待自己总是心软得紧,从来没有狠下心肠关过谁,每次都是罚跪了事。 跪也不是白跪,跪祖宗牌位,抄们诫宫规,诚心思过后把抄好的东西都交到大师兄手里,拍拍衣服站起身,又是一条好汉。 掰着手指算算,柳青葵跪过,裴楚然跪过,沈清泽好像都跪过一次……唯独他莫沉渊还没被罚过。 莫沉渊腆着脸,直接跪在床榻上,正面向陆浅川:“我跪你好不好?” “你跪……跪我……做什么?”陆浅川气得,一口气又没喘上来,一句话分三瓣,哆哆嗦嗦地说完,恨铁不成钢道,“你向着宗门的列祖列宗跪,看他们原不原谅你这样完全不顾惜自己的行为。” 莫沉渊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那怎么才算原谅了?” 陆浅川顺嘴胡诌:“他们若是肯屈尊原谅你,自然会给个动静。” 这话刚说完,窗外“轰隆”一声,一道凄厉的白光划破天空,骤雨毫无预警地砸了下来。 莫沉渊起身关了窗,几息的功夫,他的衣襟就被劈头盖脸砸进窗内的大雨浇湿了一点,回身时,雨水毫不留情打在窗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这动静不可说不大。 莫沉渊老神在在:“祖宗可能已经原谅我了。” 陆浅川:“……” 他总有一天,要被这小狼崽子气死。 陆浅川单手按在心脏上,缓过方才炸雷惊响那一瞬带来的心慌,不知是不是被冷风吹到了,身体上被他刻意忽视的疼痛一股脑地涌上来,再加之胸口喘不过气的闷痛,他整个人本能反应一样蜷起身体。 莫沉渊身形一闪,又坐回到床边。这次他不敢用力,只轻轻揽过陆浅川的后背,一下一下地顺着脊骨抚摸,微微侧过脸,嘴唇印在陆浅川的额角,小心吻去上面渗出的冷汗。 陆浅川抬眼,将他眼中来不及收起的怜惜和心疼尽数捕捉进心里。 两个傻子在昏黄的烛光下互相看了半晌,陆浅川忽然觉得这情景实在是有些奇怪,于是率先低下头:“你先忙你的,我再歇一会,不用担心。” 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骤然紧了紧。 “我喜欢你。” 比惊雷还要令人震惊的话语飘进耳朵,陆浅川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他瞪大眼睛,震惊无比地抬起头,看到了莫沉渊郑重其事的严肃模样。 陆浅川:“?” 心脏比被闷雷惊到还要快速地跳动,他一时又有些喘不上气,只能愣愣地看着莫沉渊,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莫沉渊放在他背后的手转移至腰间,两只手臂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将他整个环在胸前,肃容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 这怎么行?这怎么可能?莫沉渊怎么能喜欢他? 无数以问号结尾的惊疑拖着小尾巴在脑海中划过,陆浅川听到自己那越发不正常的心跳声,不知从何而起的心慌铺成一张网,将他的心脏整个网了进去,他一时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莫沉渊一点都不介意没有立刻听到回应,不仅不介意,心中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大师兄没有立刻拒绝,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缓缓顺着陆浅川的黑发,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都敲在两人的心上:“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宁愿被你拿锁链锁住,也愿意永永远远和你绑在一起。” 他说着说着,话音里不知为何带了些哽咽:“我不图什么,我只是……只是再也忍不了了,一想到你可能会再次从我眼前消失……消失到我无论如何找不到的地方,我就想一脚踹翻这个世界,翻箱倒柜地把你找出来。” 手臂越收越紧,他像两人年少时那样,把头搭在陆浅川的肩膀上,轻轻蹭了蹭:“我以为我可以忍住的……但我真的忍不住了,没有的你的世界,我什么都忍不住,我愿意被你添个枷锁,只要你不离开我。” “我喜欢你,只喜欢这个你,喜欢到你打我骂我我都觉得开心,只要你别不理我,别无视我。” “也别讨厌我,好不好?” 他抬起头,恳求一般地看着陆浅川,眼中的湿意还未消,湿漉漉地看过来,陆浅川一颗心都扔蜜饯坛子里泡软了。 他怎么可能讨厌莫沉渊? 这是他倾尽心血塑造出来的主角,也是他自穿越过来后就一直放在心里关心照顾着的人,这个人的影子已经渗透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到了离开这个人他都会失魂落魄整整三年的地步。 可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人应该是翱翔在天空之上的巨龙,该是睥睨无双任谁都无法抵挡的模样,怎么能甘愿龙入浅池,囚在他身边这一亩三分地呢? 他的眼睫不断颤抖,纷繁复杂的想法充斥了脑海心田,杂乱到他都快要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了。 沉默许久后,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莫沉渊的后背:“累了好几天,先睡一觉。” 莫沉渊猝然直起身。 “你以为我是累出幻觉了才对你说这些话的?” 陆浅川不敢看他,唯恐一对上那双盛满了心意的赤红眼眸,自己伪装出的铁石心肠就要丢盔弃甲一败千里。 他道:“你先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继续说。” 莫沉渊冷笑。 明日复明日,明天又有新的事情,这些话指不定要拖到猴年马月才能再次被提起,到那时,哪位该娶亲了,哪位孩子已经遍地跑了,谁能说得准? 他本来也没有奢求得到陆浅川的回应,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好师兄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还跟他玩缓兵之计。 他整个人迅速冷下去,刚才的情意款款都像装出来的,淡淡道:“你往里点,我和你一起睡。” 陆浅川依言向里面挪了挪,把外面那点捂热乎了的地方全部留给他。 莫沉渊胸中憋着一股气,一言不发地脱了外袍踢掉鞋子,躺在床上宛如一个毫无感情的木桩。 他仰面躺着,闭眼闭了一会,又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小心观察陆浅川的反应。 陆浅川面向床里,只留给他一个睡觉也要挺得笔直的后背,和一个乌漆嘛黑的后脑勺,所有个人感情都严丝合缝地封存了,丝毫不肯泄露出来。 莫沉渊:“……” 他赌气似的再次闭上眼,两只耳朵却尖利地竖了起来,就等陆浅川的呼吸均匀缓慢了,再悄悄摸过去抱住人家。 “喜欢”两个字说来简单,实际上却是无可解的毒、药。若遇上经年累月的暗恋,这毒、性还能更烈一些,毒得人五脏俱焚,心肝脾胃都揉成一小团,从此人生只剩下酸和辣,能不能甜都得仰仗对方的反应。 莫沉渊现在一点甜味都没尝出来,满心都是酸楚,恨不能到陆浅川眼前哭一鼻子换一个心软。 好在他终归还没有被毒昏神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若真的没出息地过去哭了,陆浅川能气到拿司命的剑身抽他。 一抽一滩血。 他等了半天,没能等到低缓轻柔的呼吸,反倒等来了几声压抑着的闷咳。 也不知陆浅川是怕他胡乱担心,还是在床上也要维持那受人称赞的硬气,这几声压抑着的咳嗽声全部震在他心尖上,震得他整颗心从酸菜坛子里捞出来,转眼扔进了油锅之中,煎熬得紧。 又一声闷咳后,莫沉渊深吸口气,翻了个身,从后面环住了陆浅川。 还刻意放缓呼吸,假装自己睡着了。 他明显感受到,贴在他胸膛的后背微微一僵,那双冰凉的手小心地放在他的手背上,有些想挪开又怕惊动他的意思。 最终,那双手还是没有强硬地拉开他,无比气馁地缩了回去。 莫沉渊又心软了。 这才几天啊,陆浅川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靠在他胸口的后背又硬又硌,上手一摸全是骨头。 陆浅川以前就有些偏瘦,再加上身上与生俱来的书生气,往那儿一戳就像根翠竹似的。现在翠竹还是那根翠竹,竹节却越发地明显可见,一把揽过都得小心不要弄折。 他突然很后悔,方才用禁术已经很气人,又毫无预兆地表明了心迹,陆浅川大病初醒,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这么一想,什么赌气难受,统统都随着那阵暴雨洗刷干净,他小心地环抱着陆浅川,右手挪到人家心口的位置,缓缓向那里渡了一阵灵力。 怀中的身体又是一僵,位于他掌下的肌肤跳动得非常快,隐隐有快要掩藏不住的架势。 莫沉渊愣怔一瞬,方才被凄风冷雨浇灭的小火苗又嗖嗖探出了头,心里那点无边无际的期待冲破束缚,长得更加高大茁壮。 快要在心中开出花来。 两人都当做对方已经睡熟了,一个渡着灵力也不出声,无人可见处,一小簇隐秘不为人知的期望正在疯狂生长,他却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急;另一个则把自己当成了能够存贮灵力的天然灵石,眼睛像被胶粘住了,死活不肯睁开眼。 一夜无话。 * 陆浅川在温暖灵流的浇灌下,还是没忍住,彻彻底底地睡了过去。 他的身体接二连三地遭受重创,这时候正当体虚乏力,沾个枕头就能睡着。 寂静的黑暗中,他好像隐隐约约做了个梦,梦中是原本书中的莫沉渊,以及这具身体的正主陆浅川。 那个陆浅川比他强横冷硬得多,从来没有师弟跟他讨价还价商量在哪儿跪最终还没跪的时候。 那个人往那儿一站,内里便是一把宁折不弯的傲骨,顶天立地地伫立于万灵宗的山门前,不言不语地撑起了万灵宗头顶的一片天。 他看到另一个莫沉渊向另一个陆浅川缓步走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针锋相对的焦灼感更加强烈。 另一个莫沉渊也比他所熟知的莫沉渊阴狠偏执得多,他不过是慢慢走在台阶上,却无端给人一种下一刻你就会被他削成碎片的感觉。 两人在诫山石前面站定。 莫沉渊眉头一扬,满面的阴鸷拂去大半,神情快活得像是回家探亲,轻快地打招呼:“大师兄亲自出门迎接,沉渊惭愧。” 陆浅川表情冰冷:“废话少说。” 铿然的出剑声中,他看到那个淡漠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陆浅川微微侧头,百忙之中拨冗向他这边看过来。 陆浅川愣住,他也不知道那个陆浅川能不能看到自己,犹豫一下,试探着轻轻点了下头。 出乎他意料的,那个陆浅川仍旧眉目冷然,但嘴角竟然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也对他微微颔首。 第86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 陆浅川怔了一瞬,意识到另一个“陆浅川”真的可以看见他。 那个“陆浅川”只向他示意一下, 立刻转回头, 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和莫沉渊的战斗中。 说来奇怪,“陆浅川”打招呼的动作已经这么明显, 那个“莫沉渊”却像没有发现一样, 一个眼神都没送给这边。 “陆浅川”且战且退, 景行的剑光越来越凌厉尖锐。 他们两人实力相当,在“陆浅川”缓缓后退时,“莫沉渊”也紧追不舍。 很快, 在景行和司命双色剑光的交映中,这两个人转到了陆浅川面前。 “陆浅川”步法敏捷,一个巧妙的侧身, 自司命骤然迸发的剑气中躲过, 他单手一抛,景行瞬间自他手中脱出。 陆浅川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柄他无比熟悉的佩剑。 “陆浅川”道:“你来打。” 顿了顿, 他又自我介绍道:“或许你可以叫我寒川君。” 陆浅川微微一愣, 还没来得及说话, 莫沉渊的剑风已经扫了过来,他收敛心神, 先握紧景行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他在防御的间隙,用余光看了那个人一眼。 “寒川君”这个雅号他自然是熟悉的, 在《渊沉天下》进行到后期时,陆浅川被世人尊称为寒川君,名气甚至超过了流光剑燕子安。 可那是在剧情后期。 现在这个时间点, 知道这个雅号的人应该只有他一个才对。 陆浅川心里一惊,手上骤然用力,弹开了直面攻上来的莫沉渊,侧过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那位“寒川君”。 那人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清俊得快要与竹林融为一体。 “出手慢了。” 在陆浅川再次和莫沉渊交上手时,他忽然这么插了一句。 陆浅川眯起眼,正在寻找机会反击,听到此言微微一哂——他方才忙着端详寒川君,的确慢了一点。 眼见两人又缠斗了十几回合,寒川君再次出声:“你下手没有犹豫。” 陆浅川愣住,运起一道灵流袭向莫沉渊左肩,看见莫沉渊意料之内地向后退去。 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后,他缓下一口气:“都打到我眼皮底下了,再犹豫岂不要被人压着打?” 寒川君如朗月般的俊颜微微一颤,似乎强行忍住了一抹笑。 他没有答话,轻轻拍掌。 清脆的巴掌声中,和陆浅川战成一团的莫沉渊忽地不见了踪影。清风吹过,只有竹林沙沙作响。 果然。 陆浅川收起景行,并不意外。 那个“莫沉渊”不过是个幻影,虽然幻得极其逼真,但还没有活灵活现到对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产生反应的地步。 他手一扬,景行在半空中甩出一道抛物线。 寒川君稳稳接住,收剑入鞘,缓步走到他身边。 陆浅川面对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位寒川君倒是不惧生,熟稔得像是认识他许久:“我还以为,你会犹豫。” “犹豫什么?” “犹豫该不该对莫沉渊下手。” 寒川君说得十分笃定,眼中有促狭的笑意一闪而逝,嘴角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又很快被他压制下去。 陆浅川梗了一下,慢吞吞道:“您多虑。” 寒川君的嘴角那点弧度挣脱束缚,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意。 他道:“为何?你不是与莫沉渊关系匪浅?” 陆浅川警惕地看向他:“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你可以叫我寒川君。” 陆浅川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五指在空气中扑了个空,没有抓到景行的剑柄。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那柄剑,并非是属于自己的。 寒川君见状,十分痛快地解下腰间佩剑:“给你。” 陆浅川:“……” 寒川君道:“景行交给你,换你对我的信任,如何?” 景行在他手中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明显对自己成为交换物件的命运非常不满。 寒川君于是直接把他挂到了陆浅川腰上:“你握一下,看它老不老实。” 陆浅川按住景行的剑柄,淡蓝色的光芒褪去,景行果然老老实实地待在他腰间。 寒川君轻轻点头,冷静评价:“见色忘义。” 陆浅川:“……” 他轻轻拍了一下景行,避免这柄灵剑再次发出抗议之光。 微风在两人之间拂过,他们中间就像放了一面镜子。两人的眉眼一模一样,就连发丝掀起的角度都完全一致。 唯一不同的,便是陆浅川的眉上多了那根梅花枝。 寒川君默不做声地盯了几朵红梅许久,忽然叹道:“你做得很好。” 陆浅川微皱起眉,试探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寒川君垂眸思考片刻,回答道,“我的话,大概会把一切都搞得很糟。” 风起得更大了些,竹叶也因此加重了沙沙声,陆浅川敏锐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低落,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寒川君本也不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徒劳的安慰,很是冷静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捡起方才的话题:“为什么没有对莫沉渊手下留情?” 这哪有为什么。 人家的剑尖都送到自己胸前了,再手下留情,岂不是上赶着被揍? 陆浅川压下心底那一点疑惑,淡淡道:“以牙还牙而已。” “是吗?”寒川君微微一笑,整个人瞬间如明月一般,绽放出无限光华,“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清楚知道,这个莫沉渊,不是你所在意的那个莫沉渊。” 陆浅川陡然一僵,喉结滚动一下,辩驳的话涌到嘴边,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哪句开始说。 寒川君见状,也不逼他,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放软声音道:“回去吧,注意身体。” 陆浅川怔住,下意识地想要和他碰一下拳头,然而他的拳头还没有触到寒川君,面前人的身影便迅速变得单薄而透明,在沙沙作响的竹林中,转瞬消失。 他吓了一跳,仓皇向前追了几步,手中却扑了个空。 不知那个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寒川君,四周的竹林,连带腰间的景行,都在逐渐变得透明且模糊。 所有景物消失的一瞬间,陆浅川猛然睁眼。 面前是雪白的墙壁,腰上还搭着一条胳膊,莫沉渊的呼吸轻轻浅浅地喷洒在他的后颈,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梦里的情景如此逼真,他一时没有缓过劲来,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 直到73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他才总算有了一点缥缈的真实感。 73展开自己的系统界面:【宿主。】 陆浅川懵了一会,回道:“3哥,好久不见。” 73道:【系统重启成功。检测到宿主身体各项指数偏低,系统无法探明缘由,请宿主原谅。】 陆浅川感谢他之前的帮助还来不及,哪里称得上原不原谅:“没事,你回来就好。” 73忽然不吭声了。 稀薄的晨光自拢起的床帘间透进来,陆浅川缓过那阵起床气,昨晚睡前的情景一幕幕浮上脑海。 他一脸惨烈地闭上眼,心道:“我的老天爷,昨天的事还没解决呢,怎么先睡到一块了。” 经过昨晚莫沉渊声声泣血的诉求,他那根单身了几十年的直男脑筋终于有了一丝丝触动。 以前在浅疏居,两人也没少一张床睡觉,但那叫兄弟情深;经过昨晚一番陈情,他们再躺到一张床上,那叫不明不白。 做贼心虚的陆某人轻轻握住腰上的手,想要尽量不惊扰身后人地挪开这条手臂,悄悄下床。 还没等他提起莫沉渊的手臂,那个状似睡得很熟的人先醒了。 醒来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问早安,而是下意识地摸上他的额头:“还难受?” 陆浅川:“?” 莫沉渊没摸到预想中的热度,松了口气:“烧了一夜,渴不渴,我去倒点水?” 陆浅川莫名尴尬,不敢转头看他的眼睛,心中百转千回,正寻思着该怎么面对这个措手不及的场面。 他还没想好对策,二人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打开,哐当一声巨响中,澄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浅川兄,听说你醒了,我……” 哗啦一声,合拢的床帘被人拉开,澄明手中拿着一纸书信,眼中的惊喜还没退去,转瞬变成了惊吓。 他维持着张着嘴的姿势,缓缓接上了下半句:“……我有封信想交给你。” 第87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三) 澄明生性洒脱,却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 此番也是因着这封信来得蹊跷恰当, 这才破天荒地做了这样的莽撞举动,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乌龙。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 僵着身体放下帘子, 语调平板地飘远:“你们先忙, 我去楼下等候。” 陆浅川那张脸,比半夜发高烧时还要红上一点。 等到彻底听不到澄明的脚步声,他尴尬地轻咳两下, 拍了拍莫沉渊缠在他腰上的爪子。 莫沉渊一声未吭,干脆利落地收起手,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我先去倒点水来, 师兄难受就再缓一缓。” 陆浅川这几天一直处于灵力和魔力互相攻击的状态, 难不难受的早就感觉不太出来了。他见莫沉渊起身,调整好脸上的表情, 顶着张凛如霜雪的面孔下床穿衣。 莫沉渊的告白在脑海里翻过来滚过去, 他心乱如麻, 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莫沉渊还没说那些话时,他还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小动作, 现在窗户纸被捅破,他若再任由莫沉渊那样下去, 也太…… 太渣男了点。 陆浅川摸摸最近一直不怎么听话的小心脏,心想:“我该怎么回答?直接拒绝吗?” 扪心自问半晌,心中的问题拐了个弯, 他又想:“……我喜欢他吗?” 这真是个千古难题。 陆某人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好说也有一定岁数了,可他却坦坦荡荡地打了这么多年光棍,突然被告白,表现得比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不如。 莫沉渊自己拾掇完,又凑过来探他的额头,确定温度还算正常,低声叮嘱道:“你这几日一直在烧,若是难受,不要强撑。” 陆浅川不敢正眼看他,含含糊糊地点头。 实在太尴尬了。 最佳的拒绝机会明明是昨晚,可他那时一看莫沉渊可怜巴巴的模样,一句重话都不忍心说,直接装成鸵鸟裹进了被子里。 现在过了一夜,莫沉渊没有旧事重提的意思,他总也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两人都不提,这事一直在心里揣着,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陆浅川深觉自己便是渣男本男,心中懊悔,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淡定模样,和莫沉渊一起走下楼梯。 澄明与华文岳坐在一处,正相对无声地喝茶。 见到他们,澄明面上陡然涨红,万分尴尬地拱了拱手,低下头不敢和他们对视。 华文岳则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茶水,淡淡道:“睡够了?” 陆浅川紧走几步,向他揖了一礼:“弟子惭愧,师叔久候。” 华文岳不冷不热地低哼一声,放下茶杯,拈起桌上的信纸递给他:“师……你师父的信,你自己看。” 陆浅川着实一惊。 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师父如何能够递信进来? 他恭恭敬敬地接过信纸,上眼一扫,又是一惊——这的确是燕子安的亲笔。 信上寥寥几句,第一问安康,第二报平安,第三则给了一个十分详细的位置。 澄明道:“这封信用了万灵宗的递信之术,本是飞到了浅川兄的床榻上,只是你那是昏迷不醒,我们便失礼截了下来。” 陆浅川见身边的莫沉渊也已读完,将信纸对折,双手交还给华文岳。 华文岳将信纸收进乾坤袖中,眉梢上扬:“你倒是沉稳。” 陆浅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莫沉渊,发现对方面上露出了一丝惊诧之色,这才发觉自己忘记装出点惊讶来。 华文岳道:“宗主给的这个地点,你知道?” 陆浅川当然知道,既然已经忘记伪装,便不再多话,微微颔首。 那个地方,正是原文中莫沉渊破开罗刹地狱,自地狱中回到人间的关键之处。 他道:“师父既然有办法递消息进来,说明此方天地也并非牢不可破,我们若放手一试,应该能有几分把握。只是……不知澄明兄是何打算?” 澄明见莫沉渊的视线一直落在陆浅川脸上,正为此愣神,乍然被点名,脱口而出道:“何出此言?” 陆浅川:“若我没猜错,明兄大概还有抱负未完成吧?” 澄明的茶杯磕在桌沿上,发出一声脆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华文岳的轻笑。 澄明缄默片刻,苦笑道:“有心无力啊。” 这几年来,他装疯卖傻,扮老人装孩童,走遍四方天地,希望能在这个毫无温情的地狱中寻到一方解救之法。 他宛若一个赤脚医,四处探求能够唤回这些人良知的神药,可几年下来,仍旧一无所获。 这里的人们像是被人抽走了善意,脑中只剩残暴嗜血的杀念与无法满足的贪婪。 心若顽石,神佛不渡。 澄明幽幽叹气道:“我一直坚信,这一身本事学来不光为了自己,天地之大,总够我施展一番拳脚,却没想到,天地太大,我这点本事实在不够看的……” 陆浅川微微皱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明兄何必妄自菲薄。” 华文岳微微勾唇,没有说话,赞赏之色一闪而逝。 澄明多年没遇到个能说知心话的,唯一勉强算是旧识的华文岳又戴着面具坑了他几年,这下说出了郁积于心的想法,激动得恨不能拉住陆浅川的衣袖,再好好谈个三天三夜。 可惜他也就想想,他手还没伸出去,莫沉渊那厮就已经开始面色不善了。 澄明同情地看了陆浅川一眼。 浑然未发觉异常的陆某人坐到他们身边,严肃道:“我与明兄看法一致,既然来此地走过一遭,有些事便不能袖手旁观。” 华文岳老神在在:“你师父可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陆浅川惭愧低头:“弟子不孝。” 华文岳轻轻哼笑,不辨喜怒:“我随口一说,你愿意怎么搞怎么搞,跟我没关系。” 空气在此时凝固。 陆浅川心情复杂地看了华文岳一眼,几句道歉在肚子里滚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原文中,华文岳的确叛离宗门,做了许多大逆不道的事。但在他们这个世界,许是因为时机未到,华文岳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被他和莫沉渊当成替罪羊押回宗门了。 于情于理,都是他们愧对这位师叔。 可华文岳本人又的确对燕子安不满,他总归对此人没什么好感。 何况眼下这个情形,也不是一个旧事重提的好时机。 陆浅川默默啜了一口茶,缓缓道:“还有一事,不知二位走出罗刹地狱后,作何打算?” 澄明和华文岳对视一眼,同时沉默。 他这话的确问到了点子上。 他们二人的身体均已不在,在罗刹地狱中尚且可以维持人形,若从这里出去,会不会直接化成一缕残魂,谁也说不好。 澄明有些犹豫,华文岳则直接道:“我何时说要从这里出去了?” 陆浅川愣住。 华文岳看了他一眼,身体靠在椅背上,神情平静:“若你们真有本事将这里拾掇出气候,我便继续开店挣钱,百利无一害,为何要出去自寻烦恼?” 陆浅川恍惚觉得,这位师叔的心性似乎变了许多。 他与华文岳其实接触不多,但根据他从燕子安他们那里听来的,以及在柳青葵识海中亲眼所见,印象中的华文岳似乎是个阴郁寡言、心事不外露的俊美青年。 像这样直言不讳,他倒是第一次见。 见几个小辈都被他呛得不吭声,华文岳摸摸鼻尖,起身道:“你们等等。” 他转身走进里间,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卷白纸。 白纸在桌上铺展开来,露出了内里保存完好的地形图样,有几个点被人仔细地标注了出来。 澄明惊道:“这是罗刹地狱的地图。” 华文岳淡淡道:“当做鼓励你们干大事的头礼。” 这张地图极为详尽地标注了各个山川河流的走向,以及一些有法力高强者居住的城镇。澄明一点一点看过去,满心羞愧:“我自以为踏遍江河,却还是输前辈一筹。” 一直没有出声的莫沉渊突然道:“这张图还不完全。” 他翻过地图,露出后面空无一物的白纸来:“在这张地图的背面,还应当有另一张图。” 澄明疑惑道:“这是何意?” 陆浅川自己写的东西,对自己那点尿性心知肚明,当下便道:“你是说,我们所站的这个世界背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莫沉渊看着他,微微颔首。 不止澄明,华文岳也露出了几许惊色:“此话当真?” 莫沉渊道:“不错,我便是从那里出来的。” 陆浅川想到两人进入罗刹地狱时,他和莫沉渊分别被两股吸力拽到两个方向,如此说来,他因此进入了现在这个世界,莫沉渊则正好落进相反的世界。 澄明面色凝肃,追问道:“背面世界也如这里一般,尽是不知好赖的魑魅魍魉?” “并非,”莫沉渊徒手在白纸上圈了一个圈,解释道,“那里群山环绕,最中央是一座黄土高山,边缘处则有结界封锁,里面几乎没有草木,只有一团意识集合体。” 陆浅川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 如果他没记错,这好像是他最初的设定。 双面地狱,两方人间。 他们所在的这个,是有人类居住却毫无善意的地狱;而另一面,则是没有人类且草木荒芜的人间。 那里有的,是所有此间地狱中人剥离出的友善与尊重。 也就是莫沉渊所谓的“意识集合体”。 这是他最初构想罗刹地狱时的设定,可惜后来剧情有些脱纲,这个设定变成了鸡肋,他斟酌之下没有落笔。 没想到又被这个世界完整还原了。 他“唔”了一声,还没说话,莫沉渊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凑近些许,关切道:“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不是说好不要勉强?” 陆浅川浑身僵硬,面对澄明和华文岳意味深长的视线,尴尬道:“许是……风大了点。” 澄明转头看了一眼关得严丝合缝的门窗,幽幽道:“昨夜刚下过雨,今天还有些湿冷,浅川兄刚刚痊愈,还是多披件衣服。” 话音刚落,莫沉渊脱下自己的外袍,直接披到了陆浅川身上。 陆浅川:“……” 他轻咳一声,当着两人的面,也不好立即将外袍还给莫沉渊,于是强行扯回话题:“若按沉渊所言,这里应当是经过什么变故,一个世界颠倒分成了两部分。” 澄明道:“你的意思是,若能让这两部分合二为一,也许……” 陆浅川点头:“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第88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四) 众人找到了燕子安给出的那个地点,脚步不停, 继续前进, 直到莫沉渊止住司命:“到了。” 他们眼前,一个黑红色的窟窿漂浮在半空, 像是空气被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澄明微惊:“这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这么大一个洞, 之前为何没有被人发现? 莫沉渊看出他心中所想, 淡淡解释:“这是我凿破天空弄出来的。” 陆浅川自司命跳下,看着这张黑中带红的血盆大口,微微皱眉。 就算他早知道莫沉渊实力高强, 乍然看见这样的缺口,也不免心惊胆战,心想:“搞出这么大动静, 有没有受伤?” 他下意识地看了莫沉渊一眼, 见对方正在和华文岳就着地图商量对策,便压下心中的疑问, 不动声色地运了一周灵力, 避免自己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几人做好准备, 自大洞中迈步进去,一个晃眼的功夫, 眼前别有一番天地。 这里果如莫沉渊所言,荒芜且沉寂, 一眼望去见不到任何活物。 他们都御灵器站在半空,澄明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大洞,轻轻“嘶”口气, 心道:“莫兄真是深不可测。” 若换成他,且不说能不能破出这样一条出路来,便是想到出口就在天空之上,恐怕都要花上一番脑筋。 莫沉渊握住陆浅川冰凉的手,心无旁骛地驱动司命,带领他们去往自己最初醒来的地方。 不出他所料,那团黑云还兢兢业业地守在那里。 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黑云中爆发一阵欢呼。 “回来了回来了!” “好多好看的人呜呜呜呜,我圆满了。” “咦,那不是小哥之前要找的人?” “是他!他真好看!” 陆浅川耳力不错,嘈杂的声音传进耳中,他自动过滤掉那些对容貌的夸奖,只抓住一句“要找的人”。 莫沉渊神色不变,万分冷静地指挥司命落地,缓缓道:“就是这团东西。” 黑云和他打过几天交道,一点都不怕他,几人刚一落地,这团叽叽喳喳的东西便兴高采烈凑了过来。 一个儒雅的声音道:“兄台平安,甚好甚好。” 莫沉渊还记得这个声音,轻轻颔首,道了句谢。 黑云之中瞬间迸发出震天的欢呼:“他道谢了!这个男人竟然会说谢谢!哇!” 莫沉渊:“……” 陆浅川抬手掩唇,不动声色地按平了微微翘起的嘴角。 澄明绕着黑云转了一圈,先是冲黑云拱手行礼,然后不解道:“既然是善意的集合,这些兄弟为何还是一团黑气?” 一个粗犷的声音警惕道:“你说啥子,俺们听不懂。” 澄明微微挑眉,看了莫沉渊一眼,识趣地闭嘴。 最先结识他们的是莫沉渊,通过他们迎接莫沉渊的兴高采烈样也足以看出来,这团黑云对莫沉渊抱有极大程度的信任。 所以,同样的话,从莫沉渊嘴里问出来,总比他贸然询问要好得多。 他用眼神示意莫沉渊,那位酷哥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在他的眼神催促下,淡定背过手,一言不发地装深沉。 黑云悄悄从澄明身边撤退些许,缓缓飘到陆浅川面前。 陆浅川和澄明一样,先是向着这团有意识的云气规矩见礼,继而道:“师弟流落此地,承蒙诸位多加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他……他在向我道谢!” “胡说!明明是向我!” “都别抢,我就不好意思地直说了,其实是在向我。” “呜呜呜他太好看了,别说道谢,他就是骂我一句我都愿意。” 杂七杂八的声音相继响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争论陆浅川的说话对象是自己。 这团黑云也随着内里的矛盾不停变换形态,一会收缩成一小团,一会又出人意料地扩张出一角,在外人看来,这分明是他们内部打起来了。 陆浅川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引发这么大反应,眼看着黑云在他眼前滚来滚去,黑色的外皮下像是裹了八千只鸭子。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安静!” “啪——” 黑云内部闪出一个小火花,清脆的爆裂声中,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陆浅川心中一个小人满意地点点头,对自己这么多年锻炼出的威严充满信心。 澄明简直叹为观止。 同样都是大师兄,他却未必能做到陆浅川这样,单凭一身庄重,就能唬住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华文岳观他神色,暗暗挑出一抹笑。 那团黑云被陆浅川喝住,僵在原地瑟瑟发抖半晌,东一把西一捧地拽回自己的身体,整团云彩甩了甩,又恢复成最初完完整整的样子。 陆浅川冰雕雪砌地往那儿一站,眉目之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顿了顿,低声道:“得罪。” 黑云愣了一下,瞬间恢复精神,服服帖帖地在他面前定住,黑色的云气不断翻涌,却没再发出扰人的争吵声。 一个清脆的女声小小声道:“啊……我还想听他骂我第二句。” 陆浅川:“……” 陆某人老脸一臊,连忙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正色道:“诸位见谅,我们重回此地,本有要事相询,时间紧迫,若诸位愿意配合,实在感激不尽。” 黑云鼓鼓囊囊地涨大一圈,声音里都是“我膨胀了”的气势:“小哥想问什么,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陆浅川“唔”了一声,转头看向莫沉渊,莫沉渊立刻接道:“你们还记得自己的本源出处吗?” “什么玩意儿?” “本源出处?那是什么?”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一个雄浑的男声幽幽道:“我们要是说不知道,你该不会再揍我们一次吧?” 嗯? 陆浅川等三人察觉到不对,都转头看向莫沉渊,莫沉渊顶着三人惊异的目光,八风不动:“可能。” 黑云立刻收缩成楚楚可怜的一小团。 陆浅川恍然大悟。 莫沉渊在他面前收起爪子的时间长了,他都快忘记这是位“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的主。 他无奈蹲下/身,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在黑云的头顶轻轻摸了摸,安慰道:“我们都在,不必害怕。” 黑云“腾”的一声,炸成了天边最绚烂的蘑菇云。 缭绕全身的黑气就快变成粉红色,黑云乖巧地在他手里蹭来蹭去,娇声道:“人家真的不知道嘛。” 莫沉渊冷声:“好好说话。” “哦。”黑云委委屈屈,得寸进尺地蹭到了陆浅川脸上。 莫沉渊眼中杀气顿显,司命发出铿然一声,就要出鞘,陆浅川抬手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某位魔君心里一梗,强行按住了司命的剑柄。 陆浅川托住黑云:“你们不知自己的本源在何方,那可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那些声音七嘴八舌地回答:“醒来就在了!” 四人面面相觑。 澄明低声道:“如果直接把他们送回现世,可否……” 华文岳凉凉睨他一眼:“这玩意儿都凝成一团了,还能一回去就找到自己本来的身体不成?” 黑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插嘴,他仗着自己身体小,抓紧时间磨蹭陆浅川的脸颊,时不时发出“我这辈子值了”的哭喊。 陆浅川正在回忆自己最初的设定,被他钻了空子也没有发觉,一心一意地回想自己当时是怎么打算的。 这毕竟只是一个废弃的设定,他没有落笔到实处,对很多细节便记不太清。但凭借对自己一贯尿性的心知肚明,陆浅川多少还是知道些解决办法。 他戳了戳柔软的黑云:“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黑色吗?” 黑云在他手指下蠕动一会,化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漂浮在他眼前。 陆浅川站起身,因为速度过快,眼前陡然一片漆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莫沉渊连忙扶住他,低声道:“慢一点。” 陆浅川缓过片刻的眩晕,拍了拍他的手,对几人道:“正如华师叔所言,他们早就不知自己本来身体在何处,若直接送他们到另一个世界,恐怕也只是羊入虎口……” 他胸口间骤然泛起一阵恶心,话音一时顿住,澄明想了想,接道:“可这边偌大一个世界,竟然只有这么一团小东西,不把他送出去,我们难道要费力气接外面的人进来?” 他问完,自己先是一怔,转身看了几眼周围的景色。 草木凋敝,黄沙漫天。 比起外面的城镇与人群,这里才更像一个毫无希望的地狱。 莫沉渊适时补充道:“这里有结界限制,自此处走出五百里,还会绕回到原点。” 澄明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长吸口气,忽然有了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华文岳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对自家两个后辈道:“这小子想说,外面那些人,莫非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想法全都被人看破,澄明瞬间僵住。 但转念一想,他和华文岳打了几年交道,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索性顺着他的话道:“二位是否也有此想法?” 莫沉渊轻轻给陆浅川拍着后背,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们跑出去时,还丢下了自己的良知。” 几人的视线全部落在那个黑色大问号上。 黑云转瞬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一个激灵,恢复成自己的本来模样,弱弱道:“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浅川一见他那团柔软的小胖身子就忍不住动手,他一边戳着黑云柔软的身体,一边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抬起头,极目所尽处,并非阴暗沉闷的天空,而是伫立在他们面前的,一座黄土覆盖的大山。 这座山的山顶,藏着他们渴望得到的答案。 第89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五) 几人一番商量,决定由陆浅川和莫沉渊去山顶查看, 澄明和华文岳在半山腰接应, 以免发生意外。 从山脚到山顶的路不能御剑,两人只能徒步向上走。好在山路不是很陡, 多走一段时间也无妨。 莫沉渊拉住陆浅川的手, 解释道:“我刚来时, 这面的世界完全不能御剑。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天上漏了个窟窿,这座山以外的地方倒是可以飞行。” 陆浅川道:“如此说来, 这座山果然是此处的阵眼。” 早在刚进入这面的世界时,他便敏锐地发现,偌大一片黄土, 悉数处于一个巨大的上古灵阵中。 只要是阵, 便有阵眼。这座山位于整片土地的正中央,顶天立地得十分突兀, 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众人:“我是阵眼, 来炸我呀。” 可见创立此阵的人十分自负, 对自己手下的阵法极有把握。 陆浅川忍不住看了莫沉渊一眼,嘴角轻轻向上弯起。 能创下如此庞大精妙的阵法, 创立者必然是位经天纬地的奇才,但莫沉渊几天时间便破开阵法跑了出去, 实在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察觉到他的视线,莫沉渊俊朗的侧脸微微僵住:“师兄?” 陆浅川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没事。” 脖子上还烙着一朵血蔷薇,现在两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暧昧不清, 陆浅川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莫沉渊。 方才四人在一起时还好,现在两人独处…… 着实尴尬。 他抬眼望了望山顶,见两人距离顶峰还有一段距离,心念电转,开口道:“沉渊。” 莫沉渊听他语气,几乎可以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后背一瞬绷得笔直,他下意识地握住司命的剑鞘,手指不断扣动着上面古朴的花纹,僵着脸道:“嗯。” 陆浅川想了想,说道:“昨天……” 莫沉渊的心脏停了一拍,屏气凝神地看着他,生怕一个大意,就漏过了他哪个关键字眼。 可惜陆浅川自己都乱得很,犹豫半晌,只道:“你是……认真的?” 莫沉渊点头:“多年痴念,一夕陈情,希望没有吓到师兄。” 陆浅川更乱了。 莫沉渊言辞切切,眼中的情意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这样问,相当于在人家心上再捅一刀,十足的混蛋。 可若不问,他又总疑心,那些话不过是自己的一晌迷梦。 舌头打了半天结,陆浅川抬眼,猝不及防看进了莫沉渊的眼底。 “噗通——” 心跳的声音如此惊心动魄。 莫沉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数不多的柔情尽数融进眼中,悉数展现给陆浅川一个人。 他道:“师兄若不喜欢我,大可直接拒绝,此后你我情同手足,我绝对不多纠缠。师兄觉得呢?” 陆浅川怔然望着他,自觉这时候该当机立断,将那点离经叛道的小心思都扼制在萌芽期……可他几番辗转,一句话在嘴中滚了不知多少遍,竟然还是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一句“不喜欢”来。 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吗? 他此前从未对谁动过心,也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他只知道莫沉渊对自己十分重要。至于这个“重要”,到底是多年来形影不离养成的习惯,还是儿女情长牵就的心动,他自己都说不准。 如果就这样应了莫沉渊,自己却不能以同样的情谊对待他,岂不比混蛋还要混蛋? 他久久不语,莫沉渊没听到一个干脆利落的拒绝,希望之火缓缓在心中蔓延。 “既然如此,”莫沉渊伸出三指,道,“三个月,师兄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感情,我三个月后再来找你要答复,好不好?” 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体贴的让步,陆浅川哪里好意思说一句“不好”,当下点了头,保证道:“三个月后,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仿佛下一刻他就要上门提亲,承包莫沉渊的终身大事似的。 莫沉渊的眉梢扬了起来,面上罕见地露出了十分明显的喜色。他一把拥住陆浅川,头在人家肩膀蹭了又蹭,语调轻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兄既是君子,必定说到做到。” 难得又见他撒娇,陆浅川心底泛起一阵柔软,轻轻揉了揉他的黑发:“那是自然。” 莫沉渊心花怒放,简直恨不得扑倒陆浅川,就地滚上几圈,以证心头喜悦。 许是这副大尾巴狼的样子太过滑稽,陆浅川没忍住拍了他一下:“这事暂且按下不提,先干正事。” 莫沉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恨恨磨牙,司命红光一现,直接平了这座山的心都有了。 两人磕磕绊绊地总算到了山顶,莫沉渊扶住陆浅川,想要陪他坐下缓口气。陆浅川则挥了挥手,两人一步未歇,直接走到了山顶的正中心处。 那里草木稀疏,微风吹过,低矮的草丛弯腰散开,一个花纹极其繁复的蓝色灵符便毫无障碍地显露出来。 这个符印精细得令人眼花,陆浅川阅遍万灵宗的众多古书典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细致繁杂的纹路。 他没见过,显然莫沉渊也没见过。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盯着脚下的蓝色符印,陷入沉思。 莫沉渊道:“这符印不像魔族惯常的作风,但也和修真界的习惯有所出入。” 陆浅川高深莫测地颔首。 这个符印的确奇妙,妙就妙在它是…… 上一世的自己亲手画出来的! 穿越过来这么久,剧情一直在向他无法预测的方向拔足狂奔,他甚至都快忘记自己是这本书的作者了。 直到见到这个印记,他才猛然回忆起当年熬夜写大纲做设定时的热血沸腾。 眼见着一个个足以呼风唤雨的符印在自己手下成形,一个个鲜明又立体的人物在自己手中诞生,一个个独特且奇妙的世界在自己手上开创,那时的骄傲与感动似乎仍在胸腔中跳动。 他微微笑了笑,对莫沉渊道:“你向后站一点,我来试试。” 莫沉渊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他听话地向后挪了一步,同时凝神屏气,随时准备在陆浅川招架不住时出手相助。 陆浅川半跪在地上,手指按住符印一角,闭上眼,淡蓝色的灵力自他手中缓缓流出。 灵力水流一般,从符印上方陆浅川手指接触的点,流过每一处复杂卷曲的痕迹,直到转过一圈,又回到陆浅川的指尖。 这时,整个符印都被灵力充斥,瞬间迸发出一道冲天光柱。 蓝色的光柱直抵天空,霎时间,灰蒙蒙的天空映出一片湛蓝之色。忽而一声龙吟,似从远方传来,又似自光柱中央发出,沉甸甸地震在每个人心上。 须臾之后,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从光柱中直冲而出,带起星星点点的蓝色灵光散落四方。 那条巨龙不拐不绕,蓝色的龙眼炯炯有神,像是等候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万分欣喜地前来迎接。 它俯冲而下,直至陆浅川的身边,忽而放慢速度,以一种极为驯服的态度,栖身缠绕上了陆浅川的身体。 陆浅川愕然回首,下意识地向莫沉渊伸出手去。 出乎意料地,莫沉渊并未动作。 他的双瞳中倒映出了陆浅川沐浴灵光的样子,那条巨龙威风凛凛地趴在他肩头,映衬得陆浅川面如珠玉,冷冽又清高。 他的大师兄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三分惊异,面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果断。 不声不语,宛若神祗下凡。 第90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六) 蓝色的灵光四处飘散,所过之处, 嫩绿的植物层层叠叠地冒了出来, 点缀出一片碧波。蓝光绿浪相接,方才还被黄土完全覆盖的荒芜山头, 此时竟梦幻得仿若人间仙境。 陆浅川的手触到了一点温暖的灵光, 却没有等来莫沉渊的回应。他愣了一下, 发觉莫沉的眼神略有些发直,眼中映着他的身影,对他的举动却毫无反应。 他于是抬手在莫沉渊眼前晃了晃, 莫沉渊倏然回神。 陆浅川微惊:“怎么了?” 莫沉渊愣怔片刻,伸手抹了把脸:“……无事。”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这才摆脱掉刚才一瞬间感受到的震慑。 心脏砰砰乱跳, 他却清楚地知道,方才的失态并非因为陆浅川的形象转变, 而是在陆浅川周身散发灵光时, 他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压。 或许陆浅川自己都没发觉, 在巨龙缠身的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足以令一个高手屏息凝神, 应接不暇。 莫沉渊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那只在自己眼前晃动的手, 掌心包裹住陆浅川莹白的手指,充满怀疑的眼神投向了那条蓝色巨龙。 巨龙威风凛凛地出场,出场后却像一个找到了母亲的乖宝宝, 搭在陆浅川的肩头蹭了又蹭,亲昵又乖顺。 莫沉渊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眼中渐渐蓄积起不快。 陆浅川也随着他的视线,偏头看了一眼肩膀上的大家伙。 巨龙察觉到他看过来,越发欢快地晃了两下头,得寸进尺地向他脸颊靠过去。 陆浅川本能地伸手阻挡,一不小心,掌心搭到了龙头之上,巨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摇起了自己长长的尾巴,在陆浅川的手掌下做乖巧状。 莫沉渊皱眉道:“他好像没有敌意。” 陆浅川点头:“而且……很乖。” 巨龙一直乖巧,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在龙头上动手动脚,这儿摸摸那儿碰碰,巨龙丝毫不做反抗,任由他一路抚摸揉搓。 莫沉渊眼中的不满快要满溢而出,酸里酸气道:“他倒是会找地方。” 陆浅川一时间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还以为他在说巨龙径直缠到自己身上的事,解释道:“或许是因为我触动了法阵,所以镇守的灵兽便追了过来。” 莫沉渊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自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在吃一条龙的醋,岔开话题道:“灵兽既出,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直指天空的蓝色光柱。 光柱澄净灿烂,内中灵流涌动,依稀可见许多光怪陆离的景物飞速闪过。 陆浅川轻轻抚摸着龙头,视线落在地面上灵光闪烁的符印上,缓缓说道:“开阵,解谜。” 他轻拍了龙头一下,那条巨龙动作迅速敏捷,自他肩头一跃而下,龙身渐渐脱离他的身体,以一往无前之势向着符印直冲而去。 “哗”的一声,灵龙与符印相互接触,符印中心处溅起一阵水花般的灵流。伴随着清脆的水声,灵龙逐渐与符印合为一体,直接融进了那个奇奇怪怪的符印中。 也正是这时,符印光芒又起,比之此前更为绚烂夺目,隐隐昭示着一个上古大阵的分崩离析。 脚下的山峰忽然开始剧烈震动,莫沉渊本能地上前一步,五指回握,落在陆浅川的左手臂上。同一时间,陆浅川抬起右手,半路截胡,直接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莫沉渊深深看了他一眼,五指从他的指缝中穿插而过。两人十指紧扣,都用了十足的力道。 噼里啪啦的倾倒声中,还未被草木覆盖的黄土漫天飞扬,无数石子砂砾自山顶纷纷下落,砸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声响。 在乱石飞沙的嘈杂声响中,陆浅川敏锐捕捉到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即将坍塌的山峰可以发出的声音,也绝非鸟兽虫鱼该有的叫声。 呐喊与惊呼交错,悲哭与嘶吼交织,人走到绝路才会发出的声响,在此时显得尤为突兀刺耳,令人胆战心惊。 地面上的符印不知何时变成了浓郁的黑色,随着嚎啕与恸哭越发震耳欲聋,那道符印之上,一道黑气彷如利箭一般,转瞬蹿出。 以此为信号,越来越多的黑气凝聚汇集,蓝色的光柱光芒减弱,像是在黑气的压迫下败下阵来。 莫沉渊拔出司命严阵以待,尖锐刺耳的声响中,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转过头,陆浅川的黑发被躁起的大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双眼却始终熠熠发亮。浅琉璃色的眼瞳如一汪温和的泉水,轻易破开了他所有防备,他听到陆浅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别听,莫怕。” 下一刻,世间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那人竟然抓住他一瞬间的松懈,强行用灵力封了他的听觉。 * 澄明坐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旁,背靠着石头,盯着毫无阳光的乌蒙天空,担忧道:“他们二人怎么还没有动静,别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吧?” 华文岳高深莫测地瞪了这个乌鸦嘴一眼,淡淡道:“山路较远,浅川身体不适,慢一点正常。” 澄明对他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已经完全习惯,泰然自若地点头:“前辈说得有理,我们和小黑就再等一会。” 被称作“小黑”的黑云瞬间不忿:“能不能起个好听的名字啊!” 雪城中人起名一向随意,雪城中的湖就叫雪湖,山就叫雪山,因得天独厚的环境生长成的药参叫雪参。 他仔细端详了黑云一番,疑惑道:“通体漆黑,叫小黑没问题啊。” 黑云:“……” 华文岳无语地看了这两个活宝半晌,意兴阑珊地收回视线,打算躺在这块石头上小憩片刻。 他双手交握放在脑后,刚刚躺下闭眼,忽然一阵极为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他几乎立刻就撑起身,转头向山顶上看去。 一根通天光柱无声无息地伫立在那里。 澄明大喜:“浅川兄他们已经找到办法了!” 既光柱后,一声龙吟震响,两人皆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华文岳紧紧盯着那条自光柱中一跃而出的巨龙,面色瞬间苍白不已,微微俯身,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处。 澄明吓得够呛,单手撑地跳上石头,扶住冷汗涔涔的华文岳,急声道:“前辈?” 华文岳的身体宛如秋日落叶,战战抖个不停。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突然升起的敬畏之感,摇头道:“我没事。” 两人同时盯住那道光柱。黑云扑到澄明身边,蹭了一下他的脸后,躲到他身后瑟瑟发抖。 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一阵轰天巨响炸在耳畔,他们身下的大石头不停摇动,若非两人下盘稳,几乎都快要被摇下石面。 数不清的嘶吼哭喊随风而来,澄明连忙运起一道结界,挡住了势头强劲的狂风和其所携的飞沙走石。 可这样,却挡不住在风中肆虐的喊叫。 华文岳眉头紧皱,面色极为难看。向他这样精通御魂通心之术的宗师,处在这种尖锐的哭喊中,精神身体都极为不适。 澄明忙用灵力稳住他的状态,百忙之中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黑云,却见本来完整的黑云,在这阵狂风的侵袭下,一点点像四周散开,大有四分五裂之态。 他大惊,想也不想地伸出手臂,手指还未触到黑云的本体,那团一直嘈杂的黑气却在陡然的沉寂之后,爆发出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尖叫。 华文岳头痛欲裂,清秀的眉毛纠成一团,心烦意乱之下,无法自控地向黑云挥出一掌:“都别叫了!” 这一掌没有给黑云带去实质性的伤害,却让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黑云的身体。 霎时间,千万种不同的人生,尽数涌入他的脑海。 * 黑云本来不是“黑”云。 伊始之时,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一团乳白色的灵光,在这方天地里飘飘荡荡,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向何方而去。 记忆中,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似乎有一个衣白胜雪的神仙人物。那人在此修炼,在此游历,也在此,与他为伴。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小,懵懂无所知。 有天,四处游玩的他归来,一头撞在那人的肩膀上,那人也不生气,用掌心托起他小小的身体,好声好语地告诫:“小心一点。” 小灵光很亲他,分外开心地蹭了又蹭,柔柔软软地问:“主神是神,那我是什么呀?” 主神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一手稳稳托住他,另一手捡起一根树枝,温柔又耐心地在地上写了一个字,说道:“你是‘善’。” 小灵光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依据主神的表情猜测,这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好东西。 于是他开心地在半空转了一个圈,亲昵地扑到主神高挺的鼻子上,软乎乎地蹭了蹭他的鼻尖。 主神应该也是喜欢他这样做的,不然也不会笑得那么开心。 他本以为,像这样四处游荡,归来后到主神面前打个滚卖个萌,就该是足以充斥他一生的重要大事。 直到另一个人出现在主神面前。 那个人和主神一点也不一样,黑漆漆的衣袍宛若永夜,阴郁的面上丝毫不见阳光。 可那个人,有着和主神一模一样的相貌。 他听到那个家伙对主神说:“你不该永世困在这里。” 主神说:“为何不可?我造了山川,铺了河流,引日月灵气滋润草木,集天地福运养育生灵。现在我累了,想歇一歇。” 第91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七) 那人道:“你甘心吗?” 主神笑笑:“你总是所求过多,这里有山有水, 还有灵物作伴, 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那人道:“可我不甘心。你如果选择留在这里,那就不要干涉我在外面的作为。” 他说完, 袖袍一甩, 倏地不见了踪影。 他来得突兀, 走得也迅速,不过短短片刻,主神面上的笑容竟就这么敛了去。 小灵光吓到了。他飞快地跑到主神身边, 蹭了蹭主神柔软的脸颊,脆生生地问:“那人是谁呀?” 主神伸出一指,在他的小脑袋上轻轻抚过, 兀自注视着那人消失的位置, 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主神道:“我要去外面做一些很重要的事, 你留在这里, 不要乱跑。” 小灵光乖乖答应, 目送主神出了这片灵地。 这之后的日子,对他来讲都像是一场梦。主神走了很长时间, 一直没有回来。他独自守着偌大的一方天地,眼见着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膨胀, 等来等去,却始终没有收到主神的音信。 终于有一天,天空之上传来一声巨响, 主神和那个人在一个豁开的窟窿中现身出来。 彼时他正在一棵树下小憩,听到声响,探头来看,这一看却吓了个半死。 主神的白衣已经变成了红色,隔这么远他都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血腥气。那两人的战斗异常激烈,主神且战且退,每次还手都能被恰到好处地压制住。 那人肆意大笑:“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主神打得异常艰难,被他一路压着,打到了撑起整方天地的山顶之上。 那人道:“世人愚钝,我送他们到我铸就的世界,有何不可?” 主神气力不继,辩驳道:“你铸就的世界?在这片土地下的那个地狱吗?” “怎么,你创造的就可以称为仙境,我铸就的就要被叫做地狱?”那人呵了一声,冷冷道,“不把那些人送去体验一下,他们怎么能知道自己生活得有多幸福?” “可你分明不是让他们‘体验’一下!你把他们扔进去,关闭地狱大门,这岂不是一条活路都不给他们留!” “活路是要自己争取的。没有门还有窗户,可这么久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明明是他们自己愚蠢且不知,你却要怪到我的头上?” 主神呕出了一口血,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只怪物。 那人道:“我的好哥哥,你我一同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不会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吧?” 主神捂住胸口,冷冷笑了一声:“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还有救。” “还有救?”那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猖狂得像是要掀开天空,“什么叫‘还有救’?我用得着你来救?” 他顿了顿,笑声止住,阴郁的面容上猛然显出极为狰狞的恨意:“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伪善模样!像你这样一直生活在日光月华中的人懂什么!” “明明你我一同出生,一样享受着天地的恩惠,天父却将你放在灵气最为充裕的福地灵山,将我扔进了怨念与恨意横生的杂乱人界!” 他恶狠狠地瞪视主神,抑制不住口中的嘶吼:“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 主神眉头紧皱:“当年你我一同拥有神识,天父指引我们各自选择自己的道路,我邀请你和我一同向东方走,你一口回绝,自己走向西方极暗处。” “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既然做出了选择,必然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能怨怪天父不公。” 那人冷冰冰地看着他,缓缓道:“你是想说,现今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主神与他观念不同,讲话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于是道:“你总是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也从不肯真心相信别人。” “你怀着最大的恶意冷眼旁观这世界,却又反过来责怪世界对你不够友好,”主神身上的伤口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他一把将剑捅进地里,撑着剑柄道,“甚至还想因为一己私欲,引无辜百姓进入你造出来的地狱中!” 那人冷笑:“那你呢?你总觉得人心向善,于是看到人类自相残杀也不去管,你明知人间已经被他们折腾得乌烟瘴气,还在这里享受着一片安宁,你这个创世神称得上合格吗?!” 被戳到痛处,主神的面色变了几变,鲜血汩汩地自伤口中流出。 两人仿若静止一般对立片刻,主神忽然道:“你说得对,我做的不算合格,但你的所作所为也绝非正确。” 一阵蓝色的灵光自他手心喷涌而出,落在地上,转瞬便在地面画出一个极为复杂的符印。 符印繁复的纹路交相呼应,一阵光芒闪过,磅礴的灵力自符印中冲出,直达天空。 这一切不过眨眼,那人没想到主神会突然出手,失了先机,眼睁睁地看着光柱破开天空,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向那个他创造出来的黑暗地狱。 他几乎瞬息明白了主神的打算,却并不出手阻拦,而是狞笑道:“你想将那些人都带到这片你创造出的仙境来,真是好宽广的胸怀啊。” 主神敛去所有笑意,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同样承承担着他毫不掩饰的讥讽眼神。 他们五官身形都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分成了两个身体,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互不退让地对峙着。 主神道:“这里受日月精华滋养,灵气极为充沛,他们将在这里休养生息,同时也会帮我看管,避免世上最危险的人逃出这里。” “你说什么?” 主神微微笑了笑,淡蓝色的灵光包裹住他的身体,衬得他整个人宛若透明。 他用了己身的灵力,声音便能传向四方山河,天地间回响着一道清澈的男声:“我陨落后,所有灵力全部散到四方滋润万物,我的身体将和脚下的山峰融为一体,永远守护着这一方天地。” 他收起用来扩音的灵力,对自己黑漆漆的孪生兄弟道:“阿魇,你我同为不死神灵,哪怕失去身体,神识也不会毁灭。只要我的神识还留存于世一天,便会压制住你一天——你永生永世,都不要妄图将这世界搅成你所希望的混沌地狱。” 魇的面上陡然显出癫狂之色,他运起一道黑气,想要阻止主神结印:“你想献祭己身,使自己成为我魔力的束缚?我告诉你,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主神淡然一笑,举起手,掌心中凝结了一道蓝色结界,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攻击。 他感慨地看向天空,极轻的叹息声几不可闻:“我早该这样做了。你和我,都都超出这世间的法则太多,我不会允许你扰乱这个世界应有的秩序——我自己也不行。” “我创造了人间,你也创造了魔界。这两个世界相互制衡,人类和魔族会发展出自己的生存法则。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创世之神与混沌之神,世间生灵都会找到他们自己的生存之道。” 魇的面容上布满惊惧之色,他完全忽视创世神的话语,双手抬起,团团黑气自他手中溢出,以劈天裂地之势向那道光柱袭去。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光柱既成,即使受到攻击,也不会终止法术的进行。 数不清的人顺着光柱,从他创造的那个地狱中传送到这里,散落在山峰下各处。 在符印的作用下,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体内的魔气顺着那股吸力溢出体外,连他自己都差点被吸进光柱中去。 创世神拔出灵剑,割破手腕。腕上的鲜血汩汩流出,在他的意念下,逐渐凝成一条威风凛凛的血龙。 巨龙盘踞在他身侧,乖巧地等候他的吩咐。 创世神道:“此后你便是这个阵法的守护灵,若非我本人唤阵,不要让任何人动此阵法。” 一声龙吟响彻天地,巨龙无比顺从地领命,转身飞入光柱之中。 创世神身上的灵光也不可避免地被符印吸进去,他长长出了口气,控制着灵力的走向,将还能汇聚起来的灵力悉数渡给了那条巨龙。 魇扑上前,胳膊抻到了最紧绷的状态,双手环握,要在两人彻底被吸进去之前扼住他的颈项。 他的双手还未触到创世神的脖颈,符印骤然迸发出极为强烈的光芒,两人身形一顿,同时止住了动作。 下一刻,山顶上再也不见两人的身影,符印在剧烈的强光后敛了光芒,发出了最后满足的喟叹。 * 陆浅川封住莫沉渊的听觉,是怕那阵尖锐凄惨的哭喊声会影响他的心绪,也是本能地不想让他听见那样负面的声响。 他们距离符印极近,在符印释放出压制多年的怨念和憎恨后,两人的眼前陡然出现一幅惊异的的画面。 那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和他们脚下极为相似的山峰之上,举剑对峙。 莫沉渊听不到他们说话,只能看到那两个人越吵越激烈,最后其中一个似乎用了献祭之法,强大的灵力将两个人都裹挟进去。 那两人应是最初的原始之神,若他猜得不错,两人可能分别为人类和魔族的祖先。 千百年来,人类与魔族争端不休,原来打一开始,这两个种族便结下了梁子。 他哂笑一声,转头看向陆浅川,却见陆浅川面色苍白,嘴唇不住颤抖,一眨都不眨地盯着符印之上出现的画面。 他吓得不轻,连忙扶住陆浅川的肩膀,连声呼唤:“师兄?师兄?” 叫了七八声后,陆浅川才堪堪回魂,转头看了他好一会,眼中渐渐凝聚出神采。 莫沉渊拥住他冰冷的身体,皱眉问:“怎么了?” 陆浅川看着他,嘴唇颤了颤,所有声音都卡在嗓子里,连带着震惊与茫然,在腹中拧做一团。 那画面上两人的容貌,他再熟悉不过。 不是别人,正是前世的他自己。 第92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八) 这是小灵光晃荡在人世间的第不知多少年。 他眼见着呱呱坠地的婴孩长成垂暮之年的老人,然后闭上眼, 安稳地死去, 在粗壮的古树下化为一抔黄土,守护着后继的年轻人茁壮成长。 他本以为, 这便是他一生的使命了。 直到有一天, 他一如往常的在村子中游荡时, 无意间听到了隔壁一户人家的对话。 那家的汉子在骂:“一辈子都困在这么一个破地方,还让不让人活了!” 女人低声宽慰他几句,汉子却犹不解气, 继续道:“你闭嘴吧。待在这么一个地方,除了做我爹我爷爷的那点事,还能有什么出息。” 小灵光晃晃悠悠地飘进去, 他一现身, 那汉子便住了嘴,两位主人家好言好语地向他打招呼。 千百年来, 他在这里便是守护灵一样的存在——虽然真正的守护灵是那条巨龙, 但巨龙很懒, 轻易不现身,这里的人们都将他当做神灵一样供奉。 汉子叫女人多做些好吃的招待他。小灵光只食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于人类的菜肴毫无兴趣,但他混迹人间这么多年, 总被人用这样的方式招待,也就养成了在饭桌上转一圈,以示他们招待得当的习惯。 他转完一圈, 假装自己吸了饭菜的香气,在汉子面前晃了两下,见到男主人脸上露出的欣喜笑意,满足的飘走。 这只是他漫长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他在外面游玩两天,连那家做得一手好饭菜的女主人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了。 也正是他游玩归来的时候,在村口一户人家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他吓了一跳,又十分好奇,连忙顶开窗户,飘进去看。 那户人家的两位主人坐在一起,正抱着一个婴儿襁褓涕泗横流。 他从两人之间挤进去,飘到了婴儿的头顶上方,这一眼却吓得够呛。 那个孩子明明是婴儿模样,身上的毛发却都是白色的,眉毛都稀疏不可见。 兀自痛苦的两位主人家没有注意到他,男主人抱着哭得几欲昏厥的妻子和熟睡的孩子,痛苦道:“不能留了,村长已经定下最后的期限,如果三日后我们还没有动作,这孩子会给村子带来天罚。” 女人哭道:“哪里有天罚!如果有天罚就罚我吧!求求老天爷,放过我们的孩子啊!” 女人最后哭晕过去,男人将她放平在床上,自己则坐在窗下沉思。 他的眼中蓄着泪,打开窗,时不时轻抹一把脸,抬头看向窗外。 湛蓝的天空积了几朵白云,沉甸甸的,阳光无法透过它们漏向这个小村庄。 不一会,熟睡的孩子醒了,开始哭叫。男人怕惊醒女人,连忙走过去抱起孩子,轻轻地摇哄着。 哄着哄着,一滴咸咸的眼泪掉到孩子稚嫩的脸庞上,婴儿因此止住了哭声,愣愣地看着男人眼中接二连三地掉下泪水。 他伸出小手,摸上男人的侧脸。男人浑身一僵,再也忍不住,额头紧紧贴在幼子的脸颊上,用尽全力抑制住喉间的哭声。 压抑得令人心痛。 小灵光不懂喜怒,他从来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可看到这样的情景在眼前上演,他竟然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一阵哀伤。 甚至快要和男人一道留下泪来。 可他到底只是一团灵光,流泪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将婴孩放回摇篮里,七尺男儿双膝一软,跪到在小小的摇篮旁边。 他的双手交握于胸前,既像祷告,又像在请求谁的原谅。 那个孩子到底还是被村人施以天罚,直接埋葬进一团厚厚的黄土中。 哪怕葬进去时,他还在放声大哭。 女人疯了,男人沦落成一个终日酗酒的醉鬼。他半月后再去看时,女人正抱着家里的枕头,低声哼唱哄孩子入睡的童谣。男人则握着一个空空的酒碗,仰躺在桌子上,对着天花板露出痴笑。 自这之后,世道就变了。欢声笑语渐渐被怨声载道取缔,其乐融融逐渐转变为各种各样的争吵。 蓦然一天,他猛然发现,这个平和宁静的小村落,开始滋生处可怖的怨念与恶意。 先是许多喜欢新奇热爱冒险的年轻人,扛着稀奇古怪的家伙式儿,信誓旦旦说要去外面闯出一番天地,没过多久,各个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他们抱怨这地方太过古怪,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只能在方圆几百里内兜圈子。 继而是众多新婚燕尔的夫妻,抱着他们刚刚出生的幼子痛哭流涕,哭诉刚坠地的孩子竟患了遭天谴的怪病。 他们怨怪孩子受了天谴,也怪自己生下这样不详的婴儿,然后亲手将孩子送进土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埋葬幼子似乎成了这里约定俗成的习惯。 最后则是一些老人,因为后代越来越少,他们不得不撑着衰老的身体辛勤劳作,每天都生活在无比的怨念中。 小灵光开始放弃在人类之间游荡。他躲到主神曾经最喜欢待的地方,却悲哀地发现,曾经鸟语花香草木葱茏的仙境,已经变成了只存一些枯木的荒地。 不止草木,就连他的身体,都在越发猖獗的咒怨中江河日下,本来乳白色的灵光越发浅淡,他已经无法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小灵光怕极了,他不敢出去,不敢面对村民们狰狞的面孔,也不敢看到主神留下的人间仙境变成这副模样。 终于到了几乎所有村民都患有各种各样先天疾病的地步,这个村子的人再也坐不住,决定用尽所有办法,从这里辟出一条生路来。 * 陆浅川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眨眨眼,眼中倒映着莫沉渊焦急担忧的面孔。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震动,陆浅川深吸口气,摇头道:“我没事。” 莫沉渊伸手拭去他额上的汗珠,虽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但通过他的动作和嘴型,也能知道他说了什么。 拭汗的手微微下移,挪到了陆浅川的面颊上,不轻不重地摩挲。 掌心传来的温度缓解了面部的僵硬,陆浅川对他笑笑,心跳一点一点平复,身上又有了温度。 前世种种于他已是镜花水月,就连午夜梦回,他也几乎没有梦到过前世的事。方才突然见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容貌,心中的震惊几乎要漫过头顶。 莫沉渊只以为他是身体不适,用灵力在他脑海中问道:“哪里难受?” 陆浅川无法向他解释,含含糊糊地说:“真的没事,不用担心。” 莫沉渊听见脑中清澈的声音,面上却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但陆浅川不愿说,他也就不细问,只微微倾身,在陆浅川额头印下一个吻,回应道:“有我在呢。” 陆浅川心里一暖,整颗心化成了一汪软水,主动回抱住他。 那一瞬间,单身小几十年的陆某人好像听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像是心脏一角突然塌陷,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照进了心里。 两人在一片黄沙之间腻歪半天,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在下方响起:“浅川兄!沉渊兄!你们在吗?” 莫沉渊环住陆浅川的手臂一紧,额角蹦跶出一根暴起的小青筋。温柔款款的眼神瞬间杀气横生,他像要吃人似的,瞪视着那个声音的源头。 陆浅川听到澄明的呼喊,不敢耽搁,连忙拉开莫沉渊的手臂,走到那边,向下面喊道:“明兄!” 澄明肩上扛着华文岳,见到他,明显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他几个闪跃,直接跳到山顶,先问了一句:“沉渊兄呢?” 话音刚落,他也便看见了站在陆浅川身后,杀气腾腾宛若修罗恶鬼的莫沉渊。 澄明:“……” 他怎么觉得,这杀气是冲他来的? 他疑惑地看向陆浅川,眼神示意莫沉渊状态不对,陆浅川转头看了某位情绪不太稳定的师弟一眼,打了个哈哈:“华师叔这是……” 澄明道:“在下面感应到了深藏的怨气,没撑住晕了。” 陆浅川由衷同情这位共情能力过强的师叔。 他又道:“黑云呢?” 澄明放下华文岳,身体僵了一僵,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我没看住,他……散了。” 陆浅川惊讶:“散了?” 澄明不知该如何描述,十分为难地伸手比划道:“我眼见着他向四周散开,身体越来越小,最后……没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神色也无比沮丧。陆浅川的一口气淤积在胸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他们这种天之骄子来说,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情,便是无能为力和一筹莫展。 莫沉渊负手走上前,恰恰好好地站在陆浅川侧前方,隔开了他和澄明之间的距离,冷静道:“那东西不是凡物,应该死不了。” 澄明一愣:“如何见得?” 莫沉渊道:“方才我们在这里见到了疑是创世神的两人,若我猜得不错,那团黑云应该与他们有些关系。” 他正说着,身后静止的画面绽放出一阵淡黄色光芒,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逐渐消失,一群平凡面孔的普通人则出现在了画面上。 澄明惊奇不已:“这是?” 陆浅川道:“可能是此阵创立时印下的画面。” 他话音刚落,画面重新开始闪动,那群村民样的人各自手拿不同的武器,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蓝色屏障。那屏障掠过天空,蛋壳一般,将此处所有东西严丝合缝地罩住,不允许任何人私自逃脱。 一团看不出颜色的小东西幽幽自地面升起,拦在他们面前,瑟瑟发着抖:“你们……你们不能出去,走出这里,迎接你们的将是更加煎熬的地狱。” 第93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九) 村民们铁了心要从这里出去,哪里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他们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病症, 表情却彷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咬牙切齿地向他吼:“让开!” 小灵光抖了一下,执拗地挡在他们面前, 坚持道:“你们不能离开, 这里是主神牺牲自己留给你们的地方啊……” 村民们才不管主神不主神、牺牲不牺牲, 他们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眼看着一片桃源变成了穷山恶水。他们知道,再不出去, 这里的所有人都将变成恶疾缠身的怪物,到时再出去,为时已晚。 一个在所有人中称得上强壮的中年汉子走上前, 恶狠狠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给爷爷让开, 不然爷爷一斧头劈碎了你!” 他挥了挥手中闪着寒光的巨斧,表情狰狞可怖, 手臂上的肌肉尽数鼓起, 语气不似作伪。 小灵光缩成了一个小点, 惊惧又无奈地看着他们。他悲哀地发现,这里的人们和他认知中的, 早就不一样了。 他们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无忧无虑的活泼欢快,身体也不像几百年前的人们那样强健壮硕。 他们愁容满面, 体格孱弱,浩浩荡荡地聚集于此,简直就像后面有毒蛇猛兽在追赶他们。 他们妄想从这里出去, 搏出一条生路来。可他们无从了解外面的情况,几乎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在往外闯。 如果这里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为人间炼狱,那外面的另一个世界,则是在时间长河中亘古不变的真实地狱。 小灵光急得团团转,完全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 他本以为,主神走后,自己只要守好这里就好,可没想到的是,短短几百年,那样一个人间仙境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别说他没想到,恐怕当年一腔好意的主神也不会想到,不然他也不会牺牲自己,留下这样巨大的隐患。 就在小灵光犹豫不决时,那大汉的耐心终于告罄,他单手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斧柄。锋利的斧刃倏然抬起,斧尖在阴郁的空中划出一道寒芒。 那斧子眼看就要落到小灵光的身上。 小灵光没有躲,他这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就这样死去的话,就可以结束这一生的使命了,主神想必也不会怪我的吧。” 令他失望的是,那尖锐的斧头到底还是没有砸到他的身上。 大汉身后走出一个身材矮小的妇人。小妇人长得极矮,面黄肌瘦,看起来半个身体都已经埋进了黄土里。 她拦住了大汉,对小灵光凄然道:“曾祖母跟我讲过,我们这破地方有神庇佑,她当年还有幸为神灵大人做过一桌饭菜。如果您就是守护此处的神灵,可否请您发发慈悲,放过在此受苦受难的我们呢?” 她说得情真意切,简直字字喋血,小灵光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几乎没有脸面再和她对视下去。 不断的煎熬与挣扎后,他咬牙道:“好吧。” 他没有打开结界放他们出去的本事,但是他却可以召唤来守阵的巨龙。 那龙懒得很,这么多年,来看他的次数不超过三回。可当他的意念达到天空时,一道绚烂的光柱闪过,巨龙眨眼之间便到了他们的面前。 众人传出一阵阵惊呼,立刻跪到在地,不断向巨龙提出请求。 巨龙是主神的精血所化,虽然有了强大的力量,却没什么自己的意识。因此即使面对这样令人心惊的场面,它也只是甩甩尾巴,转头看向一旁的小灵光。 小灵光落到他的头顶,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明,最后恳求道:“可以让他们出去吗?” 巨龙周身蓝光闪烁,大脑袋一甩,直接将他甩了下去。 这显然是在拒绝。 巨龙只见过主人一面,得到的唯一命令就是守护此阵不被破坏,他脑子钝,毫不让步地执行着这项最后的命令。 巨龙的尾巴甩了几下,大有撇下他们一飞冲天的架势。 小灵光沮丧地从地面上飘起来,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巨龙的决定,只好绞尽脑汁地思考该如何向村民们说。 只是还未等他准备好的话语说出口,那些本来跪倒于地的村民们突然暴起,纷纷将手中的武器掷向巨龙。 变故不过一瞬,小灵光完全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巨斧掠过风声,劈向巨龙,被巨龙快速闪身躲开。 这条龙承了主神留存的神力,根本不惧怕人类的普通攻击,因此他只是无所谓地甩甩尾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器甩到一边,转身就要走。 小灵光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些人已经到了想要鱼死网破的地步了。 人类在生死关头总能激发无限的潜力。小灵光惊恐地发现,他面前的这些村民,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早就发展出了其他本领。 比如,就在此时,他们的身体开始被一层层黑气所笼罩,那些黑气仿若有实体一般,目标明确地冲向了已经飞出一段距离的巨龙,硬生生扼住巨龙的脖子,将他拉了回来。 善与恶,德与怨,这些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的对立体。在汉子想要用斧头劈断灵光时,己身的恶意便已经冲破了本心的束缚;在妇人愿意好言好语相求时,寄人篱下的怨气便不可遏制地溢了出来。 多年封锁,求救无门。事到如今,他们的怨念与恶意,已经到了能够具象化,足以锁住镇守此处的守护灵的地步。 巨龙被困,一道光柱自最高的山峰之上拔地而起,直上天空。 天空因此颤抖,大地不断震动。 他们的怨念从己身溢到体外,无数黑气纠结成一团,撼动了头顶高高在上的天空,也震慑了脚下厚重夯实的黄土。 巨龙发出不甘被缚的吟啸,蓝色的灵光自体内迸出,以摧城之势打向那些胆大包天的村民。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如此浩大的强劲灵力呼啸而出,击在村民的怨念凝结而成的黑色屏障上,竟然就那么烟消云散,对他们造不成一点实质性的伤害。 直到此时,小灵光才隐隐发觉:事情早已超出了他的掌控。 这些人已经被怨念完全侵蚀了身心,拥有了魔力一般的攻击性。他们降生如此,无辜受难,自然可怜可哀。 但与此同时,这样一群人,只要出了此处,不管他们是去外间那层地狱,还是直接从地狱闯出去,到达魔界人间,都必然会给世间带去极大的伤害。 巨龙想要止住他们的攻击,可他虽然法力强大,攻击方式却十分单一,只是不断喷出龙息,或者用蓝色灵流冲击他们的黑色屏障。 对这些村民造不成一点实质性的伤害。 天空轰鸣,大地震颤,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席卷四方,呼啸着要将一切都卷入无间地狱。 巨龙挣扎不得,小灵光围着他转过两圈,急得身体都亮了几分,却仍旧一筹莫展。 忽然,一道紫色电光不知从何处而来,划破天空,映照得黑暗的大地宛若白昼。紧接着,天边传来一声惊天的雷鸣声,轰然炸响在众人耳畔。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吓到了,小灵光反倒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损己利人的烂办法。 他在巨龙头顶幽幽浮起,身体猛然涨大一圈,刹那间光华流转,仿佛一颗嵌在巨龙头顶的明珠。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那些人身上的黑气像受到什么吸引一般,不约而同地从四方飘起,引成小流,汇聚向小灵光的身体。 * 澄明挡住眼睛,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们终于可以确信,画面上那个极力膨胀身体,吸收从四面八方飘散而来的恶意的小东西,就是他们此前遇到的黑云。 陆浅川抿起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的剧情发展,表情惊人地冷静。 这些情景,都是他当初废而不用的设定。 当初他熬了几个通宵,构想出这样一幅恢弘壮观的场面,热血澎湃地了无睡意。 后来因为剧情脱纲,这些场景都成了可用可不用的设定,他几番权衡,觉得当时的想法实在太过黑暗,便弃之不用了。 没想到,经年之后,这个世界会滴水不漏地将他本来的设定呈现在眼前。 天地变色,万灵嚎哭。 现如今,他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却一点想法成真的激动都无,反而满心困惑:这些都是我曾经构想出来的吗? 仅是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都忍不住去想:能够想出这种东西的人,到底对世界怀了多大的恶意? 这想法在心中拐了个弯,进而转变成了:我当初对世界怀了这么深的恶意吗? 前世种种早就是过眼烟云,若非他刚在此见到前世自己的脸,恐怕都不会想起多少有关前世的东西。 可现在,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东西却锲而不舍地在他眼前闪过,铮铮铁证一般,好不容他辩驳。 那些画面仿佛在说:看看你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看看你构想出来的情景,你还认识那个憎恨着世界的自己吗? 陆浅川缓缓弯下腰,像是不堪忍受一般,痛苦地捂住头,喉中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且短暂的悲鸣。 在震耳欲聋的天倾地陷声中,那微弱的悲鸣到底还是被人捕捉到了。 莫沉渊扶住不断下弯的他,声音中尽是惊慌:“师兄?!” 这声呼唤传进耳里,陆浅川那在前世今生两道悬崖间犹豫徘徊的脚终于有了着落,仿佛灵魂也因此有了安放之地。 他猛地握住莫沉渊的手腕,沉声道:“不要看!” 莫沉渊担心他的身体,一时没有捕捉到他的唇形变化,只是看到师兄突然之间向他伸出手来,坚定不移地挡在了他的眼前。 第94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 小灵光吸收了太多怨气,本就没什么光泽的身体尽数变成了黑色。他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中, 依稀能够看出日后的黑云模样。 但此时的他还太过小巧, 和陆浅川等人所熟悉的一大团黑云相去甚远。 那些人的怨气为他所吸收,对巨龙造成的伤害大大减小, 巨龙趁此机会挣脱他们的束缚, 龙身盘踞在村民们的头顶之上, 满是威严地审视着这些妄图挑衅天威的人。 与此同时,龙头向小灵光的方向微微一转,做了一个点头感谢的动作。 小灵光却没有回应。 他一口气吞了太多的怨念, 此时身体好像要炸开一样,无数黑暗的诅咒在他体内炸响,不停攻击他的本体。 他本是集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善意, 乍然引来如此庞大的怨气, 身体根本不堪重负,也无法彻底吸收容纳那些黑漆漆的恶意与怨念。 巨龙愣了一下, 扔下地面上伏地哭泣的村民, 游到他身边, 用硕大的龙头笨拙地蹭了他一下。 这一蹭简直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那些被灵光吸收至他己身的怨气挣脱束缚,从他小小的身体里争先恐后地四散而出, 嚎叫着回到了村民的身上。 小灵光顿时失去所有力气,从半空中直直摔落, 在掉在地面前的一瞬间,巨龙探过头来,接住了他的小身体, 将他顶在了头上。 他们站在闪烁着灵光的蓝色屏障前,身前是乌泱泱的村民们。 那些村民身上缭绕的黑气比方才还要浓郁,他们个个双眼赤红,几乎已经变成了被黑气驱使的奴仆,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 小灵光趴在巨龙头顶,只有乌黑一小团,他昏昏沉沉地想:“完了。” 村民举起武器,巨龙发出震啸。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对峙与战斗,轰隆一声,天空撕开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缺口。 * 画面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 陆浅川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他挪开覆在莫沉渊眼前的手,同时解开缚住他听觉的封印,轻声道:“没事了。” 莫沉渊单手拥住他,一点一点擦去他额上不停渗出的细汗,低声道:“嗯。” 陆浅川不让他听不让他看,他就真的做了半天的木偶娃娃,一句话都不多问。 澄明在如此沉重的紧要关头,深感自己的存在实属多余,恨不能就地一躺,学华文岳,晕个彻底。 却也只是“恨不能”。 他掩耳盗铃地轻咳一声,强行把腻腻歪歪的两人拉回正轨:“这么看来,外面那些人都是这里跑出去的。” 陆浅川点头:“他们出去时,已经受己身怨念侵蚀,抛弃了人类一直以来所骄傲的美德,变得和野兽一样,弱肉强食,互相屠戮。” 澄明心中酸涩,对当时种种不便评断,只道:“可他们是如何在那面的世界建造出适宜人类生活的城镇的呢?” 莫沉渊道:“本族倾轧,留下的必定是强者,经年累月的,建造出能住人的屋子,倒也不稀奇。” 陆浅川垂下眼,回想起自己最初的设定,继续道:“他们想要在那样的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摒弃自己生而为人所拥有的善意。” 澄明自然也想到了这层,立刻接上:“所以,那小东西便承接了他们丢掉的良心,融于己身,渐渐就成了我们见到的模样。” 话音落下,三人的面色都有些怪异。 这些事,能够想到是一回事,说出来再听进耳里又是另一回事。 莫沉渊突然握住陆浅川的手,正在沉思的陆某人微怔,下意识地转头看他。 魔君大人眼中一点暖光,快要沁进人心坎里。 见他看过来,莫沉渊唇边的弧度柔和些许,低声道:“早知道我就不砍他那么多剑。” 陆浅川微微弯起唇角,知道他是在故意调节气氛,眼中不可避免地添了些暖意,微微颔首:“等他回来,你向他道歉便是。” 莫沉渊和澄明同时愣住,澄明问:“他还能回来?” 陆浅川道:“他是集天地灵气应运而生的善意,我猜,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能够使他消失。” 仿佛要印证他这句话一般,他话音刚落,一阵暖色灵光骤然在符印四周升起,光芒不强,却无端让人感到舒适。 在整个符印都亮起后,一声龙啸响彻苍穹,蓝色的巨龙倾身冲出,头上还顶着一团小小的乳白色灵光。 巨龙威风凛凛地盘在他们面前,小灵光在龙头上蹦跶了两下,一道儒雅的声音传进几人耳中:“没想到还能有重归于世的一日,在下多谢诸位。” 陆浅川和澄明客客气气地见礼,莫沉渊却一动不动,负手而立,皱眉道:“这个才是你本来的声音?” 陆浅川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是不是小灵光本来的声音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这声音熟悉得很,听起来倒像是前世的他的声音。 第95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一) 灵光闪了一下,回答道:“千百年过去, 我早已忘记自己最初的声音是什么样, 印象里主神的声音便是如此,我不知不觉也学成了他的音调。” 陆浅川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按照这个世界的还原规则来看, 那两位主神显然都像是前世的他在这个世界的影射。 如果主神代表他创造这本书时的怀有的期许, 那混沌之神大概……代表他想弃坑时的颓废? 不管怎么说, 那两位打得昏天黑地,最后被扔下的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东西。 他怀着一腔莫名其妙的愧疚与怜惜,对小灵光道:“辛苦你了。” 小灵光愣愣地看着他半晌, 身体颤动一下,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我在这里守了许多年,惊讶地发现, 那些在另一面世界生存不下去的善意, 会自动飘进这边的世界。”小灵光道,“第一缕善意飘进来时, 我开心极了。但是他实在太微弱, 好像下一刻就要散在风里。” 陆浅川道:“所以你就将他容在自己的身体里?” 灵光轻轻闪烁:“是的, 我本以为这样做会行不通,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 没想到他在我的身体里,完全没有出现任何排斥的反应。” “我们就那样等来了第二缕善意, 然后第三,第四……一直到我见到诸位时,已经被太多的意识所融合,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既然如此,”澄明想了想,接口道“如果那些善意代表人们舍弃的良知,现在所有良知都已经散开,是不是说明他们都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 灵光转了一个圈,像是在感受四面八方的善意都去往何处一样,半晌后,他笃信道:“我能感觉到,他们几乎都找到了栖身之地。” 他的声音里掺了几分笑意:“这样就好,真是多谢诸位。” 陆浅川托起他,又按住巨龙的脑袋,低声问:“那你呢?” 小灵光知道他是在问自己以后的打算,便道:“我想守在这里,直到这里恢复本来的样子。” “那等到这里恢复本来样子之后呢,你还想一直守在这里吗?” 灵光怔了一瞬,大概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重新思考半晌,搭在陆浅川的手上,带着几分期盼,问道:“若有那日,公子可愿留出身边一小块地方容我寄居?” 澄明惊奇地“咦”了一声,莫沉渊则不动声色地看向陆浅川,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陆浅川拍了灵光一下,又揉了一把巨龙的大脑袋,唇畔带出了三分笑意:“可以是可以,但是一小块地方,大概不够。” * 华文岳清楚知道自己又在梦魇,却始终无法走出这个逼真至极的梦境。 这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万灵宗,不同寻常的是,从山门到宗主办公的大殿,到处都是一片素白之色。 他缓缓走进停放历代列祖列宗牌位的万灵殿,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头扎眼的白发。 “大师兄。” 燕子安听到声响,转过头。 他的面色苍白至极,眼睛却是通红的,从华文岳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以及那一点强自压下去的泪意。 华文岳垂下眼,强迫自己不去看这样憔悴无力的燕子安。 两人半晌无话,空气焦灼间,燕子安率先开口道:“过来吧,小点声,别吵到师父。” 他的声音沙哑且粗粝,听起来像是牛角磨在山间岩石上的声音。华文岳心尖一颤,老老实实地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他们两人皆是一身缟素,不言不语地跪在一起,仿佛两根戳在师父棺椁前的白蜡烛。 华文岳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来守着,你去歇歇吧。” 燕子安摇头:“我不累。” 又是半晌无话。 华文岳低下头,自嘲地讪笑一声,心想:“我傻了吗,在自己的梦里,我为什么还是不知道怎么和他讲话?” 他盯着眼前的青石地面,忽然道:“过去的就过去吧,没有人怪你。” “我也不怪你了。”他在心里补充。 燕子安的身体一僵,彻底成了一根不会动弹的蜡烛,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不堪:“你都知道了?” 华文岳耷拉着脑袋:“一点不漏。” 燕子安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跪得笔直的身体陡然向下一沉,直接坐到了腿上。 “知道也好,”他也不知道在安慰谁,自言自语道,“知道也好。” 沉默片刻,他道:“我本来想,等你长大一些,我们再告诉你这些事,没想到……” 他神情复杂地停顿一阵,面上带了些许无奈:“我怎么忘记了,文岳一直最有本事了。” 华文岳此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模样,闻言嗤笑一声,说不出的讽刺。 他心想:“是啊,本事大到和师兄对着干,差点就真的叛离宗门了。” 他抬起头,正好看进燕子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有一次我去你房间找你,正好撞到魔君从里面出来。” 燕子安瞬间怔住。 华文岳微微别开脸,慢吞吞地说:“那时我觉得,很失望——好像我一直以来最最崇拜的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 燕子安抿紧唇。 “在那之前,我和师父学预测之法,心中便隐隐有些预感:宗门里会出一个和魔族暗通款曲的人,但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最为敬爱的大师兄。” 燕子安低下头,声音艰涩得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对不起。” 华文岳自嘲地笑笑:“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是我非要拿一个完美大师兄的框架看你,甚至疯魔到看不得你有一点出框的举动。” 燕子安道:“可若不是因为我……” 华文岳抬起头,头顶的房梁纵横交错,支撑起这个沉重而肃穆的灵堂。 他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执意要和那个半吊子魔君远走天涯,如果不是因为你瞒着所有人前去赴约,结果因此中了魔族的套……师父他们也就不会为了救你,悉数丧命于魔族手下。” 燕子安咬紧牙关,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眼睛瞪得老大,眼中的红血丝越发明显。 他连说句抱歉的勇气都没有了。 华文岳说得一点不错。 他和韶疏都太自私也太冲动,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离开万灵宗和魔界的束缚,到时山高水远,凭他们的本事,谁也不能奈何他们。 若非他们这样不顾后果,也不会引得不满韶疏即位的魔族长老联合起来,想要置孤身前去赴约的他于死地。 他低下头,缓缓道:“我已经和御风说了,下一任宗主,由他来当。” 华文岳倏地转回头,瞪大眼睛直视着他:“你说什么?!” 燕子安的头垂得极低,大抵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颓唐的模样。华文岳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拎起他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燕子安闭上眼:“我无颜接手万灵宗。” “你无颜接手?”胸膛里燃起一簇三昧真火,华文岳怒极反笑,“你无颜接手,所以就要撒手不管了?师父师伯罹难,宗门正需要一个抚慰人心挑大梁的人,这时候你要甩手不干。” 他拎着燕子安的领子,一路压着他抵到上任宗主的棺椁上,恶狠狠道:“你问问大师伯,他老人家同意吗?!” 燕子安的头撞在棺木上,磕出一声闷响。 这响声像是惊醒了他,华文岳拽在他衣领上的手被他猛地挥开,燕子安迅速直起身,低声喝道:“要闹出去闹!” 华文岳瞪着他,冷笑道:“现在知道摆出一宗之主的威严来了?” 燕子安头顶的火苗瞬间被这句话浇息,冷然的神情分崩瓦解,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华文岳倾身上前,替他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襟。 确定所有的褶皱都已经抚平,他坐直身体,直视着燕子安的眼睛:“你和浅川,分别要撑起万灵宗的几百年,这些都是既定的事。” 他低下头,缓缓道:“我以前只知道怨怪你,自从师父去世后,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一次,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各自的想法。” 燕子安听得云里雾里:“以前?” 华文岳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早就原谅你了。在这里待了几年,我每每梦到自己和你对着干的那些日子,就恨不能回到过去,狠狠扇那时的自己几耳光。” 他轻轻一叹,言语间尽是疲惫:“不知我还能不能求得你的原谅……” * 燕子安猛地从塌上坐起身。 正在桌案前研究地图的韶疏放下笔,快速走到他身边:“做噩梦了?梦到浅川了?” 燕子安喘了几口气,转头看向他:“我……梦见文岳了。” 韶疏皱起眉:“华文岳?那小子给你托梦做什么?” 燕子安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一道惊雷炸响在天边,截住了他到嘴边的解释。 第96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二) 这声惊雷轰隆一下,落在两人心上。 他们对视一眼, 韶疏拉起燕子安, 两人并肩走到殿门边。 远处极北的天空之上雷鸣不断,数道闪电拖着长长的尾巴, 几乎快要要割破苍穹, 气势磅礴地将天空撕裂成不同的小块。 燕子安喃喃道:“是浅川他们。” 韶疏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盛,嘴角也不受控制地翘起,嘴上却道:“这两个臭小子, 还知道回来!“ 燕子安刚露出一个舒心的浅笑,闻言笑意凝在脸上,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你嫌他们回来的晚?那好, 他们出来, 我立刻带他们回万灵宗。” 韶疏:“……” * 在罗刹地狱内的陆浅川等人不知外面早已电闪雷鸣,他们此时正站在罗刹地狱的天空之上, 各据一方, 观察着善意回归人们身体的情况。 华文岳才刚刚转醒, 一睁眼就被迫投入劳动,正一脸郁卒地对陆浅川道:“有些早就没了主人。” 陆浅川点头:“看来另一边的世界还有作用。” 华文岳捶着头, 回想起那个没有做完的梦,梦中他还是没从燕子安那里得到一句确切的答复。 他那张阴郁的美人面本就没什么精神, 想到梦里种种便更无精打采。他抬手打了个呵欠,慢吞吞道:“你又想搞出点什么花样来?” 陆浅川微微一愣,还没开口, 他便摆摆手,率先道:“罢了,你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别总来找我帮忙就行。” 陆浅川微微弯起嘴角,知道华文岳虽然嘴上这么说,真到了麻烦找上头的时候,他该出手还是会出手,于是道:“弟子明白,弟子尽力自行解决。” 华文岳敲打脑袋的手一顿,缓缓看他一眼,又缓缓收回视线:“实在搞不定,也可以来求我,我看你诚心,顺手帮你一把也说不定。” 陆浅川单手握拳,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趁机掩住了越发上翘的唇角,冷静应是。 他们低头看去,那些闪烁着各色光辉的善意于四野间飞快闪过,马不停蹄地寻找着其应该栖身的主人。 而那些已经重新获得己身善意的人,在度过最初的一阵不适后,纷纷恢复力气,在街上客气有礼地寒暄着。 华文岳无限唏嘘。 他自小天资聪颖,于通灵读心之类极有天赋。不知不觉间,他看多了别人心里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想法,渐渐便觉得人类皆是如此。 到了这边之后,他也很快就熟悉了这种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 直到今天看到那么多的善意归体,看到那些习惯于欺压他人的彪形大汉,站在道路之间,客客气气地向被他欺负过的人道歉,他这才明白:原来人类也不是无可救药。 陆浅川伸出手,一些找不到原主的小光球便自发凑到他的指尖,在他的手心和手指间爬上爬下。 “师叔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吗?” 华文岳斜睨他一眼:“有话直说。” 陆浅川便道:“浅川以为,万灵宗上下一心,师兄弟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哦?”习惯了怼人的华师叔挑起嘴角,凉凉一笑,“你和柳青葵也打算化干戈为玉帛?” 陆浅川托着小光球的手一颤,嘴唇抿紧,垂下眼帘。 话一出口,华文岳便知道自己这刀子捅的太锋利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再想收,也无法收回。 两人不尴不尬地站了半天,谁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上下一个话题,沉默半晌后,华文岳忽然道:“我给你算算命数吧。” 陆浅川道了声谢,然后道:“弟子相信命数由己不由天,师叔不如算算别的?” 华文岳老神在在地“哦”了一声,话音一转:“那我给你算算姻缘?” 陆浅川:“……” 俊俏的脸孔腾地涨红,藏在袖中的手倏然握紧,他眼神游移,干巴巴地道:“弟子谢过师叔,但人生大事,还是要看缘分和运气,姻缘这种东西……” 推拒的话还未说完,华文岳便已经收起测算的手,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那个人的生辰八字写在我心里,你猜猜看?” 陆浅川:“……” 华文岳到底是一代宗师,这种东西说算就算,又快又准,直叫人猝不及防。 陆浅川小心翼翼地观他面色,一串熟悉的数字浮上心头,跳到舌尖,他含在嘴里,像含了一块烙铁,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华文岳又幽幽叹口气:“你猜我能不能看出你心中的想法?” 陆浅川羞赧地垂下头去,眼神发直,大有一腔从华文岳的灵器上跳下,直接掉地上的摔死的雄心壮志。 他总算知道自己那几位师叔为何不愿与华师叔交谈了。 陆某人的耳垂彻底变为玛瑙色,一片绯红自面上蔓延到脖子根,低声道:“……弟子惭愧。” 华文岳陡然想起当年燕子安和韶疏纠缠时的表现,再对比如今的陆浅川,只觉江山代代退步走,万灵宗恐怕要后继无人。 就陆浅川这含羞带臊的鹌鹑样……简直是当年燕子安的反义词。 他又叹了今天的第三口气,接道:“罢了,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自己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 “只有一点,”他话音一顿,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低声道,“你那日魔力暴走,我们进去时,你正把人家压在身下,这事你还记不记得?” 陆浅川猛然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面上的绯红刷的褪去一片,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华文岳一脸“呵,渣男”的表情,幽幽道:“我就知道。” 陆浅川哆嗦半天,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找回了自己声音:“我把他……?” 华文岳轻叹:“想必沉渊也未曾向你提起过。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定夺。” * 澄明和莫沉渊各自捧着一大堆灵光过来时,陆浅川正和华文岳各占灵器一角,华文岳勤勤恳恳地收集着灵光,陆浅川则像失了魂魄一样,石柱似的站在另一边凝望脚下。 澄明愣了一愣,下意识问道:“这是怎么了?” 华文岳转头,扫了陆浅川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眼,不冷不热道:“谁知道呢,可能想起了什么吧。” 莫沉渊皱眉,看向华文岳的目光里带有不加掩饰的戒备:“想起了什么?” 华文岳好笑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指道:“小子,你可别恩将仇报。” 莫沉渊将手中的灵光悉数扔给澄明,司命一个转弯,他径直飞到了陆浅川面前。 “师兄?”小心翼翼地轻唤出声,莫沉渊习惯性地握住陆浅川的手,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 手指上传来丝丝缕缕的温暖,陆浅川心尖一颤,越发心乱如麻。明明莫沉渊的声音就在心头回荡,他却紧张得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完全不知该作何回应。 嘴巴张张合合,眼神也不断躲闪,过了一会,陆浅川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莫沉渊眼神渐沉,缓缓转过头,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华文岳。 华文岳和澄明聚在一起,手上不停忙活正事,百忙之中抽空给了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 莫沉渊的心缓缓提了起来。 * 魔族,王城内。 街道熙熙攘攘,不时有巡逻的魔兵穿梭而过,普通的魔族百姓纷纷让路而行。 这些魔兵大多身形魁梧,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们手持刀剑,鹰隼一般的眼睛四下巡视,一丝一毫可疑的踪迹都不会放过。 两个魔族妇人聚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小声谈论。一人道:“最近总看到他们在街上巡逻,我瞧着怎么像在找什么人?” 另一人悄声道:“那是必然。魔君和公主回归,‘那位’却不知道躲去了哪里,这些人天天走来走去,不就是为找‘那位’吗?” “不是说那位已经战损在北城了吗?” “是有这么说的,”稍高一些的妇人小心地扫了一圈周围,压低声音道,“但我听说啊,战损只是个幌子,其实本人还好好的呢!” 她们说话时,一个衣衫褴褛的高挑男子擦着稍矮一些的妇人的衣角走过。他的速度很快,脚步声极轻,走在街道两侧的屋檐之下,几乎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那些巡逻的魔兵排成一列,眼看要向他们这个方向转过来,这男子脚步一顿,登时拐了个弯,侧身闪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魔兵没有发现他,毫不停留地继续向前走去。 等到所有魔兵的影子都消失在这条街的路口,男子才缓缓从小巷中闪身出来,青灰的衣衫冰冷得快要与墙壁融为一体。 他面无表情地整理一番兜帽,确认自己的面孔无法被人窥见后,他缓缓抬脚,沿着魔兵消失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 正这时,一声惊雷在耳畔炸响,遥远的苍穹之上划过几道巨大的闪电,天空在一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白光。 人群中传出几声惊慌的喊声,有人在叫嚷快要下雨了。摆摊卖东西的小贩手脚麻利地收起货物,闲逛的行人也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之间,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 他石像似的在原地伫立许久,然后缓缓抬头,那巨大又粗壮的闪电分毫不差地映入他墨绿色的眼眸中。 良久,他维持着这个抬头的姿势,面向天空,缓缓露出一个不悲不喜的笑。 沉闷的雷声中,一道闪电划过他们头顶,刺目的白光打在他的脸上。 那笑容便显得凄厉冷然,又深不可测。 第97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三) 罗刹地狱内,能够找到身体的善意基本都已经回到了主人体内, 只剩下一些找不到主人的, 挤挤攘攘地凑在陆浅川等人身边,等待他们给自己寻一处避雨的屋檐。 陆浅川被一群小光球簇拥着, 乱的一塌糊涂的头脑竟然奇异地冷静下来。 眼下还有正事没有解决, 他又哪里再好意思顾虑这个愧疚那个, 再多的儿女情长都得等到正事完成后再搬上台面来。 莫沉渊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立刻便明白他心中所想,直接道:“先把这些事解决再说?” 陆浅川颔首。 他转向华文岳和澄明, 肃容道:“我们收集齐这些小东西,把他们送回另一面世界吧。” 澄明有些犹豫:“可那边有结界限制,他们岂不是被关在了大笼子里?” 陆浅川道:“他们在那边生活许久, 早就熟悉了那边的生存环境, 何况这边鱼龙混杂,若是留下, 恐怕会更危险。” 华文岳也赞同地点头:“那边灵气比这边浓郁得多, 你瞎操心什么。” 莫沉渊徒手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色结界, 所有光球都框进了结界里,他手一伸, 结界自发缩小,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掌上。 那些小光球挤满结界,耀眼的红光在他手上迸发出来,刺目又温暖。 几人站在炫目的赤红色光芒中, 华文岳抬手挡住眼睛,说道:“你们去那边忙吧,我留在这边看看情况。” 这边局势未定,他们势必要留下一个人来守着,陆浅川本来还在纠结谁留下,华文岳这么一说,他也便顺势道:“我们快去快回。” 三人从天空上的通道回到另一边世界,踏入那边的土地时,他们齐齐愣住。 许是因为此处的阵法已经被触动,无穷无尽的灵力从阵法中流出,滋润了枯萎得不成样子的草木。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幅草木葱茏的景象,清澈的小溪自山脚下源源不断地流出,以顶立天空的高山为中心,为四方草木送去灵气。 莫沉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浓郁灵气,微挑起眉,说道:“这才是这里本来的面貌?” 澄明感慨:“一朝仙境,一朝地狱。” 草木生长,溪水长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鸟儿翱翔其间,发出生生清脆的啼鸣。 三人一同落在山顶上的符印旁,莫沉渊打开结界,数不清的灵光瞬时自里面一冲而出,拥拥簇簇地围绕在几人之间。 三人都被小光球黏了一身,叽叽喳喳的道谢声在身旁围绕,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些许笑意。 澄明道:“这个符印便由他去了?” 陆浅川想了想自己写文的尿性,立刻摇头:“恐怕还得再添把火。” 他半跪下身,手指按在符印的四周,淡蓝色的灵光自他指间涌出,流淌进符印的纹路中,顷刻点亮了整个符印。 淡淡的光芒自符印之中散发出来,逐渐向外扩散,直至包裹住整个结界所涵盖的范围。 蓝色的巨龙受到召唤,乖巧飞到陆浅川的身侧,俯首做听命状。 澄明奇道:“这龙好像很听浅川兄的话。” 陆浅川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也许是奇妙的缘分,但他总不可能厚颜无耻地说出口,于是一本正经道:“大概是因为我唤醒了阵法,他便先入为主地将我视作主人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手掌正落在符印正中央。一个小小的灵光从符印中缓缓飘出来,安稳地落在他手上。 陆浅川微笑道:“恢复得怎么样?” 灵光操着和他前世十分相似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雀跃:“多谢公子,在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陆浅川点头:“那就好,否则我怕你承受不住接下来的动作。” 小灵光:“?” 如果他能做出表情,恐怕也会和澄明一样露出一头雾水的的神情,几人之中也只有莫沉渊沉着冷静,淡定说道:“我们帮你扶阵。” 他指引澄明向一侧退开,两人各据阵法一边,陆浅川则站在最中间,悄声和灵光说着些什么。 简短的交谈后,陆浅川道:“你的意愿是?” 灵光激动地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儒雅的声音隐隐透出几分激动:“若能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尽微薄之力,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陆浅川哑然失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这么说着,一小簇淡蓝色的火花陡然在他手中升起,他快速对灵光道:“准备好。” 随着他的话音响起,那簇火花在他指间绕了一个圈,直接钻入他脚下的土地中。与此同时,另一个火焰一般的符印在他脚下成形,间或有灵光闪烁。 澄明到此时才看懂他要做什么,连忙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帮忙扶阵。 他悄悄看了莫沉渊一眼,只见那位喜怒十分古怪的兄弟端立一方,面上的身上有些紧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浅川。 陆浅川脚下的符印完全成型,一阵耀眼的蓝光自其中直冲而上,包裹住了灵光小小的身体。 另一边,巨龙受他指示,毫不犹豫地摇摆着身体钻进蓝色光芒中,身形渐渐与灵光合二为一。 澄明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只身一人来到此处,偶然间触发此上古阵法,召唤出灵龙,又能同时遇到灵光,他是否能像陆浅川一样,想到将没有思想的灵龙和有思想却没身体的灵光合二为一。 答案是否定的。 他并不嫉妒陆浅川的天赋和才智,有时却也不免有些怅然,遗憾自己总是能错过陆浅川注意到的点。 时间在他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流逝,按照他的估算,此时阵法应该要结束了。 可周围的蓝光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他心下一惊,看向陆浅川,这才发觉陆浅川的脸色白得吓人,面上几乎布满了蜿蜒而下的冷汗。 他的身体还未好全! 澄明登时大惊,下意识地想要喊陆浅川停住阵法,可余光一瞥,莫沉渊稳稳当当站在他的对立面,虽然面上也满是焦急,却丝毫没有要出言阻止的意思。 嘴巴缓缓闭合,他又将快到嘴边的呼喊咽了回去。 灵光和巨龙的融合比陆浅川预想的还要困难。 那条巨龙只是由灵力凝聚而成,本身并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会做出强烈的抗拒和挣扎。但灵光已在人世飘荡数百上千年,自身的记忆又太过沉重,他在无意识中抗拒着这样的融合。 即使他本人十分欣喜这个办法,隐藏在他身体中的记忆却在不停将他向另一边拉扯。 陆浅川的经脉又开始感受到魔力暴走的灼烧感,他耗费的灵力越多,魔力对他自身造成的伤害便越大。 他死死咬住唇,忍住了溢到嘴边的呼喊。苍白的下唇在牙齿下渗出鲜红的血珠,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莫沉渊还是没有出声阻止。 就在此时,陆浅川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宿主,检测到您体内的力量大幅度失衡,请问是否需要系统帮助?】 73很靠谱地出现在关键时刻,陆浅川在心里道:“谢了3哥,但这次先不用了。” 73便安静地噤了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久到陆浅川都觉得自己快要被体内的魔力烤熟了,那道蓝色的光柱中,终于传来了一声振奋人心的龙吟。 他眼中陡然显出喜色,手上动作不停,灵力继续从他指尖流淌出去,直到灵光与巨龙完全融合,他才缓缓收手,止住灵力。 整个过程中,他的魔力虽然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却终于没有再让他失去神智。 莫沉渊身形一闪,接住支撑不住向前栽去的陆浅川,声音中也满是激动:“成功了!” 陆浅川弯起唇角,放松地在他的怀抱中软下身体,心道:“是啊,成功了。” 他成功压制住了体内的魔力,叫其不会在自己忙正事时打断他的动作。 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 他还需再加把劲,直到他能将己身的魔力控制自如,让灵力和魔力都随心所欲为他所用。 陆浅川缓了口气,在他怀中站直身体,摸了摸身侧巨龙的大脑袋:“今日开始,你便有属于自己的身体了。” 澄明愣愣地看着他们,仿佛能够在他们周围看到一个无形的气场。 那气场不偏不倚,恰恰好好地把陆浅川和莫沉渊与周围的环境分割开来,以至别人完全无法插进他们之间。 与之同时,这两人也有种旁人无法体会的心有灵犀。他们似乎都不用交流,也不必眼神沟通,只要一方抬抬手,另一方便能立刻猜出其心中所想。 并坚定不移地支持着。 澄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抚上了卢风逸倚靠在凉亭边的寂寞身影,心道:“天下从不少痴人。” 可说真的,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像自己的名字一样,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明,如果能和陆浅川他们一般,他也愿体会一把痴狂的滋味。 等到陆浅川恢复几分力气,灵光已经掌握了控制新身体的办法。只见他眨眼间缩成了成人中指大小,憨态可掬地晃悠到陆浅川的肩头,停在上面不动了。 莫沉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其实澄明想的也不尽然。比如现在,陆浅川看到他沉沉盯着小龙,还以为他是觉得小龙可爱,却又不好意思主动上手摸,便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轻轻抚上小龙可爱的小脑袋。 莫沉渊在陆浅川和澄明的友善笑意中回以微笑,没有人知道,这位魔君盯着那只占据了大师兄肩膀上有利位置的小家伙,脑中已经生火炭烤青龙了。 这龙是青色,灵光又没有名字,陆浅川便自作主张地叫他小青。 和澄明当初起的“小黑”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人回到另一边,城镇里的居民基本已经安顿完成,街上再见不到有人闹事,邻里间都是一派和睦融融的氛围。 华文岳坐在灵器上俯瞰下方,指间正不断掐算着什么。 他见到几人回来,放下手,面上没什么表情:“要出去了?” 陆浅川道:“这里的事情基本解决完毕,应该可以告一段落。师叔与明兄和我们一起走吧。” 华文岳扫了面色犹豫的澄明一眼,淡淡道:“你们带这小子出去,我留在这里。” 陆浅川欲言又止:“师叔……” 华文岳道:“别误会,我留下不是因为不敢见什么人,而是根据我方才的测算,我有必要留在这里。” 莫沉渊眼神一闪:“您算出日后风雨飘摇了?” 华文岳凉凉地睨着他:“别想套我话。你们不用管我算出了什么,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就够了。” “你们出去后,你俩看住这小子的魂魄,只要他魂魄不散,雪城那边就有办法。” 陆浅川猜测他口中的“办法”大概指的是雪参,虽不想泼他们冷水,但这种大事还是要如实托出,便道:“雪参已经用掉了。” 华文岳一愣,惊奇地看他一眼:“你还知道这个?” 顿了顿,他忽略陆浅川尴尬的神情,接口道:“我指的不是雪参,他们雪城自有自己的一套术法,你只要把这小子带到卢风逸面前,他会处理。” 几人应是。 澄明与他做了两年的狐朋狗友,友谊早已跨越了辈分,乍然面临分别,不舍全都写在了脸上。 华文岳别过头不看他,冷哼道:“娘们唧唧的,要走快走。” 陆浅川与莫沉渊对视一眼,同时拱手行礼,陆浅川道:“师叔保重。” 澄明也拱了拱手,态度更像对一个老友:“保重。” 华文岳背着身,摆了摆手:“代我向你们师父问声好。” 三人又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个大礼,莫沉渊与陆浅川共乘司命,澄明独自御剑,转身向燕子安给出的那个地点行去。 御剑走出一段距离,忽而听到华文岳在他们身后喊道:“风雨欲来,各自都小心一些!” 莫沉渊亲了亲陆浅川有些湿润的眼角,看了一眼偏着头、肩膀不断颤抖的澄明,扬声回了一句“好”。 第98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四) 万灵宗青山碧水,宗门隐于云雾之中, 平时除了自己人在里面打打闹闹, 外间几乎听不到什么嘈杂之声。 今天却有些不同。 沈清泽站在一众师弟师妹的前方,对找上门来的几个修士拱手道:“宗主与几位宫主都不在, 阁下还是请回吧。” 那几个修士不依不饶, 叫嚷声快要冲出天去, 非要让燕子安出面给众人一个说法。 修士中的一人道:“万灵宗与魔界同流合污,怎么还不让兄弟们说了?” 另一人道:“当年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今日燕子安若不出来, 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 这些人都出身于没什么名气的小宗门,来万灵宗压根也不是为了当年落枫城和万灵宗与魔族联手之事。万灵宗与众多宗门闹僵,此时处境十分尴尬, 很多事都不便出手, 他们看准这个机会,特意上门撒泼, 不过想从万灵宗这里得些用来息事宁人的好处罢了。 他们算盘打得响亮, 只以为万灵宗家大业大, 不会缺那几两打法闹事者的银子,却忘记万灵宗屹立不倒这么多年, 早磨练出了一身的脾气与傲骨。 沈清泽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对着他们冷笑几声, 对他们的叫喊置若罔闻,转身便走。 那些人拉得下脸上门闹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他离开, 于是立刻在后面大叫道:“你们那个大弟子不是很厉害吗?有本事叫他出来见见我们啊!” 另一人低头啐了一口:“什么皎皎君子,分明就是个天水逃犯!” 几人轰然大笑,用余光睨着沈清泽等人的反应。在他们提到大弟子的第一时间,沈清泽便已经停下了脚步,当“天水逃犯”四个字说出口后,沈清泽的袖口乍然闪过一道金光,圣灵火自他袖中飞出,一道灼眼的火焰轰然大涨,眼看就要袭向他们面门。 方士诺匆匆拉住沈清泽,低声道:“宗主叮嘱过,不可伤人。” 沈清泽的下颔绷得很紧,平素儒雅温和的气质荡然无存,浑身都透着一股杀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在方士诺的一再要求下,抬手将圣灵火敛入袖中。 那几人在圣灵火亮相时纷纷吓破胆,接二连三地向后退去,他们本已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沈清泽却突然收了招,熊熊火光立刻在眼前消失。 这几人互相看了看,不知又从哪里来了胆子,一人扬声大叫道:“什么浅川公子,不过是个判宗通敌的伪君子,亏得有人这么护着!” 沈清泽一把挥开方士诺的手,圣灵火在他袖中便已绽出火光,刚一出袖口,一条火龙呼啸着从其上蹿出,不由分说地向那几个宵小冲了过去。 沈清泽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方士诺也再没有拦他的意思。火龙受主人命令,迅捷无比地一往直前,龙头几乎就要冲到最前一人的面门。 就在这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蓝光猝然闪现,冷冽的光芒化形为箭,速度比火龙还要更快,以令人料想不到的角度,直接打在为首那人的面上。 那人的表情空白一瞬,片刻的寂静后,伴随一声极为凄惨的哀嚎,那人登时滚倒在地,捂着脸不停嚎哭。 众人齐齐愣住,方士诺下意识地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映照得他紫色的眼瞳一片光亮。 就在那片光亮之中,三道身影闪电一般,将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直线。 一个白衣身影自闪烁着烈烈红光的灵剑上跳下,身侧两点蓝光又化为利箭,以迅雷之势击倒了另外两人。 来找茬的修士转瞬折损三个同伴,顿时吓得有些站不住脚,哆哆嗦嗦得险些跪倒在地。 白衣人背对沈清泽等人站立,一道清澈温雅的声音自他口中流出:“劳烦诸位挂念,伪君子也是有脾气的。” 那几个修士登时感受到一阵极为强劲的威压,本就不太有力气的腿更加支撑不住,跪得跪倒得倒,顷刻成了一群丧家之犬。 一时间,周围静得吓人,风吹树林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在沈清泽等人的视野里,那人单薄的白衫在风中轻轻飘动,脊背笔直得像是永远不会弯下。 “大师兄!”裴楚然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大叫一声,撇下沈清泽和方士诺,率先向陆浅川跑了过去。 剩余两人如梦初醒,沈清泽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颤着声音道:“不是梦……不是梦……还活着……大师兄还活着!” 陆浅川刚转过身,迎接他的就是裴楚然的熊抱,还没把这个黏人精从身上扒下来,那边沈清泽就开始念叨“还活着”,他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们一眼,温声道:“是我,我还活着。” 方士诺跑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恭迎师兄!” 这一声提醒了其余二人,沈清泽捋直舌头,裴楚然放开陆浅川,二人齐齐行礼,扬声道:“恭迎师兄!” 陆浅川穿的还是在魔界时的单衣,此时人间还未转暖,北风顺着他衣领向里面吹,冷得要命。 可与之相对的,他的心却仿佛泡在一汪温泉里,声音一点一点柔和下来:“嗯,我回来了。” 方士诺和裴楚然立刻红了眼眶。 沈清泽上前几步,狠狠拥住陆浅川,不断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欢迎回来。” 陆浅川抬手回抱住他,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襟,沈清泽回想起过去一段时间稀奇古怪的梦境,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抛弃抱着陆浅川冰冷的尸身失声痛哭的恐惧,顿时激动得不能自已。 正这时,一道炽烈的红光在众人身边炸开,莫沉渊从半空中缓缓落地。 沈清泽无言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很识时务地松开陆浅川,与另外两人一同道:“恭迎二师兄!” 莫沉渊颔首:“回屋再说。” 沈清泽在半路捉了一个小弟子,叫他通知各位殿主师兄已归,所有人立刻去器灵宫主殿议事。 那小弟子愣愣地点头,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空白片刻后,他一个猛子跳起,嗷嗷大叫:“大师兄回来了!” 他依着沈清泽的吩咐,跑向离这里最近的言灵宫,一边跑一边喊:“大师兄回来啦!大师兄回来啦!” 几人震惊于他的嗓门,目送他一路跑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裴楚然才感慨道:“托他的福,这下不用我们知会各殿主,宗门上下便都知道这个好消息了。” 陆浅川:“……” 他还是第一次,回家回得如此兴师动众。 那小弟子腿不长,跑得倒很快,不过一会功夫,器灵宫的主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陆浅川刚在主座落座,向下一看,除了那些远在魔界的长辈,宗门里能排的上人头的弟子几乎都聚过来了。 一大群人商量好了似的,呼呼啦啦地弯腰行礼:“恭迎师兄回宗!” 陆浅川瞬间红了眼眶。 他轻咳一声,掩去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肃声道:“宗门正值多事之秋,凡我万灵宗弟子,理应上下一心,共渡难关。”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以众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多谢大家挂念,我回来了。” 殿中爆发出一阵惊天欢呼。 这些弟子几乎都有任务在身,于第一时间前来来迎接完陆浅川,又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回去接着忙手头上的要紧事。 他们来时风风火火,走时手舞足蹈,开心得活像过年。 澄明恢复了魂魄的状态,无依无靠地飘在一边,在一派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更加怀念起他从小待到大的雪城来。 殿中只剩下十二宫的几位宫主,燕茗姝和另外几个小姑娘不必在其余师弟师妹面前撑架子,纷纷喜极而泣。 陆浅川无奈又温暖,安慰道:“都过去了。” 他们到底都是把宗门放到己身感情前面的人,情绪还没发泄完,几人纷纷拭净眼泪,直接进入正题。 沈清泽道:“宗主他们都在魔界,与魔君一道,研讨攻下北城的对策。” 莫沉渊冷然道:“北城还没攻下?” “尚未,”沈清泽摇头,“守城的将领很有胆识,也足够了解宗主他们的习惯,再加上洛华银手下的魔将本领不低,又拿城内的百姓作为要挟,一月以来,战况一直胶着不下。” 陆浅川讶异道:“一个月?” 几人齐齐一愣,燕茗姝细声细气地回答:“自两位师兄失去音信,已经一月有余。” 陆浅川心中一惊,他和莫沉渊在罗刹地狱中只度过了短短几日,没想到外面便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一月的时间,足以令情况和他们进去前大有不同。 莫沉渊悄悄握住他放在桌下的手,对几人问道:“北城那边的守城将领是谁?”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死了一般的沉静。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不停瞟向陆浅川,都露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 最后还是沈清泽硬着头皮,对两人道:“是柳青葵。”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浅川的表情,生怕他接受不了这个重磅消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陆浅川超乎寻常的冷静,甚至还有点“果然如此”的感觉。 陆浅川也确实猜到柳青葵会在战事中起到不小的作用,面上没什么波澜,冷静道:“我知道了。” 沈清泽见他的冰山脸一如平时,也不知他此时是生气还是失望,便转移话题道:“先不说这个,二师兄现在作何打算?是留在宗门还是……?” 莫沉渊直接道:“我回魔界,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回宗门。” 陆浅川也道:“我和沉渊一同去魔界,宗门暂时交给你们,清泽有权处理宗门的所有事务。” 他安排好这之后的大事小情,在所有人都告退后,单独留下方士诺,问道:“看得见?” 方士诺乖乖点头:“看得见。” 陆浅川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叮嘱道:“我们走后,你护送澄明公子回雪城,亲自送他去见胡台主。” 方士诺点头,陆浅川笑了笑,对他道:“华师叔也还在,他说他一直以你为傲。” 方士诺猛然一震,眼圈红通通一片,哑声道:“我算到师父尚存一息,他可是在罗刹地狱里?” “是,我们在罗刹地狱中见到了澄明兄和华师叔,他们在那里完全不受任何影响。” 方士诺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皱起:“师兄觉得,师父和澄明公子能够进入罗刹地狱,是偶然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莫沉渊惊异地挑了下眉,露出了几分高深莫测的神情,不动声色地看向陆浅川。 陆浅川放在方士诺头顶的手微微一顿,抬头望向空旷寥落的殿外,声音仿若叹息:“即便是有人有意为之,也绝不是为了救他们,特意开启罗刹地狱的大门。” 莫沉渊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像是在问:“你发现什么了?” 陆浅川不露声色地回挠了回去,仿佛在反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莫沉渊微微一笑,直接出声道:“我只怕有人精心布局,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 方士诺眨了眨眼,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师兄是指谁?” 莫沉渊意味深长地说:“恰好在华师叔和澄兄出事时搅乱浑水的人,你猜是谁?” 蝠风殿、落枫城,陆浅川等人因不同原因,前后去往这两个地方探查,却每每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打一开始,便没有只算计韶疏一人,而是将魔界人间一同算了进去 第99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五) 景行还好端端地挂在浅疏居的白墙上,陆浅川拿了剑, 又在莫沉渊的强迫下套上一层棉袍, 两人一同自宗门前往魔界。 莫沉渊名义上还是魔君,但韶疏既归, 他又不像施轻絮, 是韶疏的亲传徒弟, 地位便显得有些不尴不尬了起来。 他们入城时,守城的魔将以迎接魔君的礼节,恭恭敬敬地迎莫沉渊入城, 态度却并不怎么热络。 两人又行一段距离,莫沉渊驱使司命向陆浅川那边靠近,头压在陆浅川的肩膀上, 说道:“我在魔界也混不下去了, 只能拜托师兄收留我去浅疏居了。” 陆浅川忍俊不禁,轻轻拍了他一下, 说道:“好, 你去浅疏居, 以后洗衣做饭都是你的活。” 莫沉渊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你说真的?” 陆浅川一顿, 心知自己说错话了,故意偏过头, 佯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莫沉渊望着他的侧脸,心下却是无限惊喜。 陆浅川遇事很有担当,但平时性子却有些温吞, 尤其是在感情上,遇到难以决断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刻解决,而是能拖就拖。 就像现在,他敢说,师兄对他己身的心意也不是一无所查,却偏要做那个掩耳盗铃人,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可很多时候,人第一反应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全部都是出于本心,这些东西是一个人想伪装也伪装不来的。 莫沉渊以手抵唇,掩去嘴角露出的三分得意,视线落在陆浅川后颈的那朵蔷薇上。 他本也不是什么温和谦让的性子,陆浅川若是能发现他自己的心意,那自然皆大欢喜;若实在不能发现……那也没关系,他的戳已经盖上了,大师兄还能跑了不成? 从万灵宗到魔族死域,再从魔界到罗刹地狱,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人拽回自己身边。 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太多常人意想不到的事,以后怎样都还未知,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只有在有关陆浅川的事情上,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倔强。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也绝不放手。 陆浅川还不知道,短短片刻,他在莫沉渊眼中就已经成了盘中餐。他迎着扑到面上的魔气,能够清楚感受到体内魔力的躁动。 越来越高涨的魔力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他的体内掺杂着两道力道强劲的血脉,接下来他或许要面对一个早已熟识,却又不得不重新认识的人。 这感觉真令人头秃。 陆浅川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越发担忧堂堂万灵宗的大师兄英年早衰。莫沉渊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换了环境身体难受,便站直身体,张开双臂,对他道:“靠一会?” 陆浅川:“……” 不是,他正在烦恼一会怎么面对卢风逸,莫沉渊这个节骨眼对他敞开环抱,是迫不及待想在卢风逸面前说明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吗? 真是好心机! 陆浅川没察觉到自己的第一反应有些不对,按常理说,一个没有任何歪心思的人不可能会往那边想。他心情复杂地沉默一阵,摇头道:“马上就到了。” 莫沉渊于是不再强求,不动声色地从后面扶住陆浅川的腰,给了他一个借力点。 他们还未进到王宫正门,远远便看见三个人影立在高门之下,翘首向这边张望着。 陆浅川无奈地笑了笑,心道别人家都是晚辈迎接长辈,他们这里却要反过来,三个长辈站得无比整齐,看到他们时齐齐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他和莫沉渊快速从剑上跳下,轻巧落在燕子安等人面前,双膝一落,直接行了大礼。 莫沉渊怔了一瞬,立刻也跪下去,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燕子安。 燕子安:“……” 这怎么,去罗刹地狱走了一遭,回来直接拜高堂了?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梗了一瞬,准备好的话被韶疏抢了先:“跪什么跪,还能知道回来就不错了。” 陆浅川笑道:“哪敢不回来呢。” 韶疏幽幽道:“哦,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准备手拉着手浪迹天涯去了。” 陆浅川登时噎了一下,不断轻咳,莫沉渊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毫不顾忌地直视韶疏,眼神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师父当年那点风流事。” 韶疏眉梢一挑,嘴角溢出一抹冷笑,用眼神暗示道:“你敢多说一句话试试。” 莫沉渊垂下眼帘,敛起视线,和韶疏一起装出一派其乐融融的乐天景象,感情好得宛如一对亲父子。 而在此处唯一一位有亲儿子的人,却是全场最沉默的那个人。 陆浅川与燕子安多年师徒,与韶疏也算是知根知底,交谈时自有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和谐温馨感。 这么一看,他这个亲生父亲倒仿若外人一般,是在场几人中最不了解陆浅川的人。 燕子安与他多年至交,不必想都知道他在考虑些什么,于是让陆浅川和莫沉渊起来,直接道:“我们回去再说。” 一路无话,他们三人走在前面,陆浅川和莫沉渊并肩而行,也就不存在亲近谁不亲近谁的问题了。 回到主殿,施轻絮早在门前候着,先对韶疏等人福了礼,又向陆浅川笑道:“我早说要和师父他们一起去迎你们,师父不近人情,非要我留下守门。” 韶疏:“你找到人告状了是不是?” 施轻絮笑弯了眼睛,抿着唇走在陆浅川另一边。 借着这个机会,陆浅川倒是能感受一把红袖在侧的福运,只是…… 他目视前方,单手缓缓摸上自己的心脏。 嗯,很好,跳动得十分规律,一点都不像莫沉渊靠近他时那样动如疯兔。 陆浅川沉重且缓慢地接受着自己越来越弯的形象。 燕子安说要带他们回房间,进到主殿里,他和韶疏占据桌案一边,莫沉渊和施轻絮飞快抢占了另一边,四人抱团一坐,卢风逸和陆浅川瞬间傻眼。 燕子安四平八稳地交代道:“我不小心把地图落在后花园了,你们俩帮我去取一下吧。” 什么地图一定要堂堂雪城城主亲自去取,几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让两人单独去谈的幌子。 卢风逸对着他眨了下眼,带着陆浅川走了出去。 王宫中的后花园枝繁叶茂,魔界各类花朵都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两人一路沿小径走过,简直目不暇接。 陆浅川自万紫千红之间匆匆一瞥而过,心里不断谋算该如何向卢风逸开口。 说来也怪卢风逸,这人太过随便,此前几年一直和陆浅川哥俩好,一点身为长辈的自觉都没有,结果兜兜转转,引火烧身,陆浅川面对他完全没有面对父亲该有的敬畏感。 他不知如何挑起话题,卢风逸也没有率先发话的意思,两人相对沉默地走完石子小径,卢风逸忽然止住了脚步。 陆浅川一愣,自他身后看过去,见到了一块简简单单的黑色大理石碑。 碑面上没有刻文字,整块碑石沉默且突兀地插进地里,若非它的形状符合墓碑的制式,旁人必要以为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一阵微风吹过,花草皆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陆浅川望着这块无名碑,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一种沉寂在血脉中的感情开始汹涌波动,他听到自己的鼓膜震动声,嘴唇嗫嚅。 卢风逸勉强笑了一下,温声道:“来拜拜你娘亲。” 陆浅川僵着身体,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这句话。愣了半晌后,他的眼眶遽然发红,身体不受控制的小幅颤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卢风逸闭了闭眼,在他身边盘腿坐下。 “我也是和兄长重逢后,才知晓她已经在此处睡了这么多年,”他这么说着,眼中有点晶莹的水光,便伸手摸了一把脸,继续道,“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来陪过她。” 话音顿了一顿,他又转头看着陆浅川,低声道:“我也没怎么陪过你。” 陆浅川脑中忽然闪了一下蓝光,他疑惑地怔了一下,不知道73为何在此时发出动静。 但这动静也只是一瞬,那点蓝光极快地消退下去,73再次回归平静,仿佛方才的一瞬间不过是他的错觉。 他情绪起伏很大,也没有心情去问73发生什么了,对卢风逸道:“没关系的。” 卢风逸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我猜到了你会这么说,可我倒宁愿你怨我怪我,跟我闹也无妨,我都哄着。”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我也只能想想了,你人生中最爱胡闹的那几年,终归没见过我身影。” 陆浅川低下头,回想起73给他灌输的陆浅川本人的记忆,缓声道:“其实,我从小就不怎么闹,错过了也没关系的。” 卢风逸摇摇头,不准备同他继续这个话题。 陆浅川到底年轻,经历的年岁少,也没有做过父亲,自然体会不到为人父母那种不愿错过子女一点一滴的心情。 他搭上陆浅川的肩,温声问:“在罗刹地狱都经历了什么?” 陆浅川便一五一十和他讲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只是略去了自己多次魔力暴走的情况。 卢风逸听后,没有露出他意想中的安心神情,反而慨然道:“你长大了,这些事都处理得很好,我和子安也未必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他话里话外都是遗憾,陆浅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在沙沙的风声中沉默下去,看风掬起自己和卢风逸的长发。 卢风逸缓了缓,也觉得自己这种感怀伤悲的表现太不像样,于是拍了拍陆浅川的肩膀道:“旧事便随风飘去吧,你今后怎么打算?” “您指哪方面?” “想留在魔界还是想回万灵宗?又或者去雪城?”卢风逸说到这里顿了顿,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已经弃了城主之位,你去雪城也是尴尬……魔界魔气太重,于你修炼又没有好处,还是回万灵宗稳妥一些。” 陆浅川哑然失笑,他自然是要回万灵宗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里才是他心有牵挂的家。只是卢风逸完全站在另一个角度考虑,听起来倒也有点意思。 卢风逸嘟囔完,立刻醒悟过来是他多虑了,于是敲了敲头,笑着道:“看我糊涂了,那我们谈谈别的。比如……” 他忽而压低声音,想说悄悄话似的:“可曾心有所属?我来帮你准备彩礼?” 陆浅川腾的闹了一个大红脸,眼前飞快闪过莫沉渊的笑容,他摇摇头,晃掉阴魂不散的莫沉渊,坚定道:“尚且没有,您别麻烦了。” 卢风逸很失落地垮下肩。 他迫切地想为陆浅川做点什么,可陆浅川已经长到和他差不多高,一般的事都能自己解决得很好,他能准备的,也只有婚姻这样需要父母出面的大事。 可惜这种事需要陆浅川本人配合,他急不来。 陆浅川观他神色,又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忙补救道:“虽然暂无……但是,我最近,的确有些烦恼。” 卢风逸登时眼睛一亮,有些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陆浅川并没有撒谎,他的确被莫沉渊的告白困扰好久了,于是斟酌了一下词句,认真道:“如果有一个人,心悦您许久,且用情很深,但您却不能明晰自己的心意,也不知自己会不会辜负他的期待与感情,更担心自己承担不好支持他照顾他的责任……这样的时候,您会怎么办?” 卢风逸缓缓琢磨了一下他这句话,疑惑道:“这不就是喜欢吗?” 轰隆一声晴天霹雳,陆浅川僵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为什么……” 卢风逸好笑地拍了他一下,逐句逐句地给他分析:“你担心自己尽不好责任,这是因为你考虑的不是两人眼下的感情,而是更长远的将来;你怕辜负她的心意,这是因为你把她看得很重,一旦她因此伤心,你会觉得痛苦难当。” “你是一个习惯于承担责任的孩子,这样珍视她、敬重她,不是喜欢是什么?” 他说得太有道理,陆浅川反驳不能,立时哑口无言。 卢风逸眼中添了抹喜色,追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好运气,能入得我们家浅川的眼?” 陆浅川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莫沉渊”三个字滚过口中每一处,他却舌头一卷,囫囵个吞进了肚子里。 ——卢风逸好不容易体会到了点身为父亲的喜悦,他怕自己这三个字一说出口,这位兢兢业业的老父亲会晕在当场。 第100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六) 陆浅川没敢立刻告诉他那人是莫沉渊,也不好意思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便捡了点记忆中的有趣事和卢风逸讲。 卢风逸对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充满兴趣, 立时忘记了追问那人的身份,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露出了满足且欣喜的笑意。 笑容往往最能拉进两个人的距离。陆浅川跟着他傻傻微笑半晌, 目光触及卢风逸眼中的包容与温暖, 一颗心都像春风拂过似的酥酥软软。 他止住了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垂下眼睫,低声唤了一句:“父亲。” 卢风逸的笑意瞬间定格在脸上。 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坐在原地僵硬地愣怔半晌,半晌过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颤抖, 激动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 他应是有许多话想和陆浅川说的, 但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反倒一个字说不出来, 木偶人似的傻了半天, 僵硬地“嗯”了一声。 陆浅川温和地笑笑。 卢风逸看着他, 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韶姝,他们低眉浅笑的样子实在太像了。 他忽然想到, 其实和陆浅川初见时,他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一种十分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冲遍全身,他却将那些自认荒谬的念头压下,只道是缘分。 如果他那时肯多问燕子安一句, 想必那人也不会瞒他。 可惜,他自作聪明许多年,只当是自己和陆浅川有缘,差点就和亲儿子称兄道弟了。 卢风逸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父亲这一辈子,一直在走弯路。你娘的事情上是,你的事情上也是。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学我,有什么想做的事立刻就去做吧,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背后支持你。” 砰的一声,心头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陆浅川一个激灵。 “莫沉渊”三个字锲而不舍地再次在脑海中划过,同时伴随着他这最近这段日子的遮遮掩掩。陆浅川手指微蜷,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坚定地应了句好。 有些事情想开了,那便不能再拖了。 卢风逸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觉既欣慰又骄傲。他拍打着衣服站起身,抬头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抚在韶姝的墓碑上。 陆浅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跟着他站起来,听到卢风逸用无限温柔缱绻的声音道:“还得回去找子安他们商量一些事,我和儿子明天再来看你。” 他说完,微倾下身,在墓碑上落下一个吻。 陆浅川心里一酸,不忍心地别过头去。 两人回到主殿中时,那几人正在商讨攻讨北城的事宜,施轻絮道:“别的都还好说,为难的只有一件,他们以城中百姓做要挟,我们谁去都不敢轻举妄动。” 莫沉渊道:“潜进去打呢?” “守城的有一只白虎,”施轻絮展开另外一幅图,上面赫然画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它鼻子灵得很,但凡我们的人靠近一点,虎啸声立刻直冲云霄。” “啸风?”陆浅川一边说着,一边坐到莫沉渊身旁 卢风逸则在燕子安身边随意坐了,点头道:“是那只白虎。我们上次去时,我发现它几乎不会对子安展露敌意。” 韶疏嗤笑一声:“畜生都比主人懂人情。” 他在陆浅川身体里时,亲眼看着陆浅川对柳青葵掏心掏肺的好,后来重塑己身,又亲眼看见柳青葵蓄意陷害陆浅川,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 陆浅川道:“既然这样,我有个主意。” 他手伸进乾坤袖里,很快拿出了一个雕琢得十分精巧的琉璃镜,直接架到鼻梁上。 莫沉渊颇感意外地看他一眼,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意在询问:“什么时候拿的?” 他们一同回浅疏居,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师兄还顺手拿了这个小玩意。 陆浅川弯弯唇角,故作高深地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他们动作幅度虽然小,但这里毕竟有一个在陆浅川身体里待过好几年的人,几乎莫沉渊的衣袖刚动了一动,韶疏就猜到他们又在搞什么小动作。 他揣着长长一声叹息,严肃道:“主意先放到后面,你凑过来点。” 陆浅川:“?” 他不明所以,按照韶疏说的,向他和燕子安的方向稍稍靠近些许,接着,魔君那绣着金龙的黑色衣袖在他眼前一闪,韶疏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额上。 魔君倒吸一口冷气,转头训卢风逸:“你怎么照顾儿子的!” 卢风逸一头雾水,学着他的样子上手一摸,也倒吸一口冷气。 陆浅川的额头烫得吓人。 很难想象,他是以这种高烧的状态,没事人一样东奔西跑,还跟他谈了那么久的话。 施轻絮见状,很有眼色地将图纸悉数卷起,说道:“浅川公子身体不适,我们明日再说吧。” 说完,她利落起身,借口出去看看兵士的操练情况,留他们几个男人在殿中谈悄悄话。 韶疏道:“你的魔力和灵力极不稳定,先别乱跑了,老老实实待几天,我们几个好帮你梳理一下。” 说完,他转过头,幽幽看着莫沉渊,大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 莫沉渊:“拦不住。” 他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陆浅川的身体状况是什么样,但陆浅川这人犟得很,说要做的事就得立即完成,一刻都不肯停下来喘息。 在罗刹地狱他拦不住,出来后仍旧拦不住,便只能时刻陪在陆浅川身边,在他难受得撑不住的时候扶他靠一会。 莫沉渊微抿着唇,看向燕子安,说道:“师父如何考虑?” 在韶疏说帮陆浅川梳理魔力时,他清楚看到燕子安面上有不赞同之色一闪而过。 燕子安盯着眼前的桌沿,既没有看莫沉渊也没有看陆浅川,缓缓道:“浅川。” 陆浅川道:“是。” 燕子安问:“若我现在要你去无间峡谷走一趟,你可撑得住?” 陆浅川尚且未做反应,韶疏和卢风逸同时站起来,因为动作太过迅疾,两人的凳子同时翻倒在地,发出哐啷两声响。 卢风逸扬声道:“我不同意!” 韶疏虽然没说话,可看他面上神色,明显是和卢风逸站在同一战线。 燕子安没有理会他们两个,微抬起眼,注视着陆浅川:“可或不可?” 陆浅川同样回望着他,琉璃镜精巧细致,反射出一层七彩薄光。 他在莫沉渊紧张的注视中,点头道:“可以。” 莫沉渊豁地握住他的手。 “师父,”他抢白道,“无间峡谷凶险非常,我进去都尚且要小心谨慎,何况师兄还……” 燕子安冷冷接口:“你觉得浅川的修为不如你吗?” 莫沉渊倏地住嘴。 陆浅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又冲站起来的两人笑笑,然后才对燕子安道:“我懂您的苦心。” 他平白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强大魔力,身体一时不能习惯,也无法掌控这样强大的力量。这时候,如果韶疏他们帮他疏导,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但那样到底借了别人的力,他体内的力量不是完全由他自己吸收转化,日后使用起来难免会有隐患。 燕子安闭上眼,隔开卢风逸那要喷火的目光,声音温和:“你先休息一晚,明日出发吧。” 陆浅川起身行礼,拉起莫沉渊,两人快速向外面走去。 在他们迈出门槛的一瞬间,里面传来一声桌子翻倒的巨响,继而是茶杯茶壶碎裂的脆响。 两人没有回头,只当做没有听到,飞快出了主殿。 莫沉渊一直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卢城主和师父打起来了。” 陆浅川:“嗯。” 莫沉渊:“不管?” 陆浅川:“不必。” 卢风逸不是不懂燕子安的苦心,也清楚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陆浅川是最好的,他只是舍不得。 他、燕子安、韶疏,三人加起来,帮陆浅川解决体内的魔力和灵力问题,绰绰有余。 即使这样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陆浅川的魔力会有一部分不能化为己用,或者使用时可能有些许滞涩,但好歹这是一个不用陆浅川受苦受累的法子。 有这样的捷径可走,他哪里舍得再把陆浅川往凶险至极的地方送。 陆浅川无奈地笑了笑:“亏得师父肯狠下心教育我,如若我在雪城长大,还不知要被父亲惯成什么样。” 莫沉渊认真地看着他:“惯成什么样都不为过。” 陆浅川微微一愣,面上的笑意越扩越大,眼中亮晶晶:“怎么,你还嫌他们惯我惯得不够吗?” “嗯,”莫沉渊道,“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陆浅川心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礼貌性询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莫沉渊得寸进尺地和他十指交扣,“如果我能回到十几年前,我就潜进万灵宗,从师父眼皮子底下将你偷出来。” 陆浅川着实让他给惊了一惊,下意识问道:“然后呢?” 莫沉渊道:“然后做一个蜜糖罐子,把你放进去,你要什么就给什么,惯得你天不怕地不怕,这辈子都不知道烦恼长什么样。” 陆浅川心道:“乖乖,这是想用糖水淹死我。” 心里这么想,他的表情却诚实地出卖了他。眼中隐藏不住的浓厚笑意灿若星辰,唇畔挑出了比春日百花还灿烂的形状,白净的脸颊透出丝丝缕缕的薄红。 莫沉渊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抵住陆浅川滚烫的额头,低声道:“我发现,师兄最近越来越爱笑了。” 陆浅川没有接他的话,既不承认也不辩驳。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莫沉渊离得极近的面庞,感受他喷吐出来的温暖呼吸,低声喃喃:“沉渊。” 莫沉渊:“嗯。” 陆浅川闭上眼,微微向前倾,犹带着笑意的唇准确无误地印在莫沉渊的唇上。 刹那间,百鸟齐鸣,繁花盛开。 莫沉渊瞪大眼,心跳声音大得快要突破天际。 第101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七) 关系确定下来,陆浅川次日收拾行囊时, 嘴角还是翘起的。 他终于放下了一个大包袱, 一旦开始正视自己的心意,以前莫沉渊为他做的种种, 都变成了砂糖和蜂蜜, 一路甜到心坎里。 他周围仿佛在冒小花花, 明明额头还发着热,整个人的精神却好得不得了,端叫一个春风得意。 莫沉渊推门进来, 带着三包做好的糕点,接过他手中的包裹,默不做声地帮他收拾起来。 陆浅川看着他沉默且俊朗的侧脸, 心里那点压抑多时的喜欢一股脑地往外冒, 一时没控制住自己,凑到人家身边亲了一小口。 莫沉渊还没做反应, 陆某人却先自己红了脸。 他本以为莫沉渊会得寸进尺地再对他做点什么, 做好准备等了半天, 没听到一点动静。 于是转头一看,那位魔君僵硬着身体整理好包裹, 拿乾坤袋收了,面色凝重地坐在床边发呆。 陆浅川愣了愣, 忙问道:“怎么了?” 莫沉渊拉住他的手,脸颊贴在他手背上,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陆浅川忍俊不禁。 他俯下身, 在莫沉渊额头印下一个吻,对他道:“那你梦着吧,愿你长梦不复醒。” 他把乾坤袋放入袖中,瞧着莫沉渊发呆的样子实在可爱,心痒痒地又亲了一口。 双唇离开莫沉渊柔软的面颊,陆某人摸了摸唇角,被自己今早接二连三的大胆举动惊到了。 别看有的人单身小几十年,一旦谈起恋爱来,潜力真是无穷无尽。 陆浅川轻咳一声,多少恢复了点身为师兄的威严,轻轻敲了莫沉渊的脑袋瓜一下,故作深沉道:“我去和师父他们告别,一起来吗?” 莫沉渊自然无异议。 他们出了门,一眼见到了站在一棵槐树下的卢风逸。 陆浅川微微一惊,生出点做贼心虚的怯意来,小心翼翼地上前行了礼。 卢风逸眉头紧皱,不放心地看着他:“身体怎么样?” 陆浅川笑笑:“无碍的。” 卢风逸知道他性格,便也不再多问,抬手拍了拍莫沉渊肩膀,对他道:“我和子安他们还要商量一下安顿难民的事,你们不用去跟他俩告别了。沉渊,麻烦你送浅川一段。” 他又十分不舍地看着陆浅川,殷殷叮嘱:“多加小心。” 陆浅川抱了抱他。 无间地狱离王城不远,他们御剑,很快就到了。 莫沉渊收起司命,缓缓抱住陆浅川,头搭在陆浅川肩膀。 陆浅川揉了下他的头:“罗刹地狱都走过了,还怕这个吗?” 莫沉渊闷闷道:“我听说无间峡谷深处有一朵魔花,通体紫色,花蕊通透宛若透明。见到此花的人,会陷入一个能够见到心爱之人的幻境。” 陆浅川的手搭在他背上,沿着他的脊骨轻轻顺下去:“你怕我会陷进去?” 莫沉渊道:“师兄且看看,幻境中的人是谁。若是我,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是,师兄也不必因为可怜我,委曲求全……” 陆浅川“啪”得打了他后脑勺一下,十分粗暴。 难怪他总觉得这孩子从昨天到今天状态都有些不对,原来是觉得自己应允不过是因为可怜他一往情深? 陆浅川快要被他给气笑了。 他道:“那我若看到你,你在幻境中拉住我,不让我走,我怎么办?” 莫沉渊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他是假的,不用手软。” 陆浅川笑着亲了亲他嘴角,低声道:“等我回来,备齐彩礼就提亲。” 说完,带着两只红得通透的耳朵,自山边一跃而下,丝毫不给莫沉渊反应的机会。 或者说,他压根不敢看莫沉渊的反应。 莫沉渊站在山边伫立好一阵,直到一点看不见陆浅川的身影,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他才恋恋不舍地缓缓向后倒退。 司命出鞘,他踩在剑上,心里不断谋算什么样的彩礼才能入得了那三位的眼。 * 陆浅川正好落在峡谷的一处狭窄入口处,景行收缩成正常大小,自动钻进他手中。 这峡谷幽深阴暗,两侧的山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植物,周围隐隐有虫子扇动翅膀的嗡嗡声。 陆浅川第一反应:恶心。 这里倒不算恐怖,但那植物不知为何一直在渗出汁液,黏黏腻腻的,看起来十分令人倒胃口。 他用剑拨开两个落在脚下的粗壮枝条,只挑没有植物覆盖的地面走。 一个白色的小纸人从他袖中飘出,晃晃悠悠地飘到左侧的石壁上,胖乎乎的身体趴在一个正在渗汁液的藤蔓上。 眨眼间,小胖纸人像受到火焰灼烧一般,身体迅速卷曲,最终变为被火烧过的焦黑色,自藤蔓间落到了地上。 陆浅川心中隐约有了一抹亮光。借着小纸人的牺牲,他回忆起了这里的设定。 这里的植物都有或大或小的腐蚀性,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却是其他会攻击人的生物的好伙伴——比如说,昆虫。 当成百上千的虫群冲向一个人,这人闪躲间不小心沾到汁液,皮肤立时就会被腐蚀掉一大块,这反而是一个能够激发虫群攻击性的信号。它们可以借着腐蚀的味道的指引,一刻不停地向那人发起攻击,直到那可怜的人彻底为藤蔓和虫群所缚,被它们蚕食殆尽。 陆浅川静下心,立刻精准找到了虫群的位置。 “小青。”他叫了一声,肩膀左上方即刻出现了一个小巧的符印,符印上水花一现,小青自其中钻了出来。 这小龙第一次得到主人召唤,十分兴奋,在半空中摇头摆尾半天,询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陆浅川横过景行,指着一个极为狭小的洞穴,说道:“一会我挥剑打穿那里,你立刻用火,明白了吗?” 小青在空中翻滚一圈:“明白!” 景行灵光闪现,陆浅川没有用力,平平一挥,那虫穴立刻土崩瓦解,大群大群的虫子团团冲出。 在它们露面的第一时间,小青机警地喷出一道烈焰,火墙堵住了所有虫群的出路。那火焰灼热非常,久久不息,陆浅川几乎能闻到空气中的烤糊味。 待到火焰熄灭,地上散了一堆虫子的焦黑尸体,密密麻麻十分恶心。 密恐患者陆浅川拔腿就走,小青连忙翻滚着小身体跟上他。 一路上虫穴无数,他们经过一个,小青便放火烧一个,连捅了七八个之后,小青趴在陆浅川肩膀上,道:“这些虫子不攻击我们,好像没有烧它们的必要啊。” 陆浅川目不斜视:“这些虫子不是单打独斗时的对手,可一旦进入此处的人负了伤,它们就是最大的隐患。” 他们又行出几十里,路上不再见裂开小口的虫穴,两侧石壁上也不再有恶心人的植物。 光秃秃的石壁,光秃秃的地面,黑色的岩石北风削成尖锐的模样,四周不闻丝毫声响,静得可怖。 陆浅川先给自己套了层灵力外壳,直接御景行浮至半空。 走过虫群,他们该来到五毒的地界了。 果然,下一刻,无数蜘蛛毒蛇从四面八方爬出来,还有蜈蚣毒蝎对他虎视眈眈,占满了光秃秃的地表。 陆浅川果断摘下琉璃镜,心中懊悔自己为何搞出这么一个地图。 这地方简直是密集恐惧症的专业克星。 陆浅川的目标不在他们,驾着景行闭眼飞过。有弹起到他结界上的毒物都被结界反弹了回去,陆浅川闭眼装瞎,只做不知。 飞了一小段距离,一声巨吼在前方传来,他睁开眼,知道自己真正要找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一只通体紫色的巨大蜘蛛,粗壮的八条腿紧紧扣进土里,漆黑且如铜铃大的眼睛镶嵌在头顶,浑身都覆盖着一层厚实的绒毛。 陆浅川心里一梗。 太恶心了! 他都写了什么玩意儿啊! 陆某人悔得很,可木已成舟,他也只能自景行跳下,握紧恢复成正常大小的灵剑,迎面而上。 * 与此同时,魔界北城内。 一众魔将恭敬跪成几列,对坐在首位的年轻男子俯首行礼。 最前方的一人道:“恭迎魔君归来。” 洛华银单手拄着腮,另一只手把玩着落在胸前的发梢,低低嗯了一声。 他的头发不知为何变成了银灰色,墨绿色的眼瞳越发深沉凉薄,衬着眉骨上的血红色梅花,美得惊心动魄。 一个魔将不小心瞥到他的手背,那里新添了一个墨绿色的蛇形印记,他仓皇低下头,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不敢多看一眼。 洛华银手指轻点扶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看见什么了?” 那魔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冷汗自额角流下,恭敬道:“没……属下不知魔君在说什么。” 洛华银轻轻哼笑一声,竖起一指在唇上:“嘘。” 众人如芒在背,畏惧他的同时,又因他强大功法所释放出来的威压感到无比振奋。 这便是魔族追求强大又畏惧强大的天性。 洛华银嘴角噙着一抹笑,坐在高位之上俯视他们。从他的角度,能够看清众人绷紧的后背,以及脖颈上因为紧张而冒出的细汗。 他眯起眼。 太无聊了。 人也是,物也是,无论什么,都太无聊了。 既然这么无聊,那就都毁灭了吧。 他缓缓微笑起来。 * 另一边,莫沉渊负手站在库房前,守门的卫兵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边。 这里是他的私库,存的都是手下的魔族为了讨好他送来的东西,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莫沉渊皱着眉头,挑挑拣拣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能让那三位眼前一亮的好东西。 这也不怪他存货少,实在是韶疏他们身份太高,且三个人横跨魔界和修真界,莫沉渊能找到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他们没见过的。 他走过一圈,仍旧是无喜无怒的高深莫测脸。守门的兵士看得心惊胆战,连连保证库房门终日紧闭,没有人动过里面的物件。 这兵士是个大嗓门,嚷嚷得十几尺外都听得见。 恰好施轻絮练完兵,从外面路过,听到这里的喊声,便提枪走过来看。 帘子掀开,她最先看到的就是莫沉渊那张气死人的黑脸。 “哟,怎么,在给自己准备嫁妆?”两人许久不见,施轻絮也一点不客气,张嘴便是奚落。 她本是开玩笑的一说,没成想莫沉渊理直气壮地接道:“猜得不错。” 施轻絮:“……” 莫沉渊离开陆浅川,停转的大脑终于缓过神来,可算想明白了他师兄的一腔真心,也摒弃了自己那点患得患失的胡乱猜想。 多年夙愿成真,他可谓春风得意,喜上眉梢,就连面对施轻絮都笑意不减:“正好你来了,帮我想想,什么样的彩礼才能打动卢城主和韶疏前辈他们?” 他没有提燕子安,也是笃定燕子安曾亲口承诺,只要陆浅川应允,他便不会干预。 正烦恼地一一扫过房间里摆放的珍奇宝物,他等了一会,没听到施轻絮回答,于是颇有些不耐地转头去看。 施轻絮表情僵硬地站在门口,身后则站着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韶疏。 第102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八) 在莫沉渊被韶疏拎去“三堂会审”时,陆浅川正在无间峡谷中过关斩将。 他一路走来, 打倒了奇形怪状的魔物无数, 也渐渐体会出这里的好来。 此处的魔物都有点本事,他想顺利拿下, 须得灵力和魔力结合着来。而与之相对的, 这些魔物的本事还不是很大, 恰好在他的魔力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这样一来,他那点不听话的魔力,便随着主人越用越顺手, 逐渐在他身体里安分起来。 陆浅川志得意满,向峡谷更深处进发。 与此同时,王宫内。 韶疏领着莫沉渊去到他自己的寝殿, 不多时, 燕子安和卢风逸相继走进来。 两人都落座后,韶疏幽幽道:“其实我没怎么想管你俩的事, 但风逸对此还一无所知, 你还是先给他提个醒。” 卢风逸茶杯还没端起来,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头雾水:“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燕子安, 只见燕子安瞬间了悟,和韶疏做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卢风逸:“???” 这头雾水还未消, 那边莫沉渊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颇有一副拜父母的架势。 接下来的一炷香之间,前雪城城主亲身感受到了何谓人生起落, 何谓好事多磨。 他茶杯都端不稳,颤颤巍巍地看向燕子安和韶疏,这两个没良心的却都是一副“顺其自然,不必惊慌”的表情。 卢风逸:“……” 燕子安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座位上,韶疏则站起身,拍拍处于石化状态的卢风逸,对莫沉渊道:“练练?” 也正是此时,在无间峡谷中的陆浅川终于闯到了最后一个关卡。 他的面前静静立着一株通体紫色的杜鹃花。 他收起景行,小龙便摇摇晃晃地飞到他的手掌心中。 “这东西是?” 陆浅川笑了笑:“是能够检验人心的东西。” 说话时,花香吸入肺腑,透明的花蕊间隐隐透出淡紫色的薄光。 陆浅川知道破除幻境的方法,一路上能够造成威胁的东西也全被他清除了,所以毫不惊慌。他盘腿坐下,对小青道:“帮我护个法。” 小青听话地转了个圈。 陆浅川闭上眼,一种奇异的沉溺感传来,头脑昏昏沉沉地坠向未知名处。 再睁眼时,他看到了自己最熟悉不过的浅疏居。 他微微一愣,确认这里的确是他的寝居没错。 粉红的桃花灿烂明媚,花海映照下,一个黑衣人影站在浅疏居的大门口,身上透出凛冽的杀气。 那双赤红色的眼瞳直直向他看来,眼中裹了极地的寒冰。 * 另一边,莫沉渊被韶疏和卢风逸操练完,带着额头的薄汗回到房间,司命还未放下,他的心脏却忽地一颤。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一样,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引力。 与这引力呼应,他的头脑倏地一阵晕沉,视野渐渐开始模糊。他心中一震,手中的司命迸发出凛冽的红光,却也没拦住那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 待他克服突如其来的晕沉,眼前的景物已然大变。 这里是他最为熟悉的浅疏居,此时浅疏居大门敞开,无声地欢迎着他的归来。 明显是一个幻境。 他皱了皱眉,司命闪出一道烈焰般的红光,跟随着主人的脚步,缓缓向前移动。 四周的景物都是他无比熟悉的样子,浅疏居内却空无一人。 莫沉渊冷下脸,心里暗自惊疑,这幻境为何会出现,由何人布下,他竟然悉数没有察觉。 走进屋里,桌椅床铺都整整齐齐,压根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无人应答。 眼中的冰冷越发浓重,他拎起司命,转身欲走。却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啜泣传进耳中。 莫沉渊一愣。 这声音像孩童的哭声。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步一转,来到陆浅川的床边。 床上无人,那啜泣声却还没有停,间或伴随着一两下极轻的咳嗽。 他面无表情地踢了踢床底的木板:“滚出来。” 啜泣声立时止住。 莫沉渊没有耐心和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耗时间,继续道:“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一剑下去,拎你出来?” 啜泣声没有再响起,一个孩童稚嫩的嗓音自床板下传出:“你是谁?” 莫沉渊冷笑:“你又是谁?” 他不过是随口挡回去,也没指望那童声能真的给他答复,可床下的孩童沉默一阵后,竟然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叫路景。” * 陆浅川被莫沉渊眼中的冷意晃了一下,景行立时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他小心地唤道:“沉渊?” 莫沉渊行进的脚步顿住,面上划过一闪而逝的诧异。 他挑起眉,缓缓说道:“真没想到,我会从声名赫赫的寒川君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怎么?寒川君转了性,不打算叫我孽障了?” 陆浅川心头狠狠一跳,景行应和着主人的心绪,迸发出一阵凛冽的蓝光。 他没猜错。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原书中的莫沉渊! 陆浅川的额角渗出一滴汗,他紧张地看着那尊杀神,心下剧震。 无间峡谷中的紫杜鹃可让人看见自己最爱的人,他料到幻境之中一定会出现莫沉渊,可万万没想到,出现的竟然是那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莫沉渊! 怎么会这样? 许是他戒备的样子太过明显,莫沉渊看得一乐,不仅敛了几分杀气,还闲适自在地靠在身后树干上,饶有兴致地问:“许久不见,寒川君竟然这么怕我?” 说完,他四下看了一圈,奇道:“寒川君是用了什么挪移大法,将我这登不上台面的孽障移到了你视若珍宝的浅疏居?不怕我脏了你万灵宗的地盘?嗯?” 陆浅川观他神色,一时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幻象,还是平行时空交错穿越而来的真人。 若是前者,破了这幻象走出去便是;若是后者…… 这个莫沉渊唤他“寒川君”,而“寒川君”的名号在全书后期才得以出现。不消多想,面前这个莫沉渊,就是快结局那个日天日地无所不能的杀神。 如此便有些棘手了。 他压下景行暴涨的灵光,面色不变,静静问道:“既然来了,进屋喝杯茶?” 莫沉渊闲适的神色一顿,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眸中的戒备之色越来越浓,却应承道:“难得寒川君不弃,我若拒绝,岂不太不识抬举?” 陆浅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谁都不放心把后背暴露给对方,陆浅川便等到莫沉渊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走进屋里。 * 床板晃动几下,一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自床底露出头来。 莫沉渊登时怔住。 这小团子看起来十分陌生,却又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那小团子白白软软,白嫩的小脸哭得红扑扑,眼中还带着两滴未掉的泪珠。他侧头看了一眼莫沉渊手中的灵剑,又看了一眼莫沉渊冷漠的表情,轻轻吞了一下口水。 莫沉渊心中的熟悉感越发强烈。 他蹲下身,司命向身后收了几分,眼中戾气散去许多,压低声音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小团子答:“路景。” 莫沉渊皱眉。 不是陆浅川。 他仔细端详,这小孩虽然白白嫩嫩十分可爱,眉眼上却和陆浅川毫不相似。 这太奇怪了。 他看小孩时,小孩也看着他。黑亮的大眼睛里挂着两滴泪,要掉又不敢掉,咬着小嘴的模样越发可怜。 莫沉渊那天塌下来都不在意的心脏瞬间软了几分。 他右手将剑尖竖向身后,左手轻轻擦拭掉小孩眼角的泪珠,尽量放柔声音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这一问反倒引发了小孩的惊慌和恐惧,他颤着小身体,眼中更加湿润,哆嗦着回答:“我……我不知道。” 短短几个字未说完,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眼见又要哭起来。 莫沉渊心里一揪,慌忙放下剑,两手擦着他的小脸,不自觉地拿出了对陆浅川说话时的语调,柔声道:“别怕。” 小孩放声大哭。 莫沉渊慌了神,他没带过孩子,根本不知道孩子哭时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拉他进怀里,缓缓拍着他的背,机械一般地重复:“别怕,别怕,我保证,不会伤你。” 过了很长时间,小孩终于哭够了,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他舒了口气,抱起小孩坐到床上,一手拍背哄着,一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 有些滚烫。 他皱起眉,轻轻擦掉小孩睫毛上的泪珠,轻声问道:“很难受?” 小孩在他怀里蜷起身体,轻轻摇头。 莫沉渊那些杀气早就烟消云散了,看见他就像看见陆浅川,心里一阵柔软。 他道:“你爹娘呢?我带你去找他们?” 小孩的身体狠狠一颤,整个人僵在他怀中,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小小声道:“爸爸妈妈都去世了。” 莫沉渊拍他小后背的手一顿。 小孩不说话了,头埋进他胸口,没有发出哭声。 可不一会,他胸前的衣襟便湿了一大片。 莫沉渊没来由地感到心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孩子。正手足无措时,门口传来吱呀一声,他抬起头,见到陆浅川白衣黑发,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处,凛若霜雪。 * 陆浅川给莫沉渊泡了杯茶,淡淡道:“不精茶道,莫嫌弃。” 莫沉渊的视线落在起起伏伏的茶叶上,手却没有动。 他眼中有血色一闪而逝,遮住了眼底越发浓厚的疑惑。 “你是陆浅川?”他眯起眼,声音冷然。 陆浅川微笑道:“如假包换。” “哦?”莫沉渊挑起嘴角,“我怎么不知,寒川君陆浅川还是会笑的?” 陆浅川道:“人生在世,总有很多未曾见过的事,以前不知,现在知道了,那便很好。” 莫沉渊:“……” 被暗中指摘见识短浅,他却没有露出丝毫生气的模样。 或者说,从他走进浅疏居开始,身上的戾气便从未收敛,他便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凛凛剑尖毫不迟疑地指着陆浅川。 如此,倒也看不出他生气还是没生气了。 赤红色的眼底划过一抹兴色,心中的杀戮念头陡然消去半分。他看着这个和认知中完全不同的陆浅川,微微挑起唇角。 有些有趣。 * 那人白衣胜雪,不慌不忙地迈步走进屋内。 莫沉渊只抬眸看他一眼,便立刻道:“是你。” 陆浅川脚步不停:“你认得我?” 莫沉渊掀起的嘴角带了几分凉薄,眸光锐利如箭:“亲手将我推下死域的人,我会不认得?” 冰雪雕琢的面孔显出一丝惊诧,他的声音平淡,话语中的惊讶意味却很明显:“你发现了?” 莫沉渊冷笑回之。 惊讶只有一瞬,陆浅川又恢复了冷面冰山的模样,毫不理睬他的锐利笑意,径自走到床边,伸出手,想从他怀中抱走那个小团子。 莫沉渊立时胳膊一展,将路景牢牢护在怀里。 陆浅川的表情总算有了些变化。他微皱起眉,面上添了些许麻烦神色,像是怕惊到小团子一般,压低声音道:“给我。” 莫沉渊轻轻拍着路景后背,稍稍用力,将小团子向自己怀里压了压,他抬眼直视着这个十分陌生的陆浅川,眼中的尖锐与锋利又展现出来,冷冷道:“你滚。” 陆浅川眼中也渐渐聚积愠怒,同样冰冷地回道:“你还想把他带出识海不成?” 第103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十九) 莫沉渊微微一怔。 他只以为自己进入了他人布下的幻境, 没曾想却来到了师兄的识海。 不过,若这里便是师兄的的识海,那所有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面前容貌熟悉却让人感到陌生的陆浅川,怀中容貌陌生却让人无比熟悉的路景,一切都将结论引向他所猜测的方向。 多年的猜想得以证实,他的神色毫不惊讶, 淡定得像早有预料。 陆浅川道:“你都猜到了什么?” 莫沉渊凉凉一笑:“与你无关。” 他轻轻抱起路景的小身体, 低头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 小孩眨着黑亮的大眼睛, 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眼中的惊慌与诧异几乎遮掩不住。 莫沉渊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早在万灵宗遭逢兽潮的那一次,他擅用锁魂草被发现, 本都做好了和陆浅川鱼死网破的准备, 却没想到会从那个大师兄口中听到那样一番话。 从那时起,他便疑心,陆浅川的壳子还是那个壳子, 内里的灵魂却早已换了人。 可这也只是一个猜想,他那时本领不足,无法直接证实。何况夺舍之术阴邪得很, 若真有死灵做这种偷梁换柱之事,他不信燕子安会发现不了。 可看燕子安和陆浅川一直相处和谐,他也便压下了心中那些无端的猜测。 直到在落枫城时,他亲眼见到陆浅川像瞬间换了一个人,招式功法都凌厉得令人望而生畏, 心中便又升起一个新的猜想。 一个人的身体里,真的只能安下一个灵魂吗? 现在,他看着面前冰山一般的陆浅川,多年的猜想有了答案。他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笑得却很是嘲讽:“我是该谢你在关键时刻帮过大师兄,还是该直接给你一剑,解了这么多年的仇怨?” 陆浅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便你,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他再次向路景伸出手,莫沉渊则再次巧妙躲过,将小孩藏到了自己身后。 陆浅川淡漠的表情又添几分不耐,冷冷道:“他有他该去的地方。” 莫沉渊挑眉:“去他不愿回去的记忆里?” 小孩在他身后发着抖,不知道是烧得难受还是被他们二人吓到了。 陆浅川见状,便收回手,敛了几分锋芒,对莫沉渊道:“他在这里会消耗魂魄中的灵气,只能变得越发虚弱。” 莫沉渊一时沉默。 他知道陆浅川说得很对。 如果浅疏居代表着陆浅川在万灵宗时的回忆,那路景显然不该属于这里。或许是阴差阳错之下,这小团子走错了地方,来到了这片会消耗他体内灵气的区域。 他抱起路景,对陆浅川道:“我送他回去,你来带路。” 陆浅川:“……” 乍然听到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他浅琉璃色的眼瞳中闪过一阵杀气,冷冰冰的看着莫沉渊。 若不是顾忌着魂力虚弱的路景,他早已和莫沉渊打过千八百回。 身上的冷意越来越凛冽,他瞧了还在发抖的小孩一眼,紧握的拳头发出咔嚓一声响,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快速走向屋外。 莫沉渊则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走,周围的景物便一路变。 从他最熟悉不过的浅疏居,到他从未见过的高大建筑,莫沉渊抱着路景,像走过了两个世界。 他忽地开口:“你一直在这里?” 陆浅川没有理他。 莫沉渊也不期望听到他的回答,仅仅是看面前那人的反应,他便知道,这个问句的回答是肯定的。 一股难以言述的嫉妒涌上心头,莫沉渊像宣告所有权一般,大力亲了路景柔软的脸颊一口。 他的大师兄果然来自他从来想象不到地方,那里无论生活方式还是生活环境,都与他所生活的地方相去甚远。 这个人,轻易就在师兄识海中见到了他过去的所有样子。 莫沉渊用眼神向着陆浅川后背捅刀,走在前方的陆浅川恍若未觉,带着他绕来绕去,终于在一个冰冷的高楼前止住了脚步。 莫沉渊微微一愣。 这建筑四四方方宛若一个大铁块,是他从未见过的制式。 怀中的小孩忽然一颤,喉中溢出两声极轻的呜咽,他紧紧咬住下唇,睫毛扑闪,却没有哭。 陆浅川转过头,对小孩道:“回去吧。” 小孩剧烈颤抖起来,头埋得极低,没有说话。 陆浅川轻轻叹口气,低声道:“或者,如果你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他的话,也可以带他看一看你的记忆。” 莫沉渊微怔,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抱在怀中的小孩。 路景眼中闪烁着明显的犹豫,过了一会,他似是做了很大决心一般,小短胳膊用力揽住莫沉渊的脖颈,柔软的脸颊贴到了莫沉渊的脸上。 刹那间,白光一现,莫沉渊眼前的景物又换了个样。 第104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 这是一个被白色充斥的房间。 莫沉渊抱着路景, 怀里小孩像受不了房间内的冰冷似的, 又往他的怀抱里钻了一点。 奇妙的是, 房间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小朋友。 莫沉渊轻轻拍着路景的后背, 对站在他身后的陆浅川道:“这些都是他的记忆?” 陆浅川“嗯”了一声:“你眼前的一切都是识海中的幻象, 不要沉溺。”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善意的提醒, 莫沉渊颇感惊异,不动声色地向身后看了一眼。 陆浅川面无表情:“别误会, 不想你留下来恶心我罢了。” 说话间, 面前的画面开始闪动。 莫沉渊扫过他们奇异的穿着, 视线最终定格在从床上坐起的小朋友身上。 他的周围站了一圈人,在他茫然无措的注视中,他们惋惜而怜悯地低声交谈着。 路景愣愣地听着, 略过那些高深的名词和难以理解的术语, 他听到有一个护士在问:“只有他没有事吗?” 医生说:“大人把孩子护身下了, 一个送来时已经断了气,一个……没救回来, 只剩下他了。” 在一片悯然的悲叹中, 他仿佛又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那刺眼的车灯, 尖锐的刹车声划过耳畔, 扎进心里。路景缓缓睁大眼,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莫沉渊紧紧搂住怀中的小团子,在那双通红的眼眶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画面倏地一闪,小团子被一个女人领回了家,他听到路景叫那个女人小姑。 他们周围的景物也变了。高可参天的建筑矮了许多, 街路变窄,驰骋在上面的灵器便也相应减少,房间的布置看起来更简陋了些。 除了路景,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孩,她们叫了路景一声表哥,便一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再理他了。 女人有点尴尬,叫他不要介意,走进厨房开始忙活。 路景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帮忙。 他从小就聪明,即使这时还不懂“寄人篱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似乎能够判断出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他的小姑父下班回家,对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吃饭的没什么表示,客客气气地欢迎过后,也不怎么睬他。 入夜,路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脸迈进枕头里,假装感受不到枕面瞬间泛起的湿意。 这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他能清楚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争吵声。 小姑父说:“你忘了当年你跟我走,你爸妈是怎么说的了?他们早不认你这个女儿,你还上赶着给他们养孙子呢?” 小姑的话语里带着点哭腔:“爸妈去了几年了,我回去看过几次?哥嫂也都没了,我不带他回来,你还想让他去街上捡东西吃吗?” 路景抄起枕头压在耳朵上,眼泪刷刷淌下去。 小姑父没在他面前说什么,那天的争吵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那个男人尽心尽力地为他跑腿,安排他进了当地的小学。 然后,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小姑一家的骄傲。 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他从小长在文化底蕴极浓厚的学府中,天赋也极佳,转到在这个文化教育相对落后的小县城后,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他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孤僻。 变故发生在中考完的暑假。 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学费书费全免,因为离家较远,需要住宿,家里只需要每月给他一点住宿费和生活费。 性格有些怯懦的小姑结结巴巴地和他说,他们恐怕很难给他足够的经济支持。 两个表妹都要上初中,一个初三一个初一,成绩都不很好。之前他一直有辅导表妹的功课,可高中需要住宿,他也无法再每日抽出时间教她们做题了。 姑父想给两个孩子请家教,这便是一大笔支出,更重要的是,小姑怀孕了。 路景乖巧地点头:“我可以申请学校的助学贷款。” 助学贷款需要毕业后还清,到时谁来还,他们都没有提——他们都心知肚明。 至于父母的遗产,小时候他不懂,懵懵懂懂地过了几年,长大后才渐渐了解到那该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钱去哪里了呢?小姑一家从没和他说过。 他也没有问。 莫沉渊眼看着小少年身形一节节拔高,春日翠竹似的越长越清朗,也越来越冷漠。 他给自己套上了一层难以接近的外壳,每日除了学习便是写作,人际交往能力快要降为负值。 或许越是孤僻的人,越容易在文学的领域里走出条路来。他尝试着给杂志报刊投稿,到高中毕业时,他已经攒够还清助学贷款的稿费了。 怀中的小孩不再哭泣,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冷漠得像个局外人。 莫沉渊把他稳稳放到地上,自己也单膝跪下,直视着小孩黑亮的眼睛。 “你很棒。”莫沉渊说。 小孩弯起眼睛笑起来,大眼睛一眨一眨,盛满小星星。 他伸出小手,搂住莫沉渊,在他侧脸上啵唧亲了一大口。 记忆中的画面还在继续。 路景不出意料地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学习的同时兼职写作,第一个学年过去,他已经是终点文学网小有名气的写手了。 他依旧孤僻,却又于孤僻的冰岛中辟出了一道阳光来。学习、事业、友谊,一切他所期望的东西都在这片文化沃土上开花结果,那个终日阴冷的小少年学着收起棱角,敛起锋芒,以更为温和包容的姿态拥抱着新的人生。 莫沉渊终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笑容。 那个人砍断荆棘,冲破束缚,在湍急的流水中逆流而上,最终打磨成了最为温润和暖的模样。 “他看起来很喜欢那个世界。”陆浅川忽然道。 莫沉渊没有应答。 “看起来”是个很迷幻的词,看起来的事,往往不是真的。 路景硕士毕业后仍旧选择写作,彼时他已成为网站几大笔杆子之一。他热爱自己笔下的人物,也热爱自己写过的每一本书,却不怎么热爱自己。 当年的车祸并非完全没有对他造成伤害,那时他的伤在心脏处,虽然抢救过来,却也落下了一点病根。 年龄越大,心脏上的病痛就越明显。他能手抄键盘熬一整夜写三四万字,也能一整个白天都心脏疼到直打哆嗦。 直到最后一次熬夜,手中的烟掉在书桌上,烫出一个乌黑的焦痕。 扑通一声,路景从椅子上栽下,没什么挣扎和惊慌,他像等了这一天许久,很是自然地闭眼。 至此,回忆戛然而止。 莫沉渊的面色,很难看。 陆浅川弯下身,轻轻揉了揉小路景的头,语气淡淡地道:“他变了很多。” 莫沉渊:“嗯。” 他垂着眼,眸光晦暗不清:“你是陆浅川。” “是。” “他的那本书中,有一个人也叫陆浅川。” “是,”陆浅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还有一个人,叫莫沉渊。” 一本书,两个人。 一人冷然孤僻,从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一人嚣张肆意,从不拘泥于俗世的规矩。 他们从未磨平过自己的棱角,自始至终,都那样凛然而放肆地活着。 陆浅川仰起头,天空湛蓝而高远,清澈得像是能映出他的影子。 他缓缓道:“自我能够走进他的识海深处时,我便猜想,他一定会不可自制地对你动心。” 因为你是他最理想、最期待、最想成为的模样。 莫沉渊握紧拳头:“我和他记忆中的莫沉渊……并不相同。” 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意乍然在冰雪雕琢成的面容上漾开,陆浅川道:“你想知道哪个莫沉渊更重要吗?” 第105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一) 陆浅川和莫沉渊对坐了一盏茶的时间, 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凝滞不动。 莫沉渊不动声色地打量面色平和的陆浅川, 心中的疑窦越来越重, 甚至快要怀疑面前这人压根不是陆浅川。 “真没想到, 我竟然还有像这样坐下来, 和寒川君一同喝茶的一天。”莫沉渊手指点着茶杯, 眸色深沉,唇角挑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句话乍听不过是句感慨,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莫沉渊指的, 是当年陆浅川赶他出万灵宗的事。 陆浅川垂下眼:“偶尔这样,倒也不错。” 莫沉渊冷笑。 任谁面对一个曾斩断自己所有希望的人,心情和面色定然都不会好看。 眼中的嘲讽越来越甚, 他轻轻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凉凉道:“莫非万灵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寒川君才会如此忍气吞声,甚至都不嫌弃我这个‘吃里扒外’的孽障了?” 陆浅川的眼睫颤了一下, 没有应答。 原文中, 陆浅川以莫沉渊勾结魔族谋害同门为由, 将他赶出了万灵宗, 这才致使无处可归的莫沉渊走到魔族死域。 对面这人是原主本尊,此事便是无论如何不可消除的心结。 与其多话让他更加误会,还不如保持沉默,假装自己就是原本的那个陆浅川。 果然,他不说话, 莫沉渊眼中的疑窦反而散去了几分。 “被我说中心事,说不出话来了?”莫沉渊嗤笑一声,隐隐显出几分扳回一城的得意。 陆浅川轻叹:“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无话可说。” 莫沉渊冷哼着偏过头。 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未消散,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凛冽的锋锐。 虽然如此,他的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向陆浅川飘去,带着浓重的探究意味,暗中猜测陆浅川的目的。 今日的陆浅川,和过去每一次他所见过的陆浅川都不一样。 如果说以前的陆浅川是一柄锋利的出鞘宝剑,那么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则是收在鞘中的灵剑。 他比以前更添几分包容和温和。两人明明离得如此之近,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以前那般明显的嫌弃与敌意。 对这种变化的好奇超过了他对陆浅川本人的厌恶,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间令人作呕的屋子里坐这么久。 但已经足够久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他轻轻垂下眼睫,掩盖住了赤红色眼瞳中渐渐涌起的杀意。 面前的清茶不再飘散热气,莫沉渊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话说的够多了,动手吧。” 红蓝两道剑光同时暴起,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同一时间蹿出房门,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灵流在两人周围轰然炸开。 声音震耳。 陆浅川与莫沉渊打得不分上下,越来越多的灵流爆裂相撞,浅疏居中的桃林顷刻间毁了一大半。 亏得是在幻象中,陆浅川倒不怎么心疼,专心致志地见招拆招。 “砰——” 又是一大簇灵流在身后炸开,陆浅川面无表情,注意力都黏在莫沉渊锋锐的剑尖上。 他的功法路数与原本的陆浅川不尽相同,这个莫沉渊所用的招式也与他认识的那个莫沉渊有所出入,是以两人几乎都预测不出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正在他们都猜想对方接下来会怎么出招时,一簇赤红的光芒擦过陆浅川耳畔,准确无误地向着他对面的莫沉渊袭去。 莫沉渊反应极快,双脚微微一错,瞬间躲过那突如其来的攻击。 两人俱是猝不及防,都下意识地向着赤光袭来的方向看去。 焦黑的桃林中,另一个莫沉渊长身而立,手中司命的血光惊人的耀眼。 第106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二) 两柄司命的红光交织在一起, 凛然剑意惊人的相似。 不仅莫沉渊, 就连陆浅川都狠狠愣了一下,被突然出现的另一个莫沉渊惊到了。 他快速瞥了一眼, 只一眼, 他便立刻确定,那个莫沉渊才是前几日刚和他互相表明心意的人。脖颈后的印记隐隐有些发烫,也在无声提醒他这个不争的事实。 可面前这副情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间峡谷深处的紫杜鹃可以让人见到自己的心爱之人, 这是他亲手写出的设定,应该不会出错。跟他订了血契的人出现在此处,这也没错。 但令人费解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莫沉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两个世界的莫沉渊竟然可以共存? 陆浅川自认已经见过大风大浪,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个惊人的事实震到了。 他瞧了眼面前的莫沉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不无感慨地想, 这位才是纵横终点无敌手的渊哥,他自己的心上人恐怕只能称为渊弟弟。 ……当然,两相比较,还是渊弟弟更帅一筹。 陆浅川戴着八千米厚的情人滤镜, 想了想,又觉得渊弟弟实在不算好听, 于是又自作主张地给他改名为渊仔, 另一个则相应变为渊总。 渊仔提着剑,一个眨眼便来到了他身边,玄黑色的衣袍微侧, 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身高,两人仿佛是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不同体,机缘巧合之下才在这里见了面。 他们甚至不用交谈便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中,司命的剑尖抵在一起,两个莫沉渊宛若被人侵占了地盘的小兽,同时警戒而凌厉地注视着对方。 渊总的眸色比渊仔更深,里面盛着的嗜血与冷冽也更浓。 他冷冷地看着对面两人,眸中的疑惑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你是谁?”他率先开口,质问道。 渊仔表情平淡:“与你无关。” 说话间,他又进一步地挡住了陆浅川,几乎完全隔开了渊总看向陆浅川的视线。 这宛如一个信号。两个莫沉渊在这一动作之后,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同时出手,速度快到陆浅川差点反应不过来。 两个莫沉渊似乎完全没有要他插手的打算,两人越打越远,片刻的功夫,他们已经打到了浅疏居之外。 陆浅川远远观望着,心中越来越沉—— 他的渊仔在渊总的攻势下稍显弱势。 招式、魔力、下手的狠厉程度,无论哪样,渊仔似乎总落渊总一筹。 即使两人现在可以打成平手,但长时间消耗下去,渊仔必定会因为魔力消耗更多,逐渐被渊总找到破绽。 陆浅川皱起眉,一刻不敢放松地盯着渊仔的身形,时刻准备在他露出破绽的时候提剑迎上。 同样都是在死域中辟出一条血路的人,两人进入死域的方式却完全不同。 那个世界的莫沉渊是在穷途末路时主动选择踏入死域,他那时众叛亲离,如果不能死域中走出,等待他的只能是暗无天日的牢狱与噩梦。 而他的渊仔却早有准备,他和师父早就做好了借此插进魔族的打算,进入死域时的决心当然不能和渊总相提并论。 何况他只在死域中待了三年,另一个却咬牙扛了五年,这种时间刻下的差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全的。 陆浅川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自己的渊仔一天死域都不要进,老老实实待在万灵宗和他兄友弟恭最好不过。 正这么想着,那边正在缠斗的两人果然显出了些许差别。 换成一般人来看,定然回觉得他们势均力敌,但以陆浅川的水平,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渊仔已经隐隐显出了些许弱势。 景行的光芒闪过一瞬,他毫不迟疑,直接提剑而上,插进了打得正欢的两人之间。 司命的剑光劈头盖脸砸下来,景行在他手中挑出一个精妙的剑花,两柄司命同时被他隔开,渊仔和渊总一同向后退了两步。 “是你?!”渊总眉头竖起,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插进来的陆浅川。 陆浅川淡淡道:“是我。” 说着,他速度不减,从另一侧向渊总欺身袭去。 那人被他们两个压制住,且战且退,犹自惊奇:“你们……?” 他想破头也猜不到,另一个自己为何会和陆浅川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他冷冷地看着重整旗鼓打上来的莫沉渊,声音里结了层冰:“你也是我,却一直护着我们最看不惯的陆浅川?” 渊仔没有什么一定要和他争个高低的欲望,毕竟他看过了路景的生平,也知道原本的莫沉渊是怎样一个众叛亲离的可怜虫,于是一边和陆浅川联手对敌,一边道:“看不惯的只有你,我看得惯,怎么看都不腻。” 陆浅川手上不停,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抿起,露出一个浅淡的小小微笑。 渊总快要被眼前这副场景惊得失了淡然。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也就罢了,这个自己看起来竟然还和陆浅川关系匪浅? 两件事都有些超出他的认知。 他心中愤然,越发觉得另一个自己实在不争气,出手也便越来越狠厉,一副恨不能直接将那个莫沉渊斩杀在此处的模样。 陆浅川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景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瞬间格挡住他几次灵力的招式。陆浅川坚定无比地挡住了所有袭向渊仔的攻击,表现出的意思十分明显: 这是我的人,谁都不许动。 袭向他们的司命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两相对打了这么久,无故闯入这个世界的魔君终于有了一丝诡异的违和感。 另一个自己和陆浅川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他们像是极其了解对方一般,出手和后退都是在能够保护对方的前提下进行的。 这种诡异的气场实在令人莫名。 兀地,一个大胆的想法划过他的脑海。 ——从见到这个陆浅川的第一面起,他就和自己印象中的陆浅川大相径庭。 他们真的是同一人吗? 如果这个陆浅川不是与他针锋相对的那人,那么……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在他侧前方的另一个自己。 那么,那个莫沉渊,会不会也是另一个莫沉渊? 不是他之前所猜想的幻象,也不是陆浅川故意搞出来恶心他的傀儡,那个人,很可能是与他同根同源,却生活在两个世界的莫沉渊。 这个想法宛若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毕竟是去过罗刹地狱的人,于正反两个世界深有体会,这种两个世界存在同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可若是这样…… 他挥开景行打来的攻击,在纷繁的灵光间看到了陆浅川过于白皙的脸。 他很确定,那个人是陆浅川。 另一个世界的陆浅川,竟然会是一个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住别人攻击的人? 这怎么可能! 他冷笑一声,傲然道:“我怎么不知,寒川君也有和背叛宗门的人同流合污,吃里扒外的一天?” 陆浅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沉渊从未背叛过宗门。” 他说得如此平淡,好像这件事完全不值得争议,任谁都不会怀疑一样。 司命的剑光黯淡了一瞬,继而猛然暴涨,如雨的剑气劈天盖地砸向两人。 陆浅川和莫沉渊各自给对方划出一道结界,同时快速闪躲,莫沉渊甚至抓住一瞬间的空当,直接飞身抱住陆浅川的腰,再一个眨眼,两人已经从漫天箭雨中闪身出去。 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乍然被自家渊仔抱进怀里,陆浅川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他轻咳一声,看向那个气势唬人的渊总,却发觉他的面色漆黑得吓人。 他的司命上缠了一条栩栩如生的火龙,磅礴的烈焰自他身后熊熊燃起,他整个人都仿佛融进了火海里。 那双诡异而不详的眼睛牢牢注视着他们二人:“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腰上的手臂一紧,陆浅川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回望对面的渊总,坦然道:“如你所料,生同衾,死同穴,如此而已。” “轰——” 火龙自司命之上蹿出,瞬息不停地袭向站在陆浅川身后的莫沉渊,大张的龙嘴显出一派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气势。 陆浅川拉开腰上的手,双手平推,景行顺势划出一道弧线。 刹那间,蓝色的灵光化为海水,滔天波浪层层掀起,挡住了凶猛冲来的火龙与烈焰。 同时也挡住了另一边莫沉渊那怨毒的目光。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另一世界的自己,眼中的不甘与恨意尽数融进了火焰里。 同样的相貌与身材,那人的实力甚至还不如自己,却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别人的守护之中。 凭什么! 他不甘心! 第107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三) 火焰滔天, 眼看就要燃尽一切。 火焰后面的莫沉渊面色冷凝,浴火而立。 陆浅川暗道不好, 和站在他身侧的莫沉渊同时御起灵力抵挡。又一道赤红色的火龙腾空而起, 与身侧的蓝色灵龙身形交缠, 呼啸着迎向对面的怒龙。 冰川火海交织, 三人的灵光几乎快要漫过天际,将他们周遭的景物席卷得混乱不堪。 陆浅川只顾护着身侧的莫沉渊,压根没心思观察对面人的表情变化。而作为那人的同体, 莫沉渊却敏锐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嫉妒与疯狂。 他在嫉妒被师兄护在身后的自己。 莫沉渊挑起嘴角,生怕他还不够疯,更加变本加厉地揽上陆浅川的腰。 这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他在对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炫耀他所拥有的温暖与归属。 陆浅川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他哭笑不得地拍了莫沉渊一下, 示意这个大号挂件收敛一点。 回答他的是两个莫沉渊越发高涨的灵力冲击。 霎时间,天地变色,汹涌至极的灵光铺天盖地,将这幻象中的浅疏居冲撞得摇摇欲坠。 就在三道灵光交相碰撞时, 陆浅川的眼前乍然闪过一道蓝光, 与此同时, 脑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他怔了怔, 下意识地问道:“3哥?” 73的系统界面只闪烁一下便没了动静, 听到他的问话后,那道蓝光又闪出来:“宿主。” 陆浅川不明就里:“你刚才怎么了?出什么状况了吗?” 73一本正经地回答:“系统暂时性故障,如果为宿主带来不便, 请您谅解。” 73竟然还会出故障? 陆浅川一脸懵。 抬手隔开火龙的又一次撞击,他像是预料到什么一般,下意识地握紧莫沉渊的手,在脑海中传音道:“做好准备,不要恋战。” 莫沉渊依他所言,招式渐收,两人的火龙逐渐在对面人的逼近下缓缓后退。 玻璃碎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两人的火龙已经退至他们身前,几乎下一刻,那个莫沉渊就要冲开他们的防御,将滔天烈焰都缠绕至两人身上。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两人十指相扣,赤、蓝两道结界同时覆盖在他们身前,只听“轰”的一声,他们脚下的地面彻底塌陷,刺眼的白光骤然袭来,两人同时闭眼,并在第一时间伸出手掌,分别挡在了对方眼前。 白光散尽,陆浅川再睁眼时,周围早已不见了浅疏居那熟悉的桃林,也没有什么穿越时空而来的莫沉渊。 他的眼前,一株淡紫色的杜鹃花,正盈盈立在微风之中。 景行收进鞘中,发出铮然一声响。 他疑惑地四下环视,确定这里是他之前走到的峡谷深处,周围除了光秃秃的石壁,便只有他和这株野杜鹃。 莫非方才种种都是他受杜鹃所惑进入的幻境? 小龙见他醒了,摇摇晃晃地飞进他手心里,开心地汇报道:“一切正常!” 陆浅川追问道:“没有别人来过?” 小龙在他手心盘起身体,打了个呵欠,表示自己无聊得很:“没有,我都快在这儿睡着了。” 奇也怪哉。 陆浅川伸手碰了一下面前杜鹃的娇嫩花瓣,那花朵在他手下微微一颤,在风中轻轻晃了起来。 他暗忖道:“这花难道有那么大本事?” 此花能够使人进入幻象之中,并见到自己的心爱之人。按照常理,进入幻境中的人会受到心上人的频频挽留,使他沉溺于幻象而不自知。 可他的幻象,不仅看到了放在心尖尖的莫沉渊,还看到了另一个不该在这个世界出现的莫沉渊。 不仅如此,他那幻象里,两个莫沉渊哪儿做出过一点挽留的意思,反倒都是巴不得他快离开的表情。 这样的幻象,该是一朵没有意识的魔花能够创造的吗? 他站起身,动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点一点回忆着幻象中发生的事情,眉头紧皱不止。 除了不止从何处来的那个莫沉渊,比较奇怪的便是73突然发生的系统故障了。 他和73一同生活这么久,说不上心有灵犀,却总也十分了解对方。这几年共事下来,73从来没出过今天这样的诡异故障。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造出方才那个幻象的,不是那朵不知所谓的杜鹃花,而是一直存在于他身体中的73。 从实力上来讲,73完全有能力搞出那么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可从目的上来看,他完全想不到73做出此举的意义。 而且,以73那高冷的性情,大抵不会闲的没事多此一举。 他绕着杜鹃花走过一圈,心中的疑窦越来越浓,几乎快要按捺不住直接询问73了。 正这么想着,头顶之上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陆浅川仰头看去,只见莫沉渊御着司命,一刻不停地向他这边飞来。 那玄龙一般的人影自司命上跳下,先是上上下下端详他一遍,确定他此行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陆浅川微微一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莫沉渊便省去自己看到陆浅川过去的那一段,只把他二人和另一个莫沉渊打斗的场面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出来。 陆浅川喃喃道:“你竟然也进入了幻境。” 莫沉渊笑着揽住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我进入幻境中时,便知道师兄一定已经走到这里了,但没想到那里还会有另一个我。” 陆浅川的小心脏瞬间一慌,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莫沉渊为何会出现,更无从向这个莫沉渊加以说明了。 好在莫沉渊并不在意,不仅不在意,还十分满意地继续在陆浅川脸上啄了一口,挑眉道:“师兄的幻境里有两个我,这是否能够说明,师兄不论如何,喜欢的人都只会是我?” 陆浅川的眼睫颤了两下,略有些尴尬道:“可那一个并不是真正的你。” 莫沉渊幽幽道:“所以我把他打跑了。” 陆浅川:“……” 他怎么记得,是幻境自行碎裂,他们才顺便走出来的? 他有些愣神,莫沉渊便得寸进尺地靠近他些许,唇瓣贴着唇瓣,却又不完全贴上,若即若离的,十分磨人。 “可是,师兄的幻境中竟然有两个我,师兄难道没有什么补偿吗?”他说话时,一直贴着陆浅川那形状姣好的双唇摩擦,话音落下后,又一路细细吻到师兄莹白的耳朵尖。 这小狼崽子一点都不客气,直接张嘴,轻轻咬住了陆浅川的耳尖。 陆某人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刺激,好险在他怀中叫了出来。 他轻轻喘了几口气,稳住声线后,才略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莫沉渊眸色深沉,定定地看着他。 那双溢满血色的眼中,倒映着两个小小的陆浅川。 那两个小小的陆浅川面色绯红,眼中漫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水雾,他的唇瓣刚被莫沉渊仔细啄过,相较平时更多了几分红艳与晶莹。 莫沉渊瞬间开始后悔起自己的毛手毛脚来。 他的头抵在陆浅川的肩窝里,声音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与低沉:“我想和师兄成亲,从此以后,再也不分开。” 石壁陡峭尖利,谷风略带寒冷,他将每一个字都放缓,说得无比诚挚且郑重,恨不能把这几个字揉碎了,悉数揉进骨血里。 “嗡”的一声,所有血液瞬间冲入大脑,陆浅川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此时发出一声欢喜的惊响。 他缓缓睁大眼,本能一般地用力回抱住莫沉渊,两只耳朵红得发烫,脸埋进莫沉渊的肩膀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以同样的郑重与真诚,回道:“好。” 第108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四) 两人在峡谷中磨磨蹭蹭,腻歪了好一会后, 莫沉渊松开放在陆浅川腰上的手, 亲着他的唇角, 含混道:“先回去吧,师父他们都在等。” 陆浅川飞快咬了他脸颊上的嫩肉一口, 点头道:“嗯。” 莫沉渊快要炸了。 司命行得迅疾无比, 微凉的风扑面打在脸上, 他却仍揣着一腔兴奋,身体上的燥热一簇一簇地冲上来,完全消不下去。 尴尬地用衣服挡住自然而然发生的身体反应, 他悄悄觑了陆浅川一眼,心里无限忧伤。 ——在这样下去, 亲还没成, 他要先憋坏了。 两人回到王宫, 莫沉渊随便寻了个借口, 一溜烟地往他自己寝殿后面的冷泉里钻。 陆浅川不明就里, 一头雾水地自行去主殿找韶疏几人。 主殿周围枝叶繁茂,他踏着细碎的阴影, 面上的喜悦被阳光和树影分成小片,更加显得满脸喜色。 还未进得大殿, 几道据理力争的吵闹声传进耳中,陆浅川微微一愣。 他加快脚步,很快进入殿内。最中间的沙盘周围站了一圈人,韶疏站在最中间, 燕子安和卢风逸都并肩挨在他身侧,周围则是长得奇形怪状的魔族将领们。 见到他来,韶疏做了个手势,那些个将军纷纷行礼告退,走至陆浅川身边时,又都对着他躬身见礼。 陆某人端着大宗门出身的高贵冷艳,一派冷静地走到沙盘前,左手捧出一枝灵力凝成的淡蓝色杜鹃,右手则用魔力幻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鸟儿。 韶疏激动地一拍桌案:“好样的!” 陆浅川淡淡微笑,视线触及面前的沙盘,忍不住问道:“要打了吗?” 卢风逸将手中的小旗插入沙丘上,眉眼间尽是骄傲与欣喜,回答道:“北城这几日很不安分,我们猜想,洛华银应该已经回归,那边大概做好了突袭的准备。” 陆浅川面上的喜色稍退,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卢风逸绕过沙盘,走到他身边,犹豫一瞬后,顺从本心地揽上他的肩膀:“也不必急,我们先筹备好,他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们以不变应万变。” 他很想揉一把陆浅川那看起来有些细软的头发,碍着两位好兄弟在场,到底还是忍住了蠢蠢欲动的手,装作一本正经地问:“沉渊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陆浅川道:“他说有事,一会便来。” 说这话时,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卢风逸。 燕子安和韶疏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了然与无奈。 相比半路认亲的卢风逸,他们到底更加了解陆浅川,些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让这两个耳目俱灵的人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味。 可惜,前雪城城主被儿子的长足进步蒙蔽了双眼,分毫没有发现两个好友的异常表现,兀自高兴得像个不知生活艰难的傻子。 陆浅川越发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这时,消火回来的莫沉渊走进殿中,一眼看见揽在一起的父子二人,眼皮狠狠跳了跳,规规矩矩地上前见礼。 燕子安绝口不问他们在峡谷中都发生了什么,只道:“御风他们明日会过来,决战在即,你们都做好准备。” 韶疏意味深长地接口:“正事要紧,儿女情长都先放一放。” 卢风逸揽着陆浅川肩膀的手臂僵住了。 几人各自回房,这位半路出家的老父亲坐在桌前,对着雪城送来的家信发了半晌呆,韶疏那句“儿女情长”在他脑中滚来滚去,终于咻地一声,点燃了这位前城主一直压抑的好奇心。 他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下毫不犹豫,将那封请他回去主持大局的信纸收好,一路风风火火地闯到了陆浅川的寝殿。 陆浅川刚找到体内灵力和魔力的平衡,在峡谷中打过一圈也不嫌累,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魔族功法。 正用功时,房门整齐地响了三声,卢风逸在他的应答下推门进来。 他一看卢风逸表情,便知道有些事需要交代了。 就在莫沉渊对着陆浅川的院墙发呆时,他心心念念的师兄正跪在长辈身前,情真意切地夸赞自家师弟有多么多么好,自己必定珍而重之,绝不辜负师弟的一腔真心。 卢风逸听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别的不说,他自己的儿子,跪在他面前,郑重其事地保证,从此以后绝不辜负莫沉渊……这听起来怎么更像在对岳父岳母做承诺? 他为了压惊,一连灌了好几口陆浅川给他泡的茶,缓了缓,才问:“你只说莫沉渊待你有多好,却一直未提自己的心意。” “浅川,父亲不想阻拦你什么,但父亲希望你明白,感激和喜欢并非同一样东西,单向的付出绝对换不来稳固的感情。” 陆浅川听得一愣,将要说的话倒了回去,一时顿住了。 卢风逸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便继续道:“沉渊为你做过多少,我从子安那里也听说了。你一向心软,在这种时候更容易搞不清自己的心意。你且仔细想想,你对沉渊,究竟是感激还是喜欢?” 陆浅川缓缓琢磨着他这几个字,心中自问道:“我对他,是感激还是喜欢?” 这个时候还纠结这种问题,似乎有些愚蠢了。 脑中浮现出莫沉渊微笑的样子,陆浅川道:“我很确定,是喜欢。” 卢风逸伸手拉他起来,他便顺从地坐在另一边椅子上,面上含着几分笑意,缓缓道:“我看着他就觉得高兴,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安心,再大的困难,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便觉得没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 他想了想,郑重道:“我想和他成亲,不是为了圆他一直以来的夙愿,而是真心想以此为凭证,从此敬他、爱他、护着他。”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颈后有些发烫的印记,“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以后无论什么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神魔不能,天地不能,生死也不能。” 卢风逸凝视着陆浅川的表情,一瞬间,他仿佛见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无奈苦笑了一下,他心想:“果然痴情是会遗传的。” “好,”卢风逸道,“既然你已经做好了打算,那便按照你想的去做吧。” 陆浅川的眼中立刻点满欣喜,开开心心地又向他跪了下去。 他们忙着讨论人生大事,注意力都被分散了去,以至谁都没有发现,门外,莫沉渊黑衣玄服,整张脸红得通透。 他靠在门板上,仰望头顶万里无云的天空,心脏被甜水灌满,小股小股地冒出甜泡泡。 第109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五) 只要卢风逸松口,燕子安和韶疏都不会再多说什么。 次日, 陆浅川喜气洋洋地走进议事殿, 站在拟战的沙盘前冒小花。 几位魔族大将悄悄拿眼瞥他, 大抵是无法了解一个恋爱中的男人那点不为人知的想法。 洛华银既归,北城那边的动静越发大了起来, 韶疏负手沉吟道:“再等三天, 如果那边还没有动静, 我们就先动手。” 这对舅甥的关系一直如一层薄冰,稍有不慎便会碎裂成渣。洛华银多次作为明显已经触了韶疏的逆鳞,他对自己外甥的容忍度彻底降到负值。 陆浅川偷偷牵住莫沉渊的小手指, 在脑中道:“风波未平,成亲的事恐怕还要再等一等。你……再多等我一阵, 好不好?” 莫沉渊昨天刚偷听到师兄的真心话, 现在全副身心都在蜜罐里畅游, 哪里会有异议。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空气中开出幸福的小花花。一众魔族大将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想到还要与这两人共事许久,心中便无限悲痛。 三天之后, 北城那边暗潮涌动,明面上却仍旧毫无动静。韶疏说到做到, 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时,率先出兵。 麾下的魔兵蛟龙一般,战意正盛,乌压压的黑云自王城向北城赶去, 狂风猎猎。 这三天内,陆浅川又借几位长辈的帮助,彻底融合了魔力和灵力的长处,实力肉眼可见地增加了一大截。 燕子安对徒弟的进步十分满意,无比放心地将陆浅川送上战场,自己则留在王城之中守护大本营。 风雨欲来。 众人在北城外扎了营,遥望北城上方的灰黑色天空,心中都添了几分沉重。 他们一直拖到此时,不是担心洛华银还有底牌未亮出,而是忌惮着城中的百姓。 魔族信奉实力,以强者为尊,却也不是人人都天赋异禀,可以拉出去一打十。 北城内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洛华银一众拿他们做要挟,逼得韶疏不敢擅动。 营帐内,施轻絮面对着几位大将,干脆利落地分析完当下局势,又拟定了攻城的计划和措施,这才转头请示韶疏,询问他的意见。 拉锯战打了这么久,这些被师父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孩子们都长大了。 韶疏眼中添了点笑意,只道:“都按你说的办。” 他忽而觉得,当初洛华银设计陷害,他不人不鬼地在陆浅川身体里待了这么多年,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终归是值得的。 陆浅川、莫沉渊、施轻絮,他最看重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成长为他期望看到的模样。 这么一想,他忽而有了疑问:“那两个小子呢?” 施轻絮控制住自己即将上翻的白眼,温温和和地道:“进了营帐里,还没出来。” 韶疏咂摸了一下她的话,又道:“进了同一个营帐?” 施轻絮点头。 韶疏:“……” 妈的,他收回刚才的想法。满意个屁,这两个臭小子还懂不懂点礼义廉耻了? 大抵人们总喜欢以己度人,他按照自己的行为模式一思考,猜测那两人在营帐中一定没干好事,由此火冒三丈。 但他实在太高估那两人了。 或者说,实在太高估陆浅川的情商了。 陆某人打了那么多年光棍,一朝脱单,做的最大胆的事,便是主动亲吻莫沉渊的唇瓣,一触即分,绝不多作停留。 可以说是正人君子的典范。 这会儿天将入夜,莫沉渊盯着简陋的营帐一角,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该以什么借口留下来住一宿。 说来奇怪,两人没有互相道明心意之前,他霸占陆浅川的半张床乃是常态。但表明心意之后,他反倒束手束脚,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他兀自沉思,另一边,陆浅川也在思索该不该留他过夜。 若是以前,两人同寝同食再正常不过,但现在关系已经发生改变,这个时候的挽留,听起来更像……某种邀请。 悄悄瞥一眼莫沉渊的脸色,他心虚地飞速移开视线,手心紧张得出汗,生怕自己太过唐突,吓到放到心尖上的小师弟。 他还没有纯情到对某些方面一无所知的地步,两个男人到底与男女不同,若想于某道有所进步,一方必定要受些委屈。 他忍不住,又悄悄看了莫沉渊一眼,心中叹气。 他哪里舍得心上人受那些委屈。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根筋,于人于事都不大会转弯。陆浅川先入为主,只一心想着不能让莫沉渊受委屈,完全忘了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两人对坐许久,空气一时有些沉默。 若换成旁人,此时必定会有些尴尬,绞尽脑汁地想找点话题打破沉默。可两人却毫不介意,反倒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短暂沉默十分令人着迷。 无法言诉出口的暧昧都在此时缓慢发酵,好像下一刻就要酿制成他们未曾预料的欣喜。 一不小心,视线隔着桌案对上,两种不同眸色的眼瞳分别映出了各自放在心上的身影。 不知是谁先笑出来,两双眼睛同时弯起,里面洒满了细细碎碎的笑意。 好像所有的多虑都在这一笑中消解了。 陆浅川隔着桌案,轻轻亲了莫沉渊的额角一口:“在这里睡吧。” 莫沉渊微微偏头,就着这个方向咬了一下他瓷白的脖颈,低声道:“嗯。” 就在韶疏以为他们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怀着满腔忧虑去找卢风逸谈人生时,莫沉渊拥着陆浅川,两人傻子一般躺倒在床上,挂在帐边的两把灵剑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剑光,映照着主人同时弯起的嘴角。 一夜酣眠。 第二日,两人精神抖擞地去主帐请安,却见韶疏携卢风逸,早早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等他们。 完全相对于他们的神采奕奕,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憔悴,撑着四个黑眼圈小声谈论战术。 莫沉渊若有所悟,陆浅川不明所以。 他们休息了一天,今日开始,韶疏便要下令攻城,是以从魔君到下属的魔兵,皆是一副紧张的神色,时刻严阵以待。 一切事宜都已提前安排妥当,韶疏也只是再和其余几人确认一下,都讨论好后,他对陆浅川道:“确定要打头阵?” 陆浅川表情坚定:“不是一早就商量好的事?” 韶疏有些犹豫。 一来,守城的是柳青葵,他担心陆浅川会念及旧情,不忍心下手。二来…… 他的视线在两个臭小子之间打了个转,心道:“这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当年他和燕子安毛手毛脚的第一次,燕子安可是难受了三天才行动自如。 昨晚他和卢风逸胡思乱想一整夜,今日便有些担心陆浅川的身体扛不住。 孰料陆浅川生龙活虎,快活得都要开出花来了。 陆浅川观他神色,误以为他还在忧心自己力量不稳的事,于是安慰道:“前辈放心,我有把握。” 他顿了顿,又道:“反倒是沉渊最近状态不是很稳定,我想还是让他调息几天,决战时才好对抗洛华银。” 这是他和莫沉渊昨晚商量出来的结果。 之前那场大战,莫沉渊与洛华银没有决出胜负,心中便一直有些计较。而且他和洛华银的关系说来头大,真打起来会不会被感情影响实力还很难说。 于是便敲定了这么一个顺序。 这安排合情合理,他说得坦坦荡荡。可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韶疏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在低头看地图的莫沉渊,将他的言语拆开分析一通,一个大胆的猜想兀地在心中浮现。 难不成,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误会了,他家浅川才是更争气的那一个? 韶疏的表情一时有些微妙。 他捶了一下还在状况外的卢风逸,僵着脸道:“好,按照你们计划的做吧。” 陆浅川和莫沉渊同时起身,各自压着剑柄,对两人行礼告退。 黑云压顶。 风吹起他们的衣袍,莫沉渊捉住陆浅川的手,在莹白手背上轻轻啄了一口,问道:“做好准备了吗?” 陆浅川眯起眼,因为没有戴琉璃镜,远处的景物于他不过几道残影。他翻过73准备好的周边地图,不答反问:“你觉得青葵效忠洛华银,是为了什么?” 莫沉渊冷笑:“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想问清楚。” 一股无名怒火在心中蹿起,莫沉渊倏然用力,狠狠咬了他的手背一口,声音转冷:“不长记性?” 陆浅川平白挨了一口咬,不甘示弱地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夹起他柔软的面颊,道:“我原谅他,和我想弄清楚始末,是两件事。” 他在莫沉渊楞然的目光里笑了一下:“因为我一个人,宗门与修真界闹翻,父亲独自离开生活多年的雪城。这些,本来都是毫无道理的事。” “如果事情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或许还会听一下他的苦衷,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后大家都因此受了累,这阵子发生的种种,都不是我一人说原谅便足以平息的。” 顿了一下,他又快速亲了亲莫沉渊的眉角,低声道:“尤其是你。” 莫沉渊伸手抱住他:“我不累。” “我只是,”他咬着牙,赤红的眸子里尽是怒意,“不想你再惯着那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陆浅川轻轻叹口气:“如果不是过去许多年的娇惯,又哪能养出这样的白眼狼呢。” 他看了一眼在调动军队的齐择骅,那人依旧雷厉风行,可终究,比过去沉默寡言了许多。 “先不说这个,”陆浅川道,“在罗刹地狱中,华师叔便算到洛华银此次定会掀起一番风浪,无论如何,我们得多加小心。” 正说着,那边大军已经调整得差不多,施轻絮来叫两人做好准备。 景行缓缓升起至半空,呼啸的风声里,陆浅川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和对面城墙上的红衣人宛若两道互不相容的水火。 第110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六) 风吹起陆浅川的白衫,衬着他冷若冰霜的表情, 给他更添了几分仙气。 柳青葵在城墙之上, 他御灵剑浮在半空, 两人中间隔着一道鸿沟,将泾渭分明四个字解释得淋漓尽致。 那个小师弟还是一袭红衣, 额间的火焰印记也没有黯淡分毫。他那样自然而然地站在另一边阵营里, 陆浅川几乎快要怀疑, 过去几年在万灵宗的种种都不过一场大梦。 然而,柳青葵仓皇躲开的视线和越发惨白的脸色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仅那些年的兄弟情深不是梦,之前的背叛和陷害也不是梦。 他冷淡地笑了笑, 琉璃色的眸子没有什么暖色,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显得凛冽非常。 正这时, 城墙里面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 在一些魔将的簇拥之下, 洛华银声势浩大地上城墙。 韶疏咬牙:“好大的阵仗。” 多日不见, 这位魔君似乎也与此前不太一样。阴柔的模子还是那个, 眼中的冷然也没有改变多少, 可韶疏和陆浅川莫名觉得,他有哪里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韶疏皱了皱眉, 握紧手中漆黑的□□,对莫沉渊小声道:“小心一些。” “舅舅这么大的阵势来看我, 华银真是受宠若惊啊。” 洛华银站得高,低眸扫视着下面的动静,开口便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韶疏冷淡回应道:“担惊受怕可以,受宠若惊不必。” 洛华银扯开嘴角, 笑了笑。 笑得满面阴寒。 他道:“废话少说吧。” 铿然一声,不知是谁的长剑出了鞘,隐藏在空气中的火花瞬间点燃,平静表现下的暗流开始涌动。 漫天彻地的喊杀声中,陆浅川截住打算加入战局的柳青葵,景行的剑锋堪堪扫过他鲜红的衣袍。 “去哪儿?”陆浅川冷冷地问。 “大师……陆浅川,”柳青葵改口改得太快,差点咬了舌头,“你让开。” 陆浅川更冷冽了些。 他道:“准备去给齐师叔使绊子吗?” 柳青葵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面色愈发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陆浅川沉沉地看着他。 继而,他手一挥,淡蓝色的结界在两人身边展开,隔开了外面喊杀的众人。 荒无而寂然的结界中,两人周围无任何景物,面对面站在一起。 柳青葵愣了下神,再缓过神时,他已经被困在这个结界中无法踏出了。 “你这是做什么?”啸风不在,他的战力可以说缩减了一半,登时气急喊了出来。 陆浅川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我希望你不要再骗我。” 他着重咬紧了那个“再”字,柳青葵肩膀一颤,眼中萌生出些许怯意。 但他很快强行抹掉了那一点怯意,佯做镇定地注视着陆浅川:“你想问什么?” “第一,”陆浅川故意顿了顿,“你扪心自问,万灵宗可亏有欠过你?” 柳青葵咬紧牙关,瞪大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陆浅川见状,便道:“第二,你再想一想,我可有亏欠过你?” 双拳握紧,柳青葵低下头,拒绝和他对视。 “第三,”陆浅川深吸一口气,“齐师叔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年那场失误,可有亏欠过你?” “够了,”柳青葵打断他的话,“你想说什么?” 陆浅川敛去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只是问一下盘桓在我心中许久的问题。” “那好,”柳青葵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据我所知,洛华银虽然强行带你回北城,待你却十分真心。可你暗中联络莫沉渊,直叫王都大军压境,还出手把洛华银打成重伤。” “你心里可有亏欠?” 陆浅川皱眉:“这两者哪里一样?” 柳青葵笑了笑,笑容说不出的瘆人:“哪里不一样?” “洛华银对你足够好,你非但不领情,反而处处和他作对。这样一看,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他一改方才的隐忍退缩,表情语气都变得咄咄逼人,陆浅川一不留神,被他带着跑偏了节奏,彻彻底底地楞在当场。 他未反驳,柳青葵便继续道:“大师兄被‘君子’的名号夸久了,都快听不得这样贬低的话了吧?” 说完,他故作猖狂地大笑几声,斜眼觑着陆浅川的脸色。 快活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陆浅川静静等他笑完,平静地开口:“你还叫我大师兄。” “……” 笑声止住,柳青葵眼角噙着泪,石像一般静止在当场。 陆浅川淡淡道:“这么说来,你还默认自己是万灵宗的人吗?” 第111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七) 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陆浅川也没想到这一句话杀伤力这么大, 方才还笑得猖狂的柳青葵瞬间白了脸,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寂。 半晌后, 他哑着嗓子道:“没有。” 底气却并不是很足。 陆浅川没什么表示, 只淡淡地看着他,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柳青葵道:“自我踏入落枫城的那一天起, 我便与万灵宗再无瓜葛。” “哦, ”陆浅川高深莫测地拖长音,“不仅与万灵宗再无瓜葛,还要转过身反踩万灵宗一脚,是不是?” 柳青葵被他呛得说不出话。 陆浅川便继续道:“你明知道宗门会陷入怎样一种境地, 还是驱使啸风出现在众人面前, 难道只为了在瓦墙将倒未倒时推一把?” “还是说——”他缓缓道, “洛华银许诺给你什么好处?” “没有!”柳青葵苍白的面色陡然涨红,“他没有给我任何好处!” “那你还为他卖命?”陆浅川紧紧盯着他, 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面前人的心思,“你图什么?” 你图什么? 这四个字困扰了陆浅川很多个日夜, 终于问出口后,他不由长舒一口气。 同样的, 这四个字又像警钟一般敲在柳青葵的心上,他一时也有些惶惑, 好险被巨大的问号绊出一个跟头。 洛华银从未允诺他什么好处,也没有对他十分高看,对待他的态度和其余魔将并没有什么两样。 甚至以洛华银的性格, 陆浅川敢打保证,柳青葵在魔界过的日子未必有在万灵宗一半舒坦。 他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莫非柳青葵是个抖M,不让人打骂几句就不好受的?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半晌,柳青葵注视着他清浅得盛不下多余情绪的眼眸,眼中的光芒越来越黯淡。 他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 话说出来,心中一块大石像是落了地,他反倒没有什么负担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越笑越厉害,肩膀大幅度抖动,几乎快要笑出泪来,“我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难道我在万灵宗,便能得到什么好处了?” 陆浅川皱起眉:“你自己心中清楚。” “……” 笑声戛然而止。 柳青葵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拔剑吧。” 他敛起放肆张狂的笑容,面上三分冷峻五分严肃,还有几分陆浅川看不太懂的复杂神色。 陆浅川怔然望着他,手按在景行的剑柄上,身形却没有动。 他恍然发觉,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跟屁虫,已然长成了他不甚熟悉的模样。 “为什么不动?”柳青葵已经摆好了迎战的架势,“你不恨我吗?” 陆浅川正因他这些年的变化出神,闻言下意识问道:“恨你什么?”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从万灵宗到天水楼,再从天水楼到罗刹地狱,陆浅川一直想找柳青葵问个清楚。如今真到了这一天,他却愕然地发现,自己面对柳青葵真是过于风轻云淡。 和他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完全不同。 心中浮起一个无奈的苦笑,陆浅川道:“你既然知道我会恨你,又为何还要那样做?” 这句话不知点燃了哪里的开关,柳青葵骤然露出十分的怒意:“废话少说,你有本事便在这里打死我,没有本事就闭嘴。” 哦豁。 陆浅川眨巴眨巴眼,竟在对方的话中听到了一丝求死的意味。 他在乾坤袖中摸了摸,掏出那个宝贝得不行的琉璃镜架到眼前,仔仔细细地又看了柳青葵几眼。 他没看错。 那人看似坚定又猖狂,实则眼中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陆浅川心中一动。 他按在景行上的手顿了顿,忽然手臂用力,将景行卸下,扔在一边,竟直接盘腿坐地上了。 柳青葵:“???” 他还维持着倾身防御的阵势,乍然看见陆浅川如此动作,整个人都儍掉了。 “你干嘛?”柳青葵问。 陆浅川既不起身,也不拔剑。他像坐在自家后院里一般,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柳青葵,面上无波无澜,眼中无悲无喜。 柳青葵身体一颤,心中骤然涌上几许惧意。 在陆浅川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他甚至有了一种心事被对方看光的感觉,这样的想法使他无端感受到了一阵冷意。 陆浅川道:“你在后悔。”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柳青葵又是一颤。 他嘴硬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浅川并不与他辩驳,只维持着盘腿而坐的洒脱姿势,语气像是唠家常:“在魔界过得怎么样?” 柳青葵警惕地看着他:“你想问什么?” 陆浅川哭笑不得:“想问你在魔界过得怎么样。” 柳青葵抿紧唇,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丝毫兴趣,只道:“要打快打。” 陆浅川:“那不打了,来唠唠嗑吧。” 柳青葵:“……” 预想中的兄弟见面分外眼红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拔剑相向也没有发生。 他甚至快要怀疑面前人不是陆浅川,不是万灵宗那个一向以威严著称的大师兄。 他冷冷地笑了笑:“看来和莫沉渊在一起混久了,大师兄也变得不像大师兄了。” 陆浅川好脾气地纠正:“不是‘在一起混久了’,而是‘在一起了’。” 柳青葵的面色可谓精彩纷呈。 陆浅川观他面色,几乎能将他此时的想法猜出七七八八,于是道:“生气了?” 柳青葵咬着唇,不说话。 陆浅川平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放在五年前,刚穿越过来的他绝对想不到,他和这个聒噪的小师弟,也能有这样相对无言的一天。 “年底的事,方便告诉我为什么吗?”陆浅川道。 柳青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为什么,魔君这样说,我便这样做的。” “洛华银会指使你,在众多仙首之间让我身败名裂?”陆浅川挑眉。 柳青葵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他瞪大眼,仍是咬牙坚持:“是又如何?” 陆浅川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道:“我不知道当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能够确定,那天之后,你便后悔了。” “天水楼中,我迷迷糊糊间,总感觉好像有人来过我的牢房,可醒来后房间内却空无一人,”陆浅川笑笑,“那人便这么不敢见我吗?” 柳青葵倏地握紧拳头,下唇被他咬出丝丝血迹:“大师兄吉人自有天相,有人暗中助你便罢了,没有必要说与我听。”顿了顿,又道,“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陆浅川点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摆出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甚至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敢?” 柳青葵猛然抬头:“我没有——” 话说到一半,他看到陆浅川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剩下的辩驳话语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似乎在那双琉璃色眼瞳的注视下,所有他强撑起来的谎言都无所遁形。 “青葵,”陆浅川捡起景行,站起身,“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柳青葵呆呆看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惨笑:“来不及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自从他鬼迷心窍,在蝠风殿中选择陷害师父开始,一切便已无法挽回。 他低下头,眼前的景物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模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摸到一手湿意,这才发觉面上早布满了泪水。 陆浅川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一把揉上他的头发,声音中带着几分叹息:“还是这么爱哭。” 柳青葵咬紧嘴唇,拼命不让哭泣的声音泄露出来,可肩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掉在衣襟上的泪水也越来越多。 “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发现就好了,”陆浅川仰起头,看着头顶湛蓝的结界,“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当成恶作剧来做的。” “我没有恶作剧。”柳青葵哭得泣不成声,一味重复道,“我没有恶作剧。” 陆浅川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你还不如恶作剧。” “你们都说,师父那么看重我,对我倾尽心血,我如果不修炼出成果来,简直对不起他的一番苦心,”他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忽然提高声音,“所有人都羡慕我,觉得我走了狗屎运才能拜在师父门下。” “可谁想过,我愿意这样吗?!” “我愿意每次都被人拎出来在背后指点,说我的天赋跟不上你们吗?” “我愿意每天被师父打骂,不管怎么样他就是不满意吗?” “我愿意扛着一个‘下代兽灵宫宫主’的名头,每天被人用轻蔑的眼神看吗?” 他忽地吼起来:“所有人都觉得我什么都有,可你们问过我,问我愿不愿意要这些吗?你们问过我喜不喜欢吗?” “你们问过……问过我该怎么安置我姐姐吗?” 他越说声音越小,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却还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陆浅川有些被他吓到,一时不知该怎么动作。 过了一阵,他收回放在柳青葵头顶的手,轻声道:“世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哪里能所有人都正好得到自己想要的呢?” “师父也没问过我,”柳青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他只会责怪我不够努力,他从来只看到我在上树爬墙,那些夜里流下的汗水,他只会视而不见。” 陆浅川皱眉:“这便是你陷害齐师叔的理由?”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柳青葵流多少泪,哪怕他哭瞎了,当初在落枫城中,他的所作所为也无可掩盖。 如果不是秦御风等人机警,万灵宗派去的那一队人只怕也要折在洛华银的手下。 而一旦他的计谋得逞,种种迹象都将把矛头对准一个人—— 齐择骅。 陆浅川完全想象不到,柳青葵到底恨他师父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处心积虑地陷害自己的亲师父。 许是他的问话起了作用,柳青葵的哭泣声竟然奇异地小了许多,只有身体还在不停颤抖。 他咬牙道:“是,我巴不得他早点出事,好再也不用听他的责骂。” 陆浅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淡淡道:“假话。” 柳青葵抖了一下。 “当初你进入天水楼,还拿了一件粉色的长裙,”陆浅川道,“那衣服你从哪里搞到的?” 柳青葵咬紧牙关,一语不发。 陆浅川见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便道:“那件衣服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只等陷害齐师叔成功,他被众人打入天水牢后,你再去救人。” “我说的可对?” 第112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八) 柳青葵刷白的脸色或许可以作为肯定回答。 陆浅川没再多问, 只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抵谁都不会想到,这么大的一个阴谋背后, 隐藏起来的出发点竟然只是想求夸赞的孩子气。 柳青葵想先把齐择骅送入天水楼, 再通过事先做好的准备, 以一己之力将他救出来。 这样一来, 无论齐择骅平时有多么严格, 在受了柳青葵的恩惠之后, 必然要多多夸赞他几句。 可没想到,他弄巧成拙,不仅没能顺利坑到齐择骅,还被宗主他们看破了诡计, 自己挖坑自己跳了进去。 柳青葵被他说中心事, 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身体越颤越厉害,哆哆嗦嗦的呜咽着。 陆浅川想了想, 还是揉了一把他的头,继续问:“除此之外呢?年底时, 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因为什么?” 他可以想明白柳青葵和齐择骅之间的纠葛,却无论如何想不通, 柳青葵为何要连他都一起坑。 毕竟放眼整个万灵宗,对柳青葵最为掏心掏肺的, 便是他陆浅川了。 他问完,柳青葵还在兀自发颤,压根无法作答。 陆浅川也不好逼他, 叹了口气,又道:“不想说就算了。” “我……”柳青葵呜咽着开口,“我以为,魔君要抓你回去……修炼,就……想,天水楼都比魔界要好上一点,但,我没想到……” 陆浅川沉默地盯着他的发旋,片刻后,他伸手捏了捏柳青葵沾满泪水的脸颊:“又是假话。” “……” 柳青葵低下头。 如果陆浅川这时强硬地抬起他的脸,就能看到他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羞愧和后悔。 他的大师兄没有说错,这些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他明明可以不在那时出手,让所有人都不发现陆浅川身份的。 可他为什么还是那样做了呢? 一抹嘲弄在眼底闪过,柳青葵的面色渐渐涨红。 当时千钧一发,他在最紧张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没在齐择骅身上灵验的办法。 如果按照那个套路,他救出身陷囹圄的陆浅川,那他的大师兄会不会不那么讨厌他? 他可不可以把那当做道歉礼物,同时告诉陆浅川:看,你的师弟没有那么没用,你的师弟还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可千算万算,他没算到天水楼中的严苛刑罚。 当他闯进天水楼,真正看到奄奄一息的陆浅川时,那些盘算多时的小九九瞬间烟消云散。 那可是足以撑起整个万灵宗的大师兄啊! 他印象中的陆浅川,该是光风霁月、高傲冷然的。可天水楼中的那个陆浅川,像是被强行卸去了所有骄傲,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也正是在看到陆浅川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所做的种种没有机会再挽回了。 他哭着给陆浅川喂了所有灵药,把一切能够帮助他逃脱的东西全部留下,却丝毫不敢面对醒过来的陆浅川,不敢面对那双清澈率直的眼眸。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在师兄面前落荒而逃。 这一逃,就逃到了陆浅川被洛华银捉回北城。 他从其他魔将的口中听到了陆浅川被捉之事,一直暗中寻找机会,期望在洛华银手中救出陆浅川。可洛华银找弟弟找了这么多年,几乎都找成了一个魔怔,好不容易多年夙愿得以实现,他守陆浅川守得滴水不漏,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 既然没办法从内部找机会,那就只能从外部想办法了。 万灵宗的传信方式就那两种,他熟门熟路地用灵力传了信,本以为宗主不会信他这个叛宗之人,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没成想,传信后不久,王城的大军便直压边境了。 可他的信中,分明写明希望宗主不要张扬。 他相信燕子安不会搞明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既然如此,王城大军会兵临城下,便不是因为他的信。 在他递出消息不久后,有人也自北城内给王城那边传了信。 他一边和其余魔将一起,安排抵御敌军的事宜,一边却又忍不住庆幸:陆浅川能够传信,说明他的身体和灵力都还可以。 这样就很好。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不停扪心自问:自己忙忙碌碌这么久,到底是在忙些什么? 他想做出一番成绩给师父看,却搞得师父连看他一眼都嫌脏; 他想告诉师兄,站在师兄身边的不只有莫沉渊,还有他柳青葵,可师兄因他遭受无妄之灾,恐怕也恨他恨得再也不想见他。 而魔族—— 他八面玲珑,在魔族之中倒也吃得开,只是再吃得开,这些人于他,也终究是关系平平的酒肉朋友。 真正陪伴他那么多年的,都被他一点一点推开,推到他再想追,却发现自己和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一道天堑的地方去了。 柳青葵自嘲地笑笑,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对陆浅川道:“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就是个错误?” 陆浅川一愣,下意识回道:“没有。”顿了顿,他反应过来柳青葵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皱着眉头,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柳青葵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出最无力的三个字。 陆浅川按着他的肩膀,说道:“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他指了指空中的结界,示意如果他想好,自己便解开结界。 柳青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视线沿结界四周茫然转了一圈,脑中乱七八糟,说出的话都是混乱的:“什么怎么做……哦,我明白了……还没有。” 陆浅川无奈地弹了他额头一下,温声道:“那慢慢想吧。” 双唇抖了一下,柳青葵发现,自己又想哭了。 他无法自控地抱住陆浅川,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泪水顺脸颊滑落,洇湿了陆浅川的白衣。 陆某人其实也不是没有生过他的气,但这人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又是从小最黏他的那一个,一顿气生到最后,感受到肩膀处温热的湿润,他又不可自抑地心软了。 无奈苦笑了一下,陆浅川心道:“我都这样,齐师叔就不用说了吧。” 可仅有他和齐择骅,又哪里能保住柳青葵呢。 之前他生气,最气的也不是柳青葵陷害他,而是因为柳青葵的一顿骚操作,万灵宗和众多修真宗门撕破脸皮,地位一下由威名赫赫的第一大宗,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万灵宗上下,几万名弟子,都要受此牵连。 除此之外,落枫城中,几大宗门因为柳青葵和洛华银的里应外合,折损了无数本该是天之骄子的修士,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于内于外,柳青葵都势必无法重回万灵宗。 他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心想:“都是惯的。” 万灵宗上下这么多师兄弟,独独惯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柳青葵来,天大的篓子他都敢捅。 两人僵立许久,柳青葵放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师兄打开结界吧,出去之后,你回万灵宗,我回魔族,就当我们只在里面打过一架。” “魔族是你该用‘回’的吗?”陆浅川皱眉看他。 柳青葵咬了咬唇,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拉住陆浅川的手,认真道:“师兄以后是要做宗主的,不能凡事都这么心软。” 陆浅川气不打一处来:“你当我对谁都心软的吗?” 柳青葵微微一愣,继而笑开,眼中的泪意都因此收敛了些许,完全一副雨过天晴的模样。 陆浅川无可奈何地敲了他一记:“小孩子脾气。” 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成熟一点。 他捏了捏柳青葵的脸颊,也叮嘱道:“日后做事不能这么欠考虑了。” 柳青葵乖乖应是。 陆浅川看着他,挥开结界的手藏在袖中,根本不忍心出手。 一旦挥开结界,柳青葵就要作为洛华银麾下的将领,和万灵宗一行人对战。 以他方才的表现来看,他现在的求死意志似乎很强,难保不会做出故意倒在齐择骅剑下这种事。 这样的结局,对柳青葵来讲算不算解脱还要另提,起码对齐择骅来说,一旦柳青葵真的在他剑下发生点什么,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安宁。 陆浅川操心完小的操心老的,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按了按太阳穴,对柳青葵道:“我们先在里面呆着吧,外面不差我们两个战力。” 他这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心想事不成,这句话刚说出口,两人所在的结界便剧烈震动起来。 淡蓝色的灵光轰隆隆的在四周震颤,柳青葵扶住陆浅川,机警地四下看过一周,快速道:“是洛华银!” “他又在搞什么?”陆浅川气急。 “我不知道,”柳青葵道,“他回来之后便十分不正常,我们都猜想他流亡时应该发生了一些大事。” 流亡时能发生什么大事? 陆浅川皱起眉。 魔族就这么大,洛华银再怎么流也得是在魔界地图上。以他的故事大纲来看,洛华银这条线解决,魔族的地图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还能遇到什么奇遇不成? 结界摇晃不止,两人在结界中更加危险,陆浅川当机立断:“先出去再说。” 蓝色的灵光一闪,结界消失,两人自其中回到了各自站的位置。 景行自动变大,托起陆浅川飞至半空,陆某人四下一看,顿时大惊。 现实打脸的速度比他预言还快,他刚还在想,这里应该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一眨眼的功夫,魔族的版图便变了个样。 天翻地覆的那种变。 远处的高山轰隆隆地下沉,盆地之中却有土坡石柱拔地而起;天空阴黑沉重,似乎下一刻就要掉落下来,而地面则有越来越高,升至天空中的架势。 莫沉渊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道红光迅疾如闪电,飞速闪至陆浅川身边,扶住了在景行上摇摇晃晃的他。 “怎么回事?”陆浅川抓住莫沉渊的手臂,急声问道。 “洛华银搞的鬼,”莫沉渊划出一道结界,“他的身体里似乎祭奉了什么东西。” 陆浅川忙上下检查一番,确认莫沉渊没有受伤后,他长出口气:“你没事就好。” 莫沉渊心中一动,飞快在他眉角吻了一下,对他道:“跟我来。” 两柄剑在空中发挥出了风驰电掣的速度,陆浅川跟着他,一路找到韶疏等人聚集的地方。见到大家都安然无恙,他又松了口气。 几人见到他无事,也都是一脸放下心来的样子。 秦御风道:“我们得快些,洛华银似乎还想打开罗刹地狱。” 卢风逸则道:“方才交战时,你们可有注意到他手上的图纹?” 秦御风一愣:“什么图纹?” “好像是个小蛇的形状,”卢风逸一边说一边比划,“深绿色的蛇形,在他手背上。”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齐择骅出声道:“深绿蛇纹……他在身体里养了什么东西?” “何出此言?”韶疏道。 齐择骅擅长和各种飞禽灵兽打交道,于以身饲兽之道也最为了解,便解释道:“有些灵兽会与修士签订契约,修士以身养兽,灵兽则蛰伏于修士的身体之中,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修士使用。” 在别人身体里待过几年的韶疏心里直犯嘀咕,说道:“我的确听说修真界有人这么干,但魔兽和灵兽不同,魔兽大多嗜血残暴,就算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控制住他们。” 他这样一说,齐择骅也不敢确定了。 他主要研究的都是修真界的东西,魔族怎么搞,他还真不太了解。但既然韶疏都说没有把握冒这种风险,以洛华银的修为,应该也不会有能够压制住魔兽的本事。 二人又转向卢风逸:“你看清了吗?真的是深绿色的蛇形?” 卢风逸视力好得很,信心十足地将那个形状又描述了一遍。 别人听得疑惑,陆浅川和莫沉渊却听出了一点门道来。 只因为,按照卢风逸的描述,那种深绿色的蟒蛇,他们亲眼看到洛华银用过! 莫沉渊便把当初在幻境中和洛华银缠斗,那人召唤出青色巨蟒的事和几人说了一遍。 韶疏凝眉:“如此说来,那孽障竟然真的在身体里养了一条巨蟒。”顿了顿,他又连连道,“不对,这肯定不对,有蹊跷!” 卢风逸被他的一惊一乍唬到了,追问道:“又怎么了?” “你觉得,”韶疏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洛华银会是那种养个蟒蛇就了事的性格?” 陆浅川一愣:“您是说……” 韶疏点头:“肯定还有别的东西!” 莫沉渊补充:“也有可能,那蟒蛇大有来头,值得他冒这样的风险。” 齐择骅下意识地喃喃:“什么来头的青蟒才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几人说话间,头顶的裂缝越来越大,眼看着一道形状诡异的大门即将在天空之中开启。 就连秦御风都不免显出几分急切:“当务之急还是要阻止他打开罗刹地狱!” 陆浅川安慰道:“师叔放心,罗刹地狱中有自己人。” “?” 几位长辈都露出一头雾水的模样,陆浅川和莫沉渊对视一眼,并不担心罗刹地狱中的东西,仍在低声商量关于那条青蟒的事。 韶疏等人不放心地仰头看去,却见天空鬼门大开,门后却不像上次一样,一眼望去有无数修罗罗刹在等待他们。 正与之相反的,门内风平浪静,大门打开半天,一点危险的水花都没溅起来。 莫说韶疏几人,就连隐藏在暗处的洛华银都大吃一惊。 若非担心身形暴露,他必要亲自上阵,一探究竟了。 可也不用他怎么忙活,那鬼门处很快出现一个人影,像是专门来为众人答疑解惑的。 齐择骅望着天空眯了眯眼:“那里是不是有一个人?” 卢风逸道:“的确有一个人影,但不确定是不是幻象。” 正在他话音刚落时,那个不确定是不是幻象的人影发话了:“小子,有本事开门,有本事上来比划两下?” 万灵宗众人皆是一震。 齐择骅道:“我耳朵坏了?我听错了?” 秦御风连连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陆浅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将罗刹地狱中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可华文岳既已露脸,过去的事说不说便也无所谓了。 那华师叔风流洒脱地往门边一倚,对下面传话道:“里面的东西都让我给压住了,有谁不服,可以冲我来,华某人在此恭候。” 陆浅川望着那道虚影,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些许。 当初华文岳坚持要留下,说他在罗刹地狱中还有用处,想必就是算到了这么一天。 罗刹地狱经过他们的整治,里面的罗刹早不像他们进去时那样六亲不认,现在门里也不过是秩序井然的小小乡镇,即使真的有罗刹跑出来,也不会对现世造成什么危害。 华文岳也深知这一点,便闲闲散散地坐在门边,优哉游哉等一个上门挑衅者。 现在所有人都藏在暗处,只要洛华银冒出一个头,韶疏等人便能立刻现身,将他打趴。 第113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二十九) 可洛华银若有那么容易就上钩, 他就不是洛华银了。 韶疏等人等了半天,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韶疏便对几人摆摆手, 示意不用期待, 放平心态。 卢风逸道:“方才山峰塌陷, 他能够藏身的地方也只有这么几个, 我们如果要找的话应该不费多少功夫。” 齐择骅道:“如果照你所说, 他手上的玩意儿恐怕诡异得很,我们还是不要贸然行动为好。” 他这话刚说完,那鬼门之上的人影动了一下,一阵奇异的紫光自天空之上散了下来。 陆浅川心道华师叔真是一位好帮手。 华文岳本就擅长惑心猎魂之道, 这阵紫光或许可以探明洛华银的位置。 他们这么想, 洛华银自然也这么想。一道阴暗狭窄的岩石缝隙中, 只见那样貌阴柔至极的魔君咧嘴一笑,自言自语道:“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的脑中便传来一个声音:“这点小伎俩若能困住本尊, 我便不用再找兄长,直接引颈自尽好了。” 这声音听起来轻佻得很, 可言语间却极有气势,像是久居上位的人才有的做派。 洛华银弯唇笑了笑, 笑意却未达眼底:“以您的本事,这些家伙的伎俩自然入不得眼。” 那声音没有承接他的话, 而是吩咐道:“你出去吧。” 洛华银笑容一僵。 那声音笑道:“我在这里,你怕什么?难不成本尊还会坑你不成?” 洛华银忙道:“您说笑了。” 说着,他纵身一跃, 轻巧地从岩石形成的缝隙中跳了出去。 这周围阴森广袤,一眼望不到几个人影。是以洛华银一出现,几乎所有藏在暗处的目光都对准了他。 韶疏对卢风逸做了一个手势。 几人屏气凝神,同时握紧手中的灵器,严阵以待。 洛华银突然现身,他们唯恐有诈,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地间便只有魔君一道身影,于光秃秃的山岩中极为显眼。 莫沉渊皱眉:“情况不对。” “怎么?”韶疏问。 莫沉渊道:“说不好,给人的感觉不太对。” 这感觉他很熟悉——每当那个真正的陆浅川上大师兄的身时,他也会有这样一种对方换了个人的感觉。 “现在站在那里的,可能不是洛华银。”莫沉渊摩挲着司命的剑柄,沉声道。 他这样一说,韶疏这个做舅舅的总算也察觉出些许异常来。他抬手压住了身侧躁动的魔将,命令道:“静观其变。” 天地间,洛华银露了脸,在荒芜的石块上缓步慢行。 他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担心会有人突然蹿出搞偷袭。天地旷达,他走起来,自有一派“谁能奈我何”的气势。 韶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的确不像他。” 洛华银生性谨慎,早就把“小心”二字刻进了骨子里,断不会做出这样狂放肆意的举动。 几人靠在地面裂开的缝隙中,互相用眼神示意该怎么办。 这边还没商量出个正经法子,那边洛华银已经沉不住气,在空旷的荒野之上大喊:“景哥,你在吗?” 陆浅川心里一颤。 “景哥”这绰号,遥远得宛若隔世。 上辈子他还是学生时,便总被同学叫“景哥”,毕业后加入作家协会,聚餐时也总被后辈叫“景哥”。 他穿越过来后,这绰号也就随风而散了,他也早将这样一个名字忘在脑后。 却没想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绰号。 是巧合吗? 还是在这个世界的秩序安排下的必然? 陆浅川面色凝肃,握住莫沉渊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向他那边靠了靠。 莫沉渊不明所以,当着几位长辈的面也不敢太过放肆,于是轻轻挠了他的手心几下,眼神询问怎么了。 陆浅川摇摇头,耐心等待那人的下一次呼唤。 果然,没过多久,那人没听到回音,便继续喊道:“景哥,不必躲藏,我知道你就在此处。” 几人面面相觑,脑门上都写着同一个问题:景哥是谁? 莫沉渊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个称呼有点熟悉。 在陆浅川的识海中,他看到陆浅川上辈子的记忆时,也曾听到这样一个称呼! 那边没有得到回应,呼喊的动静便停了下来。 “洛华银”站在旷野之中四处张望,视线落向陆浅川等人这边时,他身形一顿,嘴角咧开一抹极为诡异的微笑。 在几人的注视下,那人缓缓向这边走来。 * 燕子安留守城中,远远望见北边天空诡云聚集,心中蓦地一沉。 这股气势……太骇人了。 距离如此之远,他仍旧能感受到那处天空之间传来的气势。 这绝不是韶疏能做到的程度。 恐怕韶疏在这种气势面前也要败下阵来。 他握紧身侧的流光剑,眼角罕见地露出了极为凌厉的战意。 一侧的施轻絮恭敬地问:“燕宗主,我们……” 眼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几抹担忧,燕子安肃声道:“先按兵不动。” 他的手指已经扣紧剑柄,施轻絮扫过一眼,知道他恐怕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便不再多说。 手指划过城墙坑洼的纹路,流光剑在手中发出凛冽剑光。燕子安盯着远方天空上的一点,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似乎感觉到,强敌将至。 接下来,他们要面临的,恐怕会是近几千年间绝无仅有的一大祸事。 乍然一道灵光闪过,他面前飞快浮现出几行小字。那些小字只出现一瞬,很快便揉做一团,成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淡蓝色小灵球。 以迅雷之势向魔界外飞去。 * 另一边,“洛华银”走到一处断裂的地面旁边,顺着黑漆漆的裂缝向下看去。 烟尘自下而上飘散出来,黑漆漆的裂缝嶙峋而曲折,里面空空荡荡,毫无人影。 他喃喃道:“奇怪,我分明感觉到他在这里。” 这声音与洛华银的本音不甚相似,一听便知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他话音刚落,另一道柔婉的声音自他唇齿间溢出:“莫非他也感受到尊上的靠近,逃了?” 众人隐藏在陆浅川划下的结界中。洛华银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透过结界,清楚看见洛华银说这两句话时的表情变化。 韶疏暗惊:洛华银竟真的在身体里养了什么东西! 且看他对那人的态度,显然那人身份实力都很不俗,大概能够确定其就是洛华银最后的依仗。 众人不知那人实力到底如何,只单纯觉得一股极其强大的威压覆在头顶,他们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卢风逸和韶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所有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以他们的修为,竟然还会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威压。面前人的修为,简直深不可测。 陆浅川望着洛华银时明时暗的眸子,再结合罗刹地狱中的见闻,一个大胆的猜想兀地在心里产生。 他轻轻勾了勾莫沉渊的小手指,在心中道:“罗刹地狱中的两位神祗。” 莫沉渊回道:“一位创造天地万物,一位将一切都搅入混沌之中。” 他的表情出奇冷静,看了两眼洛华银手背上的蛇形印记,又道:“师兄还记得,当初在落枫城中,我因为喝了青蟒血而触发伏魔阵吗?” 陆浅川一惊:“那条青蟒……” “对,”莫沉渊点头,“不然我也说不出,什么青蟒能有这么大能耐,喝口血都能达到让人宛若魔族的地步。” 洛华银绕着裂缝走过一圈,仍旧没有发现什么能够让自己提起精神的好东西。 他意兴阑珊地“嘁”了一声,转身向回走。 陆浅川一边维持结界不动,一边在心里戳73,询问道:“三哥,能给我查一下洛华银身上那人的身份吗?” 73平板无波:【资料超出系统范围。】 陆浅川怔住。 虽然随着剧情不停发展,73那可怜巴巴的资料库越发显得捉襟见肘,但像这样一点线索没有,系统都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他轻轻敲了两下73的系统界面:“一点信息都找不到?” 73:【系统数据库有限,请宿主谅解。】 陆浅川便放弃敲他,转而对莫沉渊道:“有点棘手。” 莫沉渊望着洛华银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雪城之内。 澄明双手撑在桌案前,满脸不可思议:“城主已经卸任?!” 他才刚刚修炼出一副新身体,还没感谢兢兢业业指导自己许久的师父,便先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震得说不出话。 胡莽将怀里刚打好的宝剑递给他:“这么急做什么,他也就是说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澄明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他话语中的冷静是真实还是伪装。 “可是,”他道,“宗门一直以来都逼城主逼得很紧,他若真的想要反抗,未必不会……” 胡莽扔给他一个苹果,示意他多吃水果少说话:“一个闭关数月都不忘处理宗门事务的人,你觉得,他会真的割舍下这个一手扶植起来的宗门吗?” “这倒也是……”澄明咔吧咔吧咬了两口苹果,觉得他师父说得有点道理,于是放下心来,八卦道:“话说回来,城主竟然还有流落在外的儿子。您见过少城主吗?资质如何?” 胡莽擦剑的手顿住了,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你刚回啦,问那么多做什么,回去睡觉!” 澄明笑着打了两个哈哈,又将话题拽回到这个点上,看样子不问出个结果来很难罢休。 胡莽还没体会到多少重见徒弟的喜悦,就被他面上的八卦之光闪得眼睛疼。 他大力把几把灵剑都扔到桌上,瓮声瓮气道:“你认识。万灵宗和你差不多大,你一直想比试的那个。” 澄明:“???” 第114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三十) 在澄明帮他们城主操心传宗接代的大事时, 陆浅川等人自结界中跳了出来。 “娘的,”韶疏道, “又搞出了个什么新玩意儿。” “那人身上的威压……”卢风逸顿了一顿, “像是已登极境。” 众人一时沉默。 已登极境实在是个很罕见的词语。 万灵宗创立之初, 有传言说第一代宗主入了仙境, 万灵宗由此交接给第二任宗主掌管。 几千几百年来, 众人所知晓的, 真正入了仙境的人,也几乎只有这么一位。 此后数不清的年头,也有不少传言,说哪家哪派的哪位宗师入了仙境, 但最终都因无证可考, 被人们当做前辈仙去后留下的传说。 齐择骅皱了皱眉:“你确定?” “很难说, ”卢风逸道,“那人所展现出来的气势, 完全不是你我能够匹敌的。” 说话间,天空之上, 隆隆的声音响起,鬼门正在缓慢关闭。 一个紫衣黑发的年轻男子悠悠然飘下, 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落在地面上。 他僵着脸,冲秦御风和齐择骅分别点头致意。 韶疏头大, 对麾下的魔将挥手道:“重整旗鼓,我们回营。” 洛华银总有本事搞出幺蛾子,逼得他们不得不重新制订战术。 王城和北城的大军数次交战, 草草收场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魔兵们都习惯了这种跑一圈打几下就回家的模式,非常迅速地整队鸣金,浩浩荡荡地回了他们自己的营地。 韶疏等人急着回中帐商议事情,陆浅川本来跟在卢风逸身后,快到中帐时,莫沉渊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他拽离了商议正事的队伍。 两人并肩登上一座山峰,陆浅川不明所以:“怎么了?” 莫沉渊指着远方的天空:“好看吗?” 乌云稍退,天空有些许阳光泄露出来,堪堪洒在乌云朦胧的边印上,形成了一层温柔的薄光。 因为山峰的塌陷,地面狼狈得不成样子,大小不一的裂缝迎着微薄阳光,在阴沉的黑暗中盛满细碎的的金色。 陆浅川震惊得说不出来。 这场面太过壮观。 硝烟弥漫,遍地狼藉,阳光却从滚滚烟尘中,辟出一条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路。 “好看,”他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刚才一个转眼正好看到,”莫沉渊从身后抱住他,“想赶紧带你来看,一会乌云散去就没有这么震撼了。” 是的,乌云散去后,阳光大把大把地洒下来,谁也说不出哪里多了点金色,哪里少了点温暖。 只有在这种乌云滚滚暗沉,冲破层层乌云洒下来的阳光,才更让人感到惊异。 陆浅川侧头,亲了亲他硬朗的眉峰:“阳光永不消散。” 莫沉渊“啧”了一声,不满地抬高些许,直接咬住他的唇瓣,含混地说:“有你的阳光才有意义。” 嗯??? 陆浅川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满腹疑惑地想:“这哪儿跟哪儿?” 莫沉渊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他大脑一阵缺氧,也便忘记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了。 脸红心跳地拉开距离,两人都有些喘。 莫沉渊咬牙道:“真想一剑捅死洛华银。” 陆浅川又跟不上他的话题了,疑惑地问:“怎么突然提到他?” 莫沉渊:“捅死他,万事大吉,我们结婚。” 心跳乱了一拍,陆浅川故作严肃:“脑子里怎么只装着这些东西。” 心里却想:“其实没捅死他也可以结啊。” 但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一来他还没做好迎娶莫沉渊的准备,一想到两人结婚后,莫沉渊恐怕就要做些女儿家的活计,他便觉得自己折了这孩子的羽翼; 二来……大婚当日,该办的不该办的都得办,他又哪里舍得让莫沉渊臣服人下,在床上对他服软。 真是头秃。 他发泄般地咬了莫沉渊的脸颊一口。 莫沉渊:“?!” 再撩拨他就要以下犯上了! 想到流光剑那凛凛寒芒,莫沉渊堪堪忍住将师兄就地正法的冲动,幽怨道:“乌云散的差不多了。回去吧。” 二人回到中军帐时,韶疏他们还在讨论洛华银身体里住了谁的问题。 几人一致认为,以那时他们感受到的威压来看,那人的功力恐怕深不可测,这么浩荡的魔族大军估计也只能被人当成下酒菜。 卢风逸道:“莫说手下的将士,就是我和子安一同出手,恐怕也要稍逊一筹。” “用得着这么长他人志气?”齐择骅哼道。 华文岳幽幽接口:“不是长他人志气,这是事实。” 看来他们已经和华师叔谈好了。 陆浅川见不用自己讲解来龙去脉,便捡了卢风逸身后的椅子坐下,听得秦御风道:“这个暂且不提。他要找的那人又是谁?你们可有印象?” 卢风逸道:“名字中带有‘景’字的修士数不胜数,但我觉得他要找的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位。” 几人一时沉默,莫沉渊出声道:“景熙上神。” 空气更加静默了。 陆浅川扫了一圈他们震惊无比的神情,满心困惑:“谁啊?” 73适时出现,系统界面展开成提供信息的模式,上面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物介绍。 陆浅川一目十行地扫过,顺理成章地将面前的枯燥文字与罗刹地狱中见到的创世神联系到一起。 “我滴个乖乖,”陆浅川心道,“上辈子的我是来客串了一把npc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前一世的他和那种创世的角色的确有些微妙的重合。 但他可以摸着良心保证,他绝对没在自己的文里给自己加过戏。 看来又是这个世界自发完成的设定。 陆浅川心塞塞地喝了口茶,听齐择骅颤巍巍道:“你……你说……” 华文岳也道:“避上神名讳,是常识。” 莫沉渊去过陆浅川的识海,比他们更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于是不轻不重地避开这一方面,接道:“以那人的气场来看,最符合的人只有上神一位。” 传闻天地创始之初,一位上神以一己之力,造出草木山川和日月河流,又将人界规划成最为理想的样子。上神曾在天空之上照拂人间,但时间久了,神也会感到疲惫。 他见人间已经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法则,便撒手任由其自由发展,寻一处灵气馥郁的秘境安心长眠。 这是代代流传下来的有关世界起始的传说,几乎所有小孩都曾听到父母讲这样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那位上神又是否确有其人,一切都是掩藏于云层深处的迷。 莫沉渊拿起陆浅川刚刚喝过的茶杯,在同样的地方轻啜了一口,淡淡道:“我顺嘴瞎说的。” 第115章 一点灵犀必暗通(三十一) 陆浅川默默给他加背景音:请不要忘了, 莫沉渊是男主。 男主顺嘴瞎说的事情, 那能叫顺嘴瞎说吗? 那得叫神预言。 而且看莫沉渊的表情, 这个“顺嘴瞎说”的水分……好像很大。 他看起来更像凭借蛛丝马迹做出猜测的。 华文岳道:“如果按照你说的,那人寻找的目标是那位上神……” “那他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秦御风接口道。 室内的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代代流传的古老传说中,创造世界的上神不止有一位。 造了人间的, 是那位他们耳熟能详的景熙上神,而造出魔界的, 则是景熙上神的双生兄弟,梦魇魔神。 景熙的传说在人界广为流传,而梦魇却鲜少出现在人类的口中。 哪怕出现,也是长辈吓唬家中不听话的幼儿,说那位可毁灭世界的魔神专吃不听话的小孩。 陆浅川扒拉着73给出的消息, 暗自皱眉。 传说中,梦魇事事都与景熙对着干,景熙创世,他便想要灭世。 而原文中,最终毁灭世界的莫沉渊, 并非劳什子“梦魇魔神”。 这样想来,那个听起来牛叉轰轰的上神, 好像是来……圆剧情的? 陆浅川看完73给的所有提示信息, 对几人道:“那人的目标是景熙上神, 看起来,找不到景熙上神他不会善罢甘休。” 几人赞同地点头,华文岳轻哼一声:“传闻景熙上神长眠于秘境之中, 谁能找到他在哪儿?” “他们之间的争斗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韶疏头痛地揉揉额角,“那人若不步步紧逼,我们就先拖着,走一步看一步。” 他本是凡事都喜欢安排出先后的性格,这次也是敌人太过棘手,才有些颓唐地说出这样的话。 陆浅川和莫沉渊对视一眼,谁都没有提罗刹地狱中的事。 陆浅川是觉得,根据他们在罗刹地狱中的见闻,那位景熙上神多半早已不在人世,他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样一位人物了。 而莫沉渊则眸色深沉地盯着陆浅川的侧脸,良久没有言语。 半晌后,陆浅川问:“那洛华银……我们怎么办?” 韶疏心里一梗,头更疼了。 华文岳瞄了他一眼,幽幽道:“晾着吧,我有预感,他迟早引火烧身。” 华文岳的预感八成都很准,几人就此调笑了一番,各自散去,为接下来的攻城做准备。 回营帐后,莫沉渊一把搂住陆浅川,在他脖颈后的血蔷薇上轻轻咬了一口。 陆浅川吃痛,推开他:“胡闹什么!” 莫沉渊不依不饶地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的位置,理直气壮道:“我心慌。” “怎么了?” 陆浅川惊疑不定,仔细摸了摸他的心跳,生怕这孩子那股魔力没走对,直窜心脉酿成大祸。 然而莫沉渊的心跳平稳得很,他本人也一脸老神在在的表情:“我怕师兄哪天又消失了。” 陆浅川一阵好笑,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胸口一下:“印都给你烙上了,我还能跑哪儿去?” 莫沉渊仍旧垂着眼睫,露出一副委委屈屈又不敢言说的模样。 陆浅川无法,只好强硬地把他按到床上:“睡你的觉。” 他从桌上拿来一本书,一边翻开书页,一边对莫沉渊道:“要听睡前故事吗?” 莫沉渊顺势翻了个身,侧躺着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腰后:“听。” 陆浅川无奈地笑笑。 他拿的是一本兵法书,书上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反倒举了很多攻城略地的实例。 他便挑了几个有趣的读给莫沉渊听,没过一会便觉得口渴,正想起身去喝杯水时,抬起头,却发现莫沉渊根本没有在听故事,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出神。 他微怔:“怎么了?” “没事,”莫沉渊说,“时间差不多了,师兄也睡吧。” 烛火熄灭,营帐内瞬间暗下去。 陆浅川这几日总觉得累,一到晚上,几乎沾枕头就能睡着。 他睡得快,是以压根不知道,身侧那个本该安分躺着的人,每晚都在他安稳入睡后撑起身,在一旁悄悄看他。 莫沉渊伸出手,食指在师兄的面颊上流连而过,带起一小层淡蓝的灵光。 陆浅川从来不知道,他每晚入睡后,身体便会自行散发出这样一小圈光晕。 这并不是灵力流失的表现,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他体内的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挣脱封印束缚,自他灵魂深处缓缓溢出来。 莫沉渊抿着唇,轻手轻脚地躺回去,紧紧揽住他。 除了陆浅川本人外,他是唯一一个见过陆浅川的前世,并知道那时的他长什么样子的人。 再联想到罗刹地狱中的所见所闻,很多陆浅川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事,他都能够轻易联系起来。 这些猜想全都有理有据,他想装聋作哑都不可能。 白日里还能借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一到黑夜,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浅川的灵力越来越强,加在他灵魂上的封印却越来越弱。 终有一天,封印会彻底消失,他的大师兄能够想起所有创始之初的事情。 盯着漆黑的营帐顶,莫沉渊抬起一只手,借着淡蓝色的光晕,翻来覆去地看了看。 这是一只可以拔出司命,可以将陆浅川护在身后的手。 他从十六岁结识陆浅川起,一直一直锲而不舍地锻炼自己,终于从最初的遥不可及,追赶到现在并肩而行,甚至能够将师兄护在身后的程度。 可当陆浅川的血脉觉醒后呢? 他又该何去何从? 那个恢复上神身份的师兄,还会施舍给这样渺小的自己一个垂眸吗? 血色的眼瞳中,光芒越来越暗,他放下手,再次紧紧拥住陆浅川,同时在那人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第116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一) 陆浅川第二天见到韶疏时, 这位魔君还有些愁眉苦脸。 “前辈?”韶疏面上鲜少出现这种一筹莫展的表情, 陆浅川微惊, 下意识问道。 韶疏端坐在桌案后,手上还拿着一张地图,闻言睨了他一眼:“称呼改不过来了是不是?” 陆浅川尴尬地低咳一声。 按理他该叫韶疏舅舅了, 可他与自己亲舅舅朝夕相处好几年,早已习惯了叫前辈, 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口。 卢风逸那边改口快,是因为他和卢风逸本来也不算很熟,在称呼上倒不是很介意。 他佯做没听懂韶疏什么意思,拿起桌上另一份地图,看了两眼, 说道:“还在研究北城?” 韶疏头痛地揉揉额角:“不知对方深浅,接下来的事怕是很难办。” 说话时,莫沉渊掀开帘子走进来,面色十分平淡,眼下两抹青黑。 韶疏道:“没睡好?” 莫沉渊:“还好。” 他在陆浅川身侧坐下, 神色恹恹地靠在陆浅川肩头,闭上眼补眠。 韶疏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露出了点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看着陆浅川, 眼神好像在说:“禽兽啊。” 陆浅川:“???” 他还从未被韶疏用这种眼神盯过, 一时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好请示道:“前辈?” 韶疏掩唇轻咳,故作严肃:“战事当前, 你也……注意一点。” 陆浅川:“?????” 他一头雾水,暗自想:“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啊。 他这几天的表现非常给万灵宗长脸,十分给燕子安争气。 可韶疏为何一脸他不懂事的表情? 莫沉渊偷偷睁开一小条缝,在朦胧的光线中看到了韶疏的表情,心下一合计,基本懂了韶疏的意思。 他复又闭上眼,握住陆浅川的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把玩着。 误会就误会吧。 总比被当成他不知节制,天天欺负陆浅川强。 陆某人大清早的就背黑锅,且本人完全不知道这口锅里装的是什么。一直到卢风逸等人陆陆续续进来,他还尚且觉得背上有些沉重。 好沉一口锅。 几人都来了,韶疏便放弃用眼神和陆浅川交流,将手中的地图甩给华文岳,道:“算算那位魔神会不会出手?” 华文岳随手卷起地图,一个眼神都没往下落,直接回道:“不用算,打不过。” 韶疏更心塞了。 他又体会到了刚即位时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很多事你明明可以做,却因为顾虑这个担心那个,最后哪个都没做好。 天知道他有多讨厌这种感觉。 火气一上来,他的语气便也不怎么好:“办法多得是,还就一个都想不到了?” 秦御风道:“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那位魔神的力量到底恢复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我们真的惹怒了他……到时恐怕会将整个魔界和人间都卷进来。” 对面的不是普普通通修炼而成的神祗,而是在天地起源之初,由天地自然孕育而生的起始之神。 这样的魔神,一旦真的发怒,毁天灭地都不在话下。 而他们却打算和其为敌。 秦御风的言下之意,众人都不能更懂,于是更加沉默下来。 韶疏叹了口气,面上有些许嘲讽:“真是找了好大一个靠山啊。” “的确,”莫沉渊道,“靠山不小,可他是怎么找到这个靠山的?” 众人齐齐看向他,陆浅川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逆其道而行之。他能请出一尊魔神来,我们或许能顺原路给他送回去。”莫沉渊道。 “还能这样?”齐择骅拧起眉,显然被他的话惊到了。 可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莫沉渊的建议……有点道理。 “可问题是,”秦御风道,“我们哪里知道他是怎么请出来的。” 莫沉渊有些凉薄地笑了笑:“我们不知道,有人知道啊。” 他轻轻对陆浅川眨了眨眼。 “你是说……”陆浅川说到一半,又止住,有些犹豫地看了一圈众人,轻叹道,“我试着问问吧。” 这天上午,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时,一道由数行小字凝成的淡蓝色灵光顺营帐窜出,在阳光下闪烁片刻,归于无形。 在众人都未发觉时,这条消息完全隐匿于空气中,向魔界北城快速飞去。 中午日头正盛,众人正打算吃午饭时,那条消息又钻回营帐中,钻进营帐的一瞬间,淡蓝色的灵光开始缓缓增强,连带着后面的赤色灵光也更加耀眼。 齐择骅瞪大眼:“这,这是……” 两条消息缓缓在众人眼前展开。 淡蓝色的小字是陆浅川递出去的,一共三行话。 第一行问平安否,是否受伤;第二行说自己这边一切都好;第三行则问是否知道洛华银那蛇形印记的来历。 赤红色的小字依照问题的顺序挨个作答,先说自己没有受伤,又叮嘱陆浅川注意身体,最后则只有一行几个字,附带一张地图。 那行字道: 洛华银蓄谋已久,曾暗访多地。 地图覆盖了人间魔界众多地点,上面用红色灵光圈了几个小圈。 “这里是……落枫城?”卢风逸指着上面最大的红圈,惊讶道。 而华文岳则点了另一处,说道:“这个是蝠风殿。” 落枫城。 蝠风殿。 陆浅川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这两个地方,刚巧他都去过,也刚巧都遇上了洛华银。 “这样就对了,”华文岳又点了其他几个地方,说道,“魔神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请到,在我们注意到那个蛇形印记时,洛华银恐怕早已筹备多年。” “可在场诸位都去过落枫城,”齐择骅道,“那城虽然古怪,我却没见到什么和魔神有关的东西,你们见过吗?” “我们的确没见到过,”陆浅川道,“因为我们去的时候,该有的东西已经没了。” “什么意思?”华文岳死得早,他们说的东西没几个是他接触过的,本来就听得半知半解,陆浅川这么一说,他更云里雾里了。 “是封印。”韶疏沉声道。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想。 这样一个杀伤力强大的魔神,千百年来未曾掀起一点风浪,想来也不会是他自制力强,一直忍耐着心中的杀念。 他应该是被什么人封印住了。 而这个“什么人”,自不必说,有本事封印他的,也只有传说中的另外一位。 所以魔神回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喊出那句“景哥,你在吗”。 莫沉渊碰了下陆浅川的手背,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封印这样一个杀神?” 陆浅川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愣了一下,思考片刻,才道:“将他的神识打散,封印在世界各处,并将他的身体封在他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他说完,猛地瞪大眼:“你是说……” 莫沉渊点头。 魔神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必然是由灵力高强的人施法作出结界之地。 这样的地方灵力太过纯粹,魔神永远无法打破结界进入其中,纵使他的神识能够汇聚,仅靠那缕神识,他永远都无法拿到自己的身体。 而他们见过的,灵力最强又有着强力结界之所—— 罗刹地狱! 第117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 难怪罗刹地狱的结界那么古怪。 原来不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出去, 而是为了阻止被封印在其中的魔神逃走。 陆浅川捏住袖子的内里, 心念电转, 几乎瞬间就想通了一切的答案。 罗刹地狱中,不止结界古怪,那座撑起天空的高山一样古怪。 他下意识道:“那座山……” 莫沉渊点头。 “什么山?”韶疏等人面面相觑, 追问道。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好在陆浅川前世是写的,虽然穿越过来后多年未曾动笔, 但讲故事的基本功还在,于是如此这般地娓娓道来。 卢风逸听得入迷,连连追问:“然后呢?” 陆浅川无奈:“就这些了,我们看到的幻象止于两位上神消失,未曾交代他们最后的去向。” “如此说来, ”韶疏沉思一番,开口道,“魔神的身体应该就封印在山下?”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莫沉渊道,“我初次去时, 那座山无法攀登,只能在下面绕着山脚转圈。” “那你们后来怎么爬上去的?”齐择骅愣了愣, 问道。 陆浅川尴尬道:“我们打破了结界……” 众人:“……” 结界是用来封印魔神的, 现在打破了, 那岂不是说明…… 几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华文岳幽幽开口:“慌什么,我出来之前去看了一眼,那窟窿又自己长上了。” 齐择骅低声嘟囔了一句“真古怪”, 复又对几人道:“那接下来怎么办?去罗刹地狱吗?” 华文岳翻了个白眼:“去做什么?补结界?你有那个本事?” “砰”的一声,齐择骅拍案而起:“别以为你刚回来我就不敢打你!” “都够了!”秦御风拔高声音,瞪着两人道,“宗主不在,你们还要反了天了?” “谁说我不在?”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众人齐齐愣住,转头看向门口。 营帐的帘子掀起,燕子安白衣如画,施施然走了进来。 韶疏当即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燕子安道:“我猜想你们这边应该遇到了棘手的情况,又迟迟没有收到你们任何一人的消息,就把王都交给轻絮,赶过来了。” 他扫了那边快要打起来的两个师兄弟一眼,冷声道:“都坐下。” 齐择骅摸了摸鼻子,讪讪坐回去;华文岳则瞬间苍白了面色。 燕子安为了正事而来,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他抄起桌案上一张空白的纸,手指一抖,悬浮于空中的赤色地图便落到了纸面上,每个红点都分外明晰。 “青葵给的?”他看向陆浅川,淡淡道。 “是。” 燕子安便没说什么,也没去看齐择骅有些纠结的面色,手指按在几个小点上,他道:“这几个地方都归属于万灵宗的管辖范围,洛华银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进去。” 韶疏道:“但如果有人里应外合,情况就不一样了。” “不会,”燕子安道,“每一处都有历代宗主亲自设下的结界,几十层结界叠在一起,万灵宗除了我,没人有自由出入的权限。” 几人顺着他手指划过的范围看过去,莫沉渊皱眉道:“一大半都在万灵宗的地界里?” 燕子安点头。 “如果这些地方都封印了魔神的一部分魔力,”卢风逸道,“那他现在岂不是只拿回了不足一半的力量?” 不到一半的实力,便搞出了之前那么大的动静,若叫魔神拿回了全部魔力,到时必定……生灵涂炭。 几人互相看了看,陆浅川道:“我觉得,沉渊的办法,似乎可行。” 他把那些红圈依次连接起来,对几人道:“这些封印连到一起,看起来像一个阵法。” 燕子安点头:“远古的封印大阵环环相扣,每一处都十分灵巧。” “既然这样,”陆浅川撂下笔,“大半阵法还在,我们逆推回去,未必不能还原最初的阵法。” “何况罗刹地狱里还有一层封印。”华文岳低眉敛目,小声道。 看似无解的事情有了些眉目,众人面上都添了点喜色,卢风逸却道:“可即使我们能够将阵法补全,却未必有实力封印住那魔神啊。”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方才的轻松愉快咻地跑了个没影。 燕子安垂下眼,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必定会有到时的办法。” 他语气平淡,听起来只是在安抚众人,莫沉渊却蓦地心里一慌,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 然而燕子安没有看他,更没有看陆浅川,只是盯着面前的地图,道:“今日把阵法的源头挑出来,明天开始,我们按此去各地修补阵法。” * 远古大阵精妙无比,纵使这几人都是人魔两界集大成者,也在书山籍海之中钻研了一整天,直到明月高悬时才堪堪有了点眉目。 莫沉渊和陆浅川一道回营帐,陆浅川揉着眉心道:“师父似乎很笃定我们到时还会有办法,可远古大阵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补齐的。” 莫沉渊低低“嗯”了一声。 他总觉得,燕子安似乎知道些什么。 第118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三) 几人第一站便去了落枫城。 陆浅川上次来时, 这里还能看出一座城该有的模样, 这次再来, 眼前却是一片荒草枯木,城墙塌陷半截,砖瓦都埋进了土里。 卢风逸叹道:“我们曾想把这座城重新修整一番, 可惜城里的魔力还未散尽,不管工事怎么做, 还是无法阻止它日渐倾颓,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到底是雪城手底下的城池,当初也是个依山傍水的繁华小镇,现在却毁成这副模样,卢风逸说不伤心都是假的。 韶疏拍了拍他的肩, 也是感慨无比。 上次来时,他还藏在陆浅川身体里,不见天日;陆浅川和莫沉渊那时也不过是两个稍有本事的小毛孩子。 如今,他重塑肉身,再次执掌魔界, 那两个不省心的小子也已经长大成人,各自都有扛起一方天地的本事, 甚至都快要谈婚论嫁了。 几人互相看了看, 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世事无常。 感慨过后, 他们自城墙上方进入城里。 城里比城外还要荒芜阴森。他们刚跨过城墙,一股熏人的霉臭味便扑面而来。 众人齐齐捂住口鼻。 华文岳抬手,一道紫色的结界笼罩在众人头顶上方, 那味道竟随着结界的出现倏然消失了。 齐择骅惊奇不已:“这是你的新功法?” “想多了,”华文岳道,“封住了你们的嗅觉而已。” 众人:“……” 是个决绝的好办法。 他们大部分都进过这座城,对城里的一些道路方位依稀还有些印象,几个回转间便走到了城内最中心的位置。 华文岳没来过这座城,全程跟着他们走,眼看几人都停住脚步不再前进,便问:“到了?” 秦御风指着面前一座废弃宅院,颔首道:“就是这里。” 当年他们入落枫城,最先在此处遇到假扮雪城弟子的洛华银。 昨晚他们商讨时,秦御风便觉得,这个地方必然有些蹊跷。 宅院正门上方的牌匾已经被风雨腐蚀掉一半,若非他们来过这里,绝对认不出上面“城主府”三个字。 齐择骅先放一只灵禽进去试路,不一会,灵禽从门内跑出来,在他的衣角上蹭了蹭。 “没有机关,”齐择骅道,“我们进吧。” 城主府内一片萧条。地面长满了厚厚的青苔,花草早已不见踪影,树木东倒西歪,一些倒塌的树干挡住了前路。 透过树干的缝隙,依稀可以看见倒塌的房屋。 “这地方比外面毁得还厉害。”韶疏四下看了一圈,沉声道。 华文岳自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球样的东西,光滑的小玉球在他手里静止一瞬,转眼迸发出极为强烈的光辉。 “里面有东西。”他皱眉道。 卢风逸按住剑柄:“有魔族?” “不是,”华文岳盯着掌心中的灵器,沉默片刻,道,“不是活物,但魔力很强。” 韶疏愣了愣:“我怎么没感觉到?” 魔族己身对魔力的感知远超人类,他这个魔君还没感觉到魔力,华文岳又是从哪儿发现的? “我感觉到了。”陆浅川道。 韶疏:“……”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燕子安一眼,眼中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我老了吗? 燕子安懒得理他。 众人跟着华文岳一路走,跨过数不清的枯草枯木,来到了城主府的最里面。 这里只有一口已经干涸的水井,墙壁爬满了不知名的深绿色液体,看起来粘腻又恶心。 除此之外,墙壁、草木,所有一切都不见踪影。 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掉了。 齐择骅道:“奇怪,好像我们一接近这里,就感受不到阳光了。” “嗯,”华文岳点头,“这里魔气太盛,阳光照不进来。” 燕子安环视一圈,说道:“此处的景物几乎都被毁坏,只有这一口水井还完整无损。” 华文岳缓缓走向水井。 在他快要靠近井边的一瞬间,他手中的白玉珠愈发光芒大涨,紫色的光芒几乎要刺向天际。 “是这里。”他道。 此处太过诡异,众人不敢贸然出手,韶疏便敛了魔力,上前敲了敲井沿。 白石砌成的井沿非常厚实,他的敲击带起一小层尘土,却并未敲出声音。 看起来只是一口再普通不过的水井而已。 然而华文岳手中的白玉柱光芒不减,强烈的紫色光芒在不停提醒众人,此处有异。 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带出一阵诡异的沙沙声。众人的头顶仿佛被黑暗笼罩,丝毫阳光都不可见。 白玉珠亮得瘆人,像是就要在华文岳手上爆裂开来。 “嗡”的一声,陆浅川好像听到耳畔有人在低声讲话。 第119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四) 然而声音只响起了一瞬间, 他还没来得及听, 那嘈杂的声响便消失了。 快得像是幻觉。 陆浅川猛然一颤, 迅速回神,他还站在燕子安等几人中间,周围的景物也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浑身的汗毛都在战栗。 他隐约有些预感。 好像有不得了的东西要过来了。 “我们快走!”来不及解释,他飞快对众人说道。 几人正在商量怎么对付这口古怪的井, 乍然听到他的喊声,齐齐问道:“怎么了?” 陆浅川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忽然,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燕子安的面色也是一变:“糟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 一道阴柔至极的声音在远方响起:“哈,真蠢。” 雷电交杂,纷乱的雨珠很快将几人淋得透彻。 紫灰色的电光中,一人一蟒于远方天空直窜而来,速度快的令人心惊。 “洛华银!”齐择骅惊道。 他们猜测洛华银可能会发现他们的踪迹, 早就在营帐之内做好了准备,确保几人离开的事不会被洛华银发现后, 才放心地离开营地, 来到落枫城。 没想到他竟察觉得这么快。 电光映亮了洛华银苍白的俊脸, 给他过于柔和的眉目更添一分凄厉。 青蟒安分地伏在他脚下,这疯子于风雨中笑道:“每一处封印都关乎上神的意识,你们是有多蠢, 才会觉得我不会发现?” 燕子安的脸色有些白。 他们当然想到了这点。 所以才在营帐之中布下阵法,将几人的灵气都留存在阵法中。这样一来,他们在外面的气息几乎微不可察,动封印阵法时造成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 却还是被魔神发觉了。 洛华银立于半空中,一一扫过众人。只有在看向韶疏和陆浅川时,他的视线才会多停留一会,但那双眼中却丝毫温情都无。 他冷笑道:“我的好舅舅,你没想到,会再一次栽在我手里吧?” 韶疏面色冷凝,毫无反应。 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土地忽然剧烈震动起来,那口枯井之中传来了巨大的水流泉涌之声。 洛华银噙着一抹笑,轻轻拍掌。 雷电交加,众人自然听不到他的掌声,只能看到他慢条斯理的动作。 而就在他收掌之时,那口井发出一阵震耳的嗡鸣,一股强大的气流自井下喷薄而出。 众人立即四散躲开,躲闪的同时,他们同时出手,灵力和魔力汇做一团,以千钧之势封住了井口。 一个淡蓝色的符印在他们凝成的结界之上浮现。 “嗯?”洛华银面上的笑容倏然一收,声音也跟着一变,不似他本音的问询声在他口中传出。 众人敏锐察觉到,半空中那人的气势瞬间变了。 心里都是一沉。 那魔神不声不响地抢占了洛华银的身体,饶有兴味地开口:“你们竟然能让符印显形?” 他蛇一般的目光压在众人身上,明明身体未动,却无故让众人感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压力。 雷雨交加的声音远去,陆浅川又听到了那阵嘈杂的声音。 像是无数人在低声交谈,他无法清晰辨认出每个人在讲什么,却仿若置身闹市中一般,耳边尽数被这样的声音围绕。 被这样的声音所扰,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处发泄的烦闷。 像是有力量却无处发泄,只能强行闷在心里的那种烦躁感越来越烈。 井面上的符文越来越清晰。 就在陆浅川被这股烦闷困扰得想要大叫出声时,73清冷的系统音响起:【宿主,系统检测到主角生命值下降,请您尽快解决此状况。】 轰的一声,脑内的嘈杂都可以忽略不计,陆浅川看着73的系统界面,惊道:“怎么回事?!” 73没有回答。 然而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洛华银如此大张旗鼓,来这里之前,应该已经和莫沉渊交过手。 而莫沉渊的生命值下降…… 景行乍然光芒大亮,比天边闪电还要刺眼。 头脑中的声音又汇聚起来,这次陆浅川却能清晰捕捉到他们的话语。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耳畔说:“该醒了。” 什么醒?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说? 刹那间,无数问题在心头浮现,然而陆浅川无暇去管,他一甩景行,肩头一道青色电光炸开,威风凛凛的青龙盘踞在他肩头。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魔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几乎要以为眼前的景象只是他的幻觉。 燕子安等人没有料到陆浅川会突然出手,一瞬间的惊愕过后,韶疏当机立断:“我们也上。” 战斗避无可避,即使对方是天地之初便存在于世的魔神,他们也绝不退让。 一道湛蓝色的剑光划破天空,景行的剑气凝成另一条巨龙,两声震天的龙啸中,铺天剑雨劈头打向魔神。 魔神身形未动,一道由黑气凝结而成的结界在他周身展开,尽数挡住了陆浅川的攻击。 那条青蟒毫不示弱,迎面狠狠冲向两条巨龙。 刹那间,雨势滂沱,雷电肆虐。 在短暂的三年平静后,小小的落枫城再一次成为魔力与灵流碰撞之地。 大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陆浅川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只觉心中宛若有火烧。 还不够,还能再快一点,还能更强一点。 他的攻击越来越猛烈,这样的想法也更加强烈地出现在了头脑里。 陪伴他多年的景行握在手中,他却有了一丝这把剑不够锋利的想法。 似乎哪里出了差错。 他脑中想法不断,攻击魔神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不止是他,韶疏等人也一直未曾停手,几人的攻击加在一起,三个洛华银都撑不住。 可魔神却应对得游刃有余。 按照他们之前的分析,这尊魔神的功法应该只恢复了一半,可即使如此,他们仍旧不能撼动对方分毫。 实力相差如此悬殊。 即便他们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步,心中仍旧不免有些怀疑:真的能打过吗? 然而这丝疑惑只在几人心中闪过一瞬,他们比谁都清楚,如果连他们几人都不能解决眼下的局面,那这世间可真是要翻天了。 魔神不痛不痒地和几人周旋许久,面上的表情越来扭曲。 他看着陆浅川,完全不顾自己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狼狈的头发,声音因憎恶和欣喜而战栗:“是你!” 陆浅川只看到他的嘴型在动,却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伤了莫沉渊。 绝不饶恕! 第120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五) 景行凌厉得快要割裂天地。 湛蓝的剑光中, 魔神放肆而猖狂地大笑起来:“是你!是你!” 这声音在天地中回荡, 应和着轰隆隆的雷声和磅礴的雨声, 其中交杂的震惊和疯狂、喜悦和憎恶,在紫白的电光映照下,堪称可怖。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突然露出这种癫狂之态, 也无人可理解那双眼中掺杂的复杂感情。 他们只看到,陆浅川在强大的魔力撞击下毫不退缩, 湛蓝色的灵光于天地之间喷涌而出,强大得令人心悸。 这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陆浅川。 韶疏愣愣地张了张嘴,雨水瞬间灌进他的口中,然而他无暇去管,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陆浅川的身形。 这不是万灵宗的功法。 也不是魔界王族常用的功法。 他的每一次移动, 都宛若和天地融为一体,明明己身的灵力和魔神相去甚远,却能凭借奇异的身法一点一点接近那尊魔神。 他看起来甚至不像平常的陆浅川。 韶疏还在惊奇之时,另一边的燕子安便高声喊道:“浅川!” 陆浅川毫无反应。 周围的一切杂音都已远去,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要撕裂这个人! 要击倒这个胆敢伤了莫沉渊的人! 要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以极快的速度突破魔神的防御, 然而心中却仍旧叫嚣着一个声音:还不够。 他还要更快,还要更强, 直到他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莫沉渊, 直到他所重视的人再也不会受到这样的家伙伤害。 “要变强吗?”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蓦然在心中升起。 要! “那为什么不醒来?” 什么醒来? “找回原本的记忆, 恢复原本的实力,”那声音道,“只有这样, 你才能够保护你重视的人。” 原本的实力? 景行再一次刺破魔神的结界时,那声音道:“景熙,该回来了。” 刹那间,陆浅川见到自己的眼前出现两只精巧无双的小盒子。 明明身体还在动作,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攻击并未停顿,可神识却不可抑制地渐渐下沉,周遭的景物甚至都变了样。 “打开他们,”那个声音道,“迎回本来的你。” 本来的他? 手指犹豫着触碰到盒子边沿,他心想:“本来的我?是上辈子的我吗?” 上辈子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还不动作?”那声音继续道,“你本该睥睨天地,风华无双。难道你很满足于现在的模样吗?难道你不想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吗?” 本属于他东西…… 前世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陆浅川心想:“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呢?” 少年丧亲,他在亲戚家辗转流离;性格孤僻,他生活于同学的话题边缘;专职写作,他没有公司门店可以依靠。 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稳定的日常工作。 上辈子的他有什么? 他所拥有的,也只有笔下幻象出来的一个个故事,只有那些瑰丽奇异的世界,以及那些性格各异的主角。 那些主角里,有一个莫沉渊。 想到莫沉渊,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些许,心想:“这些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莫沉渊、燕子安、韶疏、卢风逸……这些由他创造出来,陪伴过他无数个日日夜夜,又在他穿越过来后成为他的至亲的人,才是永远不会扔下他,也是他真正割舍不掉的存在。 一直以来,他都生活在师父等人的羽翼庇护下,危难时又总有莫沉渊及时到场。 他几乎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 迄今为止,他所做的,只有一次接着一次地惹麻烦,一次又一次害他们担心。 他早就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手指点在盒子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掀开盒盖。 那声音道:“打开吧,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回到真正的你。” “哦?”陆浅川不冷不热地说,“那现在的我,就不是真正的我了吗?” “现在的你,被封印了力量和记忆,只能算是你的一部分。”那声音道。 “呵,”陆浅川十分罕见地露出一丝嘲弄,认真道,“可我觉得,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指尖骤然凝聚出一道灵光,手腕一翻,汹涌的灵流从四面八方涌向那两个小盒子。 清脆的爆裂声中,一切幻象都归为虚无。 神识回到身体,陆浅川拎起剑,猛地向魔气中央的魔神掷去—— 苍茫的天空上传来一声吟啸,打倒青蟒的灵龙穿破云层,以风雷之势回到了陆浅川的身边。 它穿透的那块云层四散而开,天地间第一缕阳光照向地面。 照在周身灵光四溢,高傲得宛若站在云端的陆浅川身上。 第121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六) 这景象足以令所有人震颤。 几人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静止, 齐齐向陆浅川看去。 那魔神的结界碎了一半, 他却丝毫补救的意思都无, 眼神仍旧一动不动地黏在陆浅川身上。 趁着这一瞬的空当,景行飞速在空中绕过一圈。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眨眼之间,魔神的所有结界都在灵力的剑光下化为碎片。 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就在此时,一直威风凛凛的魔神突然捂住胸口,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团团黑气在他周身炸开,发出轰然一声响。 “被反噬了?”陆浅川清冷的声音响起, 面色冰冷而漠然。 魔神擦掉嘴角的血迹, 发出一声冷笑:“你竟然破了我的魇术。” 陆浅川冷冰冰的,没有回应。 魔神看了他半晌, 忽然皱眉:“不对, 你没有受魇术影响,那现在的你是谁?” “万灵宗, 陆浅川。”手腕一翻,景行在他手中挑出一个极为优雅的剑花,陆浅川道,“请赐教!” 足尖轻轻一点, 陆浅川瞬间移动至魔神身前。没有用灵流做辅助,只是简简单单的剑术,魔神竟显出了一丝招架不住的姿态。 在燕子安等人的视线里,不过转瞬的功夫,那两人便已经交上手了。 他们竟无一人看清陆浅川的动作。 这突如其来的实力爆发, 可说是有些诡异。 齐择骅愣愣地问:“这……这是浅川吗?” 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看起来都是陆浅川本人没错,但这样爆发式的实力……在场几人合起来,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说话间,那两人已经越打越远,他们只能勉强看到几丝残影。 顺便见证在强大灵力和魔力的撞击下不堪一击的可怜土地。 那两人越打越激烈,魔神在陆浅川手下的狼狈之态也越来越明显。 显然,他有些跟不上陆浅川的节奏。 可就算这样,他还不忘嘲讽道:“看看你的动作,怎么,把当初那些招式都忘到脑后了吗?” 陆浅川冷冷道:“废话少说!” 景行愈发凌厉,他速度加快,头痛却越来越厉害。 刚刚他强行破了魇术,一瞬之间,一股强大到他未曾想象的灵力流遍身体,随之而来的还有不可忽视的剧烈头痛。 就仿佛什么东西想在脑中觉醒,他却强行压制住了那些即将破土而出的记忆,而这头痛就宛若惩罚一般,拼命提醒他不要忽视那些东西。 陆浅川咬着牙,全身的力量都凝结在景行上。 这样的状态,持久战必然对他不利,不如趁魔神来不及反应,放手一搏。 冲天灵光照亮天地,他的剑尖凝出了无数寒冰箭矢。 漫天冰雨洒下,陆浅川猛地提身,又极快下压,一人一剑几乎融为一体,以破云之势直击魔神。 魔神也不敢示弱,双手平举,黑红的魔气在他周围散开,又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剑尖刺进黑气里,所有灵力和魔力都在这一刻爆发。 轰然的爆炸声中,陆浅川的湛蓝色灵光炸开,方圆几百里都亮如白昼。与此同时,魔神的魔气也瞬间炸响,乌黑的魔气在耀眼的灵光中化为虚无。 韶疏几人下意识地遮住眼,再抬头看去时,天地之间只有陆浅川手提灵剑,以睥睨之态位于天空上方。 魔神竟然不见踪影。 下一刻,陆浅川连同手里的景行,一同自天空之上坠落下来。 * 再睁眼时,头顶是白花花的营帐。 陆浅川眨眨眼,下意识地向一旁伸出手去。 另一只手很快握住他的,莫沉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 嗯? 莫沉渊?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浅川愣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 莫沉渊! 他猛然坐起身:“伤怎么样?” 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莫沉渊慌忙扶住他,疑惑道:“什么伤?” 陆浅川:“?” 他不放心地上下摸了半天,确认莫沉渊好人一个,平安得很。 他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没有受伤?” 莫沉渊揽住他,在他眉角上轻轻亲了一口:“我一直待在这里,怎么会受伤?” 无法言说的惊奇感在心中涌出,陆浅川却也松了口气。 他缓缓在莫沉渊怀里放软身体,头搭在人家的肩膀上,低声道:“没受伤就好。”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3哥bug了? 他连忙敲了敲73:“怎么回事?” 73的声音稳如泰山:“系统检测失误,请宿主原谅。” 陆浅川:“……” 不是,3哥,咱也是个正经系统,在关键时候就不要掉链子了好吗? 不过总归,没事就好。 他侧过脸,亲了一下莫沉渊的下巴。 也恰好看到了其眼里排山倒海的忧惶。 愣了一下,陆浅川抬手,抚上他的侧脸,另一只手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顺着:“怎么了?” “没事。”莫沉渊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像是在刻意忍耐着什么。 陆浅川眯了眯眼:“有秘密?” 在他手掌下的脊背僵了一僵,莫沉渊道:“嗯。” 陆浅川又凑近他些许,两人的鼻尖快要触上,呼吸交杂在一起,他用气音道:“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诉我的?” 扑通。 也不知道是谁的心跳越来越响,莫沉渊掩耳盗铃一般偏过头:“再近一点我就要咬人了。” 陆浅川:“???” 他一向克己守礼,即使是和莫沉渊确定关系后,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主动地靠近莫沉渊。 本来心里没谱,他的心跳也很杂乱无章,本打算这样玩一下就撤退,却没想到听到了这么小狼崽子的发言。 大概是打败魔神后飘了,陆浅川不退反进,睫毛都快要碰到莫沉渊的,嘴唇则在莫沉渊唇上轻轻擦过,气息吞吐间若即若离:“你想怎么咬?” 莫沉渊:“……” 搭在陆浅川肩上的手猛然用力,另一只手则垫在陆浅川脑后,砰的一声,两人齐齐倒在床上。 突然被压,陆浅川推了推他:“有点重。” 莫沉渊嗓音低得有些性感,咬着他的耳尖说:“让师兄看一下,我是怎么咬的。” 营帐的灯忽然熄灭,有巡逻的兵士从外面经过,完全看不到里面两个人在干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陆浅川粗喘着躺回床里,身体软绵绵的像在云端。 他实在,低估这只小狼崽子了。 莫沉渊的咬人技术在半个时辰内得到了充分锻炼,从一开始咬得陆浅川浑身紧绷直喊疼,到后面已经炉火纯青,陆浅川除了在他身下发颤喘息,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完全是在凭本能动作。 最后的最后,他又抱起浑身瘫软的陆浅川,在人家后颈的蔷薇上用力咬了一口。 “说好了,”赤红色的眸子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声音沙哑,却又有些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盖上我的戳,就不能再跑了。” 陆浅川一个激灵,一股电流窜遍全身,在脑中炸开。 刚被莫沉渊那么搞,这会又被咬住了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心绪完全乱成一团,脑中空荡荡的,只凭本能做出反应。 于是他微微用力抱紧莫沉渊,低声保证道:“不会跑的。” “嗯,”不知为何,莫沉渊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哽咽,“你说到做到。” 陆浅川眼皮很沉,听到这样孩子气的话,只无声地笑笑。 但莫沉渊还不准备放过他,得寸进尺道:“师兄答应我,一直待在这里,好不好?” 陆浅川累得很,昏昏沉沉地只想睡觉,胡乱点了个头算是回答。 莫沉渊不依不饶:“师兄?” “好。” 说出这个字的一瞬间,陆浅川彻底放弃挣扎,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122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七) 一觉睡醒, 天已大亮。 两人急急忙忙地去见韶疏等人, 刚一走进营帐们, 就见韶疏和卢风逸一脸惊奇:“这么快就醒了?” 卢风逸连连追问:“可有哪里不适?” 陆浅川一脸茫然:“什么不适?” 几人面面相觑。 韶疏问:“你还记得昨天都发生什么了吗?” 陆浅川走到他旁边坐下,回忆道:“我记得,我们一起围攻梦魇魔神,后来我就晕过去了……如何,我们输了还是赢了?” 一阵寂静。 燕子安打破沉默道:“我们赢了,是你打赢的。” 陆浅川:“我?!” 他仔细回忆一番,只记得3哥告诉他莫沉渊出事, 他便怒不可遏地打上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莫沉渊道:“大师兄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忘了吧。” “不行, ”燕子安难得对他们如此强硬, “浅川,你再好好想想, 昨天你是怎么做到后来那些爆发的。” “师父!”莫沉渊道。 燕子安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这对师徒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点针锋相对的意思,秦御风等人连忙拦在燕子安身前,韶疏则拍拍莫沉渊:“注意态度!” 处于漩涡中心的陆浅川一脸茫然,喃喃道:“我做了什么吗?” 华文岳叹了口气, 握住他的手。 昨日的那些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他脑子里。 不过是以华文岳的角度来看的。 若以他自己的角度,或许还看不出有多厉害,但从华文岳的记忆来看,昨天他的一番表现,真可称作……日天日地。 陆浅川满脸震惊。 莫沉渊牙关紧咬, 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 他道:“大师兄既然想不起来,便说明他自己不想有这段记忆,你们又为何要逼他!” 燕子安的表情转冷,分外凌厉地看着他:“沉渊,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这样的想法正确与否,你也该清楚。” 莫沉渊抿紧唇,低下头,不敢注视他的眼睛。 他猜得不错,师父果然知道些什么。 他想要苦苦隐瞒的事,在这样一个过于了解他和陆浅川的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另一边,陆浅川从华文岳的记忆里看完全程,还是满眼的不可思议:“我……这是我吗?” 燕子安叹了口气:“我们出去说吧。” 语毕,他便率先走出中帐。 陆浅川看了眼莫沉渊,安抚地拍了拍他握紧的手背,跟着燕子安走了出去。 两人跃到营地附近的一个山峰上,燕子安长叹道:“本来这些事都只是我的猜测,若非昨日亲眼见到你的表现,我恐怕也不会确定地说出来。” 陆浅川道:“您有什么事,直说就好,我听您的。” 燕子安无奈地笑了笑:“浅川,师父没用,没有按照你娘亲希望的那样,让你平安无虞地长大,也没有遵照她的请求,让你可以远离这些是非。” 陆浅川铿的一声跪了下去:“师父何出此言!” 燕子安扶他起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好,我不说这些。” 陆浅川便弯唇微微笑了笑,说道:“您是想吩咐我什么事吗?” 燕子安摇头:“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做的,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听听你的心。” 陆浅川:“?”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闲下来说过话了。”燕子安按住他的心口,缓缓道,“浅川,你仔细想想,最近发生的事,再听听你的心声,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最近发生的事?” “是。”燕子安说,“我听沉渊说,你在罗刹地狱内,身体的反应要比在外面更大;从罗刹地狱出来后,你又带回一条灵力超常的青龙;和魔神遇上时,那魔神对你的反应比对所有人都大……这桩桩件件,你觉得,会是偶然吗?” 陆浅川:“……” 心跳扑通扑通,太阳穴也跟着一起跳动起来。 不知为何,在燕子安说这些话时,他总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一股火在烧。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冲破桎梏,叫嚣着回归本源。 燕子安垂下眼,面上显出几许落寞:“出于私心,我希望你永远是万灵宗的大弟子,是最令我骄傲的浅川。但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我们犹豫了。” 魔神既出,若不快点找到一个可以和魔神相抗的人,等到那杀神恢复了全部神力,到时必定…… 天地翻覆,生灵涂炭。 可恨他冠着第一修士的名头,却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最后还要搭上自己的徒弟。 “呵。” 燕子安自嘲地笑出声来,灵力缓缓在手掌间汇聚,源源不断地流向陆浅川的心脏里。 扑通…… 火灼的痛感中,陆浅川的脑中飞快闪过几段记忆。 只有豆丁大点的他,在家中的碗柜前抻长身体,想要拿一个碗下来。可他才不过那么一丁点大,还没有炉灶高,又哪里够得着上面的碗筷。 努力许久毫无收获,包子脸渐渐鼓起,显出几分气恼。 小手紧握成拳,正想再做一次努力时,他的周身猛然迸发出剧烈的灵光。轰的一声,灵光炸开,周围的窗户连同架上的碗碟尽数碎裂,玻璃与瓷片漫天乱飞,锐利的锋芒刺人眼球。 在屋外做刺绣的母亲冲进来,将他紧紧护在身下,紫色的魔力运起,锋利的碎片都被扫向门外。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母亲,小小的身体不断颤抖,眼中有了些泪意。 那温柔的魔族公主便不停拍着他的背,轻轻亲吻他:“没事了,没事了,阿川不怕。” 第123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八) 就在这时, 白衣白发的俊美男子走进来, 眉头紧皱:“这是怎么了?” 韶姝无奈地笑笑:“阿川的灵力有些暴走。” 燕子安走上前, 将手中提着的的东西都放在炉灶上,抱起陆浅川的小身子,哄道:“小川太厉害,所以才会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可不行。” 陆浅川吸吸鼻子,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扑。 韶姝将落在脸侧的头发拢到耳后, 笑笑:“一到这时候就开始黏你, 许是看出你比我厉害了吧。” 燕子安也笑起来:“那他是没见过自己娘亲的厉害。” 韶姝笑笑不说话。 燕子安哄着陆浅川玩了一会,看他不再露出要哭不哭的模样, 便放开他, 叫他自己去玩,转而对韶姝道:“小川的灵力……”顿了顿, 才道,“怎么会这么强?” 按常理来说,很少有人类可以天生便带有灵力。 魔族的灵力是出生就有的,灵力却多半是后天修炼所得。 而陆浅川人魔混血, 该有的魔力没见到多少,灵力倒是时不时暴走一波。 秀气的眉皱起,韶姝面色有些犹豫:“我也不知。而且,就我观察来看,阿川的灵力……比绝大部分修士还要强大。” “和风逸比呢?”燕子安问。 “应该……在风逸之上。”提到这个名字, 韶姝咬了咬唇,轻叹道。 单论灵力,卢风逸要稍逊燕子安一筹,但也绝对是整个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而陆浅川竟然还要在他之上…… 燕子安微惊:“和我差不多?” 韶姝无奈道:“可能还要在你之上。” 燕子安:“……” 卢风逸这是踩了狗屎运才能生出这样天赋异禀的儿子吧? 韶姝和他多年好友,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内心想法,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只希望他以后不要为此所累。” 这段记忆闪过,紧接而来的是另一段记忆。 这时的陆浅川已经长大了一点,起码不是摇摇晃晃的小豆丁模样了。 他正静静坐在桌前练字,韶姝则温和无声地在一旁研磨。 忽然起了一阵风,韶姝伸手按住宣纸一角,陆浅川伸出小手,也想和娘亲一样压住纸张,两只白嫩的手触到一起,一股极为强大的灵流轰然炸开。 韶姝躲避不及,手背上瞬间红了一大片。 她到底是魔族,即使是自己的亲儿子,面对这样强劲的灵力攻击,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 啪的一声,毛笔落到地上,陆浅川慌慌张张地捧起娘亲的手,鼓起小脸呼呼地吹着。 眼眶迅速变红,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打颤。 韶姝连忙抱起他,一边说着娘亲没事,一边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痕。 这天之后,陆浅川开始变得有些沉默。 她本以为,凭借自己韶氏一族的体质,这点小伤应该很快就能消去。 可事实是,一直到三天后燕子安来访,她手上的红疤还是存在,甚至更加严重了一点。 白瓷般的手背上出现这么一大片红斑,看起来实在有些吓人。 燕子安惊道:“这是怎么了?” 韶姝看了眼里屋,见陆浅川睡得香甜,便将那天的事和他讲了一遍。 “这么厉害?”燕子安皱眉。 他说着话,从随身带来的东西里找出一瓶灵药:“这药是霁雪特制的,对人类和魔族都好用,你先擦着。” 韶姝接过,叹了口气:“他这几天都闷闷不乐,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燕子安道:“我去看看吧。” 他坐到床边,给睡相乖巧的陆浅川掖了掖被子,手指点在小团子的额头上,用了一点灵力。 过了片刻,他收起手,微微皱眉。 韶姝走进来:“怎样?” “这孩子……”燕子安道,“不似池中物。” “我方才想用灵力探探他的深浅,但灵力入体后,竟如泥牛入海一般,掀不起一点风浪。” 韶姝显得有些哀愁:“这力量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以后只会越来越困扰他……” “你想封住他的力量?”燕子安道。 韶姝点头:“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哪怕一点灵力魔力都无也没有关系。过于强大的力量只会给他带来负担,会……让他越来越迷失自我。” 这次灵力暴走,他便沉浸在伤了母亲的愧疚之中,已经几日没有露出笑容了。 燕子安轻叹一口气:“那便趁现在,他的力量还没有成形,我们尚且可以做点手段。若等他再长大一些,到时力量变强,恐怕你我都要一筹莫展了。” 第124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九) 陆浅川抬手, 握住了燕子安的手腕。 他道:“我想起来了。” 当初他的灵力太过强大而完全不受己身控制, 所以师父和母亲就联手封住了他的灵力。后来韶姝走火入魔, 将他托付给燕子安照顾,燕子安便又封印住了他的魔族血脉。 直到伏魔阵起,他的魔族血脉才彻底暴露。 而现在,他找回了幼时的记忆,体内的灵力也开始汹涌而起,叫嚣着冲破封印的桎梏。 燕子安道:“昨日你已经爆发出了大半灵力,你现在试试, 还能不能像昨日那般运用自如?” 陆浅川抬起手, 尝试着运灵力于手心,他的手心中立刻汇聚出一大股淡蓝色的灵流。 然而, 这点灵力, 和昨日的他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燕子安拍拍他的肩:“无妨, 早晚会拿回来的。” 陆浅川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眼中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有些犹豫道:“这么强大的灵力……是我与生俱来的吗?”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燕子安说, “十几年前,我和你娘亲也曾疑惑过这件事,但现在魔神既出,我想这件事大概足以得到解答了。” 陆浅川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燕子安揉了下他的头发, “上古神明也好,魔族后裔也罢,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我万灵宗的大弟子,是最令我骄傲的浅川。” 陆浅川手一颤,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来。 燕子安便笑着又拍了拍他:“好了,回去吧。” 两人回到营帐时,其余几人已经各自散去,只有韶疏还坐在桌案前凝眉思索。 燕子安不声不响地在韶疏身边坐下,两人一句话未说,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心照不宣的和谐气氛。 陆浅川索性直接退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和莫沉渊的营帐,掀开帘子,见莫沉渊和韶疏一样,坐在桌案后一脸沉思,便笑问道:“和前辈一般,在担心接下来怎么做吗?” 莫沉渊抬起头看他。 那双眼中血色弥漫,里面盛满了陆浅川所看不懂的疯狂和偏执。 陆浅川心里一颤,连忙问道:“怎么了?” 莫沉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师父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莫沉渊轻轻笑了一声,“你们出去这么久,怎么可能什么都没说?” 陆浅川被这诡异的态度激起几分不快,皱眉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莫沉渊道,“师父和师兄聊得太入迷,所以没有发现,你们出去后不久,我便也跟了出去,就站在你们的不远处。” 陆浅川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抚上脖颈后的印记。 按说有这个印记在,他不可能发现不了莫沉渊的靠近,但那时他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一时疏忽也是有可能的。 “你都听到了?”陆浅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展开。” “师兄怎么打算?” “什么打算?” “今后的打算,”莫沉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想要恢复上古之神的身份吗?” “我必须这样做,”陆浅川走到床边,靠坐在柱子上,“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可上次师父说,他会有办法。”莫沉渊步步紧逼,走到他的身边。 陆浅川闭上眼:“师父说的办法,就是我。” 轰的一声,一簇魔流在莫沉渊周身炸开。 陆浅川吓了一跳,飞快睁开眼:“怎么了?” 莫沉渊不答话,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陆浅川毫不怀疑,他再不做点什么,这双眼中真的会流下血泪来。 一把握住莫沉渊的手,缓缓将己身的灵流渡过去,他有点茫然地问:“到底怎么了?” 明明一大早还是好好的,怎么他和师父谈个话的功夫,这孩子就露出一副要自爆的模样了? 莫沉渊挥开他的手,向前倾身,紧紧揽住他:“你不要走。” 陆浅川拍着他的背,不明就里地安慰道:“我不会走的。” 他一连重复了好几遍,可莫沉渊就像没听到似的,无论他怎么保证都不吭声。 心脏慌里慌张地跳了几下,陆浅川凑到莫沉渊唇边细细碎碎地吻着:“我不就在这里吗?” 这话说完好半天,莫沉渊才瓮声瓮气地给了回应:“我这几天,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梦见,师兄的周身被蓝色的灵光所围绕,干净得不染尘世。” 陆浅川笑笑:“睡前看的是我,梦里还要见我,嫌腻了?” 莫沉渊更加用力地揽紧他,声音沉闷得像套在瓶子里:“我梦见你对我微微一笑,飞走了。” 陆浅川:“???” 这哪儿跟哪儿啊? 他哭笑不得地拍了莫沉渊一下:“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莫沉渊抬起头,妖冶的红瞳直视他的眼睛:“师兄现在不会走,可以后呢?当你恢复了上神的记忆后,你还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陆浅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在想的是这样的事,便道:“即使有了强大的灵力,我不还是我吗?” 莫沉渊固执地摇头:“不一样的。” 就像他们在罗刹地狱中见到的那位神灵,整个人都和陆浅川很不一样。 而且,他曾经在陆浅川的识海里见到过他前世的样子。这个人,从熟悉的环境来到一个极为陌生的世界,如果他有了足以回到原本世界的力量,他会怎么做? 每每想到这些,莫沉渊就担心得快要发疯。 他真的无法想象,没有陆浅川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埋在师兄颈项间深吸一口气,他沉声道:“你不许走。” 陆浅川无奈,刚想再保证两句,却见莫沉渊的身上冒出了几条细细的红索。 那红索弯弯折折,在空气中肆意伸展开来,分别缠绕上他的手腕和脚腕。 陆浅川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你昨晚答应过我,会一直待在这里,”莫沉渊面上露出几分偏执的笑意,轻轻抚上陆浅川的脸颊,“我不许你走。” 陆浅川既惊又怒,抬手挣了一下。 这红索由莫沉渊己身的魔力凝成,不管他怎么挣扎,红索都紧紧缚在他的手腕脚腕上,不见一丝松动。 他瞪视着莫沉渊,视线和那双红得瘆人的眼眸一触上,他便知道,莫沉渊这是自己把自己困进去了。 心中一阵酸软,说不出是怜惜更甚还是担忧更甚,他放柔声音道:“沉渊,你先放开我。” “师兄留在这里,”莫沉渊不仅不放,反而向后退了几步,“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浅川道:“你怎么知道我恢复灵力后就会离开?你对我便这么没有信心吗?” “离开”这两个字大概触了莫沉渊最敏w感的两根弦,他眉梢一竖:“不许你离开!” 陆浅川心累又心疼,看他把自己逼成这样一副癫狂的样子,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倒急中生智,扬声道:“沉渊!你看着我!” 莫沉渊下意识地看向他的眼睛。 与此同时,陆浅川循着记忆里孙幽澜曾经教过他的共情的法子,眼珠一动,意识便飞出了体外。 莫沉渊的识海他不是第一次来,很是熟稔地在一片黑暗中向前走。 终于走到了有点光的地方,陆浅川心急如焚,直奔识海的最深处。 莫沉渊果然站在那里。 只是他的眼眸比刚才还要红,面上带着几分惶惑,像是在惧怕些什么,惶惶然地向前试探着走。 陆浅川几个飞跃,扑过去一把抱住他。 细碎的吻落在莫沉渊的眉角脸颊,最后流连到唇上。他怔然望着眼前的陆浅川:“师兄?” 陆浅川一边吻着他,一边回答:“是我。” 莫沉渊下意识地揽紧他。 识海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莫沉渊的第一反应就表现了他的患得患失,陆浅川心疼得要命,也不顾腰间的手钳得他有些痛,安抚道:“别怕,我在。” 莫沉渊瓮声道:“嗯。” 陆浅川无奈地笑笑,轻轻咬了咬他的唇瓣:“疼吗?” “有一点。” “疼就对了。”陆浅川更加用力地咬了一下。 莫沉渊吃痛,轻轻嘶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 “这是你要关我的惩罚。”陆浅川道。 莫沉渊茫然地看着他,对这句话表现出了十成十的不解:“什么关你?” 果然。 莫沉渊方才的行动已经脱离了他本人的掌控,所以识海里的这个他压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浅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什么。” 他覆上莫沉渊的手,拉着他坐下,问道:“沉渊,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的?”莫沉渊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回答道,“是你。”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陆浅川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老脸,心脏也跟着乱了节奏。 他轻咳一声:“我知道。”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有点不要脸,补救道,“我是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识海中的莫沉渊大概也不怎么在状态,呆头呆脑地怔了半晌,问道:“什么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陆浅川道,“你是想要我一直陪在你身边,还是想要我一直待在这里?” 莫沉渊有点疑惑:“待在这里不就是陪在我身边吗?” “不是的,”陆浅川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我在这里,可我的心未必在这里;我远在天涯,可我的心一直放在你身上。” “这两者,你想要那种?” 莫沉渊被这句话问倒了。 第125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 他怔了一会, 方道:“这二者……不可兼得吗?” “对, ”陆浅川点头, “不可兼得。” 莫沉渊沉吟一番,说道:“我……我想要师兄的心在我身上。” 陆浅川蓦地笑了。 他揉揉莫沉渊的头:“好。” 可下一刻,莫沉渊死死攥住他的衣服,生怕他就这样跑掉一般:“可,这不是师兄离开我的借口。” 陆浅川无奈:“我什么时候说要离开你了?” 莫沉渊愣住,想了想,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起, 他的心里就隐隐有了这样的担忧。 陆浅川轻叹口气, 在他脸颊上落下几个吻:“你猜猜,师兄我一直以来想要的是什么?” 莫沉渊下意识追问道:“是什么?” 陆浅川笑笑, 身体和他靠在一起, 缓缓道:“我想要你们都平平安安,我想这一大家子人可以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万灵宗, 我想……”他抬眼看进莫沉渊的眼里,“和你长相厮守。” 这里是莫沉渊的识海,这四个字一说出口,陆浅川便知道, 这是比海誓山盟还要郑重的誓言。 可他心里并不觉得沉重,甚至还松了口气。 有一种终于把埋藏在心里深处的想法讲出来的,大石落地的感觉。 莫沉渊像着了魔一般,愣愣地看着他。 陆浅川无奈又心疼地捧起他的脸,低声道:“我哪里舍得离开你们。” 说着, 他在莫沉渊的眉骨上印下一吻。 莫沉渊呆呆地由着他动作,直到陆浅川吻毕,缓缓起身,他才伸出手,按着陆浅川的后颈,强迫对方低头,肆无忌惮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极其凶狠霸道,像是把终日来的担忧和惊惧都倾泻在其中一般。 陆浅川没有生气,乖巧地随着他动作。 一吻毕,周遭的黑暗缓缓褪去,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营帐中的摆设简单而干净,他手脚上的束缚还没有解,莫沉渊正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发什么呆,”陆浅川佯做生气,训斥道,“快给我解开。” 啪的一声,所有红索同时断开,他的手脚终于从其中逃了出来。 莫沉渊快步上前,揽住手臂下落时有些脱力的陆浅川,压抑着声音道:“对不起。” 陆浅川偏头亲了亲他的耳朵尖:“没事的。” 现在想来,莫沉渊这些日子的表现都有些不太对劲,也怪他粗枝大叶,直到这孩子把自己逼到了绝境,他才发现。 这么一想便更有些心疼,他顺着莫沉渊的耳尖一路吻至眉心,安慰道:“不必怕,我一直在。” 莫沉渊低低嗯了一声。 陆浅川微微一怔。 莫沉渊这副样子太过乖巧,他竟然有点……动心。 他清心寡欲久了,一点小火都能转瞬燎原。莫沉渊还未发觉他的异常,万分乖觉地在他颈间磨蹭着,嘴里道:“我也会一直陪着师兄。” 糟糕。 陆浅川低头看了看衣摆遮掩的地方。 往常看惯了莫沉渊深沉霸气的样子,还不觉得有什么,今天乍然见到他这久违的乖顺,心里的火一簇一簇往上冒,竟然有些止不住。 何况这人还一直在他颈窝磨蹭。 陆浅川深吸口气,拍了拍他:“好了,今日的事都过去了。” 莫沉渊却突然抬头,血红的眸子一眨一眨,眼中有几分不怀好意:“全过去了吗?”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在陆浅川腰间揉捏一阵。 陆浅川:“……” 突然被抓包,这个做师兄的心里有些赧然,便轻咳道:“现在是白天,等到晚上,我再……” 莫沉渊道:“再什么?” 陆浅川有些怜惜地望着他,眼神已经给够了暗示,却还是相当矜持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莫沉渊闻言,脱了鞋往床上一摊:“我现在就愿意。” 陆浅川:“……” 他在这方面相当保守,而且被山清水秀的万灵宗熏陶出了十足十的情趣,总觉得第一次得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才好。 而眼下,两人一个刚被松绑,一个刚带着点泪花撒娇……怎么看都不像个开荤的好时机。 莫沉渊一动不动地摊了会,见陆浅川眼中有些挣扎,便放软声音喊道:“师兄。” 陆浅川不应,他便继续喊:“师兄。” “行了,”陆浅川无奈地打断他,“你是吸人精血的女妖精吗?” 莫沉渊哈哈笑起来。 方才陆浅川说的话,他已经信了七八分,可还剩下两三分,他担心到时陆浅川灵力大涨,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如果能趁这个时候再盖个戳,到时他拽陆浅川回万灵宗就更名正言顺了。 他打定主意,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情脉脉,乖乖巧巧地看着陆浅川。 陆某人实在要被他这眼神看成一滩水。 轻轻叹了口气,陆浅川欺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可别后悔。” 赤红的眼眸波光涟涟,莫沉渊意有所指道:“师兄也别后悔。” 陆浅川怜惜他放下身段,磨磨蹭蹭地在他身上吻了半天,生怕哪里没做到位,委屈了自己的小师弟。 莫沉渊老老实实地任他动作,等到陆浅川吻得差不多了,他柔柔喊了一句:“师兄。” 陆浅川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不过这一个分神的功夫,那赤红眼瞳的魔君使了个巧力,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过来。 鼻尖被人咬了一口,陆浅川微阖上眼,又是一个分神,瞬间溃不成军。 死都没想到自己还有今天的陆某人咬着牙:“你回万灵宗,给我跪三天祖宗牌位。” 莫沉渊动作不停,表情坦荡:“跪七天都可以。” 闹剧般地折腾了一下午,凄凄惨惨的万灵宗大师兄看着墙上悬挂的佩剑,心想:“娘亲啊,儿子这就一剑捅死那魔神,以泄心中之愤。” 吃饱喝足的小狼崽子心满意足地睡着了,难得没再露出被梦魇缠住的表情。 陆浅川浑身都疼,明明累得很,却因为头一晚睡得太多,一点睡意都无。 他给莫沉渊提了提被角,看着这人安静的睡颜,心里一点火气都生不出,只能把悲愤都发泄在那千里之外的魔神身上。 另一边,韶疏和燕子安找到了记载当年落枫城事件的书册,韶疏道:“你觉得当年的事有蹊跷?” 燕子安点头:“那时进城的修士,都曾说在城内仿若受到蛊惑,有些失去理智——甚至御风和胡莽这样高手也不例外。” “不是说柳青葵搞的鬼吗?” “不太可能,”燕子安道,“莫说青葵,便是文岳亲自上阵,也未必能影响御风他们这样级别的修士。我一直此处是个疑点,但因为想不出原因,便也随着大家说的去了。” 韶疏颠了颠手中的书,眯起眼:“你是说……” “青葵或许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以他的本事,绝对做不到。”燕子安在他掌心的书册上划了一个圈,“真正有问题的,是这里。” 第126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一)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 第二天陆浅川面对莫沉渊时反倒有些心情复杂。 大抵就是,有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羞赧感。 莫沉渊春风拂面, 一大早有又缠着陆浅川做了点不该做的,这才放过他可怜巴巴的大师兄,两人穿戴整齐,出了门。 没走多远,迎面遇到了来找他们的韶疏。 那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册, 正是昨日他和燕子安研究的那个。 看到他俩, 韶疏眼前一亮:“你们过来。” 陆浅川前面疼后面也疼, 本来想着慢悠悠地晃着走,但架不住韶疏叫得及, 只好忍着一腔愤懑,和莫沉渊一道快步走到他身边。 韶疏道:“我们还得去落枫城一趟。” 陆浅川:“……” 饶了他吧。 他强撑着那一点面子, 心中怀着一腔苦涩, 淡定道:“好。” 莫沉渊不动声色地揽住他的腰, 轻轻揉了揉。 上次他们与魔神一战, 魔神虽逃了, 却受了重伤。燕子安料定此次魔神不会再贸然去落枫城, 于是便和其余几人留守营地, 只让韶疏带着陆浅川二人前去。 三人轻装上阵, 更加迅速,腾云驾雾之间便到了落枫城上空。 陆浅川一边感慨自己和这座小城真是缘分不断,一边道:“前辈方才说,我们要来找什么?” “找一个泉眼。”韶疏道。 二人面面相觑:“泉眼?” 当初落枫城之变, 他们认定是城中的水源出了问题,这才引起了后续一系列变故。要找泉眼,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如今城中水流干涸,草木枯萎,远远看去就是一片荒地,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定曾经的泉眼所在之处,恐怕不容易。 从城头到城尾,三人花了一上午时间,终于在一处僻静角落,见到了一个已经长满青苔的疑似泉眼之所。 莫沉渊绕着那地方转了一圈,用剑扒开四周匍匐着的植物,皱眉道:“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韶疏叹道:“若能这么容易就发现异常,也不用我们三个亲自前来了。” 几人正说着话,却听天边一声鹤唳响起,齐齐转头看去。 沈清泽和方士诺坐在一只白鹤之上,正风风火火地赶向这边。 莫沉渊和陆浅川同时转头看向韶疏。 韶疏道:“你们师父的意思。” 燕子安看上去温温和和一个人,却总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两人也习惯了他这想到哪里就是哪里的办事方法,不再多言,安静地等着白鹤上的两人下来。 沈清泽欢欢喜喜地朝着陆浅川跑来:“大师兄!” 人还未到近前,倏然一柄长剑横在他和他亲爱的大师兄之间,莫沉渊挑眉冷哼道:“注意仪态。” 沈清泽讪然应是。 方士诺温文有礼地行了礼,说道:“我们收到宗主密信,特来协助前辈和二位师兄。” 说着,他自袖中拿出灵器白玉方印,方印白净通透,自发悬浮于他胸前,紫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在这阵光芒之中,几人所处的枯地隐隐传来水流之声,方士诺道:“三位先上来。” 三人齐齐跳出这片洼地,与此同时,那处泉眼之中冒出汩汩水流,顷刻充盈了这个干涸的小潭。 第127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二) 与泉水一同流出来的, 还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紫气。 沈清泽奇道:“这是魔气?” 韶疏伸手探了一下;“是,但也不全是。还有一部分, 是灵气。” 魔气与灵力本同出一源,混在一起也是正常。但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偏僻小城,从一个早已干涸的泉眼中,流出这样的紫气,却是十分不同寻常了。 几人都面色凝重。莫沉渊抬起手, 一缕紫气就飘飘然到了他的手心中, 凝成一团小球。 方士诺道:“师兄小心些, 这紫气可以扰乱人的心神。” 韶疏一凛:“何出此言?” 方士诺举起胸前的方印,白玉印飞速旋转, 澄澈的紫光与深沉的紫气交相呼应,却不能融到一起。 “若这紫气只是普通灵气, 我的玉印便可以将其吸收, 化为己用, ”方士诺道, “可现在玉印光芒大盛, 紫气却丝毫不受影响。这不只因为它乃魔气灵气掺杂而成, 更因为这是一缕能控人心神的东西。” 莫沉渊皱了皱眉:“我倒没什么感觉。” “你的功力早已大成, 没感觉才正常。”韶疏摆摆手, 转头对陆浅川道,“还记得当年在落枫城中的事吗?” “当然记得。”陆浅川点头。 当年在落枫城中,莫说其他灵力不够的小弟子,便是他这个大师兄, 都差点为其所扰,与同门拔剑相向。 “这样想来,”陆浅川感慨道,“当年若不是前辈和沉渊,恐怕我就要和清泽打起来了。” 沈清泽:“啊???” 他满脸都写着:还有这回事? 陆浅川轻咳一声,讪讪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记得便不记得吧。” “这哪里是记不记得的事,”沈清泽一脸愤懑,“如果大师兄当年真的对我出手,我能不能活着走出落枫城,恐怕都是个问题。” “就你话多。”莫沉渊冷哼道。 沈清泽:“……” 这是话多话少的问题吗?这分明是事实好吗! 他愤愤不平看了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一眼,心道:“怎么,谈恋爱了不起啊,连句实话都不让说,没天理!” 方士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韶疏伸手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结界,那团紫气便被困在结界之中,只见其颜色越发浓郁,却丝毫漏不出来。 陆浅川用景行轻轻戳了戳那个泉眼,怀疑道:“莫非这泉眼才是阵眼?” 凡是阵法,必有阵眼。若要破阵,便毁了阵眼;若要补阵,首先要修补阵眼。 这座城中有一个封印上古天神的大阵,他们当时已经到了井边,却只见到阵,未曾见到阵眼,所以对阵法的修补只能浮于表面,可以说是治标不治本。 而这泉眼如此诡异,看起来倒符合这样一个大阵对阵眼的需求。 随着陆浅川的不断戳'弄,那泉眼中渗出的紫气也越来越多,悉数流进了韶疏的结界里。 沈清泽仔细回想一番,说道:“可我们当年入城时,我好像没见到这么诡异的紫气。” “你当然见不到,”莫沉渊道,“因为当年的紫气没有流散于城内,而是聚集于人的尸体之中。” “那些尸人!”沈清泽脱口而出。 他本就神思敏捷,电光石火间便将当年的事情一一联系起来,桩桩件件,转瞬就想通了。 难怪当年入城时,澄明曾提醒他们秦御风等人有异——那是因为,秦御风和胡莽一行人曾和大批量的尸人战斗过! 而他们面对打量涌入的尸人,选择了用火攻。 烈火焚烧,无论是魔气还是灵气,在滔天烈火下都要散去一半威力。 所以到他们这里,效果并没有之前入城的人那般显著。 陆浅川叹息道:“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受了些影响。” 比如他那时对己方所有人都充满怀疑;又比如当年洛华银假冒叶瑞木,雪城所有人,连同齐择骅在内,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多年之后再细想来,那时若不是他们的神思已经受到侵扰,断不会放松大意至此。 原来这个局,从那时起,便已经布好了。 韶疏笑笑:“洛华银为了除掉我,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前辈何出此言?”陆浅川道。 “叫舅舅!”韶疏气结,伸手敲了他一记。一记之后,又收回手,负手仰望着苍茫天空,轻叹道,“落枫城,蝠风殿,我尚且寄身于你的身体里时,便在这两个地方见过他了。那你猜猜,洛华银是什么时候请来这尊魔神的?” “当年,魔族内乱……”陆浅川看着他,愣愣道。 五年前,韶疏受洛华银陷害,下落不明,后者趁机夺位,称君于魔界,魔界大乱。 而那时,也正是万灵宗兽潮暴动,原主陆浅川为护宗门,身受重伤,他机缘巧合之下穿到陆浅川身上之时。 原来,自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这局棋,便已经开始了。 陆浅川无奈地笑笑。 “笑什么?”韶疏横他一眼,问道。 “笑我们身在局中而不自知。”陆浅川道。 他看了莫沉渊一眼,眼中的情意不必言说,两人都能心领神会。 “这本是一个布得精妙无双的局,”陆浅川道,“可天意难测,洛华银也好,魔神也好,都没有料到,棋局上会出现一个变子。” “什么变子?”沈清泽和方士诺对视一眼,同时问道。 “我。”陆浅川握住景行剑柄,周身灵光流转,淡淡道。 他闭上眼,一阵汹涌澎湃的灵力凝聚在胸口,挥之不去。 “你们听到瀑布的声音了吗?”陆浅川问。 几人相视一眼,俱是不解。 “那是你心里的声音。”陆浅川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清雅冷淡的声音如是说道。 是的。 那是他心里的声音。 磅礴激昂的水流声,湍急江水冲击巨石发出的震天声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昂然之音。 都凝聚在他的心中。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一口瀑布,水流万丈,白虹贯日。 而现在,他要这一瀑江水,流于他四肢百骸,为他所用! 修长的四指猛一用力,景行铿然出鞘,澄澈的蓝色灵光流转其上,仿若天空大海凝聚而成。 粲然的灵光自景行剑尖一路向上,缓缓包裹住陆浅川修长莹白的手指,继而顺其手臂而行,逐渐将他整个人都裹入其中。 那一瞬间,沈清泽感受到一股威压扑面而来,方士诺则惊叹道:“好纯粹的灵力!” 汹涌澎湃的灵力不断从陆浅川身体里涌出,以铺天盖地之势向四周流去,所到之处,乌云散去,绿意盎然,花草恢复生机,雀鸟鸣飞而来。 陆浅川双眼紧闭,强大的灵力围聚在他周身,秋日天空一般澄澈干净。 不断有鸟儿鸣叫着飞至他身边,在几人周围歌唱盘旋。花朵竞开,小小的枯潭四周百花齐放,香气馥郁。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厚重的绿冠遮住天空,却遮不住倾斜而下的日光。 澄净的灵力中,温暖的日光下,陆浅川缓缓睁开双眼。 天神既归,万物来朝。 第128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三) 陆浅川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莫沉渊便知道,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位天神眼神澄澈, 眉目间尽是光华流转的浩然之气, 他即便不说话, 也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清贵之气。 乍眼看去, 哪里都好。 只是哪里都不像陆浅川。 赤红色的双眸陡然黯淡下来。 与此同时,陆浅川的识海深处, 也有一个人在喃喃自语:“真的变了?” 他的相貌和陆浅川分明一模一样,却比平日里的陆浅川更多了几分清冷,面上也没有丝毫笑意。 他沉吟片刻,手一挥, 一阵淡蓝色的结界展开, 他从容自若地迈进了结界之中。 结界内,站着另外一个陆浅川。 “是你?”陆浅川周围的景物突然变了个样, 本来在四处张望,未料想一个分神, 竟有一人凭空出现了。 而这个人, 他以前也见过。 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自称寒川君的人。 “是我。”寒川君说道。 “这是哪里?”陆浅川皱眉。 他刚刚感受到胸腔之内灵力涌动,便坦然接受了那股澎湃的灵力,却没想到, 灵力归进身体之后,他所处的环境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里必定是幻境。 寒川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道:“这里是你的识海深处。” “我的识海深处?”陆浅川一愣, “我怎么会到这里?”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寒川君意味深长地说完,竟然毫不在意地一掀衣袍,盘腿坐了下来。 陆浅川疑惑地看着他,确认这人身上并无敌意后,他也有学有样地坐到了地上,与寒川君坦然对望。 除了陆浅川额上的梅花,两人的长相身形都一模一样,此时又以同样的坐姿相对,简直像镜子的两面。 寒川君难得露出了一个淡笑:“比起我上次见你,你更强了。” 陆浅川叹息:“形势所逼。” 寒川君也跟着轻叹:“现在的事情也超出我的预料了。” “你……”陆浅川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是哪个陆浅川?” 寒川君面色不变,回答起来也是一板一眼:“是原本的陆浅川。” 陆浅川一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白眼。 因为对方的回答实在是废话。 按道理,他穿越来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的陆浅川还没死,那他现在见到的,应该是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陆浅川;可这个世界的陆浅川在剧情初期就离开了,按理应该不知道“寒川君”这个称呼。 但对方不仅自称“寒川君”,一身气势也是只有登临过顶峰的人才会有的睥睨无双。 这样说来,对方是原书中,准确点说,是原书后期的“陆浅川”才对。 可是原书里的陆浅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念头翻滚过脑海,陆浅川几乎快要把自己给绕进去。 对方见他神色犹疑,反倒心情很好地笑了笑:“不用猜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并且永远不会伤害你就好。” 一直在他身边,并且永远不会伤害他? 陆浅川神色一动,脱口而出:“三哥?” 寒川的表情明显一僵,但他很快便恢复了一直以来的淡然,面不改色地说:“那是谁?” 他实在不是一个说谎的高手,陆浅川只看了他一眼,立刻就能确定自己的猜测。 “真的是你。”他不敢置信地低喃道。 最初穿越过来时,他也以为73和那些穿书中的系统一样,只不过是个可以开金手指的利器。但随着相处时间越来越长,他心中的疑窦也越来越重。 73作为一个系统,实在是有些人性化过头了。 不只如此,他在很多时候的表现,都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个系统与万灵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看陆浅川的眼神越来越坚定,寒川无奈,只好放弃挣扎:“你比我想象的还能聪明一点。” 陆浅川:“……” 寒川君抬起头,望着上方虚幻的湛蓝天空,轻声道:“但我最初也并非有意瞒你,一切只是因为,我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 “是怎么发现自己的身份的?”寒川君一向以不近人情著称,此刻望向陆浅川的眼神却称得上温和,“因为你一次又一次不合常理的举动,我只好为了保护你唤醒体内的力量,但随着力量的使用次数增多,我也越发有了一个疑问:我到底是谁?” “系统的信息库里存储着几乎所有人物的信息,却独独没有我自己的,”他说到这里,掸了掸衣袖,面色平淡,“所以我就去总部查了一下。” 陆浅川;“哈?” 你们系统界这么高大上的? “别误会,”寒川君道,“总部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全是计算机的世界,恰恰与之相反,系统总部有许多像我这样忘却前尘,只记得自己的系统编号的人。” “听说,我是史上第一个闯进总部问自己身份的。” “那你问到了?” “当然没问到,”寒川无所谓地说,“可这并不妨碍我自己查。” 查的越多,他以前的记忆回来的也就越多。 起初只是拿回了他去世前短短十几年的记忆,但他身处陆浅川的识海之中,机缘巧合之下,又见到了那个原书中一剑破万法的自己。 他再次闯入系统总部,去原书的那个世界走了一圈,彻彻底底拿到了两个世界的陆浅川的所有记忆。 “当初非要送莫沉渊入死域,一方面是因为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身为系统也无法更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缓缓看了陆浅川一眼,“我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知道他杀了师父。” 陆浅川一惊。 “不过现在,我也想开了。”他叹息道,“毕竟,这个世界的师父,和另一个世界的师父有所不同,这个世界的你,和另一个世界的我更是大不相同。” “你做得比我好。”他弯起嘴角,笑了笑。 “所以,你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一切,只是一直在暗中帮我。”陆浅川瞪大眼睛,说道。 寒川君颔首:“你做到了所有我做不到的事,我很高兴能遇到你。”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寒川的意思,这个人,不打算和他争抢任何东西,甚至如果他没有发现,这个人就能以“73”的名义在暗中帮他一直到老。 “即使发现了,我也会一直帮你。”寒川就像个温和的大哥哥,声音虽然平淡,其中的意志却很坚定。 “我们不能共存吗?我是指,有两个身体的那种。”陆浅川问。 寒川摇头:“不管我有多少记忆,不管我的性格有多么像本来的我,本质上,我还是一个系统。” 他抬起手,陆浅川最熟悉不过的,73的主界面出现在他手上:“我能做的,就是不断给你分析数据,尽量让你接下来的路好走一些。” 陆浅川的眼眶有些湿润。 寒川,或者说73,又或者说是本来的陆浅川,从地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重重抱了他一下:“回去吧,莫沉渊在等你。” “不要忘记你们的约定。”他看着陆浅川的眼睛,严肃道。 眼前蓝光一闪,所有虚幻的景物尽数褪去,陆浅川眨了眨眼,见到了差点跪在他身前的沈清泽。 他连忙抬手,扶住差点跪下的沈清泽,问道:“怎么了?” “嗯?”沈清泽一愣,“大师兄?” 不止他,在场众人都是一愣,韶疏小心问道:“浅川?是你本人?” 陆浅川抬起双臂转了一圈,围绕在他周身的飞鸟都四下散开:“不是我,还能有谁?” “谢天谢地。”沈清泽和方士诺同时长舒口气,后者拉住他的衣袖道,“方才看师兄的表情,我们都以为你要成仙了。” 陆浅川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只是神识出窍罢了,这不是回来了?” 说着,他转头,眼中尽是笑意,对莫沉渊轻轻眨眼:“万灵宗的大师兄,从不骗人。” 莫沉渊眼眶微红,猛地揽住他,低声道:“嗯。” 韶疏哈哈大笑,拍了拍两人的肩,朗声道:“走吧,回去,揍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神。” “等一等,”陆浅川道,“我先将此处的阵法修补好。” 随灵力一同回归的,还有尘封于记忆深处关于各种阵法的记忆,他循着身体的本能,将一道更为强力的封印盖在了泉眼之上。 那些紫气便尽数流了回去。 陆浅川长舒口气,和几人一同踏上回营地打魔神的路途,御风走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在心里问73道:“3哥,那个……咳,就是……昨晚……” 昨晚他和莫沉渊的事,莫非全被73看去了? 73声音冰冷,么得感情:【我关机了。】 第129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四) 魔界, 北城城墙之下。 数万魔军阵势冲天,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赫赫冷意, 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一声鼓响。 陆浅川手握景行, 面色凝重地抬头看了城墙之上的柳青葵一眼。 那袭红衣如此张扬,那个娃娃脸的小师弟向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微笑。 韶疏轻轻捅了陆浅川一下, 问道:“怎么样,有信心吗?” “十拿九稳,”陆浅川道, “所有阵法都已经修补好, 那魔神现在估计连一半的实力都不到。” 他虽然拿回了属于天神的那部分灵力, 但毕竟新手上路, 如果魔神是满血状态,真打起来,结果还不好说。 好在魔神现在实力不足, 且前些日子和他打斗时受了伤,趁此机会一鼓作气, 拿下北城, 他们还是有把握的。 陆浅川深吸口气, 将体内的灵力如潮水般散了出去。 层层叠叠的蓝色灵光包围了北城, 城墙上那些守城的魔将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些痛苦神色, 只有柳青葵一人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神色晦暗不明。 他在看城下的齐择骅。 可遗憾的是,齐择骅忙着整顿军队,并没有看他。 不太显年龄的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他心想:“退无可退了。” 自他选择离开万灵宗那一天起,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深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去,柳青葵一一扫过城下那些旧识,眼中说不出是歉意更重还是悔意更重。 但很快,他收敛起所有情绪,像所有守城的魔将一样,缓缓握紧了手上的武器。 此战,不论输赢,世上都将再无柳青葵。 又过了一会,陆浅川的灵力已经覆盖住半个北城,那被魔神上身的洛华银才姗姗来迟。 “哼,来的倒是整齐。”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洛华银不动声色地扣紧了青灰色的墙壁。 “你怕了?”心中有个声音这样问道。 “我当然不怕,”洛华银说,“只是……看样子那位上神已经回来了,不知您……” “回来了?你说城墙下的那个小鬼?”魔神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声音中有些不屑,“如果你觉得单有灵力就能达到远古上神的实力,也太天真了。” “好笑的是,那些蝼蚁和你一样天真。”他继续道。 “您的意思是,他只是拿到了景熙上神的灵力,并不是景熙上神?”洛华银皱眉。 “不,他或许是景熙,却只能是景熙的一部分。或者说,只是一个复制品。”魔神说道。 “那您有多少把握?” 魔神冷笑一声:“这种问题都是给会输的人准备的。” 洛华银便放心地笑起来,眉目低敛,看起来分外温和:“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够留他一条命。” “哦?”魔神道,“你念着兄弟之情,对方可没那么通情达理。” 洛华银笑笑:“谁让我是哥哥呢。” 说完,他便立刻对手下吩咐道:“开城门,迎战!” 漫天喊杀声起,两股魔军从不同的方向向前冲去,黑紫色的魔气和鲜红的血液立刻晕染了半边天空。 陆浅川提着景行,避开柳青葵,三两步便到了洛华银的面前。 在他上来之时,这具身体明显已经换了一个主人,那魔神笑容诡谲,气势凌厉,正在城墙之上等着他。 强大的魔力与灵力轰然相撞,所有在他们周围战斗的魔兵都被震开数尺远。陆浅川随手划出一道结界,把两人的战局和其余众人隔离开来。 魔神笑道:“拿了点景熙的力量,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陆浅川一剑刺向他的心脏处,那魔神却以分外灵巧的步法躲开,是以景行只堪堪划过他的鬓边,带下来几缕发丝。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灵力足以压制住你这尊魔神。”陆浅川冷声道。 “就凭你?”魔神猖狂大笑,轻蔑地看着陆浅川,“当年我只用半分力就能和景熙战成平手,你以为,拿了这么点灵力,就能奈何住我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白玉折扇上立刻盈满乌黑的魔气,长臂一展,那魔气便如锐利的箭矢一般,以破云之势击向陆浅川。 这一招,当年的洛华银也曾用过,但他凝聚出的箭矢远没有这个强大,速度也不敌这支的一半。 可今日的陆浅川,也不是当年被他步步紧逼无法还手的陆浅川了。 淡蓝色的光圈在他周围层层扩散开来,景行的剑尖以更为霸道的气势迎上那魔箭,尖锐刺耳的碰撞声中,湛蓝的灵光压过乌黑的魔力,那箭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消散,最终归于无形。 陆浅川的剑势并未就此止住,而是就着这一击的力道,直向那猖狂的魔神袭去。 景行的剑尖之上,一个淡蓝的影子脱剑而出,在半空中展开双翼,几乎就要发出响亮的鸣叫声。 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蓝色凤凰! 魔神微微侧身,以魔力结出一个紫黑的屏障,挡住了凤凰这一击之力。 陆浅川扬起眉,趁着这一手的先机,顺势压上,汹涌的灵力自景行剑尖不断涌出,肆无忌惮地打在魔神身上。 魔神冷笑一声:“如果你想保存灵力,与我打持久战,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这样毫无章法地乱扔灵力,最后只能是你力竭而亡。” “是这个道理。”陆浅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魔神一愣,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陆浅川又扬剑劈开他的结界,朗声道:“可我也从来没说过,我要与你单打独斗啊。” 他手一挥,湛蓝的结界立刻开了个口子,一柄闪烁着凛凛红光的灵剑倏然飞进,向着那猖獗的魔神就刺了过去。 黑衣墨发的莫沉渊紧接着跳进来,直接站到了陆浅川的身侧。 “不好意思,”陆浅川笑笑,“我们是双打。” 第130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五) 打从一开始, 陆浅川就没觉得自己能胜过对面的魔神。 拿回灵力之时,那位上神其实是回来了的, 如果他的心志不够坚定, 恐怕会被一直困在识海之中,在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将自己的身体拱手让人。 但他在识海中与73促膝长谈过一番,又被73粗鲁地赶出了识海,是以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 相应的, 也失去了身为上神的记忆, 以及对那浩大灵力的掌控之法。 万灵宗是修真界第一大宗, 功法典籍不计其数, 但在这样浩瀚的灵力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渺小了。 他的那点本事,不足以撑起如此强大的灵力。 所以要想胜过魔神, 只凭他一个人,还是有点勉强了。但若与莫沉渊联手, 就又成了另一回事。 毕竟, 经过这么多年的纷纷扰扰, 他们已经可以完全把自己托付给彼此了。 陆浅川笑笑, 对魔神道:“我一个人, 是弱了点, 但我们两个一起,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魔神闻言,哈哈大笑道:“无知小儿, 真是狂妄!” 莫沉渊轻轻挑眉,握住了陆浅川的手,淡淡道:“不是狂妄,而是自信。” 他们太了解彼此。 他们比谁都清楚身侧人的本来身份。 这样的两个人,本就该是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两个人联手,本就该有所向披靡的无双气势。 何况他们还心意相通。 景行和司命感应到两个的主人的心情,湛蓝的剑光和赤红的剑光同时迸开,交汇在一起。 一条魔力和灵力共同汇聚而成的巨龙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那些激战的魔兵都不由因此放慢了动作,抬头看向天空。 巨龙由两道剑气、两种力量汇聚而成,仅仅是待在那里静止不动,便无端让人心生畏惧。 “上!”陆浅川和莫沉渊同时喝道。 刹那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参与此战的所有人,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景色。那是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是足以令一位上古魔神改变神情的震撼。 “好,”占据着洛华银身体的魔神更加肆意地大笑起来,使得那张阴柔清秀的添上了一些为何的诡异,“你们值得我再使些力气。” 魔神抬手,众人皆感觉呼吸一窒。 似乎天地间的空气都凝聚到了他双掌之间。 他大喝一声,再一松手,足以劈裂天地的大风倏然扬起,其风势之大,令激战的燕子安和卢风逸等人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然而陆浅川在一瞬间的回避之后,却立刻道:“糟了!” 因为,那些风刃擦过他的周身,速度丝毫不减地向他身后袭去,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正是一掌退万军的韶疏! 纵然韶疏有本事以一己之力击退万千敌军,却也很难在这位魔神的风刃下讨到好处。 瞬息之间,空中那条巨龙在两位主人的控制下行动了。 一声高昂的龙吟响彻天地,它眨眼便到了韶疏的身前,龙息喷吐,纯净而悠然的龙气中,魔神扔出的风刃全部被挡了回去。 “你的目的是韶疏前辈?”莫沉渊盯着魔神,皱眉道。 “呵,”魔神笑道,“本座不屑与蝼蚁相争,但在我与这个人订下的契约中,那人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陆浅川冷笑:“我好像知道你们的契约是什么了。” “他想借你之力,除去自己的亲舅舅?”他一挥景行,又在韶疏身前展开一个结界,逼问道。 “是,也不是。”魔神挑眉,“你若是景熙,我或许还会告诉你一些消息,但你不是,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莫沉渊微微眯眼。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魔神在和陆浅川说话时,自称都是用“我”,而在与别人说话时,却会自称“本座”。 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不在意陆浅川是否是景熙上神,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为什么?”陆浅川问道,“据我所知,前辈并未亏待过你。” 这句话明显是对着另一个人说的,魔神耸耸肩,一眨眼的功夫,他面上的表情一变,那个温柔又阴冷的洛华银在一瞬间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他扬起眉角,那几朵红梅便随着他的动作变得越发鲜艳:“据你所知?你不过道听途说过那么一点东西,便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了?” 他的眼神有些冷漠,话语中也尽是嘲讽和不屑,陆浅川想要辩驳,却又没有什么可说的。 韶疏和洛华银的事,他大部分是听施轻絮说的,小部分是听燕子安说的,还有一小部分,是他当初自己做的设定。 那两个人,无疑都会偏心韶疏,但好歹,他们所说的重心,与他当年做出的设定没有多少偏差。 “那你说说,你是为了什么?”他注视着洛华银,淡淡道。 洛华银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陆浅川的眼眸中看到轻蔑与不屑,或者会看到憎恶与仇恨。 但事实是,这些都没有。 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平静,和对抗魔神时那充满戒备的眼神不同,他是在认真地看着自己,寻求一个答案。 洛华银皱起眉,却笑了。 “尊上,”他在心里对魔神道,“烦请您多等一会了。” 魔神轻哼:“随便你。” “韶疏魔君,”洛华银对城下大声呼道,“不上来聊一聊吗?” 韶疏正在狂揍徽尘等几个吃里扒外的长老,闻言冷冷一笑:“如你所愿。” 他身形一闪,躲过了几个长老的合击,那几名长老相视一眼,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正欲追上,斜里却有一柄剑挑开千军,剑气直逼他们而来。 白衣金剑的燕子安满面肃杀:“二十多年前,你们合力坑杀我师父师叔十几人的仇,今日该了结了!” 几人一震,再无暇去管韶疏,齐齐向后疾退。 二十年前那个在他们手下不堪一击的少年,已经成为万众敬仰的第一修士,剑上的锋芒令他们所有人感到胆寒。 另一边,韶疏一跃而至城楼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洛华银,仿佛面前站的不是自己血浓于水的外甥,而是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说吧,有什么事?”他冷冷道。 “呵,”洛华银微微一笑,“还是和当年一样,冷漠无情啊。” 相隔多年,这对本就没有什么情谊的舅甥比以前更加冷酷无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同时出手,打爆对方的头。 洛华银指着陆浅川,缓缓说道:“我弟弟可还觉得你对我不薄呢,摆出这样的阎王脸,也不怕扫了他的兴?” 韶疏皱眉:“我对你和对轻絮,从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值得伪装的。” “放屁!”洛华银突然激动起来,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你对我和施轻絮一个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再说一遍,你对我们一个样?!” 韶疏竟然真的就伸手摸上自己的心口处,淡淡道:“我一视同仁。” 陆浅川心道:“不对呀,这和我的设定不一样。” 他的设定里,韶疏对施轻絮可比对洛华银好多了! 莫沉渊轻轻勾了下他的手指,他下意识地转头,那人便又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看洛华银。 两位魔君当着千军万马的面对峙,那阴柔邪魅的魔君却悄悄红了眼眶。 “你当初将我扔到死域大门附近时,你敢说你对我和施轻絮一视同仁?我重病起不来床,却仍旧被你逼着坐在书案前学习时,你敢说你对我和施轻絮一视同仁?我在母亲墓前哭诉,却被你一巴掌打回去练功,你敢说你对我和施轻絮一视同仁?”他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眼眶通红地质问韶疏。 黑衣魔君负手而立,面色毫无波动,眼中却有一些微不可察的伤心与失望。 陆浅川在暗中点头:这样才对,合设定了! 韶疏猛地转头瞪了他一眼:“你瞎点什么头!” 陆浅川:“……” 韶疏叹了口气,也不去看洛华银,沉声道:“轻絮,上来一趟。” 那边力战众魔的黑衣公主英姿飒爽,毫不迟疑地应道:“是!” □□一甩,周围的魔兵魔将都被她甩了出去,足尖轻点,黑发如墨的美人转瞬便到了城墙之上,站在韶疏身后,陆浅川身边。 “跟他说说,我是怎么逼你练功的。”韶疏淡淡道。 施轻絮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声音平稳:“七岁扔我去死域门口,历练两年,九岁扔我进无间峡谷,在我快被虫群咬死的最后一刻,突然出现救了我,十岁之后便扔我进军中,当成男子来养。” 顿了顿,似乎是怕这样说太不给韶疏面子,她又补充道:“不过一直没放弃请先生教我礼仪,期望我在有男子的英武的同时,也能有女子的娴静。” “咳,”韶疏以拳抵唇,尴尬地打断她,“就到这儿吧。” 他有些心虚地瞟了陆浅川和莫沉渊一眼,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才微微放下心来,轻舒一口气。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莫沉渊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毫无惊讶之情,而陆浅川,却是完全被吓傻了。 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师父真好!燕子安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 像是为了同意他的话一般,73的指示灯闪了闪,主界面比方才更亮了几分。 洛华银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们,低声喃喃:“不可能,我怎么从来没见你那么狼狈过。” 施轻絮摊手:“因为你见到我的时候,我都在王宫里被迫学礼仪,你见不到我的时候,我才在生死之境里咬牙拼杀啊。”顿了顿,她又道,“你从来都只知道怨恨师尊对你太过严苛,却未曾想想,他这样要求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洛华银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说道。 “因为前辈是从一片荆棘里杀出血路来的魔君,他比谁都知道,魔君之位有多不好坐,”陆浅川叹了口气,接口道,“所以也比谁都清楚,如果想要扶持你做魔君,需要让你经受多少磨炼,舍弃多少软弱。” “不可能!”洛华银突然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视着韶疏,反驳道,“你憎恶那个男人威胁你,使得我母亲不得不下嫁,也憎恨那个男人过于偏执,由此害死了我的母亲。” “而我,”他摸着自己的脸,面上的笑意冷漠又凄怆,“我长得太像他了,从小到大,你看向我的眼神从来都只有厌恶!” 韶疏皱起眉,还未说话,陆浅川便低声叹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能和青葵走到一起了。” 莫沉渊则小声道:“他到底脑补了多少东西?” 第131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六) 韶疏沉沉地望着洛华银, 最终也只是低低一叹:“你觉得如何,便是如何吧。” 洛华银冷笑视之:“事实如此, 还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不嫌恶心吗?” “我承认,”韶疏坦然道,“我的确因为你父亲迁怒于你过,但那也只是刚接你来王宫的时候,后来我收养轻絮, 对待你们没有什么不同。” “好, ”洛华银低低笑起来, “对待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你自己说的。”。顿了顿,他又道:“但是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毒蛇一般,紧紧盯着他这位一派坦然的舅舅。 韶疏忽地沉默了。 莫沉渊则轻哼一声:“愚蠢。” 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完全地将一碗水端平, 燕子安在万灵宗是公认的公平持正,但对膝下的两个徒弟,还是有显而易见的偏心。 这些事, 莫沉渊十几岁时便已经看得通透, 所以也从未在意过。 过度在意这些东西,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而洛华银, 显然没有他看得开,甚至因为过于执着于此,已经隐隐有了入魔的征兆。 见韶疏久久不语, 他露出了一脸畅快笑意:“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不是自认一视同仁,自认问心无愧吗?” 空气一时有些滞涩,只有魔神在他心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说完了吗?” 洛华银冷冷地看了韶疏两眼,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对魔神道:“完事了。” 那张俊秀的面容表情一变,方才的偏执阴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魔神睥睨无双的狂妄。 “啧,”梦魇魔神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低声抱怨,“话可真多,直接杀了多省心。” 陆浅川冷笑:“你也要有那个本事。” 闻听此言,梦魇倏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他,低声念道:“景熙。” 他手中的折扇上缠绕着异样的墨黑色魔气,身形一闪,那柄折扇便已经打到了陆浅川面前。 “景熙,”魔神低笑,“你终有一天要回来的。” “没有那一天!”斜里一柄剑伸出,司命的赤芒擦着他的面颊而过,凌厉的剑气在那张略显阴柔的美人面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口。 一滴血珠缓缓流了出来。 “你们先去外面帮忙,他交给我们。”陆浅川划开结界,让韶疏和施轻絮出去,景行剑尖一转,自魔神的另一边砍下。 “哼。”魔神拇指擦过自己的伤处,眼中的战意越发强盛。 陆浅川微微皱眉,在心中对莫沉渊道:“这样下去,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杀意,到时恐怕不好解决。” “是,”莫沉渊回道,“他还未尽全力。” 陆浅川苦笑着想:“说好的主角金手指呢,这BOSS也太逆天了。” “当我听不到你们的悄悄话吗?”冰冷的声音响起,魔神抬起手,做出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两人同时瞪大眼。 他竟然直接握住了司命和景行两把剑! 陆浅川听到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全身灵力都仿佛凝结了一般。 “还不够。”这是他心中仅剩的想法。 以他们两个的本事,要想就这样打败魔神,还不够; 以他自己新得的灵力,要想牵制住魔神,也还不够。 这个人,好像比前几日他们交手时更强了。 魔神的两只手掌都流出殷红的鲜血,但他看也不看,就像感受不到痛一眼,猛地用力,两柄剑都被他大力甩飞出去。 同时被甩出去的,当然还有陆浅川和莫沉渊。 两人连跃十几步才勉强维持住身形,莫沉渊扶住陆浅川,沉声道:“他的力量更强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为什么? 他们十分确定,压制魔神魔力的阵法都已经修补完毕,罗刹地狱也没有任何要开启的迹象,这尊魔神应该不会有魔力来源了才对。 可事实是,他的魔力还在不断增强,那汹涌的魔气就像不会断绝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体中涌出。 鲜血自他手掌间掉到地上,激起一朵朵血花,他闭上眼,沉溺一般深吸口气,对两人道:“你们永远胜不过我。” 那张脸上挂着半分阴邪的笑意,眼中的光芒如此笃定,看向两人的眼神也丝毫没有惧色。 “不对,”陆浅川低声道,“他应该还有别的力量源泉。” 他每用一次灵力,便能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在不断减少,虽然比起他此时拥有的汹涌灵力,减少的那部分不过冰川一角,不值一提。 但与他相对的,魔神的魔力却无时无刻不在增多。 一多一少,这样下去,他和莫沉渊必输无疑。 “妈的。”饶是陆浅川教养再好,也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师兄,”莫沉渊轻轻叫他,“冷静点,想想方才我们的战况。” 陆浅川一愣。 两团魔气在魔神手中汇聚,他举起双手,那翻滚着不详信息的魔气眼看就要落在两人身上,陆浅川忙推开莫沉渊,大喝道:“小心。” 一道结界在他面前展开,勉强挡住了魔神的强力进攻。 与此同时,他也的确被莫沉渊点醒了许多。 就在韶疏他们上来之前,两人面对魔神,还是能稳占上风的。 而在韶疏和洛华银争论完后,两人莫名就比魔神矮了一截。 中间只差一段满含恨意与怨怼的谈话。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陆浅川瞪大眼睛,心思瞬间变得无比澄明。 他小心地挡在莫沉渊身前,确认能够护得莫沉渊周全后,对73道:“3哥,能帮我搞到他的资料吗?” 这句话,在此之前他曾经问过73一次,当时73的回答是资料不足,无法提供。 但这次,只听73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我去总部一趟,你再撑一会。】 陆浅川:“……” 原来你们系统界回总部也是要时间的? 他这个想法刚冒出头,73的声音就复又响起:【我回来了。】 【总部也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73贴心地给他念出来,【魔神是这世上至阴至暗的存在,可以吸收他人的怨气作为自己的力量源泉。】 轰的一声,陆浅川大脑炸了。 这设定,听起来的确像是他的作风。 难怪他们那样大面积地修补封印,魔神却一直像没有发现一样,并未采取丝毫动作。他们只当是那日战斗,魔神受伤太重,所以多日来未曾出手。 却原来,人家只是不稀罕那点魔力罢了。 第132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七) “翻船了。”陆浅川心中苦笑。 可与此同时, 他的心里也生出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来:再狂妄无双的魔神,不还是要遵照符合他一贯风格的设定? 说到底, 他陆浅川, 才是这个世界真真正正的创造者,是当之无愧的创世神。 魔神也好,景熙上神也罢,都只不过是他在这个世界映射出来的影子罢了。 双手用力一挥,体内那股汹涌的灵力随着他的动作尽数释放出来。 这一下, 陆浅川没有用任何功法招式, 也谈不上有什么技巧, 似乎只是简简单单的推开了双手。 但那双手掌间, 却蓦然涌出铺天盖地的蓝色灵光,汹涌浩瀚,宛若大海掀起的万丈波涛,两手一举, 可见潮涌。 “去!”陆浅川大喝一声,所有灵力都以极其迅疾的速度涌向魔神,滔天海浪般向其迎头拍下。 那一瞬间, 张狂不羁的魔神心中竟升起了几分隐秘的恐惧。 不是被陆浅川的力量吓到的恐惧, 而是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压他一头的兄长, 感受到了站在景熙上神面前时同样的恐惧。 他狂吼一声,乌黑的魔气猛然在他周身迸裂,与蓝色的灵力直面相撞。 两人都没有用什么浮夸的招式, 而是选择了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拼灵力。 莫沉渊皱眉,大喊:“师兄!” 陆浅川感受到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一边暗自腹诽这魔神的力道还真是强劲,一边冲莫沉渊笑笑:“没事的。” 魔神当真狂妄,明知他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最近新得的灵力,却还是应了这一战。 但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个魔神有所依仗,所以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他的依仗,便只有洛华银那一身怨气吗? 胸腔中的血气越来越厉害,陆浅川紧咬住牙关,防止那一股股血气自嘴角溢出来,被莫沉渊看到端倪。 额上不断有冷汗流下,他的后背几乎要被汗水洇湿——两人比拼的,不仅只有这一身澎湃的灵力,还有双方交战时的气势。 陆浅川的气势,放在整个修真界也称得上顶尖,但放在这上古魔神眼前,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他苦笑了一下,心想:“不能退啊。” 城下有他的师父师叔,有他血浓于水的亲舅舅,有他视作手足的同辈师弟。 这一战,无论胜负,不能退。 他打定主意,下手愈发潇洒畅快,灵力不要钱似的一股脑砸了出去。正应对艰难时,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扶住他,温暖的灵力顺着掌心流进他的身体。 “师兄。”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清楚感受到莫沉渊说这两个字时的温柔与笑意。 “同生共死?”陆浅川笑了笑,说。 “同生共死!”莫沉渊答得毫不犹豫。 两股灵力同时涌出,又是一冰一火双重境界,纵然魔神本领通天,夹在这样的冰火两重天中,也不是很好受。 “死吧!” 压力陡增,只要稍微留手便是死路一条,他不再执着从陆浅川身上找寻景熙上神的影子,反将所有灵力凝聚在手上,准备放手一搏。 “尊上,”在他体内的洛华银忽然出声,“您答应过我,要留他一命!” 魔神冷哼:“我只说尽量。” “你!”洛华银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魔神却仿若未闻,更加增大了手中的力道。 陆浅川与他对灵力对得有些麻木,机械般地随之增强了灵力,心中却在不断思索:一定有办法的。 正如他方才所想的,魔神和景熙上神都不过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影射,既然如此,便一定有他还没发现的弱点。 一定有…… 等等。 陆浅川忽然愣住了。 魔神和景熙,都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长相,却像是一面镜子的两极,各种方面都完全相反。 这样看来,他们简直就像……他的两个影子。 他向前方望去,想要透过汹涌冲撞的灵力和魔力看一眼魔神的样子,但几种不同颜色的魔力和灵流撞在一起,他努力半晌,也只是徒劳。 虽然如此,他却感觉此刻的头脑十分清明,大抵自遇到这个魔神以来,头脑都没有这么清明过。 他明白这两位神是怎么出现的了。 虽然他们都称作神,实际上却是一神一魔,一光一暗。 他们出自同源,性格却是天差地别,再加上一模一样的长相…… 与其说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倒不如说,他们是同一个人的明暗两面。 而那个人,是他。 或者说,是前世的他。 是创造出了这个世界的,还未穿越成陆浅川的那个他。 原来如此! 陆浅川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嘴角,一直忍耐着的血气也终于自他嘴角溢出,缓缓流下。血珠掉在他胸前,染红了洁白的衣衫。 将一个人割裂开,让他自己和自己打架,这听上去……是挺像他的做派。 陆浅川伸出拇指,抹掉了嘴角的血迹,心里则不断唾弃自己:当初的脑洞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脑洞一时爽,圆戏火葬场。 瞧瞧,他这不是穿越过来,自己和自己打架了吗?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对身后的莫沉渊道:“沉渊,你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莫沉渊的声音听上去也不太好,不过是在勉力维持那一丝平静罢了,可他的声音却又是满含笑意的,似乎这样的境况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困扰,反而因为能和师兄一同作战,他感到,很高兴。 陆浅川笑笑:“好,师兄向你保证,我们一定能赢!” 他怎么可能输给过去的自己呢? 过去的他一无所有,伪装成一个平淡温和的网络写手,却满怀对这个不公世界的愤怒和仇视,将所有的不甘和怨怼都写进了里。 可现在,他拥有了所有他曾当做奢望的东西,所有他重视的人都在背后支持着他。 他怎么能输? 他怎么可能输? 【说得对。】73在他心中道,【陆浅川,你一定会胜。】 “3哥,”陆浅川笑起来,所有灵力汇聚成一条长龙,龙头高昂,龙嘴大张,向魔神的方向一冲而上,“借你吉言!” 一声龙啸,天地震动。 魔神与他对战许久,此时也有些力竭,可他万分确定,对面那个刚拿到灵力,连如何使用都没搞清楚的人,绝对会比他先倒下。 可,一声高昂的龙吟,扰乱了他坚定不移的想法。 乌黑的魔气被冲散,那巨龙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招式都要强劲,龙头高高抬起,带着一往无前的睥睨之势,冷冷地俯视着他。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了。 又是这种感觉。 又是这样熟悉的感觉。 又是这样,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仿佛他渺小得像只蝼蚁,仿佛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不值得那人低头去看一眼。 这样讨厌的感觉。 “景熙!”魔神大吼一声,声音里尽是愤怒与不甘,那双眼骤然涨红,眨眼看去,宛如索命修罗一般。 他猛然收手,所有魔力汇聚成一团,在他胸前形成一个无比巨大的黑色屏障,用以抵挡巨龙的袭击。 可还是晚了。 匆忙之间凝聚而成的屏障并不足以抵挡陆浅川倾尽全力的一击。 轰然一声,屏障尽碎,巨龙的身形毫无滞涩,一气呵成地撞到他的身体里。 那具身体中的两人,魔神连同洛华银,同时感受到了一股炽烈的气息。 那是人间至纯至净的灵气,寻常百姓和普通修士见到,都要欢欣鼓舞好一阵子。可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灵气是足以要他们命的毒/药。 “要死了?”洛华银愣了一下,脑海中忽然划过方才和韶疏对峙时的画面。 他的好舅舅一脸坦然,看向他的目光里有愤怒也有厌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种,很多事情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他那个好舅舅,号称魔界千百年来最强的魔君,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洛华银很想扯开嘴角笑一笑,却悲哀地发现,他笑不出来。 明明,让他的那个好舅舅吃瘪,他应该很开心的。 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在胸口蔓延开来,他微微侧头,看到了脱力倒下的陆浅川。 奇迹的是,这一次,那个总坏他事的莫沉渊没有及时扶住陆浅川,而是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另一边。 “哼,”洛华银的心情突然好了点,有些欣喜地想,“他也活不成了。” 以凡人之躯和上古天神对抗,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 他的那个傻弟弟,大概会哭吧。 会抱着莫沉渊的尸体哭得一团乱,直到再也没有眼泪流出来。 那些眼泪里,大概没有一滴是可以分给他这个哥哥的。 洛华银闭上眼,各种各样的走马灯闪过,他又看到了温柔似水的娘亲。 “娘亲……” 在他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时,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在他脑内炸开:“我不甘心!” 他猛然一惊,本来都要合上的双眼瞬间睁开,眼中没有多少怨恨与不甘,反而满是惊恐。 体内的魔神还没有消停,困兽一般在他身体叫嚣着:“我不会输!景熙,我不会输给景熙,我不甘心!”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胸膛处溢出,洛华银闷哼一声,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在他惊恐的注视下,一缕黑色的魔气从他体内飘散出来,眨眼间便消于无形。 糟了! 这是他此时唯一的想法。 迎回魔神的办法有很多,他大可摆一个上古大阵,召唤这位沉睡的魔神来到自己身边。 可他放弃了那么多的捷径,反而选择以身饲魔,不止是因为他想以此要求魔神为自己做些事情,更因为—— 一旦让那魔神跑出去,这世间,就真的要天翻地覆了! 第133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八) 洛华银强撑着一口气, 踉跄向前追了几步。 方才魔神在他体内, 陆浅川所有的攻击都是冲着魔神而去, 连带着他也受了牵连。现在魔神既出,那些灵力对他造成的伤害便不算什么了。 可他到底也受了重伤, 踉跄走了几步便跪倒在地,再看不到一丝一毫魔神的身影。 他深吸口气,苦笑一声:“糟了。” 另一边,陆浅川脱力倒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缓了半晌后, 他握住莫沉渊的手,轻轻笑了一声:“结束了。” 这一声过后, 两人周身再无动静, 莫沉渊毫无反应。 陆浅川一愣, 轻轻唤道:“沉渊?” “沉渊?” 大脑空白一瞬, 他撑起身, 强撑着一口气, 拍了拍莫沉渊的脸。 那张俊秀而年轻的脸苍白无比,一双勾人心魂的赤瞳紧紧闭着, 无论陆浅川怎么叫他, 都得不到一丝回应。 “别叫了,”躺在地上的洛华银拖着声音道,“他的灵力和魔力都不足以和魔神抗衡,现在恐怕已经力竭, 至于还能不能活着,看运气吧。” 嗡的一声,陆浅川只觉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洛华银的话在心中回荡,他却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他想转头怒斥洛华银满口胡言,还想再努一把力,尽快叫醒莫沉渊。一大堆想法在脑海中滚来滚去,他急得额上都冒出了汗。 方才战斗时强忍的血气在这一瞬间全部翻涌上来,他张了张嘴,却是蓦地喷出一大口血。 殷红的鲜血溅在莫沉渊的黑衣上,很快便和黑色的衣物融于一体,仿佛他生来就该这样浴血一般。 陆浅川用尽全力握住莫沉渊的手,想叫他的名字,却终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头顶的装饰令他感到陌生。 陆浅川茫然地扎了眨眼,只觉头痛欲裂,浑身上下仿若散架一般。 他抬起手,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晌,昏迷前的那些事一股脑地涌进脑海。 “沉渊!” 他猛地掀开被子,却因为全身无力,下床时身体一软,直接栽倒在地。 “大师兄!”守在外面的沈清泽听到了他方才那声呼喊,急急忙忙的跑进来,看到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连扶带拽地把人按到床上。 陆浅川扯住他的衣袖:“沉渊呢?” 沈清泽的表情僵了一瞬,避开他的视线,说道:“你才刚醒,这么急着下床做什么,再躺一会吧。” 陆浅川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只是一味拽着他的袖子,连声问:“沉渊呢?” 沈清泽抖了一下,双唇紧抿,垂下眼,不敢看他。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安静。 陆浅川松开手,颓然地放开他,低声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哎!”沈清泽连忙拦住又要往外跑的陆浅川,连连劝道,“你放心吧,二师兄只是伤得太重,宗主他们正在给他疗伤,过阵子就该好了。” 琉璃色的眼瞳中尽是惊惧,陆浅川看着他,不说话,仿佛是在用这种方法验证他话中的真伪。 这眼神看得沈清泽心里一抽,他叹了口气:“起码在疗伤是真的,你现在去兴许会扰乱他们的阵法,所以还不如在这里多休息一阵,有点力气了我再带你去。” “好,”陆浅川垂下眼,纤长的眼帘挡住了眸中的情绪,“我知道了。” 沈清泽说要去给他端药,转身走了,陆浅川则在心里低声道:“3哥。” 破天荒的,73叹了口气。 【从我目前掌握的数据来看,他还活着,你不用担心。】 “告诉我他的生命值。” 【……】 陆浅川一再坚持:“告诉我他的生命值。” 【……不足百分之五。】73艰难开口。 砰的一声,陆浅川浑身脱力,后脑勺狠狠撞在身后的床柱上。 “我该……怎么救他?”他问道。 73的声音里充满无奈:【我虽然是系统,却也不是无所不能。】 陆浅川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在沈清泽的严密看管下老老实实待了三天,三天过后,他的灵力和体力都恢复了一些,沈清泽再也没有理由拦他,只好陪他一同去韶疏所在的主殿。 莫沉渊就在那里疗伤。 这几日,燕子安和韶疏等人一直守着莫沉渊,几乎没有合过眼。 从外表来看,他的身体毫发无损,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可当他们探莫沉渊的灵力时,那股交杂相撞的魔力和灵力简直令人心惊。 这一战,不仅害得莫沉渊灵力枯竭,更重新引发了他之前走火入魔时强行压下去的力量失衡。 只差一点,他就要被自身的魔力反噬,爆体而亡了。 陆浅川走进去时,秦御风和卢风逸正一左一右,合力压制莫沉渊体内那股□□的魔力。韶疏和燕子安则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看起来是刚刚被换下来。 “师父,舅舅。”陆浅川走到他们二人身边,轻声道。 韶疏面色一僵:“不是说让你好好休息吗,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陆浅川抿了抿唇,视线一直牢牢黏在双眼紧闭的莫沉渊身上:“我该怎么做?” 韶疏和燕子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束手无策的无奈。 一时静默。 难捱的沉默持续片刻,陆浅川闭上眼,静静道:“我明白了。” 他走到莫沉渊身边,径自握紧他的手,后颈上的那朵血蔷薇顿时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屋内众人都被这阵红光惊到,燕子安瞪大双眼:“这,这是……” 是血契。 所有人的心中都回荡起这三个字。 陆浅川笑笑:“是我们在罗刹地狱时,沉渊趁我不注意搞出来的。” 他说话时,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莫沉渊,也没有任何要抑制住光芒的意思。 几人相视一眼,虽未说话,心中却都明白,血契虽然是单方面的生死约,但如果莫沉渊真的出了事,陆浅川恐怕也…… 卢风逸突然叹了口气:“你放心,沉渊不会有事。” 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儿子,又好不容易接受了儿子已经被外面的野猪拱弯的事实,哪里舍得再看他们出一点事。 陆浅川缓缓与莫沉渊十指相扣,到时笑了笑:“父亲,秦师叔,你们先收手吧。” 卢风逸和秦御风同时惊道:“那怎么行!” 现在莫沉渊就靠他们强行抑制住翻涌的魔力,如果他们现在收手,那股魔力四处乱跑,莫沉渊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到。 陆浅川左手与莫沉渊相握,右手则搭在他的背上,他对两人道:“让我试试。” 二人犹豫不决地互看了一眼,最后卢风逸又长叹口气,率先收手,秦御风只好也停了手掌中的灵力。 陆浅川将己身的灵力输进莫沉渊的身体里,很快便感受到了他体内那压制不住的魔力在四处乱窜,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着魔力的走向,然后将灵力与那些四散开来的魔力缠绕在一起。 这三天,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和莫沉渊说,两人一起对抗魔神,那后来的事情是不是不会发生。 事实上,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包括燕子安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反对,只有莫沉渊自己注视着他的眼睛,点了下头。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的灵力更强,却偏偏要拽上莫沉渊。 唇畔浮现出一抹苦笑,陆浅川在心对73道:“3哥,我是不是还没有跳出‘沉渊是主角,主角不会输’这样的怪圈?” 73没有说话。 陆浅川心想:“主角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说到底,他还是一直觉得,莫沉渊才是这本书的主角,所有的辉煌都该由主角来创造。打败魔神这种震惊全世界的事,怎么能少了莫沉渊一份呢? 可他忘记了,这个莫沉渊,有血有肉,有亲情相伴,早就不是原书中那个冷血无情只知道草天日地的莫沉渊了。 这样的莫沉渊,失去了那一份无所不能的主角光环,在对上魔神时,也不过是在勉力支撑罢了。 他明明早该发现的。 他早该知道,莫沉渊答应得那么畅快,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多么有信心,而是因为,他是真的十分想和自己的大师兄一同并肩作战啊。 “沉渊,”陆浅川在心中道,“你的大师兄也不想做英雄,你的大师兄只是想能更厉害一点,保护你们都平安无事罢了。” 这个想法刚刚落下,他竟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韶疏不喜摆弄小玩意,他的寝殿自然不会有风铃做装饰,那这阵风铃声是哪里来的? 陆浅川愣了愣,睁开眼,却发现周围绿树参天,花草繁盛,茫茫天地间只有他和莫沉渊两人。 “又是幻境?”他皱起眉,喃喃自语。 “是幻境,却也不算幻境。”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的响起,他循声看去,却见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层层绿荫之后。 “是你!”陆浅川瞪大眼睛。 面前这人气质温润,眉目俊朗,一袭白衣无风自动,是真真正正远古上神该有的模样。 景熙微微一笑:“终于见到你了。” 他单手平举,长袖一摆,一阵澄然的灵气飘散开来,护住了莫沉渊的身体。 “你能救他?”陆浅川既惊又喜,双眼像洒满了无数小星星般闪闪发亮。 “不,我不能。”景熙微笑着道,“正如你所说的,我不过是你的一部分罢了,能够救他的,只有你自己。” 一根手指戳在陆浅川的心口处,他看着那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愣住了。 “陆浅川,”景熙无比认真地看着他,“听一听你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第134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十九)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陆浅川着实懵了一下。 不是在那个世界眼一闭, 腿一蹬, 再睁开眼, 就来到这个世界了吗? 景熙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朗声笑道:“我没有问你是怎么来的, 只是想让你想起,许多年前,隐藏于你内心深处的祈愿。” 他手一挥,两人眼前平白出现了一个几近透明的薄屏。这薄屏像卷轴似的缓缓展开,一点点将内里的景象展示出来。 那是和景熙上神有着一模一样相貌的, 上辈子的陆浅川。 或者说, 路景。 已是深夜,路景没有开灯, 室内一片黑暗, 只有电脑屏幕在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光芒打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 他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丝毫倦意, 那双黑亮的眸子闪闪发光, 似铺满了漫天星辰。 而在他的面前, 电脑屏幕只开了一个码字界面,一行又一行小字在他手指间流淌出来, 不断聚集在屏幕上。 他看着那些冷冰冰的方块字, 唇角却一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仅仅只是景熙描绘出来的幻象而已,他却仿佛听到了那个自己的心声:这才是属于我的世界。 是他一手创造出来, 投入了激情与热血,即使被人指责批判,也仍旧无比热爱的世界。 不经意间,陆浅川的眼眶泛起丝丝红色。 景熙了然地笑笑,抬手抹掉这些幻象,对他道:“想起来了吗?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原因。” 淡蓝色的灵光在两人周身飘摇闪烁,他们直白而坦诚地看着彼此,中间容不下丝毫谎言与欺瞒。 陆浅川低声道:“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做所有我想做的事。在这个世界,我无所不能。” 这话说出来,他都因为太过中二而红了脸,可景熙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丝毫不显惊讶。 他道:“是的,你无所不能。” 俊秀而白皙的面容浮现一抹微笑,他抬起头,望着澄净而高远的苍穹,声音中满是感慨:“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出自你之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个世界的本来样子是什么。” 本来样子? 陆浅川眯眼思索一番,苦笑一声:“我怎么记得,我最初是想创造一个温柔友善的世界来着。” 可后来,他推翻了所有自己最初的设定,选择了最符合读者胃口的一条路——给了莫沉渊无数令人发指的金手指,以和救世英雄完全相反的套路,让他亲手屠了万灵宗满门,最后灭世。 因为这种与时下流行完全相反的套路,他这本书虽备受争议,却以惊人的热度上升着。最后这本书一本爆红,成了震撼整个网文界的现象级作品,也由此成为了他出道多年的代表作。 亦是他前世的最后一部作品。 只可惜,写出来的东西,却不是他最初想写的东西。 陆浅川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景熙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别忘了你最初的梦想,也别忘了,在这个世界,你无所不能。” 陆浅川反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我记住了。” 景熙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无数细碎的光点从他身体里飘散出来,融进陆浅川的身体里。 陆浅川闭上眼,像很久以前韶疏教他的那样,认认真真地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灵力。 在潜意识里,他看到数不清的蓝色光点漂浮在他周身,四周很静,隐隐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他伸出手,那些光点便像有意识一般,自发往他手心里钻,直到他一只手盛不下了,那些光点便依附在他身上,顺从地进入他的身体,成为他能感受到的实打实的一部分力量。 而那阵海浪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了。 他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幽暗的四周蓦然透出一缕光来,暖橙色的光芒打在他身上,说不出的舒服。随着这抹光芒的出现,前方忽然豁然开朗。 大海泛起浪潮,澄澈的海水与天空交于一线,无数灵光散落于天空之上,澄净的光芒足以映亮整片天空。 【这是你心中的境界。】73忽然道。 陆浅川点点头。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境界,每个人的境界也各不相同。有人心里装着天下山河,有人则怀抱日月星辰,也有人守着草庐一间恬然自得,或者心中只有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亦是自得其乐。 “这是我心中的境界吗?”陆浅川伸出手,漫天星辰触手可及。 原来他心里装着的,是星空浩瀚,大海沧澜。 【我很好奇,】73说,【你当初创造我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陆浅川尴尬地挠了挠头。 哪怕他知道73已经看完了他的前世今生,可乍然听到这样主从属性明显的问题,还是会有些尴尬。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73当做有血有肉的兄弟来对待了。 73破天荒地笑了一声,然后道:【即使你不说,我也能感受得到,你是以自己为原型,创造了‘陆浅川’这个角色,对不对?】 心事被人发现,陆浅川有些赧然地笑起来:“与其说是以我为原型,倒不如说是‘理想中的我’。” 是理想中的,可以不被世事所束缚,从始至终都坚持本心从未动摇的他。 73沉默片刻,郑重道:【我很荣幸。】 陆浅川微笑起来,按住自己的心脏,低声道:“我也很荣幸。” 很荣幸遇见你。 很荣幸成为你。 也很荣幸我有了一次实现梦想的机会。 73低低笑了两声。陆浅川很少听他笑,不管是本来世界的陆浅川,还是身为系统的73,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一本正经、高冷而严肃的。 这样低沉的笑声,总能给人一种月光拨开云层,轻柔地笼在人周身的感觉。 不够明快,却很温柔。 【加快速度,莫沉渊要撑不住了。】73止了笑,无比严肃地说。 陆浅川慌忙将景熙留下的所有灵力都化为己用,再睁开眼,还是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莫沉渊就躺在他的面前,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 心脏猝不及防地一揪,陆浅川扶起莫沉渊,从自己身体里逼出一个蓝色的小球,缓缓将其按进莫沉渊的身体里。 【内丹?】73显而易见地愣住了,【你给了他,你怎么办?】 “无妨,”方才还慌手慌脚的陆浅川此刻万分平静,露出了一切都在掌握中的笃定神情,“我从景熙那里拿来了全部的灵力,也知道该怎么使用它们了,这个内丹,于我已经没什么用。” 说话间,那颗内丹无比顺畅地融入进了莫沉渊的身体里,那张苍白的面容终于显出一丝血色来。 陆浅川轻吁口气。 他当年接受母亲的内丹,尚且因为自身的排斥反应差点丧命,幸亏有韶疏帮忙,才于九死一生之间捡回条命来。这次他把自己的内丹给莫沉渊,这人却一丝一毫排斥的反应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无比平静。 低低笑了笑,他抱住莫沉渊,在其耳边轻声道:“这么相信我啊。” 也说不好是感慨还是叹息。 等到那颗内丹彻底为莫沉渊所用,陆浅川又用己身的灵力帮他纾解体内杂乱的两种力量,一系列操作完成,他提在半空的小心脏终于落回原处。 内心深处的幻象逐渐褪去,两人周围高大茂密的树木变得有些模糊不清,陆浅川的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他和莫沉渊还坐在韶疏寝殿的床上,而那几位长辈正在他们周围围成一圈,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们。 “呃……”陆浅川一愣,额上迅速冒出几滴冷汗,“大家……都在啊。” 没有理会他尴尬的招呼,秦御风惊疑不定地说道:“你知道方才发生什么了吗?” 陆浅川眨眨眼:“发生什么了?” 秦御风似是想说话,犹豫一番又住了嘴,偷眼看了看另一边的卢风逸。 卢风逸和燕子安站在一处,表情平淡,不见悲喜,只是淡淡道:“你把内丹给了他?” 陆浅川怔忪片刻,这才想起来,他在内心的幻象中见到的一切都是虚的,他们自然看不见,但内丹可是实打实的,恐怕他在心中给内丹时,他的内丹也确确实实从自己体内飞出,飞进莫沉渊的身体里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那副画面很惊悚。 陆浅川有些歉意地看了几位长辈一眼,乖巧道:“是。但弟子得了景熙上神的灵力,有没有内丹,便也不是很重要了。” 几人神情各异,比较统一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燕子安。 堂堂万灵宗宗主,宗门被其余几大修真门派联合围困时都不见忧色,此时却万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等沉渊醒了,再恢复几天,挑个好日子,准备准备举办婚礼吧。” 韶疏和卢风逸同时叹了口气。 陆浅川却是大喜:“多谢师父!” 开开心心地道了谢,察觉到屋内几人都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这才想起害羞来。冠玉一般的面庞红了个通透,陆浅川垂下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韶疏又叹了口气,恨声道:“我去地牢提审洛华银。” 秦御风则道:“我去看看择骅和青葵怎么样了。” 卢风逸幽幽道:“我去你娘亲墓前跪一会。” 燕子安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深沉地摇了摇头,迈着深重的步伐,走了。 陆浅川;“……” 大家都是宗师级别的人,可不可以不把情绪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第135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 王宫地牢内。 地牢幽森冷寂, 墙上的火把呜咽着投下幽微的亮光,青灰色的石砖总透出丝丝鬼气。这里的牢门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 魔族进去无法使用魔力,修士进去也无法使用灵力。 韶疏沿着青石的路面直行,走到深处时, 周围的牢房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无,但他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径直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牢房。 火把的光到这里就咽了气, 阴冷的墙壁上蜿蜒流下一些水珠,落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滴答声。 韶疏的夜视极好, 在这样幽暗阴森的环境下,他仍能清楚看到牢房内关押的那个人。 那人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墙上,碧绿的长衫染了血,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 “真没想到,”那人低声咳了咳, 胸前的血迹又浸染开一块, “魔君大人竟然会亲自来牢房探望我。” “这个给你。”韶疏眉目略显冷淡,从袖中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色瓷瓶,顺栅栏似的牢门扔了进去。 “呵,”那人接了,低笑一声, “这是为了让我走得体面点?” 韶疏在冰冷的地面上盘腿坐下,缓缓道:“篡夺王位,以下犯上,按律该剥除魔骨,施以极刑,魂飞魄散。” 洛华银闭上眼,靠在石墙上:“我知道。” 韶疏没有说话。 洛华银偏过头,借着熹微的光线看着他这位血浓于水的亲舅舅:“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 韶疏低下头,忍住了一声叹息:“你恨我也是情有可原。” “你说的对,我的确恨你,”他握紧手中的瓷瓶,不住咳嗽,越来越多的血迹在胸前蔓延开,“我恨你不公,也恨你没能及时救下我母亲。” 韶疏皱眉,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声音听不出悲喜:“就这些?” 洛华银的声音十分空洞,有点像年久失修的老旧风箱,他嘶的喘了口气,说道:“足够了。” 好,足够了。 韶疏嘲讽的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你先把药吃了,”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过几日行刑,我尽量让你走得舒服点。” 这话听来可真是苍白无力,魂飞魄散的极刑,哪还有舒不舒服一说? 能舒服才有鬼了。 洛华银自瓷瓶中倒出药丸来,一口吞了,忽然道:“舅舅。” “怎么?”韶疏的身形微微一滞,停下脚步。 在他的记忆里,洛华银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叫过“舅舅”这两个字了,即便偶尔叫起,也是满怀阴阳怪气的讨厌声调。 他转头看着洛华银,洛华银也正好在认真看着他。 他想服软? 韶疏的心中瞬间浮现了这样一种想法。 但他很快摇摇头,甩开这个想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洛华银,这个人阴谋诡计无数,却绝对不是会在生死关头服软求得苟活的人。 “魔神还活着。”洛华银一字一顿,郑重道。 嗡的一声,韶疏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一时连呼吸都止住了。 “我没有骗你,”洛华银继续道,“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身体里跑出去,但没有寻到他的踪迹。” 他说得无比郑重,韶疏注视他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 这或许是他从这个外甥嘴里听到的,为数不多的真话。 他凝眸沉思片刻,虽然信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告诉我?” 隐瞒这个事实,等待魔神的营救,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谁知道呢,”洛华银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渐渐微弱,“可能是一时被鬼迷了心窍,现在想迷途知返了吧。” * 韶疏寝殿内。 陆浅川守在莫沉渊的床边,盯着他安静的睡颜发呆。 这人平时就气势凌厉,在万灵宗时师弟师妹们都怕他,当了魔君后更是不可一世,可现在闭上眼,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却是说不出的乖巧。 轻轻叹口气,他伸出食指,小心点在莫沉渊的脸颊上,低声道:“也不知道宗门怎么样了,等你醒来,我们回万灵宗举办婚礼,然后留在那里,一起作威作福。” 守在门外的沈清泽一个激灵。 他听到了什么?他亲爱的大师兄要带着二师兄一起作威作福? 这位仪表堂堂的公子哥眼前一黑,只觉前途无望,巴不得他俩就这样留在魔界,不要回去祸害一众师弟师妹了。 而屋内,陆浅川没有得到莫沉渊的答复,又是轻声一叹:“是我的错。我只想着我家沉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忘了你也是会累的。师兄错了,你别生气,赶快醒来好不好?” 莫沉渊的面色已经有了血色,呼吸也比刚才更为平稳,只是之前力竭太过严重,恐怕得再躺几天才能转醒。 陆浅川也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上几句,仿佛这样他的沉渊就能快点醒来一般。 又念叨了半天废话,73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宿主。】 “3哥,怎么了?”陆浅川道。 【根据系统检测,梦魇魔神还没有死。】73一板一眼地道。 “什么?!”陆浅川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费这么大工夫,都没能弄死他?” 73无奈:【他是天地创始之初就应运而生的魔神,你的那点小伎俩,恐怕还差点火候。】 陆浅川:“……” 自从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之后,你对我说话就越来越不客气了。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问道:“能检测到他在哪儿吗?” 【涉及到核心剧情,超出系统能力范围。】 陆浅川下意识地握紧了莫沉渊的手。 之前和景熙在心境中一番交流,他终于获得了所有景熙上神的灵力,也因此知道了那些灵力该怎么用。 凭借这些,打倒魔神应该不成问题。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总是隐隐有些不安。 就像他明知道这是自己创造出的世界,明知自己在这个世界中就是最大的BG,但魔神的出现超出了他本来的规划,是以他对魔神的一切行动都无法预测。 而73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给他提供信息了。 【现在敌在暗你在明,最好的办法是按兵不动,等他露出些端倪来,再一网打尽。】73建议道。 “是这个道理,”陆浅川点点头,“但我总觉得,在我们找不到他的这段时间,魔神会做出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废话。】73冷冷道,【他又不傻,难道坐以待毙,等你打上门吗?】 陆浅川:“……” 嘤,你还我那个一本正经从不训我的3哥。 许是检测到了他的想法,73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做得很好,但也有一小部分时间,我真心觉得你的脑子不太符合“陆浅川”这个人物的设定。】 陆浅川忍无可忍:“你训我就算了,不能人身攻击啊!” 73低低笑了笑。 他可能天生就是当哥哥的料,在另一个世界把柳青葵当成亲弟弟爱护,变成系统后还要操心这个陆浅川的一切事宜,名义上是系统和宿主,实际上更像一对兄弟。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对陆浅川道:【柳青葵怎么样了?”】 “听说在地牢,由齐师叔亲自审。”陆浅川轻轻叹息,“这次,谁也保不了他了。” 【立功该奖,犯错应惩。他叛离师门,暗通魔界,戕害同门,几条加起来,足够和洛华银一起魂飞魄散了。】 陆浅川苦笑:“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 【我该心疼的是那个为了宗门血洒诫山石的青葵,不是这个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叛徒。】73冷冷道,【不管他有多后悔,当初做错的事已经无法弥补,按门规,多重的处罚都不为过。】 【在这种事上讲求私情,本来就是你的不对。】 陆浅川愣了愣,忽然明白原书中的他为何能够获得整个修真界的尊敬了。 “我不如你。”他垂下眼,低声道。 第136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一) 莫沉渊昏睡了三天, 没让大家操心就醒了。 他转醒时,陆浅川正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没有欣喜若狂, 也没有歇斯底里,陆浅川无比平静地拿起一直准备好的茶水,缓缓喂进莫沉渊的嘴里。 待莫沉渊缓过神来, 他便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沈清泽站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把瓜子,愣愣地听他说了半天,一颗瓜子都没吃进嘴里。 说好的九死一生相拥而泣呢?说好的缠缠绵绵干柴烈火呢? 看大师兄前几天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满心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出可歌可泣的情感大戏,结果人一醒就开始讨论公事,房间内的氛围严肃又正经。 这是人类能干出的事情吗? 沈师弟两眼发直, 手中的瓜子变成了烫手山芋,吃也不是扔也不是,犹豫半天,他对两人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帮二师兄叫点吃的。” 他一走,莫沉渊立刻耍赖似的趴倒在陆浅川膝头, 握住人家的一只手, 说道:“害你担心了。” “我没担心,”陆浅川用另一只手理着他的头发,缓声道,“最不担心的就是我了。” “嗯?”话音一挑,莫沉渊眯起眼睛, 眼中水波潋滟,透出几分幽怨来。 陆浅川笑着拍了拍他的头。 莫沉渊一哂,不必他解释,便知道这几天师兄必然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 他揽住陆浅川的腰,脸埋在人家小腹上,闷声道:“所以现在魔神未死,洛华银也未处决,你们开了罗刹地狱的大门,打算守株待兔?” “对,”陆浅川道,“那魔神没有自己的身体,所以他要么会去罗刹地狱拿回他原本的躯壳,要么会来找洛华银。” “一副躯体而已,天下之大比比皆是,你们如何确定他会回来找洛华银?” “不能确定,只是猜测。”陆浅川捏住他越来越向下的脸,防止这人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他所需求的身体必然是法力高强的魔族,不然无法承受他上神的威压,且那个魔族需要有极大的怨气来为他提供魔力,符合这两点的魔族屈指可数,洛华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莫沉渊点点头,借着点头的动作,又向下移动了几分。 陆浅川连忙拽住他的衣领,低声斥道:“刚刚转醒,灵力不稳,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想师兄。”莫沉渊答得从善如流。 陆浅川:“……” 陆浅川:“……你重伤初愈,无论怎么讨好我,该喝的药一口都少不了。” 莫沉渊觑着他微红的面色,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沈清泽端着药碗和吃食走进来时,莫沉渊正盘腿运功,陆浅川则在一旁正襟危坐,小心地注意着他的灵力变化。 “大师兄,”沈清泽把托盘放在桌上,“胡台主来了,正在偏殿和卢城主商议事情。” 陆浅川点点头,站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好,我过去一趟,你帮我看着点沉渊,如果他的灵力有任何异常,速给我传信。” 陆浅川走后不久,莫沉渊运功完毕,沈清泽鼓掌道:“恭喜师兄,功力又精进一步。” 莫沉渊淡淡颔首,扫视一圈:“师兄呢?” “有事走了,托我看着你。”沈清泽把药碗递给他。 莫沉渊看看碗中漆黑的苦药,再看看沈清泽幸灾乐祸的表情,面无表情地一口饮尽,把空药碗还给他:“你可以走了。” 沈清泽:“……” 哪怕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冷酷无情的二师兄还是没有变。 没好气地收起碗,正想抱怨两句,转头一看,莫沉渊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兀自又开始运功了。 * 陆浅川走到殿门外,隐隐听到两句“长老十分后悔”“雪城上下久侯”之类的话。 他收敛好情绪,轻轻敲门:“父亲。” 卢风逸早已被胡莽缠得不耐烦,看在他是好兄弟的面子上才没有撵人,陆浅川既来,简直如蒙大赦,关切道:“沉渊醒了?” 陆浅川一愣:“您知道了?” 卢风逸笑而不语。 这三天,他的宝贝儿子一步都没有离开莫沉渊的房间,现在肯出门来找他,除了莫沉渊已经转醒,还有别的解释吗? “你来找我,不是来知会这件事的?”折扇轻摇,卢城主笑得胜券在握。 “是,也不是。”陆浅川恭敬地向胡莽行了个礼:“晚辈有要事与胡台主相商。” 卢风逸:“……” 他幽怨地看了胡莽一眼。 当年雪城论剑大会,胡莽对陆浅川的印象极佳,后又听闻他是自家城主的亲生子,更是亲切不少,连忙扶起面前的年轻人,温和道:“都是自家人,有事直说便好。” 卢风逸冷哼:“我已离开雪城,谁和你是自家人。” 胡莽与他一同长大,知道卢风逸天性潇洒不羁,当年是被几位长老逼着坐上城主之位,也多少了解他这些年来的愤懑,于是退让道:“就算你自立门户,我们的兄弟情谊还在,浅川是我侄儿,与自家人无异。” 折扇挥得像要杀人,卢风逸别开脸,没再反驳。 陆浅川了然一笑,自乾坤袖中拿出一张图纸,缓缓在胡莽面前展开。 “这是?”见多识广如胡莽,一时也愣住了。 这张图纸上绘制了一个极为精细的东西,说它是剑,却又比任何剑器都要厚重曲折,说它是刀,形状上却又没有刀的霸道,而是带着几分剑的灵秀。 陆浅川解释道:“若论铸兵之法,人间魔界无有出前辈之右者,前辈且看看,这灵器可能做得出来?” 胡莽凝眉盯着图纸看了半晌,缓缓点头:“虽然精细非常,但还是能做出来的。” 陆浅川眼前一亮:“需要多久?” 胡莽又是一阵沉思,继而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月?” “不,三年。”胡莽道。 不仅陆浅川,连卢风逸都露出一派吃惊之色,胡莽看了看表情如出一辙的父子俩,苦笑道:“三年,还是要三位我这样的工匠合力才能完成。” “不行,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陆浅川断然否决。 卢风逸好奇道:“这件灵器是?” “是我和清泽一同想出来,打算拿来对付魔神的。”陆浅川道。 “对付魔神?”胡莽一阵怔忪,不可思议道,“你是说,你打算弑神?” 卢风逸手中的扇子一歪,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几天,他也没少和燕子安等人商量对策,最终得到的结论都是尽全力将魔神封印。梦魇乃是天地之初自然而生的上古神,即便他的兄弟景熙上神也无法完全除掉他,只能选择将他封印在结界中的下策。 弑杀这样一位神灵,听起来像是白日做梦。 陆浅川早已料到他们会有此反应,丝毫不惊讶,只点头道:“是的。” 见两人的面容越发疑惑不解,他解释道:“前几日一战过后,我感觉魔神已经不能再称作‘魔’或‘神’了。” 胡莽更加一头雾水,卢风逸则眯起眼:“非魔非神,更不可能为人或鬼,那魔神已经脱离了六道之外?”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人死成鬼,鬼气生魔,魔之强者,亦可成神。魔神便是由此而生。”陆浅川道,“魔族以魔气为养料,人族则借助灵气修炼,是以魔神的力量来源本该是魔气和灵气才对。” “这……难道他不是?”胡莽狐疑道。 “那日我与沉渊和魔神交手,他虽也借助了洛华银本身的魔力,但更多的,是在吸收洛华银体内的怨气。从古至今,我还从未听说什么东西是以怨气为养料修炼的。”陆浅川道。 卢风逸用折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掌,沉吟道:“是有些道理。” “所以,我猜测,那魔神早已在千万年的怨恨中变了性,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或许并不能成为魔神,而是借由他的魔力成长起来的一缕执念。”陆浅川下意识地摸上眉角,即使血脉觉醒后那里平白长出了梅花印记,当年的伤疤却仍旧存在,只不过隐藏在栩栩如生的红梅之下,没有那样明显了。 卢风逸看着他这个小动作,却是愣住了。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是血脉里就带来的。 他垂下眼,敛去一闪而过的晦暗神色,问道:“这把剑,能够彻底斩灭那缕执念吗?” “应该可以,”陆浅川挺直腰板,心说这可是作者大大亲手绘制的灵剑,不管用就没救了,“这把剑合魔力与灵力为一身,又以世间善念做剑心,各方面来讲,都是魔神的克星。” “难怪,”胡莽举起图纸,仔细端详,“这剑正反为阴阳,左右分灵魔,中间的凹槽与纹路,便是存放善念的地方的吧?” 陆浅川默默点头。 顿了顿,他问道:“有捷径可取吗?” 他只能提供思路,真正的铸剑大家坐在面前,经验和技巧都要比他高明太多。 胡莽凝眉思索一阵,摇头道:“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三年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短期限。”陆浅川泄气地垮下肩膀,胡莽却话音一转,“但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卢风逸不耐烦地踢了踢他的椅子:“有话快说。” 胡莽笑道:“我虽然没办法,但我徒弟未必没有。” 江山代有才人出。雪城的澄明虽未以铸剑之术闻名遐迩,雪城众人却知道他的铸剑术博采众家之长,早在胡莽之上。 卢风逸楞了一下,笑道:“这还真是巧了。” 澄明逝去多年,阴差阳错间被陆浅川和莫沉渊救出罗刹地狱,又天可怜见地在两大圣手的回春妙手下捡回一条命,没想到,现在又成了他们对付魔神的关键人物。 他轻轻拍了一下陆浅川的头,叹道:“兜兜转转,怎么好像很多事都是围着你发生的?” 第137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二) 又是几日过去, 魔界人间风平浪静,未曾听闻丝毫异动。 几人站在两界地图前, 陆浅川负手蹙眉道:“敌暗我明,束手束脚。” 卢风逸在两天前和胡莽一道回了雪城,说是要回去看看他澄明师侄的情况,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等他回来,雪城城主的名头便又要挂上了。 沈清泽无奈耸肩:“宗门和魔族都派人查了许多天,但我们对魔神的去向一无所知, 找他犹似大海捞针,十分不易。” “其余的修真门派仍旧作壁上观?”莫沉渊问道。 沈清泽道:“连同雪城在内,这几日有所行动的宗门一共一十三家, 我已经上报给宗主了。” 修真界大大小小的宗门足有上千家,得到消息后出手的却只有十几家,莫沉渊冷笑:“到时引火烧身,可别来找我们求援。” 当初他在陆浅川的识海中,曾亲眼见到另一个世界的莫沉渊灭世的景象,现下想来, 那人那般作为, 也不是没有缘由。 几人正交谈时,一个身穿万灵宗道服的弟子跑进来,恭敬道:“几位师兄,罗刹地狱那边有动静了!” 三道衣袂如风,几人转瞬到了殿外。 头顶的苍穹之上, 血口一般的大门大张,其周围围绕了一圈乌压压的黑气,叫人看不清那边的情形。 韶疏等人也迅速赶到,看着黑气缭绕的大门,肃声道:“他行动了。” 莫沉渊与陆浅川相视一眼,同时道:“未必。” “你们怀疑有诈?”燕子安问。 “梦魇狡猾,虚虚实实叫人看不透,若我们放弃天空之上,他很可能趁机跑进去,但若我们严守那里,又难保他会利用障眼法为祸人间。”秦御风沉声道。 若比人数,自然是他们这边更胜一筹,这样声东击西的战术本不可靠。可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能和梦魇一较高下的只有陆浅川一人,其余人不管是战是守都不过送死罢了。 “那我们现在……”齐择骅看看左边,又瞅瞅右边,见众人都是一副踌躇之色,便震声道,“既然左右都是陷阱,不如赌一把。” “不必,”莫沉渊道,“师兄留在这里,上面我去。” 沈清泽倒吸一口凉气。 莫沉渊的伤刚刚痊愈,他家大师兄也终于不再是一副痛失所爱的失魂落魄样,一波刚平,他又要上去送死,简直要愁死他们这些做师弟的。 不顾众人的劝阻神色,莫沉渊对大家笑笑,眼神却一直看着陆浅川:“罗刹地狱中有结界保护,里面的怨灵也清理得差不多了,非要说的话,里面反倒比外面安全许多。”顿了顿,他强调,“重点是,我觉得我可以。” 两双眸子一对上,空气中似有水波荡漾而开,陆浅川心中一动,立刻转身,对燕子安道:“师父。” 燕子安沉声叮嘱:“一切小心。” 当夜,莫沉渊点了二十魔将,又在众人的一再坚持下带上了华文岳,神采奕奕准备出发。 陆浅川唤出小青,小龙缩小成腕环一般的长度,晃晃悠悠地飞至莫沉渊身边,缠在他手腕上,青光一闪,变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纹手环。 陆浅川亲亲他的鼻尖:“不要逞强。” 莫沉渊笑笑,伸手揽住他,低声道:“当日魔神遭受重创,不可能这么快就复原,我打赌他不会去罗刹地狱硬闯结界。” “我也这么想,”陆浅川道,“所以你此去,只需部署好接下来的准备便可,切莫耗用魔力灵力,也不可日夜以继不加休息。” “好。”莫沉渊握住他的手腕,郑重保证道。 他们一队人走后,沈清泽仰头,望着夜幕之中星辰闪烁,啧啧感慨道:“二师兄前几日还没这么高的斗志,自从听说解决完这些事便可回去结婚,他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陆浅川瞬间红了耳朵:“满口胡言!” 反驳的语气却没有什么威势。 沈清泽笑嘻嘻地看着他:“师兄,其实你也很期待你们二人的婚礼吧?” 不待陆浅川回答,他便即刻道:“我可不期待,两位师兄结婚,贺礼怕是要废去我半辈子的积蓄了。” 陆浅川哼笑:“师兄就提前谢谢你了。” “不必,”沈清泽哈哈笑了几声,“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若当初你没有对沉渊软化态度,万灵宗如今会是个什么光景。” 陆浅川微微一怔。 什么光景? 若是按原文中的时间线来算,当下应该是莫沉渊率领魔族打上万灵山,踏平万灵宗,凌迟陆浅川的时候。 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微斥道:“往事随风,哪有那么多如果。” 沈清泽笑笑,天生含情的潋滟桃花眼中一派清明,清润的声音如玉石坠地:“不管怎么说,幸亏你多年来一直坚持初心,宗门才能安然无事地走到现在,这六年间,辛苦你了。” 他刻意咬重了“六年”二字,陆浅川瞬间一个激灵。 可当他转头看去,沈清泽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公子哥样,略有些轻佻地冲他笑着,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我先睡啦,你早点睡,注意身体。” 陆浅川愣愣地望着他背影,直至不见,在心中道:“3哥,是我想多了吗?” 73沉吟一阵,回道:【清泽看人很准,若说师兄弟间谁能发现端倪,想来也只有他和士诺了。】 陆浅川一梗:“那师父……” 【师父当年没有怀疑,如今就不会怀疑,你且放心。】73道。 陆浅川讷讷道:“我还好,你放宽心才是。” 73闪了一下指示灯算是回答。 他知道陆浅川在纠结燕子安是否发现过的事。 若发现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说出口,他心里必然过意不去;若没发现,于本尊来说,实在是有些令人沮丧。 可他其实并不很在意这一点。 一来,师尊未察觉,便不会对现在的陆浅川生出嫌隙,他也可对师徒二人放心;二来,在他的主观意识里,自己早是已死之人,陆浅川本就该只有这一个。 想了想,他宽慰道:【清泽善识人,士诺会读心,所以他们才能发现一丝不寻常。师父灵力高强,当年你性情改变时,他既没有发现异常,便不会再往夺舍这样的邪路上猜,你只管放心,别因为这种小事和他伤了感情。】 陆浅川感动得一塌糊涂:“3哥。”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兄长。 73不想和他叽叽歪歪动感情,索性翻脸不认人:【去做你该做的,解决不了魔神,我就开惩罚机制。】 陆浅川;“……” * 魔界地牢,阴森幽怖,陆浅川单手举着一盏烛火,屏退周围守卫,独自走向最里面的两间牢房。 路分南北,南面最里间关着柳青葵,北面则关押洛华银。 他的岔路口停顿一会,缓缓走向南面。 相较其他犯人的房间,柳青葵的房间算得上整洁干净,他本人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安静地抱膝坐在角落里。 见到陆浅川,他怔忪片刻后,立刻笑开:“大师兄!” 陆浅川哑然失笑:“看起来过得不错?” “是啊,”柳青葵道,“守门的都是以前的师弟,没把我怎么样,饭食也比别人好很多。” 他说得眉飞色舞,陆浅川一阵恍然,当年万灵山上,每当兽灵宫有了什么成绩,他也是这样来和自己炫耀的。 “那就好。”陆浅川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柳青葵愣了愣,敛了笑,低垂下眉眼,问道:“事情还没有解决吗?” “还差一点,”陆浅川道,“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哦,”沈清泽挠了挠头,久违地露出了点憨态,“这么说来,我见你一次就少一次了啊。” 烛火骤然凝住,很快,施加在它身上的威压又撤去,陆浅川抿唇,皱眉道:“胡说什么。” 柳青葵僵了一下,不再多言。 一灯如豆,借着微薄的烛火,他勉强能看清柳青葵脸上的泪痕。 “之前,师父来看我了。”柳青葵说,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泪意。 “你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柳青葵的声音有些沮丧,“他来这里,枯坐了半个下午,最后只说,如果当初没有带我回万灵宗就好了。” 苦涩的笑容止不住地在面上浮现,他看着陆浅川,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求证一般:“师兄,你告诉我,我有多令人失望?” 烛火颤了颤,陆浅川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柳青葵颓然坐回去,涩然道:“也对,我该有自知之明的。” “我觉得,”陆浅川的嗓音有些哑,“齐师叔他的意思是,如果当年没有带你回万灵宗,你就可以在那个小村庄里安稳平静地度过一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坎坷了。” 滴答。 地牢潮湿阴冷,房顶总能聚出不少水滴,不堪重负地一点一点滴到地上。 此前柳青葵还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声音,但现在实在太静,明明陆浅川在,却像比他独自一人时还要安静。 安静到他可以清楚听到水滴坠地声,安静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止了。 “啊,是这样啊。”过了半晌,他怔怔道。 昏黄的烛火中,陆浅川看到他快速摸了一把脸,抬起头,盯着房顶看了半天,又转回视线,面上又挂上几分笑意:“我听清泽师兄说,你们想做一把对付魔神的剑?” 陆浅川有些惊讶:“他和你说了?” 柳青葵笑道:“你知道的,我在万灵宗这么多年,虽然本领学得不怎么样,杂书却看了一堆,他负责的那部分图纸,很大一部分都是我帮忙搞定的。” “这他倒没和我说。”陆浅川微微一哂,心道若论玲珑心思,恐怕万灵宗上下无人能比得过他沈师弟了。 “你对那把剑有什么看法?”陆浅川问。 “想法很好,应该可行,但是,还差了一点点东西。”柳青葵道。 “什么东西?” 柳青葵却神秘一笑,故作高深道:“暂时不能告诉你,得等灵剑做好了,你拿来找我,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办。” 陆浅川愣了愣。 他总觉得,柳青葵的笑容下还隐藏着别的东西。 还未等他开口,柳青葵又道:“不过,我还有个请求。” “什么?” “让我见一下洛华银。” “你见他,”陆浅川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做什么?” 柳青葵苦笑,笑容有些苍白:“暂时不能告诉你,但师兄你相信我,我不会再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了。” 陆浅川身形一僵,有种被窥破心事的窘迫,良久,他点头:“好。” 第138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三) 正好他也要去洛华银的牢房, 便顺手将柳青葵放出来,领着他一路走到北边最阴暗的牢房前。 相比起清清爽爽的柳青葵, 洛华银的情况可就要惨不忍睹多了。 这里的守卫既有万灵宗的修士,又有魔界本来的守卫,这些魔族是韶疏的人, 看洛华银必然十分不顺眼。 这些天他都是怎么过的,不言而喻。 陆浅川将怀里的伤药扔给他。 “你来了。”洛华银声音平淡,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 “你知道我会来?”陆浅川有些惊奇。 洛华银喘着粗气笑了两声,说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就算再怎么看我不顺眼,也不会忘记我是你哥哥。” 他说得如此胸有成竹,陆浅川反倒生出一股不服气来, 冷哼道:“我不过是帮舅舅来送个药罢了。” 他仔细打量洛华银,发现这人虽然落魄不堪,浑身是伤,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平和,与印象中那个偏执的疯子大有不同。 “你……”他皱起眉,想问你怎么了, 又觉得以自己的立场, 这种话不该问,便犹豫着咽了回去。 “想问什么,说吧。”洛华银道。 陆浅川盘腿坐下,柳青葵对他轻轻颔首,走到不远处守卫。 “你以己身为容器, 饲养魔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浅川道。 “十几岁吧,记不太清了。”洛华银道。 十几岁。 陆浅川单手支在膝上,手指轻轻摸着眉角上的梅花,冷声道:“你十几岁时就在谋划毒害舅舅了?” “我若说没有,你信么?”洛华银转过头,眼神平静温和,却也有化不开的嘲弄。 陆浅川眯起眼。 平心而论,他信。 他们一直以为,洛华银以身饲魔,是想以此为手段,达到扳倒韶疏的目的,但这几天他静下心来细想,却又觉得,他们很可能弄反了因果。 如果洛华银说的是真话,那么他十几岁时遇到魔神,那时他可能还没有毒杀韶疏的想法,但随着和魔神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心性被其同化,所以才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等等,不对。 “你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暗中毁坏封印魔神的上古阵法,难道不是为了和舅舅抗衡?”陆浅川目光凌厉,语气也有些咄咄逼人。 “不是,”洛华银道,“我们最开始签订的契约,和韶疏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 “那和谁有关系?” 洛华银沉沉地看着他,陆浅川心里一个咯噔:“……娘亲?” 银白的发丝遮住大半面庞,昏黄的烛火晦暗不明,陆浅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低低道:“起初是这样的,后来……”他笑了笑,不知在嘲讽谁,“谁知道后来怎么会发生那么多事呢。” …… 陆浅川和他聊了不少,左不过是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想问的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一直以来的疑惑也都解开,他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多谢。” “等等,”洛华银叫住他,“只有这一句?” “不然呢?”陆浅川有些茫然,又恍然大悟,“你想以此换些宽恕?” 洛华银冷笑:“我瞧不上。” 陆浅川狐疑地看着他,满脸莫名其妙,二人对峙半晌,洛华银叹了口气,败下阵来:“当初带你回来,你还没有叫过我哥哥。” 陆浅川一阵恶寒,瞬间明白他的目的在哪里,断然道:“我认可的兄长在我心中。” “哦?”洛华银讶异地挑起眉,“怎么,你心中的那个我,和你面前的这个我,不是一个我吗?” 73的指示灯闪烁两下,陆浅川老神在在道:“也说不定。” 他向外走,柳青葵则向里面走,两人擦肩,交换位置,陆浅川站到柳青葵方才站的地方,才发现这地方真是一点声音都偷听不到。 不知道两人在那边交流了些什么,柳青葵回来时神色平静,在陆浅川的注视下回到了自己的监牢里。 封印的光一闪而过,陆浅川又叮嘱他几句,抬脚欲走,柳青葵却突然叫住他:“大师兄!” 陆浅川侧头。 柳青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每次和他讨价还价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商量道:“魔神平定后,我便要和洛华银一道被处刑,此后几十年,可否拜托师兄帮忙……照看一下家姐?” 他的声音很低,面露乞求之色,陆浅川仿佛回到了在万灵山的那些日子,每一次,柳青葵总能在他手底下讨到点好处。 只是这一次,这个好处不再是为他自己了。 “好,”他郑重道,“你放心。” 此后又迎来了两日的风平浪静。 第三日,陆浅川正在房间里看书,房门突然被敲响,沈清泽不等他应声,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师兄!”他看到陆浅川,猝然站定,语气百年难得一见的郑重严肃,“出事了。” 陆浅川心头一跳,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怎么了?” 沈清泽从怀中拿出一张白纸,手腕轻轻一抖,白纸凭空浮起,一幅会动的图画在其上缓缓显现。 人间某座城镇,一夜之间,大火漫天,水浇不熄,土扑不灭,城民四处奔逃,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难民无处可去,围到距离最近的一处修仙宗门,想求那些修士帮他们找出这怪火的起因。 然而那宗门竟然大门紧闭,将所有难民拒之门外,也不肯出人帮助他们。 “火势凶险,兄弟们得到消息前去帮忙时,那城镇已经快化为一片焦土,什么都不剩了。”沈清泽道。 陆浅川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沈清泽说,“师弟们今天才赶到,同时给这边递的消息。” 陆浅川皱眉思索片刻,嘱咐道:“你亲自去雪城一趟,拿好这几天我们准备的材料,顺便帮我告诉澄明,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做不出来,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 “好。”沈清泽点头,匆匆离去。 陆浅川抬起头,天空高远,万里无云,罗刹地狱的大门还未合上,将天空撕裂出一个阴森诡谲的血盆大口。 不知道沉渊那边怎么样了。 希望他们的计划来得及。 此后五日,人间一直有类似的消息传来,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套路,怪火突起,久燃不灭。虽然陆浅川已经安排下去,叫众人尽量压住消息,但同样的怪事屡次发生,流言还是不胫而走,搞得整个人界人心惶惶。 万灵宗一众人等坐在魔宫的议事厅中,表情各异,却都带着一丝怒容。 齐择骅恨恨地拍着桌子:“都火烧眉毛了,这群小人竟然还在给宗门使绊子!” 众人都没有说话。 这几日异动颇多,陆浅川几人不敢再待在魔界守株待兔,纷纷前去人间帮忙。可没想到,他们尚未安顿好难民,那些口口声声要讨伐万灵宗的宗门便找上门来,声称万灵宗既然与魔界同流合污,就不要再假意惺惺地掺和人界事务。 齐择骅当场便和他们吵了起来。陆浅川勉强拦住他,赶在他动手之前,打算强行带他回万灵宗。可万灵宗周围也有这些宗门的人,他担心齐择骅回去会和他们打起来,所以只好又回到魔界。 燕子安便顺势把秦御风和舒霁雪也叫来,连同他们的亲传弟子一起,好好商议一下该怎么应对那些人。 在魔界的韶疏和施轻絮听他们说完来龙去脉,魔族公主一甩□□,柳眉倒竖,看着陆浅川道:“他们既然不仁,你们又何必再讲义气?万灵宗千百年来岿然不倒,难道还没有压制他们的本事吗?” 陆浅川无奈:“哪有那么简单。” 见施轻絮面露不忿,沈清泽解释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魔神尚未伏法,人间正逢大乱,如果万灵宗这时向他们施压,恐怕会让不知藏在何处的魔神得了空子,更加肆无忌惮。” 施轻絮蹙眉道:“难道现在的修真界就滴水不露了?” 沈清泽:“……” 说得好,现在的修真界也遍地是空子。 他沉默地叹了口气。 秦御风看了一眼燕子安,说道:“当年师兄与魔君签订和约时,整个修真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肯签订这个和约,是师兄连同卢城主费力镇压,用了好久,才将反对的声音强行压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修真界中不满这项条约的人还有很多,不满燕子安的人亦数不胜数。 他以第一修士之名掌领万灵宗,震慑修真界,才勉强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和平表象。 若非如此,陆浅川的魔族血脉暴露时,也不会那么快就被群起而攻之,万灵宗也不至于一天之间就和半个修真界撕破脸皮。 “好在还是有明白事理的人的。”陆浅川打圆场道,“不拿我的身份说事,尽心尽力帮助我们的人也有很多。” “可就算如此,”沈清泽道,“如果他们还一直扯后腿,我可真有让魔神灭了他们的心思了。” 陆浅川瞪他一眼,低声斥道:“莫要胡说!” 沈清泽啪的一声展开折扇,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你分明也有点这样的意思。” 陆浅川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转回头,正襟危坐。 就算有他也不能说出来,谁让他是大师兄呢。 燕子安环视众人一圈,最后悠悠然地放下茶杯,一锤定音:“你们继续处理当下的祸患,那些宗门,我来搞定。” “啊?”几个弟子大惊,“您一个人?” 燕子安胸有成竹地笑笑,眼神凌厉:“对,我一个人,足够了。” 韶疏坐在他身边,突然一个哆嗦。 第139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四) 短短半月, 燕子安一人一剑,挑翻了半个修真界。 那些明里暗里针对万灵宗的宗门一个都没落下,从首席掌门到小有名气的年轻晚辈, 尽数败在流光剑之下。 在此之前,万灵宗腹背受敌,燕子安忙于种种事务, 未曾理会过这些跳梁小丑。而如今大敌当前,那些宗门或多或少必定得了消息,却还是执意和万灵宗作对, 燕子安便不再忍耐, 亲自上门,用一柄流光剑告诉他们,这个修真界, 到底是谁说了算。 虽说人类不像魔族那般以强为尊,但人之本性,对强者心存敬畏,何况这个强者实力强横又有德行,还掌领众所公认的第一大宗。 半月之后,那些趁机和万灵宗作对的宗门纷纷遣人上门致歉。 陆浅川得到消息之后简直哭笑不得, 只觉这些宗门都是贱骨头, 不打不服气。 沈清泽坦然道:“世人多半恃强凌弱, 对待这样的小人,我们也不必恪守君子之礼。” 陆浅川感慨:“若是沉渊在,一定和你看法相同。” 沈清泽笑得促狭:“这才多长时间没见, 想他啦?” 陆浅川因此一脚给他踹到雪城,让他继续盯着澄明那边的进度。 在两人勤勤恳恳夜以继日的监督之下,刚刚有了新身体的澄明被迫劳作,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把这把剑给陆浅川打了出来。 沈清泽带着剑回来,顺便带回了澄明的一句话:“此后五十年,兄弟情义俱存此剑。” 通俗点讲,就是澄明表示,这把剑透支了他们五十年的兄弟情义,希望陆浅川以后能安安分分,不要再给他找事了。 陆浅川嘴角抽搐:“我尽量。” 此时距莫沉渊离开已有一月。 他们在十多日前发现了魔神的影子,但那魔神现今不过一缕执念,无形无体,狡猾的很,几乎他们头一刻刚发现,魔神后一刻就化为无形跑走了。 灵剑经雪城数十位能工巧匠打造,极有灵识,陆浅川拿住它时只觉一股很强的灵性在反抗,他当着沈清泽的面,面无表情地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滴下,灵剑认主。 一道金色剑光直冲天际,浩瀚金光甚至射入了罗刹地狱之中,霎时间风云变色,天地为之震动。 陆浅川满意地挽了个剑花,对沈清泽颔首道:“万事俱备。” 两边奔波月余,沈清泽长吁口气,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容。 兄弟俩正打算动身出门,一个深紫色的身影乍然闯入视野,方士诺跑得很急,面上尽是汗珠,见到两人,立时刹住脚。 兄弟俩心领神会,沈清泽道:“魔神有动静了?” 方士诺气喘吁吁地点头:“有……有大动静!” 他将自己的灵器白玉印展开,万灵宗此时的境况便展现在他们眼前。 成群结队的修士登山而行,却尽数被万灵山的镇山结界挡在外面。他们便在结界之外扎根,将万灵宗围了个水泄不通。 陆浅川惊讶:“这是怎么了?” 方士诺道:“自宗主独挑半个修真界后,他们一直安安静静,可就在昨夜,许多宗门突发暴动,门内的灵兽珍禽发狂奔走,伤了不少人,他们以为是我们搞的鬼,一股脑地涌至万灵宗,要我们给个说法。” “宗主呢?”沈清泽问。 “师父一人独挑上百宗门,虽未受伤,却也有些撑不住,这几日一直在闭关修养。”陆浅川道。 三人相视一眼,都在互相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陆浅川微微一笑,声音坚定:“我们回去!” 秦御风等人尚在人界安抚难民,听说这件事后也毫无回宗门的意思,留守万灵宗的小弟子们群龙无首,在众人围山的场面下急得满头是汗。 陆浅川等人就在此时从天而降,这些小弟子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股脑地冲至陆浅川身边,将他推到了最前方。 陆浅川沉默地望着这些或沉默或愤怒的修士。 这场面并不陌生,距离万灵宗被人围山,他被众人强行压至天水牢,尚且未足一年。 上一次,他便是这样,身后站着万灵宗的师弟师妹,面对众人的咄咄逼问,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短短几月过去,虽然仍旧是以一敌百的局面,他却镇定自若,坦然面对着众人凶狠的目光。 以己身灵力为助力,陆浅川朗声道:“如今魔神出世,修真界各宗门大敌当前,诸位还是打算不分是非,将所有过错全部推到我万灵宗身上吗?!” 他的声音层层传出,直上云霄,很多修士都因这句质问羞红了脸。 却仍旧有不明事理者:“前些日子,你师父上门挑衅,闹得我整个宗门不得安生,现在我宗门出了事,因何不能问罪万灵宗?” “哦?”陆浅川冷冷淡淡地看他一眼,想了想,没想起他的名字和尊号,索性直接道,“这位仙长,我想您搞错了顺序,我师尊登门问剑不假,可他为何问剑,又为何问到了贵宗头上,您心里难道没有谱吗?” 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心中一惊,纷纷用有些畏惧的眼光看着他。 几个月之前,他们印象中的陆浅川还是被万灵宗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虽然方方面面都很好,却一直有些被保护得太好的淳朴之气,即使面对他人的责难也仍旧温文有礼。 可这几个月下来,这陆浅川竟仿若脱胎换骨一般,站在那里便自有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倒叫他们不敢再说什么。 本想趁着燕子安和秦御风等人不在来捡便宜,却没想到踢到一个更硬的铁板,这些修士的脑门上都冒了些汗。 陆浅川对沈清泽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正月初一,天昊宗以四百一十名弟子为剑阵,向我本人发起挑战,败退;同日,风雨宗三位长老齐齐出动,意欲攻我宗门,被我师父拦下,受重伤后败退;同日……” 他自小便有神童之誉,此时将万灵宗记了很久的账一一报出,话不间断,声量不减,所言所述俱是事实,无一作伪。 众人听着,羞赧的同时又觉心惊——所有来找万灵宗麻烦的宗门,得到的结果全都一致。 败北。 万灵宗众弟子群情激愤,陆浅川心酸之余,又有些想笑。 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他让沈清泽报这些,一来是想告诉这些宗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动万灵宗在先,那便不要怪我们秋后算账了;二来则是想说明,万灵宗家大业大,能人无数,多年根基非你等一朝便能撼动;三来则是提醒他们,虽然自燕子安接手宗主后,万灵宗一直低调行事,但低调不等于低沉,我宗若真想动你们,易如反掌。 沈清泽接连报了一大串,自觉有点累,便清了清嗓子,问道:“诸位还有疑问吗?” 他所说的一长串里涉及到很多成名已久位高权重的修士,那些人中又有一部分就在此地,一时间面色涨红,舌根发硬。 久顷,一名老者站出来,沉声问道:“浅川师侄,你这是作何意?” 陆浅川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做何意,诸位应当都已有数。浅川并非故意揭短,只是想提醒诸位,万灵宗这么长时间忍气吞声,非是惧怕诸位,而是念在修真界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事到如今,诸位还是不肯和万灵宗站成一条线,那我们可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话音一落,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 众人只觉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压笼罩在头顶,他们完全不敢出言质疑。 一片沉默间,突然有一清朗出尘的声音自天边传来:“说得好,雪城愿助万灵宗一臂之力!”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雪城一众人等御风而行,卢风逸站在队列最前方,身下是一只白色仙鹤,他单手将灵剑高举,正是修士间结为盟誓的动作。 眨眼,这一众人便到了万灵山上,因为卢风逸有燕子安赠与的玉牌,他们一行人未受结界阻拦,浩浩荡荡地落在了万灵宗弟子之间。 卢风逸与陆浅川并肩而立,朗声道:“诸位同修,该收手时就收手,莫要得寸进尺啦。” 这话说得不算好听,但下面那些人仿佛没有听到他言语间的鄙弃之意一样,一宗主扬声道:“既如此,我们便看在卢城主的面子,与万灵宗和解。还望万灵宗摒弃前嫌,莫要计较。”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相随。 卢风逸嘀咕道:“谁要卖你们面子。” 陆浅川憋笑,将手中新得的灵剑高举,震声道:“魔神既出,兄弟一心,诸位同修谁愿与我共抗魔神?” “我愿意!”应声之势排山倒海。 第140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五) 修真界倾巢出动, 梦魇就是再有本事,也难以在天罗地网中完全隐去踪迹。 陆浅川等人得了消息,风驰电掣赶到目标城镇, 在一群相貌平平的居民中,见到了一个面目狰狞浑身冒黑气的人。 他拔出新佩剑,严阵以待。 那人在几个修士的合力压制下, 状似癫狂,陆浅川靠近时,能感受到他身上迸发出的强大魔力。 “就是他?”沈清泽皱眉道。 陆浅川眯了眯眼, 没有说话。 这是一群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的难民, 小鸡仔一般挤在一起,每个人都满脸脏污头发散乱,不认真看, 压根看不出谁是谁。 陆浅川对压制着那名村民的修士道:“带他走。” 转而又看向挤挤攘攘的人群。 他走得急,把莫沉渊送的那个琉璃镜落在家里了,是以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看到一个个漆黑的后脑勺,完全看不清这些人的长相和表情。 陆浅川心里犯嘀咕,面上却一派镇定:“梦魇, 出来吧。” 难民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啊, 无人应声。 陆浅川一哂:“你头埋得再低, 我也认得出你。” 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听不出他们都在说什么。 半晌后, 还是没有回应,陆浅川耸耸肩,对沈清泽道:“看来本尊不在这里。” 沈清泽嘴角抽搐,眼神示意:你确定? 陆浅川则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夜,依陆浅川的意思,众修士在此扎营,难民们也都安置到了难民棚里。沈清泽忙活一天,刚松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帐,斜里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动作。 陆浅川一双淡若琉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吓得沈清泽一个激灵。 看清是陆浅川后,他长出口气,道:“我把所有难民都查了一遍,除了今天白天抓到的那个人,没查到任何魔神的痕迹。” “那个人怎么样了?”陆浅川问。 “还是一副神志不清的癫狂样,舒师叔给他喂了药,但是好像也没起作用。”说到这儿,沈清泽顿了顿,转而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陆浅川神神秘秘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住他的衣袖:“跟我来。” 两人走到距离营地不远的一座小山包上。 陆浅川指着下方的难民棚,对沈清泽道:“找几个兄弟,把那个难民棚围起来,顺便帮我布一个阵。” 他把画好的阵法图递给沈清泽。 沈清泽接过,白眼一翻:“这么精细的阵法,直接我和士诺他们上吧。” 陆浅川笑着拍拍他。 沈清泽一溜小跑去办事,陆浅川则仰起头,看着头顶漆黑的天空。 今夜无月,星光晦暗,实在是个动手杀人的好时机。 很快,那边的阵法布置好了,沈清泽给他做了个手势。 陆浅川一跃而下,白衣飘飘,落在难民棚前。 大多数难民都没有睡,他们多日饥寒交迫,都怕自己一闭眼,这辈子就过去了。所以当陆浅川神采奕奕地落在他们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同伴——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长相清俊的年轻人,身材瘦削,作书生打扮,正靠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陆浅川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 那人一颤,整个人都跟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心惊胆战地看着陆浅川,嘴唇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浅川有点为难,想了想,伸手拉起他,安慰道:“别怕,你帮我一个忙,我不会为难你。” 那人也是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的,虽然抖如筛糠,但好歹强行镇定下来了,战战兢兢地问:“什么忙?” 陆浅川冲他一笑,眉眼生动,手腕一翻,一阵蓝色的灵光就这么流进了这个年轻人体内。 “去吧。”陆浅川轻轻推了他的后背一下。 那人满脸震惊,还未反应过来陆浅川要他去干什么,他的身体便自行动作,朝着人群中一个小女孩冲了过去。 那小女孩吓得哇哇直哭,书生的动作却仍旧未停,单手抓住了女孩已经散开一半的麻花辫。 民众大惊,吵嚷声不绝于耳,女孩的母亲瞬间便哭了出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陆浅川无奈道:“夫人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女儿,只是……”他话音一转,“你女儿身体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我不得不把他拽出来。” 话音刚落,他立刻出剑,经由雪城十几位铸剑师倾尽心血打造的灵剑剑意冲天,剑尖直指女孩而去。 然而在灵剑就快触及女孩身体时,陆浅川的身形忽地顿住,灵剑停止,女孩惊恐地瞪大眼,满脸是泪。 下一刻,她和她的母亲一道晕了过去。 一股黑气从她的小身体里迅速冲出,在众人未反应过来时便跃出老远,却被沈清泽等人结成的阵法硬生生拦住了去路。 那书生瘫软在地,眼睁睁看着陆浅川跨过他,在他身边说了一句多谢,然后走出了人群。 沈清泽等人催动阵法,无数灵光从他们脚下升起,又有无数灵光从他们头顶落下。 灵光纵横交错,上下不断相合,最终化成网状,将那团黑气紧紧笼罩其中。 天罗地网。 不是修真界现存典籍中半吊子的天罗地网,而是景熙上神在给他灵力时一并教会他的上古大阵。 虽然沈清泽等人的实力不足以发挥出这阵法最强的威力,但是要困住这种形态梦魇一时三刻,也足够了。 黑气无形,在天罗地网间压得变了形状,陆浅川走上前,将灵剑狠狠插入黑气之中,镇得黑气动弹不得。 沈清泽惊了:“他竟然不反抗?” “他的一半力量都在另一个人身上,没有力气反抗。”陆浅川道。 黑气在灵剑的镇压下发出细小的颤动,陆浅川当机立断:“我们回魔界,入罗刹地狱。” 路上,沈清泽拎着那个被梦魇附身的人,疑惑道:“这是什么原理?” 陆浅川道:“他把自己的魔力一分为二,一半用来掩人耳目,剩下一半连同神识藏在另一人身上,这样一来,我们发现他的几率就大大降低。而且孩童最是无邪,他藏在小女孩的身体里,如果不用点伎俩,我们也无法发现他的踪影。” 沈清泽皱眉:“既如此,那个书生又是怎么发现的?” 陆浅川耸肩:“我的灵力和他的魔力同出一源,本应互相感应,他藏匿多时,应该是用了什么办法,断了与我的感应,但若我把灵力给别人,我的灵力就会在人类的气息之下变得不那么明显,那人也能因此找到他。” 沈清泽惊了:“这办法你怎么不早用?!” “你以为这是大海捞针,随时随地都管用的吗?”陆浅川一脸无奈,“总得有个让我施法的大致范围。” 几人迅速进入罗刹地狱,莫沉渊早带着一队人马在那里等候多时。 见到被方士诺拎在手上,大黑煤球似的魔神,莫沉渊眼神一亮:“抓到了?” “嗯。”陆浅川言简意赅,“事不宜迟,我们快些。” 莫沉渊袍袖一挥,罗刹地狱的大门红光闪烁,这下倒真真确确成了天空之上的血盆大口,像是在难耐地等待着什么。 几人一路不停,向封印魔神身体的那座山飞去。 那里经过他们上次一番整顿,已是绿树成荫溪河流淌,远远望去云雾缭绕,似是人间仙境。 可众人没心情欣赏这番美景。 青龙化出原形,威风凛凛地盘踞在山顶上方,它的周身围绕着奇形怪状的文字符号,有些诡谲难测之感。 这便是莫沉渊他们一月以来的成果。 守住仙山,修补结界,同时将封印梦魇的阵法打开,随时等待陆浅川等人到来。 众人相视,陆浅川和莫沉渊互相点头示意,齐声道:“列阵!” 魔族二十将领分列左侧,乌黑的魔气笼罩在他们周围,万灵宗众人则在右侧散开,一众师兄弟结成了他们自小便要练习的镇宗大阵——万灵阵。 万灵阵以陆浅川为阵眼,其余弟子结成十一灵门,只是此时,灵门有了一道缺口,正是柳青葵该在的位置。 站在不远处的华文岳幽幽叹了口气。 他随莫沉渊来到罗刹地狱已有月余,本想着等这些孩子们来了,他就安心养老,不再插手,却忘记了他们少了一个人。 一道紫光闪过,华文岳入阵,补上了那个位置。 陆浅川将灵剑插进阵法符印之中,青龙应势而起,扶摇直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 脚下的高山不断震动,陆浅川道:“阵法已开,大家稳住!” 青龙越飞越高,龙角渐渐与天空相抵,它也随之爆发出尖锐的狂啸。 阵法彻底开始运转,封印解开,压在天罗地网中的黑气尖叫着被吸入了阵法中央,那个无辜村民身上的黑气也逐渐脱离他的身体,在阵法所成的蓝色光柱之中和黑气融为一体。 同时,数不清的细小黑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汇集在罗刹地狱的大门前,又自血色的大门呼啸而入。 陆浅川满意地看着这些不知从何处来的黑气,听到莫沉渊道:“留这么多种子在人间,还打算下个崽儿吗?” “景……熙……!”粗粝不堪的声音从黑气中传出来,其中的恨意与疯狂令人不寒而栗,陆浅川却置若罔闻,顾自道:“斩草要除根,这办法确实好用。” 他们为了这一天,不眠不休地筹备了一个多月。 此前,陆浅川思考过无数对付魔神的办法,但无论哪种,都有像他们对战洛华银那次,让魔神偷偷跑走的可能。而且魔神狡猾,就算他们可以消灭他的本体,又难保他不会留下种子在人间。 所以,他们便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 打开罗刹地狱,运转封印魔神身体的结界,身体一旦出世,必然会搜寻散落各地的神识和魔力。 这样一来,不用他们费心去找,所有藏匿于人类之间的神识便都会自动归位,进入罗刹地狱,汇在一起。 而陆浅川,等的就是它们汇成一体的那一刻! 还有源源不断的神识从四面八方飞进来,众人屏气凝神,耐心等待,直到最后一缕神识归进阵法之中,那团黑气已经化为人形,似乎下一刻就要和身体结合。 陆浅川猛然拔出灵剑,整个人如离弦的利箭一般,飞速向前刺去。 刹那间,剑光闪烁,天地变色。 众人眼看着陆浅川的灵剑刺进黑气的体中,黑气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想要倾身与陆浅川同归于尽,那道结界形成的光柱却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他被牢牢限制在光柱之中,无论怎么伸展手臂,都够不到陆浅川的身体。 同样,他的魔力也无法透过光柱袭击陆浅川。 灵剑以阴阳为能量,日光月华凝聚其上,璀璨夺目。而在光芒的映照下,魔神的身影正在渐渐消散,几乎要化为透明。 众人扶持阵法,身形不动,面上却都是难以掩饰的喜悦之色。 魔神绝望的嘶吼,对为此奔波忙碌许久的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动人的天籁。 陆浅川维持着灵剑刺入魔神身体中的姿势,一动不动。 在魔神彻底消散之前,他不敢有丝毫动作,一个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让他们功败垂成。 魔神最后一缕神识就快消散于天地间,阳光拨开乌云洒了下来,众人几乎要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有些人已经做好了立刻呐喊的准备。 然而,就是在这一刻,那即将消散的魔神竟然猛然膨胀了身体,所有的怨念和憎恨在这一刻扩至最大,嘶哑的尖叫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不会输!”尖锐的叫声响彻天地,魔神用尽全力大叫道,“景熙,你必须死!” 由恶意和憎恶滋养而生的魔神,在此时,它本身的恨意反而成了它最好的养料。 第141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六) “合阵, 快!”陆浅川不假思索,大声喝道。 众人被他一声怒喝惊得回了神,连忙收阵, 转瞬之间,冲天的光芒黯淡下去,青龙回归, 封印魔神身体的大阵被他们强行关上。 那体型惊人的黑气狂吼一声,想要用尽所有力气重新开启阵法,他伸出手, 意欲抓住青龙的尾巴, 巨龙咆哮,速度极快地向远处飞去。 阵法彻底关闭。 陆浅川满头是汗,半惊半惧, 但他不敢耽误,伸手用力一挥,灵剑横劈开那团黑气,他收回手,想要再出一击。 就在这时,已经化成一个人形的黑气竟然伸出手臂, 直接握住了他的剑身。 哪怕两相接触的同时, 那团黑气正在止不住地消散。 黑气虽然凝聚出了人形, 却没有具体幻化出人的面目,他那可以称之为脸的部分,左右各有一个黑黝黝的窟窿, 或许可以称为眼睛。 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陆浅川。 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不要怕,继续!”陆浅川给众人打气道。 黑气咧开脸上的另一个窟窿,露出一个极为可怖的笑容。 “景熙,”他的声音沙哑粗粝,“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你自己死吧!”莫沉渊大喝一声,司命暴起,和陆浅川的灵剑一同向前飞去,一个豁开了黑气的身体,一个穿透了他的脑袋。 黑气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感受到两把两剑带来的伤害一样,仍旧以一种极为癫狂的姿态,狠狠地看着陆浅川。 糟了。 陆浅川闭了闭眼。 他门筹谋这么久,本以为这个计划已经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激起了魔神最强的恨意与杀心。 不,现在面前这团东西,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魔神了。 最开始,他们在洛华银身上见到的那缕意识还有魔神的影子,面前这个怪物则彻彻底底失去了魔神的踪影,完全就是一团恨意的凝合体。 是如陆浅川所说的,彻彻底底脱离于三界六道之外的东西。 他也不确定新铸成的灵剑能不能给这个怪物致命一击。 但是…… 陆浅川咬了咬牙。 拼了! 霎时间,浩瀚的蓝色灵力从他周身迸发出来,团团围绕在灵剑周围,使灵剑看上去宛如冰雕一般。 【小心!】73提醒道,【他的杀意很盛!】 “来吧,同归于尽!”黑气大喝,不管不顾地朝陆浅川冲去。 “变阵!”华文岳大喊,指挥众人改变阵法,以所有人的灵力和魔力为基础,组成了一面无比巨大的结界,高墙一般挡在陆浅川身前。 莫沉渊则猛然后撤一步,站在陆浅川身后,手放在他的背上。 陆浅川体内有汹涌浩瀚的灵力,金丹却已经给了莫沉渊,所以当莫沉渊的手搭在他背上的一瞬间,两人的灵力立刻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轰然一声,黑气撞在众人凝结而成的结界上。 不过眨眼,坚固的结界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纹,下一刻,四分五裂。 两旁的修士和魔将都被震飞出去,鲜血满地。 陆浅川和莫沉渊的意识已经融为一体,此时他们二人都只有一个想法: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那怪物诛灭在此处! 【他无论如何都要和你同归于尽,】73的指示灯不停闪烁,【快挥剑!】 陆浅川咬牙,灵剑在那怪物的身体里左斩右刺,怪物被他劈得四分五裂,萦绕在周围的黑气越来越弱,却还是没有消失的迹象。 “不行,还差一点!”冷汗已经浸湿了白衣,陆浅川察觉到胸腔中翻涌而上的血腥气,眼眶通红,“3哥,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变回你本来的样子,回万灵宗。”陆浅川道。 73的指示灯蓦地停了。 陆浅川无暇去管他这些小动作,他只知道,今日他和莫沉渊必不可能全身而退,那怪物既想和他同归于尽,那必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拉着他一起死。 后颈的蔷薇也开始绽放血光,他和莫沉渊的身体、灵魂、灵力等等全都联结在一起。 如果同归于尽就能消灭怪物,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那就同归于尽吧! 任凭自己的灵力散向四方,他背过左手,手掌冲莫沉渊摊开。 莫沉渊缓缓握住他的手,力道之大,任何人都不可能将他们分开。 就算他和莫沉渊交待在这里,73也可以重新做回陆浅川,回到万灵宗,帮助燕子安管理宗门,重建人间秩序。 这波不亏。 陆浅川望着那怪物,忽然放声大笑:“来吧!” 灵力汹涌,剑意震天,天边的青龙骤然爆发出高亢绝望的吼叫。 所有人都撑起身体,浑身僵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赤色与蓝色的灵力交织,黑红与黑蓝的魔气相凝,一边是除了恨意一无所有的怪物,一边是从出生起就被当做异类的两个人。 陆浅川和莫沉渊已然如同一体,同时喊道:“灭!” 那怪物也在同一时间发出含混不清的怒吼:“死!” 巨大的能量相撞,所有人都被迫合上眼,再睁开时,半空中只剩下手掌交握的陆浅川和莫沉渊,灵力和魔气相继散去,无数绚丽灿烂的光芒散落周围。 陆浅川愣愣地看着前方,像是死了一般。 只有他知道,也只有他看见了,就在那怪物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一刻,73忽然脱离他的身体,以无数淡蓝色的光点凝聚成形,袍袖飞扬,手掌覆在他握剑的手背上,和他一道握紧灵剑。 【我还是希望你回去,帮师父完成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那一刻,73转头看着他,眉眼微弯,竟然是笑着的。 【你做到了所有我没有做到的事情,】73说,【在这个世界,你才是陆浅川,我不过是辅助你的系统罢了。】 【剧情改成这个样子,我作为系统,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的了。】 【既然这样,就让我作为寒川君,帮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一模一样的面容,唯一遗憾的是73的眉骨上没有红梅的映衬,使得他看起来更加傲雪欺霜,眉眼凛冽。 怪物和他用灵力凝成的身体相撞,73用尽全力挡在陆浅川身前,在最后一刻,向陆浅川微微一笑。 那一瞬,冰雪消融。 狂风止息,乌云散尽,阳光终于肆意淌了下来。 陆浅川眼睁睁地看着怪物消失,也眼睁睁地看着73消散在第一缕阳光的映照之下。 金色的光芒笼罩了他和莫沉渊,细小的灰尘在二人身畔起起伏伏,灵力和魔力不再四溢,周围安静得有些吓人。 莫沉渊用尽全力,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浅川。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众人不顾所受的重伤,猛然爆发出强烈的欢呼。 终于赢了! 他们大喊。 陆浅川紧紧握着莫沉渊的手,眼角的晶莹在阳光照射下无比明亮,在无数灵光飞舞的环境里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是的。 他们赢了。 魔神最后一缕恨意所凝成的怪物终于死了。 他最好的兄弟,自从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73也消失了。 莫沉渊抱住他,声音有点颤:“师兄。” 虽然他没有看到最后一刻的73,但他与陆浅川身心相连,也隐约感受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结束了。”陆浅川闭上眼,缓缓道。 两人强撑着的力道同时散去,齐齐自半空坠落。 沈清泽哇的吐出一口血,跌跌撞撞地过来扶他们。 “结束啦,”华文岳也伤的不轻,一边吐血一边说,“各回各家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笑起来,各自调息一阵,互相搀扶着向外面走。 快到出口时,陆浅川手中的灵剑忽然躁动起来,不停发出嗡嗡声。陆浅抬手按住它,灵剑安静了一会,继而又不老实地震动。 “这……这是怎么啦?”万灵宗的弟子们都瞪大眼。 陆浅川凝眉望着手中的灵剑,沉声道:“外面出事了。” 他们加快步伐,一刻不停地向外面赶去。 韶疏等人就守在罗刹地狱外,见到他们,均是大喜,然而喜悦之后尽是忧色。 韶疏眉头紧皱:“人间出事了。” 从魔界赶回人间,明明路途不远,陆浅川的心脏却一直在狂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果然,刚一走出交界处,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数不清的人类汇聚在街头巷尾,面目狰狞,大打出手。山林起火,城镇焚毁,滔天洪水不知淹没了多少村庄。 然而这些人却像感受不到火烧水淹一般,执着地殴打着身边的人,哪怕两人都筋疲力竭,奄奄一息,却仍旧没有收手的打算。 人间炼狱。 数不清的修士夹在民众之间,想要拉开不分敌我打斗不止的两人,但那些人形容癫狂,只要有修士靠近,他们便连同修士一起打。 当初他们为了避免人间生变,特意让陆浅川这一辈的弟子入罗刹地狱,燕子安等人则留在人界监督,唯恐人类之间再生冲突。 然而,看此情形,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师父!”陆浅川心念电转,脚下一转,人已经冲了出去。 众人急忙跟上,曲曲折折,终于找到了灰头土脸的燕子安。 哪怕是万灵宗最势弱时,他们都没见过如此狼狈的燕子安——浑身血污,发丝散乱,白衣银发都已经变成了红褐色。 若非那柄凛凛生辉的流光剑,恐怕无人敢直接上前相认。 陆浅川和莫沉渊纵身冲上,一左一右格开了攻击燕子安的两名修士,定睛一看,那两名修士的面孔并不陌生,正是他们万灵宗的弟子! “你们疯了?”陆浅川怒喝道。 “是疯了,”燕子安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所有人都疯了,刚开始只是毫无法力的凡人受到影响,后来修为较低的修士也开始失去神智,不知伤痛地向自己人发起攻击。” “怎么会这样?”陆浅川惊讶道。 燕子安摇头,尚未说话,他们身后忽然传来铮然一声响,继而是沈清泽的斥责:“你们疯了吗!” 转头看去,万灵宗那一队亲传弟子里,修为最弱的两名弟子齐齐拿出灵器,不分敌我地开始攻击。 沈清泽强行插入两人之间,一柄折扇舞得猎猎生风,勉强隔开了正在缠斗的两人。 然而那两人竟然身形一转,开始攻击身边的其他人。 “起!”华文岳喊了一声,率先出手,灵器在他的手掌间散发出幽紫色的光芒。 他的三个弟子紧随其后,催动灵器,言灵宫那标志性的紫色灵光瞬间将众人团团包围。 失去神智的两人齐齐一僵,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维持着攻击别人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第142章 不负初心不负卿(二十七) 紫色的灵光下, 失去神智的几名修士雕像一般顿在原地,过了一会,他们瞳孔渐渐恢复神采, 茫然地看着周围:“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莫沉渊沉声道:“魔神已灭, 人间失序。” 燕子安抹掉脸上的血污,皱眉问道:“何意?” “梦魇与景熙两位上神,同根同源, 相辅相成。”陆浅川道, “景熙掌管人性中的的善,梦魇则控制人性中的恶。” “可是梦魇不是已经消失了吗?为什么人间反而成了这样?”一名弟子不可思议道。 “大师兄说的是‘掌管’,不是‘催发’。”莫沉渊道。 两位神明, 各掌善恶。掌善者,既能催发人性中的善念,也能抑制人性中善之一面。 掌恶者亦然。 “这么说,”沈清泽喃喃道,“因为梦魇死了,恶念无人控制, 反倒更加猖獗了?” 他震惊地看向陆浅川:“大师兄, 你知道结局会是这样……” 他顿了顿, 用力咬紧牙关,没有再说下去。 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帮他把话接了下去。 明知这样,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陆浅川望着面前一双双满是震惊的眼睛, 忽然不知该如何解释,愣愣道:“我……” “因为进退都是死路,”莫沉渊横跨一步,挡在陆浅川身前,凌厉的眉眼不怒自威,甚至韶疏和燕子安的气势都被他压下去些许,“如果不这么做,魔神就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勾起每个人的恶意,到时人间仍旧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起码杀死他,事情还能出现一丝转机。”他顿了顿,沉声道。 “那我们……”众人左看看又看看,发现身边人都和自己一样,眉眼间尽是茫然和沮丧。 “可是,”韶疏突然开口道,“魔界为何丝毫未受影响?” 若追本溯源,魔神可是魔族的老祖宗,现在人间生灵涂炭,魔界却一点声响都没有,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这……”陆浅川愣了愣,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刚和魔神打了一场大战,灵力体力都快消耗殆尽,此时全靠一口气强撑精神,大脑有点跟不上众人的反应速度。 “或许是,因为魔界有人坐镇。”莫沉渊摩挲着手中司命的剑柄,缓缓道。 “谁?”众人为之一震。 莫沉渊缓缓抬眼,慢吞吞地扫视众人一圈,没有说话。 陆浅川震惊地瞪大眼,浑身一颤,看着莫沉渊,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莫沉渊连忙握住他的手,让掌心的热量传进两人的心中,讪然道:“之前我就觉得,好像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种感觉出现在他们第一次和梦魇交手时。 当时梦魇还未完全失去意识,力量又强横得恐怖,那时的他在其面前不过蝼蚁。 可他心中却莫名升起一种预感。 彼可取而代也。 所以他才会答应陆浅川的计划,不自量力地与陆浅川一道,共抗在洛华银体中的梦魇。 从结果来看,那场较量中,是他失败了。 但梦魇也因此伤了根本,残存的执念越发疯狂,更加偏离魔神该走的道路。 魔神式微,留下的不过是一缕疯狂的执念,天地间需要平衡,必然要有新的一人代替梦魇,成为和景熙一道平衡人魔善恶的人。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桩心事,却又比任何人都野心勃勃地窥视着那个即将空出来的位置。 他自小就被称作杀神转世,另一个世界的他又确确实实毁灭了一切,或许冥冥之中,他的命数早已注定。 陆浅川望着他晦暗不明的表情,五指收紧,用力回握住他,然后抬起头,对周围众人保证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和沉渊吧。” 两柄灵剑同时出鞘。 众人只觉眼前光芒一闪,陆浅川和莫沉渊已经没了踪影。 韶疏担忧地望向远方,对燕子安道:“没事的吧?” 燕子安笑了笑,眉眼间自有一股傲气:“我永远相信我的徒弟。” 韶疏也笑笑,大声道:“好了,都别闲着,能管一点是一点!” “是!”众人齐齐应声。 正这时,卢风逸一行人赶到,澄明趔趄着上前,一把揪住沈清泽的领子:“浅川兄呢?” “走了。”沈清泽一头雾水,“你发现什么了吗?” 澄明猛然收回视线,恨恨地一拍大腿:“我以为那把剑那样已经足够了,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什么?!”沈清泽格开他的手臂,同样用力扯紧他的衣领,愤然道,“别告诉我你那把剑有什么问题!” 两人一步不让地僵持半晌,澄明忽然叹了口气:“那把剑……还差最后一步。” 他苦恼地揉揉头,再一抬眼,卢风逸、燕子安和韶疏三人齐齐围在他们身边,用同样的杀人眼光注视着他。 澄明一个激灵。 正欲开口辩解,忽然天边一朵黑云闯来,浑身黑甲的魔将单膝跪地,对韶疏道:“君上,我们守卫不力,让洛华银和那个万灵宗叛徒跑了!” 韶疏眼前一黑,抬脚踹开他,对众人大喝道:“先把人间这笔烂摊子解决了,都行动起来!” 另一边,莫沉渊和陆浅川站在人间最高的塔楼之上,从这里,整个人间尽收眼底,万种风情一览无余。 只可惜现在只剩下滚滚浓烟和冲天火光了。 “准备好了吗?”陆浅川轻轻吻了他的唇角一下。 “嗯,”莫沉渊望着他,眉眼含笑,“师兄不要忘记了,我的佩剑,叫司命。” 从来只有他司别人命的份儿。 “好。”陆浅川道。 陆浅川将手中的灵剑高举,他身体里剩余的那些灵力便潮水一般漫开,蓝色的灵光向外铺展,几乎要遮盖住整个人界。 而在那层灵光之下,黑压压的具象恶意无可遁逃。 “起!”手腕一翻,灵剑又被他挑起一个弧度,剑尖直指天空。 那黑云一般的恶意竟像有意识的一般,在陆浅川话音落地后,在灵光网罩之下蠢蠢欲动,一点点地向上挪移。 莫沉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一道凛凛红光从司命剑尖开始,蔓延整个剑身,最后燃烧至莫沉渊全身。 他整个人都宛如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那些恶念冲破灵光的束缚,凝结成无数漆黑的巨龙,龙头高昂,龙身摇摆,从四面八方向两人所在处汇聚而来。 眼看它们要到近前,陆浅川伸出双指,自灵剑最底部,缓缓滑行,直到剑尖。 灵剑以冰火之力散双色光辉,剑光所至,邪魔不侵。 近了。 一条龙的龙头已经快够到莫沉渊的身体。 然而陆浅川却丝毫没有动作的打算。 黑龙狂喜,仰天而啸,无所顾忌地冲进莫沉渊的身体里。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 莫沉渊周身的红光已经被黑气所掩盖,他的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自颊边滚落。 “沉渊,沉渊,”陆浅川别无他法,只能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坚持住。” 他眼看着无数条恶念凝成的巨龙冲进莫沉渊的身体里。 “啊——!!!!!!”莫沉渊浑身青筋暴涨,仿佛下一刻整个人就要爆裂开,他痛苦地捂住头,不可自抑地发出痛到极致的吼声。 “沉渊!”陆浅川想要靠近他,黑气层层缭绕,隔开了他妄图前进的步伐。 灵剑光芒大盛,泪水模糊了陆浅川的视线,然而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还差一点。 他们需要让莫沉渊吸收所有恶念,将一部分化为己用,另一部分则由陆浅川一剑贯穿,从此偏执疯狂的邪念将不再侵扰人间,一位新任魔神也将和陆浅川一道站在云端。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太痛苦了。 分离恶念的过程只能由莫沉渊一人完成,陆浅川就在旁边看着,却丝毫帮不上什么忙。 他眼睁睁地看着莫沉渊双眼赤红,露出失去意识的先兆,却又很快控制住自己,满脸痛苦地匍匐跪地。 血蔷薇的赤光笼罩在两人周围,陆浅川听见内心深处,莫沉渊道:“我可以。” 是的,你可以。 “师兄,”莫沉渊开始不断呼唤他,“师兄,师兄……” 我在,我一直在。 “浅川,哥哥,阿川……”莫沉渊的神智明显在崩溃边缘,他开始毫无章法地叫着各种各样此前没叫过的称呼。 陆浅川想伸手抱住他,汹涌的黑气却不允许他靠近一步。 这一关,只能靠莫沉渊自己闯过去。 “沉渊,”陆浅川在心中道,“想想另一个世界的你,你不是他,他最终迷失心智,毁了所有,你却能一直秉持初心,历经磨难却仍存善意……” “不,我没有!”莫沉渊忽然剧烈反抗起来。 “你有,”陆浅川焦急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从万灵宗到魔界,一路风雨,你从未迷失自己,能够做到初心不负……” “我的初心,是你。”莫沉渊打断他。 陆浅川的情绪已经到了最盛,所有平时不会说的肉麻话全在嘴边,生生被这几个字给堵了回去。 像是怕他不相信一般,莫沉渊又重复一遍:“我的初心,是你。” “所有我想做的事情,哪怕千万人阻我,只要我一意孤行,无论如何,我都能做到,”他说得很慢,内心像是在经受极大的挣扎,“可是,我一想到,有些事做了,你会生气,我便告诉自己,那些事,不能做。” 黑气将他整个裹进去,只露出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来。 陆浅川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明明莫沉渊已经不剩什么神智,他却仍旧能够清楚看见自己的倒影。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管过什么善恶正邪,我关心的,只有你高兴和不高兴。” 你高兴,那刀山火海,我也不屑一顾; 你不高兴,那康庄大道,我也不敢多走一步。 莫沉渊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凄惨白月,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陆浅川,眼中的血气正一点一点褪去。 陆浅川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情。 血色笼罩了天幕,那血光令人胆寒,可一旦血色的纱雾抹去,浩瀚群星便完全暴露出来。 层层绕绕的黑气也遮掩不去一丝一毫的光亮。 “师兄,”莫沉渊轻轻启唇,声音有些低,听起来已经筋疲力竭,“动手。” 他周身的黑气猛然膨胀,一分为二。 一部分,在他身上,黑纱一般笼罩在他周围。 另一部分,被他彻彻底底赶出体外,只有一小部分和他的身体相连。 灵剑发出战栗的尖鸣,剑光大涨,剑身蠢蠢欲动。 陆浅川毫不迟疑,举起灵剑,向分离出莫沉渊体外的那团黑气袭去。 剑芒所过,无数绝望的嘶吼从黑气中传出,陆浅川横手一劈,浓厚的黑气被他拦腰斩断,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于天地之间。 “结束了。”陆浅川长吁一口气,伸手接住脱力瘫倒的莫沉渊,柔声道。 可下一刻,黑气又不死心地凝聚在一起了。 陆浅川浑身一僵,连带着没有力气的莫沉渊也僵住,两人齐齐转头。 方才的快要消散像是他们的错觉,黑气团作一团,耀武扬威地待在原地。 陆浅川震惊无比地看着手中的灵剑。 阴阳相合,灵魔一体,再怪异的东西在这把剑下,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啊。 更何况这团黑气不是魔神那棘手的疯狂执念,而是万千人民经由此役撩拨,发散出来的恶意集合体。 这样一个东西,怎么会…… 莫沉渊勉力站直,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震惊与绝望。 如果不能在这里解决这团黑气,它便会再次回到每个人的身体里,操纵着其主人行最无人情的极恶之事。 若人人如此,人间和当初的罗刹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陆浅川抿唇,猛然握紧剑,全身灵力都凝在手中剑上,向黑气发动最为猛烈的一次攻击。 莫沉渊双手微抬,赤红色的天罗地网撒在他们周围,保证黑气不能再跑出去。 灵剑出手,迅疾无比地刺透黑气,然后回来。 那数不清的恶念所凝成的东西在空中僵了一瞬,继而恢复自己本来的形态,发出尖锐的桀桀怪笑声。 陆浅川深吸一口气,正欲再战。 “等等,”莫沉渊握住他的手腕,“有人来了。” 天罗地网露出一道小缝隙,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 柳青葵,洛华银。 莫沉渊满脸戒备:“你们来做什么?” “做我身为哥哥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不被弟弟讨厌的事。”洛华银道。 柳青葵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陆浅川,笑了笑。 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陆浅川看着他们:“你们……” “这把剑的最后一步,该以一灵一魔为引,彻底激发出他的剑意,”柳青葵道,“恐怕澄明公子省略了这一步吧。” 洛华银一步一步向陆浅川走去。 陆浅川接连战斗,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他和莫沉渊都要分神在那团黑气上,灵力不能止住,所以面对洛华银越来越近的步伐,他完全躲不开,莫沉渊更无力阻挡。 不知怎么,这一瞬间,他竟然想到了两人初见的情形。 蝠风殿,他面对实力相差悬殊的对手,不敢乱动,那时的洛华银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他,眉眼阴邪,却称得上风华绝代。 “还是这么怕我。”见他紧张得浑身僵硬,洛华银苦笑一声,伸手掐了掐陆浅川没什么肉的脸颊。 “瘦了这么多。”他感慨道。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柔情似水,眼神也仍旧脉脉含情,像是之前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根本不存在一样。 伸出手,缓缓抱住陆浅川,不顾莫沉渊杀人的眼神,凑在陆浅川耳边道:“听娘亲的话,要照顾好自己啊。” 不知被他碰到了哪里,陆浅川完全僵住,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腕,拿起灵剑,然后风轻云淡地将手腕往剑身上抹。 鲜血流满了剑身。 洛华银嘴角的弧度有些淡,声音也有些飘:“我仍旧无法原谅韶疏,哪怕他是我血缘至亲的舅舅。” “但我也永远无法怪你,哪怕你屡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 “谁让我是哥哥呢,”洛华银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娘亲……若是知道,我欺负你,一定……会很生气的……” 他微微侧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吻了吻陆浅川眉骨上的红梅:“原谅哥哥……之前……一直惹你生气……好……不好?” 最后一丝力气用光,洛华银弯起眉眼,笑着,眉骨上的红梅和陆浅川如出一辙的艳丽。 他的身体缓缓消失,一道青色的光芒闪过,灵剑左侧代表“阴”的凹槽中亮起青色光辉。 陆浅川张着嘴,双眼睁大,泪水缓缓从眼眶流出,他尝到了一嘴的咸涩。 洛华银一消失,身体上的僵硬便逐渐开始缓解,可他还不能立刻拿回身体的掌控权。 于是柳青葵借机走上来,袍袖一掀,一言不发地在他面前跪下。 陆浅川看着他,心中万分焦急,却说不出一个字。 “师兄不必伤心,”柳青葵道,“我本来也是要被处死的,这样也算死得其所,青葵没有遗憾。” 陆浅川奋力动着嘴唇,他想说不行,想叫柳青葵滚回魔界地牢里去,可他动不了,哪怕急得满头是汗,也无法顺利说出一个字。 “青葵一生,一对不起师兄,师兄待我如手足,我却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二对不起师父,师父倾尽心血教养我,我却不知感恩,被旧日仇恨蒙蔽了双眼;三对不起万灵宗所有同门,万灵宗因我与各修真门派生出嫌隙,宗主因此陷入两难之境。”柳青葵眉眼低垂,郑重其事地说道。 “其实上次,我对师兄说,师父来看我,他还对我说了点别的话,”柳青葵红着眼眶,却笑起来,“他说,他真的很后悔,因为心中的愧疚,在我犯错时始终没有重罚过我,以至于我一向无法无天,从不考虑犯错之后会造成的后果,也不懂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很想反驳,但我一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出来,”柳青葵咧开嘴角,笑得很难看,“所以,这一次,我想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相应的责任。” 他伸出手,和洛华银一样,用灵剑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这一次,他划的是另一面,火红色的剑身,代表“阳”的那一面。 在身体越来越透明的时候,他似是看着陆浅川,又似是透过陆浅川看到了别人:“青葵也没有那么无可救药……对不对……” 他的身影消失,阳面的凹槽赤光大亮。 陆浅川看向莫沉渊,发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莫沉渊示意绑在自己身上的黑气,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完全动不了。 陆浅川闭上眼,深吸一大口气,等到洛华银给他造成的麻痹感完全过去,他猛然直起身,握紧了手中灵剑,面向那团黑气。 这一次,他没有再简简单单地刺过去。 他开始舞剑,舞的是万灵宗所有弟子都要修习的基础剑术,他无比熟悉,莫沉渊无比熟悉,剑中的柳青葵也无比熟悉。 洛华银身为魔君,对万灵宗的基础剑招,当然也很熟悉。 这套剑法没有什么特别华丽出彩的地方,若说唯一的独特之处,那便是所有弟子舞剑时都要说一句:“伯歌季舞,肝胆相照!” 剑光所过,加在莫沉渊身上的黑气逐渐被他砍断,并且再也没有凝结成一体。 “沉渊!” 最后一道黑气断裂,莫沉渊一跃而起,和他一道,握住剑柄。 两人一剑,如同一体。 灵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陆浅川和莫沉渊按部就班,剑招还未走完,那团黑气早已七零八落。 淡蓝和赤红色的灵力向四周冲开,奄奄一息的黑气彻底湮灭于极强的灵力冲击之下。 两人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止,黑袍与白衣融为一体,两人的身影完全重叠,一点差错和矛盾都没有,他们行云流水地走完了这套剑招。 第一缕霞光从云层中冒出头来,洒在两人手中的剑尖之上。 一点寒芒,却有暖意。 陆浅川用尽全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流下,莫沉渊则不声不响地拥紧他。 人界的骚乱终于停止了,善与恶,黑与白,在漫天血腥气中相分又相融。 天空中泛起金色的霞光。 他们拥吻在第一抹霞光之中。